胡中麗
(中山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廣州 510275)
主體間性文學理論認為,文學活動是自我主體與文學形象間的對話、交流,從而達到一種諧容的狀態(tài)①主體間性文學理論是楊春時在對西方哲學發(fā)展過程的闡釋中提出的。主體間性文學理論突破了認識論的局限,他不是把文學活動看作主體對客體的認識和征服,而是看作主體間的共在,是自我主體與世界主體間的對話、交往,是對自我與他人的認同,因而是自由的生存方式和對生存意義的體驗。參見楊春時《文學理論:從主體性到主體間性》,載《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1期,第17-24頁。。題跋基于某一特定的對象而寫就的文體特征及其呈示、延展該特定對象意義空間的文體功能,決定了作者在題跋寫作過程中需要與題跋對象進行對話和溝通,從而達到一種和諧與共在的狀態(tài)。此外,題跋這一文體興起較晚,是一種較為私人化的文體,書寫自由,沒有嚴格的形式體制限制,正如周作人所說:“題跋向來算是小品文?!保ā犊嘤挲S序跋文自序》)[1]91題跋者可以在題跋過程中隨意所之,評古論今,抒寫自己的鑒賞感受。這一文體特征使題跋更易表現(xiàn)自我真性情,也讓寫作者有充分的自由去發(fā)揮題跋的對話與溝通功能。
王世貞作為明代聲名卓著的文壇領(lǐng)袖和重要的鑒藏家,其鑒藏活動形式多樣而豐富。他撰寫了許多有關(guān)書畫碑帖的題跋品鑒文字,其中書畫題跋尤為豐富:《弇州四部稿》“文部”收錄墨跡跋三卷,畫跋兩卷,《弇州續(xù)稿》“文部”收錄墨跡跋五卷,畫跋四卷,總計墨跡跋266篇,畫跋209篇。他的題跋考證訂謬,評議鑒賞,具有很高的學術(shù)價值。而作為詩文大家,他的文學趣味、審美體驗也常常在題跋中顯露,其題跋同時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因此,王世貞的題跋不僅是一種考證文體,更是表現(xiàn)性情之文體,以對話的方式抒發(fā)情感是王世貞書畫題跋的鮮明特征。綜觀王世貞的題跋,自覺的對話意識時時凸顯,深厚的學養(yǎng)、廣博的書畫知識、豐富的人生體驗和多樣化的審美情趣在他的題跋中都有體現(xiàn)。其題跋中對話的對象可分為三類:一是前代之人,二是同時代之人,三是預想的后人。
隔著時間與空間的鴻溝,與前代人對話必須有適當?shù)钠鯔C。前人留下的書畫作品,為對話提供了媒介,題跋者思想或行為與題跋對象的契合之處為對話提供了契機。王世貞常常將自己與題跋對象的契合之處寫入題跋,表現(xiàn)出強烈的對話意識。其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豐富的生活體驗,憂國憂民的士大夫情懷,皆可因題跋對象的激發(fā)而訴諸文字。
