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賴碧
(中山大學(xué)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廣東 廣州 510006)
班固《兩都賦》是京都大賦創(chuàng)作的典范,劉勰《文心雕龍》稱其“明絢以雅贍”;蕭統(tǒng)《文選》將之列為弁首,其文學(xué)地位可見一斑。
《兩都賦》為世所重,評論研究代不乏人,但各家解讀多有不同,意見存在分歧。如對《兩都賦》創(chuàng)作主旨的探討,或認為刺奢以諷諫(1)古文論家多認為《兩都賦》與《二京賦》主旨相同,如張惠言云:“此賦大意在勸節(jié)儉,戒淫侈。后篇懼侈心之將萌,是其主句。”孫晶《漢代辭賦研究》也認為京都賦的重心是蘊含著去奢尚儉的京都美理想,同時認為《兩都賦》呈現(xiàn)了道家的主張,此觀點值得商榷。,或認為美政以頌漢(2)何新文、王慧《班固的“賦頌”理論及其〈兩都賦〉“頌漢”的賦史意義》一文認為:“西漢賦偏重于諷,東漢賦主于頌,而完成這一變化的標志性人物是班固。”常森《〈兩都賦〉新論》一文則認為“它化解了傳統(tǒng)大賦在審美追求和政教倫理追求間的沖突?!睂崿F(xiàn)了政教倫理上諷諫的追求。。又有聯(lián)系東漢帝王統(tǒng)治導(dǎo)向、門閥斗爭、禮樂制度、陰陽五行理論等作新的闡發(fā)(3)聯(lián)系東漢帝王統(tǒng)治導(dǎo)向,見王德華《東漢前期京都賦創(chuàng)作時間及政治背景考論》一文;結(jié)合門閥斗爭,見曹金華《從馬竇之爭看班固等“反遷都”論戰(zhàn)的實質(zhì)》及曹勝高《京都賦的興起與東漢遷都之爭》;聯(lián)系禮樂制度,見陳君《〈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與東漢前期的政治趨向》一文;基于五德終始說分析的,見蔣曉光《五德終始說與〈兩都賦〉》,結(jié)合陰陽五行思想的,有鄒朝斌《陰陽五行思想對漢賦創(chuàng)作的影響》一文。,角度各異,結(jié)論不一,許多關(guān)鍵性問題仍無定論。其中,《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問題爭議最大,有認為作于明帝永平七年 (64)[1],有認為作于章帝元和三年 (86)[2],結(jié)論相差二十二年之多。此外,這些解讀和探討多圍繞著《兩都賦》的主賓對話,篇末的五首詩卻多被忽略,未能完整闡明《兩都賦》的文本內(nèi)容和主旨。由此可見,《兩都賦》還有進一步解讀和探究的空間。
《兩都賦》前有序,后附詩,結(jié)構(gòu)完整又別具特色,為其他大賦所不備。且內(nèi)容豐富,詞采華茂,政教倫理色彩濃重,具備為政治服務(wù)的功用,遷都之爭即是《兩都賦》要解決的中心問題?!逗鬂h書·班固傳》載:“自為郎后(4)按《漢書·敘傳》載:“永平中為郎,典校秘書?!?,遂見親近。時京師修起宮室,??槼勤?,而關(guān)中耆老猶望朝廷西顧。固感前世相如、壽王、東方之徒,造構(gòu)文辭,終以諷勸,乃上《兩都賦》,盛稱洛邑制度之美,以折西賓淫侈之論?!盵3]又《兩都賦·序》云:“臣竊見海內(nèi)清平,朝廷無事,京師修宮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備制度。西土耆老,咸懷怨思,冀上之睠顧,而盛稱長安舊制,有陋洛邑之議?!盵4]可見,自東漢光武帝建都洛陽后,至明帝永平年間,朝廷耆老舊部仍有遷回長安的念想。按《后漢書·明帝紀》載,永平年間,明帝劉莊延續(xù)光武之治,對洛陽宮室、城隍等進行修繕、擴建,永平三年 (60)“起北宮及諸官府”,至永平七年十月乃成;永平十二年 (69)“遣將作謁者王吳修汴渠”,歷時一年修成;永平十五年 (72)明帝“車騎校獵上林苑”[5]。新都初立,帝王“修宮室,浚城隍,起苑囿”本是無可厚非的。但因東漢自命延續(xù)西漢統(tǒng)治,而西漢在長安立都已兩百多年,宮室、溝渠、林苑等基礎(chǔ)設(shè)施已非常完備,體制又奢華浩大,現(xiàn)建都洛陽,又要費時費力擴制修繕,無怪乎耆老們有遷回西都之思。