王世貞與前賢對話的方式之一是從與題跋對象的契合點入手,借題跋對象發(fā)政治感慨或身世之感。在《李文正詩瀚卷》中,他并未對此卷書法的水平進行評價,而是抓住自己所關(guān)注的邊事問題進行抒寫:“而卷端有《牧羝》、《擊賊笏》二曲,豈意有所不足耶?今年為甲戌,距公書當時正一甲子,北虜有解辮,而邊戍無脫巾,當此可無感也?”[2]193王世貞親身經(jīng)歷庚戌之變和倭寇之患,其父又因任薊遼總督時,邊防失守,受人構(gòu)陷而被殺,所以他非常關(guān)注當時的邊患問題,對邊患之擔憂時時在其作品中流露。他在送友人之序中寫道:“余念庚戌事,靡不憮然自失也。士居平抗眉論古今,亡不見長者;卒遇事起,首鼠抱兩端,何啻失其素哉!虜輕騎叩長安,大司馬而下,策惟有閉門固耳”(《送顧君序》)[3]17,沉痛地抒寫了自己對當時官員們尸位素餐、紙上談兵的失望與不滿。在面對李東陽這一書法作品時,王世貞的關(guān)注點從書法藝術(shù)移到了作品內(nèi)容上,《牧羝》《擊賊笏》二曲激發(fā)了他的憂國之心,他對邊事的關(guān)心與李東陽相契合,于是便以此為切入點,在題跋中與李東陽進行對話,揣測他擔憂邊事之心,兩個問句的運用增強了對話中的情感強度。
這種契合之處常常成為王世貞與古人進行對話的切入點,同樣的情況在他的題跋中比比皆是。如《坡老〈洞庭春色〉〈中山松醪〉二賦》,在對此書法作品的版本和風格進行評價后,他寫道:“此公將過嶺留襄城,恰得五十九歲,與余正同,余不赴刑部侍郎,庶可免嶺外游,第斷米汁來僅旬日,已于二賦無緣,不知此公而在,能首肯否?”[4]334蘇軾在貶往嶺南途經(jīng)襄邑時作此二賦,其當時的年齡與王世貞作題跋時相同,王世貞坎坷的仕宦經(jīng)歷又與蘇軾相似,他對蘇軾的遭遇既深深同情,又時時引以為戒。正因有了這種種契合之處,當他面對這一作品時,感慨遂油然而生。此題跋作于萬歷十二年(1584),王世貞先被任命為應天府府尹,上疏請致仕;后又升南京刑部右侍郎,仍稱病請辭。此時的王世貞已經(jīng)看透了官場的險惡,無意于仕途,雖然生活之資短缺,仍慶幸于不必受貶謫之苦。面對此書法,他不禁向蘇軾發(fā)問,詢問蘇軾是否贊成他這種做法。跋語看是發(fā)問,其實是與蘇軾經(jīng)歷相比后,對自己善進善退的處世之道的自得。通過題跋這一媒介,王世貞實現(xiàn)了與蘇軾跨時空的對話,也將自己的人生體驗傳達了出來。
王世貞利用題跋和古人對話的另一種方式是與古人異代相感,以古人品格砥礪自己,或以古人行跡自勉。王世貞除了對歷代名家的書畫作品進行品評題跋外,還特別留意名公巨卿的書畫作品,并從他們的行事、人格角度進行品評題跋。如在《范文正公與尹舍人書》一則題跋中,王世貞先評價了范仲淹給尹洙寫的書信,認為雖是家人寒暄之語,“而君臣父子之道備”,然后對題跋者的學行進行了評價:“跋者如宋洪文敏邁之博,尤文簡袤、楊文節(jié)萬里、明吳定寬之學術(shù),元柳待制貫、黃文獻溍之詞行,汪文節(jié)澤民、太不花忠介之死義,皆卓然名縉紳,與二君風猷節(jié)概固有相感異代者。不勝子長執(zhí)鞭之嘆,敬書于后。”[2]176這些題跋者或?qū)W問廣博,或文辭風流,或品行忠介,與范、尹可異代相感。面對這些前賢的題跋,王世貞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借抒寫題跋這一行為,與先賢異代相感、跨時空對話,以先賢品格、學識砥礪自己。