“都邑者,政治與文化之標征也?!倍汲鞘翘煜轮磷鹬?,天子所居,群臣所朝,是全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的中心,都城之擇,關(guān)乎國運盛衰與統(tǒng)治安危,立都、遷都是國家統(tǒng)治的頭等大事。都雍都洛的抉擇,自漢高祖劉邦以來就爭論不休,《漢書·張良傳》載:“劉敬說上都關(guān)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多勸上都洛陽:‘洛陽東有成皋,西有殽黽,背河鄉(xiāng)洛,其固亦足恃?!荚唬骸尻栯m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shù)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枞娑淌兀氁砸幻鏂|制諸侯?!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劉敬說是也。’于是上即日駕,西都關(guān)中?!盵6]
建都之擇,與地理形勢、自然資源、群臣利益等諸多因素相關(guān),朱曉海在《〈兩都〉〈二京〉義疏補》一文中還指出“定都洛陽抑長安之爭實系二都代表之東、西漢政治文化取向——王道或霸道之爭?!盵7]
東漢政權(quán)建立后,仍面臨著都雍都洛的選擇。建武元年 (25)十月,時關(guān)中未定,漢光武帝劉秀建都洛陽。然自建武六年 (31)始,劉秀前后六次西幸長安,“祠高廟,遂有事十一陵”[8],有兼顧東西兩都的傾向。至建武二十年 (45)左右[9],杜篤上《論都賦》,認為“關(guān)中表里山河,先帝舊京,不宜改營洛邑”[10],并詳敘長安地勢之險固、資源之豐富,提議遷回長安。光武雖未納,但“耆老聞?wù)?,皆動懷土之心,莫不眷然佇立西望?!盵11]至明帝永平年間,遷都問題仍未解決,圍繞遷都與反遷都的觀點,以京都為題材的大賦紛紛涌現(xiàn)。
班固《兩都賦》正是意在論證反遷都,闡明定都洛陽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其序言:“故臣作《兩都賦》,以極眾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盵12]前按《后漢書·班固傳》載,《兩都賦》為班固做秘書郎時所上,《漢書·敘傳》云:“永平中為郎,典校秘書?!盵13]故多定《兩都賦》于漢明帝中后期完成。但《文選·兩都賦》題下有注:“自光武至和帝都洛陽,西京父老有怨,班固恐帝去洛陽,故上此詞以諫,和帝大悅也?!盵14]清人何焯、陳景云、胡克家均認為此注為后人篡入,非李善本注[15]。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言:“陳少章景云校曰:賦作于明帝之世,注中‘故上此詞以諫,和帝大悅’語,未詳所據(jù)。今案:此一節(jié)非善注也。善下引《后漢書》:顯宗時,除蘭臺令史。遷為郎,乃上《兩都賦》。不得有此注甚明。即五臣銑注,亦言明帝云云?!盵16]故學(xué)者們多從《后漢書·班固傳》,以《兩都賦》作于永平年間。
然《兩都賦》具體作于何時?仍無定論,今人論述多著力于此??傆[各家,考證路徑大致有三(5)討論過《兩都賦》創(chuàng)作時間的著作還有:王玨《論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與創(chuàng)作意圖》,彭春艷《漢賦系年考證》,曾祥旭《兩都賦作年考》,安作璋《班固與漢書》,陸侃如《中古文學(xué)系年》,孫晶《漢代辭賦研究》等,有綜合多條路徑考證創(chuàng)作時間。。一是考核文本中出現(xiàn)的器物、史實。如劉躍進《秦漢文學(xué)編年史》注意到《兩都賦》有“遂綏哀牢、開永昌”兩句,而按《后漢書·明帝紀》載此事發(fā)生在永平十二年 (69)(6)按《后漢書·明帝紀》:“十二年 (69)春正月,益州徼外夷哀牢王相率內(nèi)屬,于是置永昌郡,罷益州西部都尉。”,于是將《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定于永平十二年 (69)前后[17]。二是聯(lián)系班固的生平經(jīng)歷進行推測。如趙逵夫《〈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體制及影響》一文認為班固在明帝永平、章帝建初年間忙于編撰《漢書》,無暇作賦,《兩都賦》應(yīng)作于章帝元和二年 (85)三年 (86)[18]。三是側(cè)重考察《兩都賦》創(chuàng)作的政治背景。如曹勝高在《漢賦與漢代制度》第一節(jié)《京都賦的興起與東漢遷都之爭》中認為班固《兩都賦》是為了維護自己所倚靠的竇氏家族利益,該賦是馬竇兩家權(quán)力斗爭下的產(chǎn)物,而馬竇之爭于章帝時期最為猛烈,故定《兩都賦》作于章帝年間[19],但此說已有脫離文本之嫌。王德華《東漢前期京都賦創(chuàng)作時間及政治背景考論》一文就闡明了馬竇之爭并不是促使班固創(chuàng)作《兩都賦》的動因,并從《兩都賦》頌揚漢德的主題出發(fā),結(jié)合班固《秦紀論》《典引》,認為《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與明帝永平十七年 (74)的云龍門對策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兩都賦》是帝王建都導(dǎo)向的體現(xiàn)[20]。
此外,曹道衡在《略論〈兩都賦〉〈二京賦〉》一文言及“不能排除完稿于章帝建初年間 (76-83)的可能”[21],因《兩都賦》篇幅浩大,如張衡作《二京賦》就花了十年之久,所以《兩都賦》也可能花費了班固較長的時間創(chuàng)作。但據(jù)《后漢書·班固傳》載:“年九歲,能屬文誦詩賦,及長,遂博貫載籍,九流百家之言,無不窮究?!盵22]可見班固天資之聰穎,而永平年間班固正在撰寫《漢書》,掌故、器物、制度等正是他所熟識的,“信手拈來”用來描述班固創(chuàng)作《兩都賦》的狀態(tài)或更為恰當(dāng)。又按賦序:“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23]班固此時正是言語侍從之臣,以此標榜,應(yīng)該有所獻納。其次如班固真花費了十年才完成《兩都賦》,為何當(dāng)時未有好事者夸談此事?似不符常理。更為關(guān)鍵的是,在賦中班固稱明帝為“圣上”,此也多為人所忽略。若該賦作于章帝年間,卻仍稱明帝為“圣上”,明顯是不符禮制的。
又按王充《論衡·須頌篇》載:“陳平仲紀光武。班孟堅頌孝明。漢家功德,頗可觀見。今上即命,未有褒載,論衡之人,為此畢精,故有齊世、宣漢、恢國、驗符。”[24]《須頌篇》完成于章帝初年(7)《論衡校釋·王充年譜》:“須頌篇言章帝建初元二年災(zāi)。講瑞篇、指瑞篇、是應(yīng)篇、治期篇、齊世篇、宣漢篇、恢國篇、驗符篇、須頌篇、佚文篇并為宣漢恢國而作,故并定為章帝時所撰?!?,“今上”為章帝。永平年間至章帝初年,班固確實以續(xù)撰《漢書》為主,但王充此時已稱班固有頌孝明的文字。如《兩都賦》作于章帝年間,永平年間班固頌揚明帝的獻納中則只有《神雀頌》[25],其余時間均專注于《漢書》的編纂,但《神雀頌》僅是應(yīng)制文字。且當(dāng)時傅毅、楊終、賈逵等人都有獻納[26],王充特別強調(diào)班固對明帝的頌揚,僅一篇《神雀頌》明顯是不夠的。相較之下,《兩都賦》體制宏大、詳細鋪張,明確頌揚了明帝的功績,結(jié)合稱明帝為“圣上”,可定《兩都賦》作于明帝永平年間。