王世貞一生恃才傲物,不肯攀附權(quán)貴,三忤權(quán)相,嚴嵩睚眥必報,他的父親因此被害;與高拱不和,父冤遲遲不得昭雪;對張居正則“且忤且合,飛箝釣餌雜出”(《太子少保刑部尚書鳳洲王公神道碑》)[5]161,致使張居正尋釁將其罷官?;潞3粮。跏镭懺缇彤a(chǎn)生了歸隱之心。他曾在詩中坦言自己歸隱的想法:“寄語高陽諸舍友,醉翁何日不思歸。”(《敬美尚寶使秦有江藩之擢取道鄖陽言別聊爾有贈》)[6]548在品鑒《范文穆吳中田園雜興卷》時,王世貞關(guān)注的重點并不是書法藝術(shù)而是詩歌內(nèi)容,他對官場的厭倦之心在這些寫“農(nóng)圃故事”的詩歌中找到了歸屬,所以在對這一書法作品評價之后寫道:“余不敏,何敢望公,然視公掛冠幸尚少,息黔補劓之暇,安知不能為公增一段吳語耶?因識其末以俟。”[2]180王世貞自謙雖才學不如范成大,但是愿效仿他寄閑情于田園,作詩自娛。他與這位吳中先賢雖然相隔數(shù)百年,卻藉由《田園雜興》詩卷,穿越時空與其達成了心靈的默契。
王世貞通過題跋與古人對話的方式還表現(xiàn)為在題跋中與古人相較量,表現(xiàn)出強烈的自負與自信。王世貞不僅僅是書畫鑒賞家,也是一個詩人,這個身份使他遇到自己欣賞的詩歌時,興之所至,不禁想要與之唱和,以此種方式來與古人對話,追配古人。他在《東坡手書四古體后》寫道:“俟長夏無事,當取四詩和之?!盵4]333其晚年酷愛蘇軾之文,面對自己欣賞的蘇詩,遂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與蘇軾對話的欲望,欲作詩和之。他的這種與蘇軾相較量的心情在《蘇長公三絕句》中表現(xiàn)得更為強烈:“七言出律入古,有聲有色有味,第不當于驪黃之內(nèi)求之。余幾欲為東圖和此韻,繼而放筆曰:‘不若且容此老獨步?!盵4]338此則題跋中,他對蘇軾的這三首絕句評價很高,如此高的評價也是為后文自己的自信張本。他自信若寫和詩,必然可與蘇軾平分秋色。戲謔的語言背后,蘊含的是王世貞的強烈自信和同古人一較高下的欲望。他認為自己與蘇軾可謂棋逢對手,正如劉東在《文字之緣與題跋意識》所寫:“題跋有時又類乎圍棋的手談,其間雖無發(fā)聲的語言,卻是默默的智力交接。一個作者寫下的文字符碼,日后倘能碰到功力相抵的知音,而獲得會心的理解,并碰撞出神來的火星,那是何等樣的幸事!于是,無論是遠在千里之外,還是遭遇人神之隔,都能在想象中博得一笑?!盵7]他不僅作為蘇軾的對手,更是以蘇軾的異代知己的身份來作題跋,所以才有如此的魄力與自信。王世貞“晚而好子瞻”(《弇州續(xù)稿序》)[5]48,在題跋中常常流露出對蘇軾詩歌的喜愛之情。正因有了蘇軾的書法作品,他才可以通過題跋和蘇軾跨時空對話,實現(xiàn)與蘇軾一較高下的愿望。
王世貞題跋的撰寫和他的書畫鑒藏活動密不可分,常年隱退家鄉(xiāng)期間,他與吳中地區(qū)書畫家頻頻展開書畫鑒藏和交游活動。吳門派后期書畫家如周天球、錢穀、陸治、尤求、王穉登、王逢年等人與王世貞都有密切交往。鑒賞書畫、撰寫題跋已內(nèi)化為王世貞和吳中文士文化生活的一部分。文士之間通過撰寫題跋的形式對作者及作品進行品評和推挹,從而形成文人間對話的一種方式。除了品評和推挹之外,王世貞還常借助書畫和題跋抒情,題跋成了傳達友情的媒介和抒寫朋友間深情厚誼的載體。
觀覽已故友人留下的書畫,常常使王世貞產(chǎn)生物是人非的感懷,他因此撰寫題跋,將懷念之情傾注于題跋之中。如《三吳楷法十冊》第八冊的題跋對象是文彭、文嘉、彭年、許初四人的書法作品,這四人都是王世貞吳中好友,他作跋時,文彭、彭年、許初皆已去世,只有文嘉健在。他在題跋末寫道:“是四君子者,僅一休承在,然老矣。而前后五子者,復失其六,每一展卷,輒為嘆意。”[2]192斯人已逝,物是人非,面對友人留下的作品,聯(lián)想到朋友多半凋零,回想往昔朋友間雅集品鑒,詩酒酬唱,能不有所慨嘆?此時題跋成了他與逝去的友人對話的媒介,跋文承載著深摯的懷念之情。睹物思人,這種情況在王世貞題跋中很常見。如《衡翁詩畫卷》,他因覽文征明所贈詩畫卷而有感,回憶昔日拜訪文征明索題的經(jīng)歷,并感嘆:“今日偶理散帙,得此卷,出之墨色尚如新,而太史游道山已七易寒暑矣,為之泫然一慨?!盵2]277因觀友人書畫而思友人,通過寫題跋來懷念友人,這時的書畫作為友人的遺物,就不僅僅是鑒賞與題跋的對象,而兼有友人的身份,王世貞與之對話、交流,將自己滿溢的懷念和感慨之情訴諸跋文。