其次,《兩都賦》所載史實止于永平十五年 (72)冬校獵事[27]。而永平十六年 (73),淮陽王作亂,民不聊生,都城之基似有動搖,此等情景不似序言“朝廷無事”。永平十七年 (74),曾上《論都賦》建議西遷的杜篤又回到京城,其論述再一次被人想起,西遷之論有恢復(fù)之象是可能的[28]。此外,這一年正月時甘露乃降,又有祥瑞出現(xiàn),正符合序所言“海內(nèi)清平”。永平十七年 (74)十月明帝召開云龍門對策,通過對司馬遷的批駁提出了頌揚為主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導(dǎo)向。在這一對策基礎(chǔ)上班固創(chuàng)作了《秦紀論》,對秦朝統(tǒng)治做出評價,否定秦之暴虐,提出“秦之積衰,天下土崩瓦解,雖有周旦之材,無所復(fù)陳其巧,而以責(zé)一日之孤,誤哉!”而在《兩都賦》中也對秦與西漢的歷史遺留問題做出了否定評價,與《秦紀論》一脈相承,班固也正是基于此論證了長安不宜定都的觀點?!秲啥假x》又提出東漢建立是天命所歸、符命之驗,所以東漢不需要借關(guān)東之固來維持統(tǒng)治的觀點,與后來創(chuàng)作的《典引》主旨相同,《典引序》又言及其創(chuàng)作是受云龍門對策影響,故定《兩都賦》作于永平十七年 (74),云龍門對策之后是較為合理的。
土木之怨、諸王之亂后,正需穩(wěn)定新都,弘揚東漢統(tǒng)治思想主旋律,班固《兩都賦》應(yīng)運而生,既解決了遷都之爭,又頌揚了東漢功德。朝廷中的西都耆老們關(guān)注的宮室修建、畋獵規(guī)模、都城形勝,在《兩都賦》中都得到了極力地描摹,但班固一句“子實秦人”,便讓思遷之人無力反駁。他又進一步提出要理清“漢德所由”,并強調(diào)“王者無外”,結(jié)合堯后火德說、儒教禮義的思想,從天道和王道兩方面論證了東漢定都洛陽的合法性和合理性。
前已言及都城的選擇體現(xiàn)了一個王朝的政治取向。西漢定都長安,正是著眼于長安險固易守的地勢,可以“阻三面而固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洛陽剛好與之相反,是“四面受敵”“非用武之國也”。劉邦正是據(jù)此選擇都雍,這個決定無疑是合情合理的,故東漢西都耆老們的遷都之思也是有依據(jù)的。如何破西遷的合理性,而立定東都的正確性,是班固《兩都賦》要解決的首要問題。
《兩都賦序》言:“極眾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可見班固采取的是駁論的策略,先極力羅列長安立都的優(yōu)勢所在。也就是西都耆老們眩曜的長安天然的險固地勢、豐富的自然資源、完備的宮室園林,以及西漢兩百多年的定都歷史等。而班固一句“子實秦人”,這些優(yōu)勢便被一招擊破。西都曾為秦朝都城,又因“風(fēng)俗之移人”,西漢受到了秦朝制度流弊的影響,雖有各方優(yōu)勢,但秦與西漢依然走向了滅亡,這一事實是任何人都不能否定的?!秲啥假x》最后一段洋洋灑灑:“且夫僻界西戎,險阻四塞,修其防御。孰與處乎土中,平夷洞達,萬方輻湊?秦嶺九嵕,涇渭之川。曷若四瀆五岳,帶河溯洛,圖書之淵?建章甘泉,館御列仙。孰與靈臺明堂,統(tǒng)和天人?太液昆明,鳥獸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游俠逾侈,犯義侵禮。孰與同履法度,翼翼濟濟也?”[29]其反遷都觀點的成立,正是在破西都之優(yōu)勢,立東都之洽宜的過程中完成的。劉逵稱班固《兩都賦》是“理勝其辭”,是精準恰當(dāng)?shù)摹?/p>
《兩都賦》借西都賓和東都主人之口來闡述反遷都的觀點。主客之別便可看出抉擇的傾向,進而西都賓描摹的長安,表面上看來宏大浩瀚、典章完備,但卻明顯呈現(xiàn)著西漢對秦的器物、風(fēng)俗、制度的沿襲。西漢在宮室、溝渠、珍寶、后妃制度等方面都留有秦朝的痕跡,這正是《兩都賦》破西遷合理性的關(guān)鍵,與揚雄《劇秦美新》的觀點如出一轍(8)揚雄《劇秦美新》:“秦余制度,項氏爵號,雖違古而猶襲之。是以帝典闕而不補,王網(wǎng)弛而未張。道極數(shù)殫,暗忽不還?!?。
漢武帝求長生之舉,比之秦始皇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故西都耆老們強調(diào)長安地勢的險固、宮室別館的宏大、自然資源的豐富等等,實與秦始皇“自以為關(guān)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的觀點同出一轍。在末尾,西都賓還直言:“于斯之時,都都相望,邑邑相屬。國藉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業(yè)。士食舊德之名氏,農(nóng)服先疇之畎畝。商循族世之所鬻,工用高曾之規(guī)矩。粲乎隱隱,各得其所。”[30]西漢對秦各方面都有沿襲,定都長安難免被秦地之俗影響,表面令人沉醉感嘆,實際上卻是危機四伏,這也是后賦東都主人駁斥西都賓的重點。
西都賓著力描摹的是西京完備宏大的宮室及規(guī)模巨大、令人驚嘆的帝王畋獵。如昭陽殿的珍寶陳設(shè):“隨侯明月,錯落其間,金釭銜璧,是為列錢,翡翠火齊,流耀含英,懸黎垂棘,夜光在焉。于是玄墀扣砌,玉階彤庭,碝磩采致,琳珉青熒,珊瑚碧樹,周阿而生。紅羅颯纚,綺組繽紛,精曜華燭,俯仰如神?!?富貴奢華之氣躍然紙上,在這樣的宮室中行走,可謂是“攀井干而未半,目眴轉(zhuǎn)而意迷。舍欞檻而卻倚,若顛墜而復(fù)稽。魂恍恍以失度,巡回途而下低。既懲懼于登望,降周流以彷徨?!贝说确比A精致、高大錯落之景,怎能不令人迷離沉醉呢?但班固一句“信識昭襄而知始皇矣”,宛如當(dāng)頭棒喝,西都所無法擺脫的,正是自秦以來的奢逾之俗、暴虐之制。帝王一次畋獵,整個上林苑都天翻地覆,所謂“原野蕭條,目極四裔。禽相鎮(zhèn)壓,獸相枕藉?!边@種趕盡殺絕的行為,和秦始皇吞并六國時“追亡逐北,流血漂櫓”已無差異。班固認為西漢正是受秦地風(fēng)俗影響,頗多“末造之舉”,后才導(dǎo)致王莽作亂,“天人致誅,六合相滅。于時之亂,生人幾亡,鬼神泯絕。壑無完柩,郛罔遺室。原野厭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盵31]現(xiàn)今東漢建立,是否要遷回舊都而再次沿襲秦地逆天命與民心的舊制、風(fēng)俗?是西都耆老們要回答的問題,言及此,東都主人已更勝一籌了。
西都的逆與舊,證明了長安是不適合成為東漢王朝的都城的,那么東都洛陽的優(yōu)勢何在?皇甫謐在《三都賦序》中認為《兩都賦》“初極宏侈之辭,終以約簡之制?!盵32]優(yōu)勢之一是洛陽沒有奢靡的風(fēng)尚,賦序又言“折以今之法度?!惫哦悸尻栐鳛橄纳讨苋亩汲?,其文化制度資源和歷史沉淀是當(dāng)時的西都所無法比擬的。再經(jīng)東漢兩帝的經(jīng)營,洛陽之禮制已較為完備,東都主人正是據(jù)此論證定都洛陽的合法合理。
東都主人先言漢高祖劉邦都雍乃是“計不得以已”的選擇,再對西都賓所極致描摹的宮室、畋獵之景進行回應(yīng)。與西都受秦俗影響不同,洛陽有三代明治之風(fēng),在洛陽修建宮室,關(guān)鍵在于合符禮儀。又著重敘述了自光武以來修建的辟雍、明堂、靈臺三個重要的禮制象征。對畋獵的敘述更是與西都不同,西都的上林畋獵完全是殺盡生靈,暴虐殘忍,但是明帝舉行的畋獵,是符合禮儀典制的,“飛者未及翔,走者未及去。指顧倏忽,獲車已實。樂不極盤,殺不盡物。馬踠余足,士怒未渫。先驅(qū)復(fù)路,屬車案節(jié)。于是薦三犧,效五牲。禮神祇,懷百靈?!盵33]可見對天地萬物的敬重。