題跋作為一種私人化的文體,書寫自由而靈活,所以經(jīng)常兼具其他文體的功能。王世貞就常常發(fā)揮題跋的書信功能,在題跋中與朋友對話交流。如《周東村賓鶴圖后》,周東村即著名畫家周臣,此圖是周臣為張風翼先祖所作,遺失近五十年后被張獻翼購得。張鳳翼、張獻翼兄弟二人遂邀請友人一同觀賞。贊嘆之余,張鳳翼想起唐伯虎為其祖父所作《西園圖》,此圖亦遺失,他為之深感遺憾。作為友人,王世貞在題跋中委婉規(guī)勸:“為我謝伯起,公家司空飛去古干將劍,吳中老人家藏長史批諾,丞相燕公饋九公主雞林夜光簾,可并覓也。幼于不忘其先,固當自愉快,人得人失,伯起亦姑置之,何如?”[2]275這里連用三個典故,說明寶物流傳中得與失本屬自然,不必耿耿于懷;并站在友人角度,對其兄弟不忘先人遺物表示贊同,而后勸說友人不要執(zhí)念于此。此則題跋宛如信箋,如此誠懇的勸說,張鳳翼看后必然會有所感觸而放下執(zhí)念。
發(fā)揮題跋的書信功能需要使用一定的寫作技巧,以使交流的對象容易領(lǐng)會作者的用心。王世貞常用的一個技巧是使用問句,以詢問的語氣征求朋友意見。如《夫子杏壇圖后》:“今書之跋尾與印文皆偽。玉叔茍能割愛去之,余當用海岳庵例,改題曰:‘唐名人畫《杏壇圖》,元程鉅夫跋?!袷迤湓S之否?”[4]433此圖為陳玉叔家藏,玉叔視若珍寶,經(jīng)常隨身攜帶,一次攜帶拜訪王世貞,王世貞在慨嘆此畫的絕妙水平后,考證其一跋尾與尾部印皆偽。因此借題跋詢問陳玉叔能否割去后人偽作部分。這種詢問的語氣拉近了自己與朋友的距離,更容易得到朋友的認同。
在題跋中與友人交流審美感受和藝術(shù)思想也是王世貞同友人對話的一種方式。由于鑒賞者知識背景、審美觀念與藝術(shù)修養(yǎng)不同,鑒賞書畫時的審美感受也往往不同。王世貞在同友人進行書畫品鑒交游活動時,常常將自己與友人不同的審美感受寫入題跋,在題跋中與友人商榷或?qū)τ讶擞^點進行反駁,使題跋成為交流審美感受和藝術(shù)思想的載體。如《枝山艷詩》:“希哲詞多清閨中瘦語,令人絕倒,宜從褚河南瑤臺美女,不當作禿師屈彊老筆也。淳父乃以豐麗賞之,得非取俊于驪黃之外呼?”[2]195他認為祝枝山所書艷詩屬諸遂良楷體的“瘦勁”風格,黃姬水以“豐麗”賞之是沒有領(lǐng)略到這幅書法的精髓,因此在題跋中委婉地對友人的觀點進行批判,以此生發(fā)審美觀念的交流與碰撞。再如《孔炎所藏古牛車圖》:“而諸老?疲頓吁喘之狀,有何可賞,而勞厲歸真輩極意描寫之,吾弟、張助甫、李本寧又競作才語于后,其可笑也已?!盵4]438由于審美觀念的差異,面對同一幅畫,王世貞與其弟及其他友人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他不欣賞畫中老牛疲頓喘吁之狀,所以在題跋中對友人競相題跋推崇表示不屑。同一幅古畫上,幾則贊美的題跋與一則反駁的題跋共存,這不正是文人通過文字進行的文藝思想的交鋒與對話嗎?