東都洛陽的器物、制度、規(guī)范都是合乎禮儀的,尤與周制相應(yīng),在東都典制中,多有沿用周代的禮儀制度,直言:“然后增周舊,修洛邑。扇巍巍,顯翼翼。”又在服飾上借鑒了周朝的禮制:“盛三雍之上儀,修袞龍之法服”,音樂饗宴也不出周制:“于是庭實千品,旨酒萬鐘。列金罍,班玉觴。嘉珍御,太牢饗。爾乃食舉雍徹,太師奏樂。陳金石,布絲竹。鐘鼓鏗鍧,管弦燁煜??刮迓暎瑯O六律。歌九功,舞八佾。韶武備,泰古畢。”帝王的一舉一動都是“臨之以王制,考之以風(fēng)雅。”又有“覲明堂,臨辟雍。揚緝熙,宣皇風(fēng)。登靈臺,考休征”[34]的明君之行,這些典制都體現(xiàn)著儒家觀念。對比可見,東西都的歷史、風(fēng)氣遺留是不一樣的,西都乃秦朝所都,東都乃周朝所都,在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時,禮儀之都洛陽就已經(jīng)成為漢代知識分子的向往之地,建都洛陽,承襲周代之禮儀典章,又處處見周代明君的影響,儒教對東漢統(tǒng)治的影響也日益增加,這也是班固等儒生肯定和向往的。
東漢對奢逾的警惕,對禮樂的完善,對制度的增補,明顯是儒家德治的體現(xiàn),東漢統(tǒng)治者接受再受命之后,更進一步地接受了儒家思想,實行王道。進而沿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觀點。秦與西漢雖有險固的都城,但卻走向沒落,雖有豐富的資源,但卻走向奢靡。可見比之這些,清明的統(tǒng)治、規(guī)范的制度,才是維持一個王朝興盛的關(guān)鍵,而作為夏商周三代古都的洛陽明顯更符合這些條件。
此外,《兩都賦》與“堯后火德”說相契合,“于是圣皇乃握干符,闡坤珍。披皇圖,稽帝文。赫然發(fā)憤,應(yīng)若興云。霆擊昆陽,憑怒雷震。遂超大河,跨北岳。立號高邑,建都河洛?!庇盅浴跋堤平y(tǒng),接漢緒。茂育群生,恢復(fù)疆宇。勛兼乎在昔,事勤乎三五。豈特方軌并跡,紛綸后辟,治近古之所務(wù),蹈一圣之險易云爾哉?”[35]讖緯符命色彩十分濃重,“握干符,闡坤珍”正是劉秀借赤伏符建立了東漢,所謂“系唐統(tǒng),接漢緒”即是漢家堯后,是在西漢基礎(chǔ)上延續(xù)下來的大漢王朝。而常森在《〈兩都賦〉新論》中認為,班固在《西都賦》中直接否定了西漢的統(tǒng)治,西漢不過是秦的延續(xù)罷了,并認為班固直接否定了西漢的十二代皇帝[36]。這明顯與班固的觀點不同,而且也否定了東漢延續(xù)西漢政權(quán)的基礎(chǔ),這是不合理的。應(yīng)該理清的一個觀點是,班固創(chuàng)作《兩都賦》的主要目的是論證定都洛陽的合理合法,并借此頌揚東漢的功德成就,所以班固要舉出西京長安的不足之處、落后之處。但目的不可能是在否定西漢的統(tǒng)治,而是在說西漢正是因為定都長安,居于秦地,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了秦朝統(tǒng)治的影響,所以才有很多“末造”?,F(xiàn)今東漢正是要遠離這些影響,重新建都,光復(fù)西漢的統(tǒng)治,班固正是論述了劉秀是接續(xù)劉邦的受命,所謂“同符乎高祖”,西漢的存在是東漢建立的前提。又言劉秀遷都建都東漢是“遷都改邑,有殷宗中興之則焉;即土之中,有周成隆平之制焉?!卑喙贪褎⑿惚戎P庚、周成王,就是要得出東漢接續(xù)西漢,完成了“中興”這一論斷。
西漢末讖緯、符命興起,王莽借此建立了新朝,提出西漢堯后火德、新朝舜后土德的理論,為自己政權(quán)提供合法性。新朝后期,各地起義,起義軍們喊出的口號則是興復(fù)漢室,王莽下臺后,各起義軍領(lǐng)袖都在努力證明自己為漢家天子。劉秀借赤伏符確立了自己統(tǒng)治的地位,定都洛陽,同時也多有依仗洛陽深厚的文化傳統(tǒng),建都“圖書之淵”,進一步從天道的層面闡釋了東漢政權(quán)的合法性。
東都主人完成了反遷都觀點的論證,闡明了東都洛陽是建都的正確抉擇,同時也呈現(xiàn)了建武、永平之治的成就,但仍限于回應(yīng)遷都之爭?!秲啥假x》的創(chuàng)作與云龍門對策關(guān)系密切,班固論證建都洛陽的正確性,正是想頌揚東漢功德。進而賦文結(jié)束后,又附上五首詩歌,整篇《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目的才明晰。進一步體現(xiàn)了《兩都賦》是在明帝提出的文學(xué)導(dǎo)向下創(chuàng)作的,興頌漢德是《兩都賦》的終極目標。其中前三首詩是祭祀詩,后二首是祥瑞詩[37]:
明堂詩
于昭明堂,明堂孔陽。圣皇宗祀,穆穆煌煌。上帝宴饗,五位時序。誰其配之,世祖光武。普天率土,各以其職。猗歟緝熙,允懷多福。
辟雍詩
乃流辟雍,辟雍湯湯。圣皇蒞止,造舟為梁。皤皤國老,乃父乃兄。抑抑威儀,孝友光明。于赫太上,示我漢行。洪化惟神,永觀厥成。
靈臺詩
乃經(jīng)靈臺,靈臺既崇。帝勤時登,爰考休征。三光宣精,五行布序。習(xí)習(xí)祥風(fēng),祁祁甘雨。百谷蓁蓁,庶草蕃廡。屢惟豐年,于皇樂胥。
寶鼎詩
岳修貢兮川效珍,吐金景兮歊浮云。寶鼎見兮色紛缊,煥其炳兮被龍文。登祖廟兮享圣神,昭靈德兮彌億年。
白雉詩
啟靈篇兮披瑞圖,獲白雉兮效素烏。發(fā)皓羽兮奮翹英,容潔朗兮于純精。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長兮膺天慶。[38]
《兩都賦》中的五首詩不應(yīng)被忽視,因班固也自夸這五首詩是“義正乎揚雄,事實乎相如”。前三首祭祀詩講帝王在明堂、辟雍、靈臺之禮,按《白虎通義》載:
天子立明堂者,所以通神靈,感天地,正四時,出教化,宗有德,章有道,顯有能,褒有行者也。明堂上圓下方,八窗四闥,布政之宮,在國之陽。
天子立辟雍何?所以行禮樂、宣德化也。辟者,璧也,象璧圓,又以法天于雍水側(cè),象教化流行也。辟之為言積也,積天下之道德也;雍之為言壅也,壅天下之殘賊;故謂之辟雍也。
天子所以有靈臺者何?所以考天人之心,察陰陽之會,揆星度之證驗,為萬物獲福無方之元。[39]
可見,明堂可以“章有道,顯有能,褒有行者”,《明堂詩》云:“圣皇宗祀,穆穆煌煌。上帝宴饗,五位時序。誰其配之,世祖光武?!闭窃诿魈冒龘P劉秀這位有行之君。《后漢書·明帝紀》載:“二年 (59)春正月辛未,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帝及公卿列侯始服冠冕、衣裳、玉佩、絇屨以行事。禮畢,登靈臺。使尚書令持節(jié)詔驃騎將軍、三公曰:‘今令月吉日,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以配五帝。’”辟雍則主禮樂教化,《辟雍詩》:“皤皤國老,乃父乃兄”兩句,則指永平二年冬于辟雍行養(yǎng)老禮。靈臺則觀四時五行,又載:“三年 (60)春正月癸巳,詔曰:‘朕奉郊祀,登靈臺,見史官,正儀度。夫春者,歲之始也。始得其正,則三時有成。比者水旱不節(jié),邊人食寡,政失于上,人受其咎。有司其勉順時氣,勸督農(nóng)桑,去其螟蜮,以及蝥賊;詳刑慎罰,明察單辭,夙夜匪懈,以稱朕意?!盵40]正是《靈臺詩》所言:“帝勤時登,爰考休征。三光宣精,五行布序。習(xí)習(xí)祥風(fēng),祁祁甘雨?!边@三首詩,完整地記錄了東漢建都后的統(tǒng)治過程和成就:光武革命,漢朝中興,實現(xiàn)了“普天率土,各以其職”,又興禮樂,宣德化,朝廷上下“抑抑威儀,孝友光明”,帝王順天領(lǐng)命,國家風(fēng)調(diào)雨順,今才“屢惟豐年,于皇樂胥”。明顯都是對東漢建立以來的太平之治的褒獎頌揚,尤其關(guān)注建武、永平順天應(yīng)命、重視禮教德化、重興典章制度之舉。
既然東漢統(tǒng)治清明,上天也應(yīng)褒獎,故以祥瑞為證,《寶鼎詩》《白雉詩》是進一步興頌東漢功德,《后漢書·明帝紀》載永平六年 (63)“二月,王洛山出寶鼎,廬江太守獻之。夏四月甲子,詔曰:‘昔禹收九牧之金,鑄鼎以象物,使人知神奸,不逢惡氣。遭德則興,遷于商、周;周德既衰,鼎乃淪亡。祥瑞之降,以應(yīng)有德。’”[41]與《寶鼎詩》“登祖廟兮享圣神,昭靈德兮彌億年”兩句相符,此也明確提及東漢有德,按詔文所言,商周也是有德乃興,德衰則亡,此明顯指“德配上帝”,順應(yīng)天意、民意,天命所向基礎(chǔ)上的統(tǒng)治資格?!栋罪粼姟贰皢㈧`篇兮披瑞圖,獲白雉兮效素烏”兩句,李賢注“靈篇謂河洛之書也?!盵42]“披瑞圖”與賦中“于是圣皇乃握干符,闡坤珍。披皇圖,稽帝文”是一致的,明是寫光武帝,按《后漢書·南蠻傳》載:“建武十二年 (45),九真徼外蠻里張游,率種人慕化內(nèi)屬,封為歸漢里君。明年,南越徼外蠻夷獻白雉、白菟?!盵43]而《明帝紀》也載永平十一年 (68),“漅湖出黃金,廬江太守以獻。時麒麟、白雉、醴泉、嘉禾所在出焉?!盵44]此與周公居攝,越裳獻白雉相似,按《后漢書·南蠻傳》:
交址之南有越裳國。周公居攝六年,制禮作樂,天下和平,越裳以三象重譯而獻白雉,曰:“道路悠遠,山川岨深,音使不通,故重譯而朝。”成王以歸周公。公曰:“德不加焉,則君子不饗其質(zhì);政不施焉,則君子不臣其人。吾何以獲此賜也!”其使請曰:“吾受命吾國之黃耇曰:‘久矣,天之無烈風(fēng)雷雨,意者中國有圣人乎?有則盍往朝之?!敝芄藲w之于王,稱先王之神致,以薦于宗廟。[45]
班固將建武、永平之事與周代明治相較,是所謂“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長兮膺天慶”,祥瑞的進獻明顯與國家功業(yè)、帝王德行相關(guān),由此對東漢之治進行了肯定和頌揚。
這五首詩,在有意無意中將東漢二帝與周代的明君相較,由此可呈現(xiàn)班固所認同的明政理想,是周代這般制度謹嚴、張弛有度、中和儉省的統(tǒng)治。建都洛陽,也正是在夏商周三代的政治積累上,實現(xiàn)更大的發(fā)展。比之西漢,則是“不階尺土一人之柄,同符乎高祖??思簭?fù)禮,以奉終始,允恭乎孝文。憲章稽古,封岱勒成,儀炳乎世宗。案六經(jīng)而校德,眇古昔而論功,仁圣之事既該,而帝王之道備矣”[46]。由此才更突出了光武、永平兩帝的功德之大,這是《兩都賦》所呈現(xiàn)的“義正”,即對漢德的闡述和頌揚。
在《漢書》中,“漢德”一詞出現(xiàn)了五次,在《漢書·翼奉傳》中,翼奉的一次上書提及:“聞昔者盤庚改邑以興殷道,圣人美之。竊聞漢德隆盛,在于孝文皇帝躬行節(jié)儉,外省徭役。”[47]其余則見司馬相如、揚雄等人的獻賦中?!逗鬂h書》則多載“漢德”,甚至已有專門論述漢德的篇章著作,如:“永平中,臨邑侯劉復(fù)著《漢德頌》,盛稱扶為名臣云?!盵48]班固也有《功德論》。可見,到了東漢,“漢德”已成為很重要的政治名詞。班固所要興頌的漢德,并不單指接續(xù)堯后的火德,更指東漢接續(xù)統(tǒng)治后取得的功德。一方面是堯后火德論下東漢合法的統(tǒng)治資格;另一方面則將東漢帝王與商湯、周公等人相較,關(guān)注帝王在文治武功上的成就,帝王配享天命,同時躬行儉約、統(tǒng)治清明、符合禮制規(guī)范,即為漢德。
王充《論衡·須頌篇》也多有論及:“儒者謂漢無圣帝,治化未太平。宣漢之篇,論漢已有圣帝,治已太平;恢國之篇,極論漢德非常 (徒)實然,乃在百代之上。表德頌功,宣褒主上,詩之頌言,右臣之典也。舍其家而觀他人之室,忽其父而稱異人之翁,未為德也。漢,今天下之家也;先帝、今上,民臣之翁也。夫曉主德而頌其美,識國奇而恢其功,孰與疑暗不能也?”[49]明顯是從儒家的政治原則出發(fā),提倡對符合儒教德政的政績進行歌頌,所謂“夫曉主德而頌其美,識國奇而恢其功”,與《白雉詩》:“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長兮膺天慶”的觀點是相同的,可見明帝、章帝年間對興頌漢德的重視。又如《典引序》載明帝云龍門對策詔文云:“司馬相如洿行無節(jié),有浮華之詞不周于用,至于疾病而遺忠,主上求取其書,竟得頌述功德,言封禪事,忠臣效也。至是賢遷遠矣。”[50]從上及下強調(diào)對現(xiàn)時統(tǒng)治成就的肯定和頌揚,正是班固《兩都賦》創(chuàng)作的根本導(dǎo)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