王世貞常將自己對書畫的珍愛之情寫入題跋,并叮囑兒孫或友人珍視善藏,藉此種方式與他們對話。王世貞對收藏的書畫非常愛惜,專門建了樓閣作收藏之用,其題跋中提到的小酉館、九友齋、蘺薋園皆是書畫收藏之所。對于非常難得或者有特殊意義的藏品,他常常在題跋中囑咐兒孫輩妥善保存,以對話的方式將自己對藏品的愛惜之心傳達給后輩。如《蔡蘇黃米趙帖》敘寫自己購得蔡襄、蘇軾、黃庭堅、米芾和趙孟頫諸家書帖的經(jīng)過,末尾處寫道:“千狐粹腋,知為裘者苦心,子孫其善藏之,勿落俗眼?!盵2]177借題跋告訴兒孫輩這些書帖得之不易,希望他們能夠珍惜愛護,不要使之落入不懂欣賞的俗人之手。
王世貞特別關(guān)注吳門書畫的創(chuàng)作與鑒藏,并以鑒藏家的獨特身份促進著吳中書畫的發(fā)展。從王世貞的書法題跋來看,他收藏并品鑒了諸多吳門書家的作品。他在《藝苑卮言·附錄三》中寫道:“天下法書歸吾吳,而祝京兆允明為最,文待詔徵明、王貢士寵次之?!盵2]483在《三吳妙墨》中,他又以相似的筆墨推崇吳門書法:“國朝書法盡三吳,而三吳鏦錚稱名家者,則又盡數(shù)君子?!贝司硎珍浟俗Vι?、文征明、王寵、吳寬等吳中地區(qū)書法家的墨跡,王世貞非常珍愛,在題跋結(jié)尾處云:“留山房中,異日便堪作吾鄉(xiāng)掌故,兒輩其保存之。”[2]190對吳門書法的重視和傳承吳中文化的使命感,使他特別重視此卷墨跡,所以專門在題跋中囑咐兒孫妥善保存,希望此卷可以作為后人了解吳中文化的掌故。
王世貞不僅在題跋中囑咐自己的兒孫輩愛惜他的藏品,也常常叮囑他人要愛惜祖?zhèn)髦铩H纭恫捻灐肥欠吨傺椭男】瑫E,《范忠宣公告身》是范仲淹次子范純?nèi)实奈螤?,此二物皆為范氏家傳之寶。王世貞曾?jīng)觀賞過這兩幅真跡,并撰寫了題跋①參見《弇州四部稿》卷一三〇《范文正公手書伯夷頌》和同卷《范忠宣公誥勅》,《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1冊。,不料不久這兩件遺物就被范氏后人典押到王世貞家當鋪,數(shù)十年而未被贖回。王世貞數(shù)責其贖回,均未果。后來他在整理藏品時看到這兩件書跡,遂無償歸還范氏,并再次為這兩件遺物撰寫題跋,記述它們曲折的經(jīng)歷,希望范氏后人珍惜先人之物,勿再輕易予人。他在《又題伯夷頌中》中寫道:“為范氏后者,時時念文正公之手澤?!盵4]329在《范忠宣公告身后》中寫道:“范氏之子孫,慎毋以忠宣公為酒資哉。”[4]329以對話的方式,反復叮囑他們勿忘先人之德,珍重先人遺物。這一行為也顯示了王世貞在書畫鑒藏中重義輕利的價值觀念,他更關(guān)注書畫精神層面的價值和意義,而不在乎書畫能否成為自己的藏品。
在通過題跋與前人對話,為作為古人的異代知己而自得時,王世貞也經(jīng)常在題跋中表現(xiàn)出對后世知己的渴求。他的題跋中常出現(xiàn)“以俟后之博識者”之類的語句。劉東在《文字之緣與題跋意識》一文中稱之為“題跋意識”,并說“有了這種題跋意識,一位作者便在寫作之初,就已意識到了別人乃至后人的存在。那些人并不是被動的,所以要為其接續(xù)的創(chuàng)作預留出空間?!盵7]如《題勘書圖后》,此圖相傳為《唐文皇訓子圖》,閻立本作,王世貞經(jīng)考證發(fā)現(xiàn)畫中文皇形象與史書描述不符,又考《宣和畫譜》,閻立本所遺無此圖。他推測此圖或為五代西蜀黃筌的《勘書圖》,而畫中人物服飾不是五代風格,像是六朝風格,所以他并未下確切的結(jié)論,而是在結(jié)尾說:“姑闕以俟精鑒博識者?!盵2]258他將自己的疑慮提出,但是一時又無法考證出準確的結(jié)果,求真求實的精神使他并不甘于此,于是在題跋中寫下疑慮,寄希望于后人,期待后世能有博識之人考證出此畫的歸屬。再如《題煙江疊嶂圖歌后》,王世貞通過鑒定發(fā)現(xiàn),歌辭與畫境不合,推測是好事者取蘇軾的書法與畫合為一卷,他期待后人對此進行鑒定,對自己的疑慮進行驗證,于是在題跋中寫道:“書此以俟乎真賞鑒者”[2]263,看似套語的背后,暗含的是王世貞對后代知己的渴求。他希望后人在鑒賞此書此畫、閱讀自己的題跋時,能肯定自己的看法,更希望精見博識之人完善自己的考證。這些套語的使用,為后人留下了續(xù)寫的空間。他在寫作題跋時已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作品的未完成性,還有補足的余地和被詮釋的空間。王世貞題跋他的古人,而后人又會對他進行題跋,正是在這種不斷的題跋,不斷的古今對話之中,書畫的空間意義得以逐漸豐富和完善。
王世貞并不滿足于通過考證與后人對話,他常常把自己鑒賞書畫的心得、生活的體驗寫于題跋中,以供后人觀覽。如《王履吉白雀帖》敘著名書法家王寵訪友人王元肅于虞山,而未見到友人,于是作《訪王元肅虞山不值詩卷》贈之。王寵逝后,元肅將此帖雙鉤入石,王世貞為跋尾。王元肅歿后不久,王世貞于他人之手見此詩卷而作跋,感慨不知詩卷以后將會流落何人之手。文末寫道:“得弓失弓,何必在我。因題其后,以俟后之君子主斯卷者?!盵2]199王世貞不僅是書畫鑒賞家,也是收藏家,他經(jīng)常在題跋中詳細描述書畫的流傳過程,或者自己收藏書畫的由來,他深知書畫的流傳輾轉(zhuǎn)不由人,在題跋中經(jīng)常發(fā)“人失弓人得之”的感慨,因此他在此題跋中詳細敘述了詩卷的由來,通過這種方式與未知的詩卷主人對話,將詩卷的有關(guān)信息和自己的得失之感傳達于后人。
再如《六大家十二帖》,敘述自己收藏蔡襄、黃庭堅、蘇軾、米芾、趙孟頫、薛紹彭六大書法家十二帖的過程,最后寫道:“吾于六君子書,竭資力二十年,數(shù)得數(shù)汰,如波斯大舶主采寶山,非一地亦非一時也,但不至作彼曹剖身騃耳。因詳記于末,以示后人?!盵4]330欲后人知其得之不易,所費時、力、財非一般,知其對這十二帖的重視。但是王世貞對書畫又有著非常超然的態(tài)度,他并不把自己的收藏看作財富的象征,對于喜愛的書畫也不一定要據(jù)為己有,他經(jīng)常將自己所藏書畫作為禮物贈送給友人,或?qū)e人抵押的有紀念意義的祖?zhèn)髦餁w還原主。他在《諸賢雜墨》中說:“吾每得吳中諸名跡,好以歸其后人。嘗歸《汗漫游卷》于許太仆初,歸祝京兆貽款《鶴書》于王吏部榖祥,歸李文正都事《節(jié)義序》于其外孫陸秀才圉?!盵4]350王世貞的友人陳繼儒說:“書畫賞鑒是雅事,稍一貪癡,則亦商賈?!盵9]13王世貞對于藏品的態(tài)度很超然,一直保持著文人精英鑒藏家的基本素養(yǎng)。作為縉紳學者型鑒藏家,他和同時期士紳商賈型書畫收藏家項元汴有著迥然不同的書畫鑒藏觀念①參見杜娟《王世貞與項元汴:明代中后期兩種不同類型的書畫鑒藏家——兼論二者交游疏離之原因》,故宮博物院院刊,2014年第6期。她認為明代的書畫鑒藏家可分為學者型、權(quán)臣型、士紳型和商賈型等類型,太倉王世貞與嘉興項元汴分別代表了縉紳學者型與士紳富賈型兩種不同的類型。,所以他在題跋中說自己不作波斯大舶主“剖身騃”,雖是一句趣話,卻向后人傳達了他對于書畫收藏的超然態(tài)度。
鐘惺在《摘黃山谷題跋語記》中說:“知題跋非文章家小道也,其胸中全副本領(lǐng),全副精神,借一人、一事、一物發(fā)之。落筆極深、極厚、極廣,而于所題之一人、一事、一物,其意義未嘗不合,所以為妙?!盵10]566題跋就某一特定對象寫就的特性,決定了其內(nèi)容和情感與題跋對象密不可分,所謂“借一人、一事、一物發(fā)之”,實則是這“一人、一事、一物”觸發(fā)了作者情感,使作者產(chǎn)生了與之對話交流的欲望。作為審美對象,書畫作品的功能之一是激發(fā)鑒賞者的情感,鑒賞者通過書畫陶冶性情帶來精神愉悅的同時也自然而然觸及自身的感受。鑒賞書畫作品,觀照作品、作者、題跋者進而寫作題跋的過程,也就是喚起自己知識背景、生活經(jīng)驗和審美情趣,進而激發(fā)與題跋對象的認同感,最后達到主體間的諧容的過程。所以題跋的寫作過程,也即寫作者與題跋對象對話和溝通的過程。如果說題跋中說明性的文字為他人而作,而對話類文字則為自己而作,對話是抒情的方式,書畫是抒情的載體。對話的對象是多元的,不僅可以是同時代人,也可以是超越時空的古人,甚至可以是想象的后來之人。王世貞正是在不斷的對話之中將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生命體驗和審美觀念委婉傳達出來,與題跋對象之間達到了一種諧容的狀態(tài)。這就使他的書畫題跋具有了濃郁的思想情感和很強的審美功能,而不僅僅是用于書畫鑒賞考證的實用文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