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福
歷史敘述與詩心表達——評朱東潤《杜甫敘論》
張宗福
(阿壩師范學院 少數(shù)民族文化藝術研究所,四川 阿壩 623002)
就傳記文學而言,朱東潤先生既是理論的建構者,又是創(chuàng)作的實踐者。他在廣泛吸收中國古代史傳文學與西方傳記文學的基礎上建構自己獨特完備的理論體系,其傳記文學作品對傳主與特定時代之間的關系有極為深刻的把握?!抖鸥⒄摗穼⒍鸥χ糜诖筇频蹏鴼v史演進的背景下進行書寫,“時代”促使杜甫思想與詩歌的變化,時代成為《杜甫敘論》話語系統(tǒng)中的主導力量,姑且稱之為“歷史敘述”。然而,由于對歷史真實的過度關注,致使朱東潤的傳記文學理論忽視對藝術真實的深入思考,因而他在傳記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要進行必要的補救,《杜甫敘論》中的多重對話、以杜詩為章節(jié)標題成為其補救方式,使其在歷史敘述中表達詩意。
《杜甫敘論》; 杜甫; 歷史敘述; 詩心表達
朱東潤先生既是我國傳記文學理論的構建者,又是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踐者。他的《中國傳記文學之進展》《傳記文學之前途》《傳記文學與人格》《八代傳記文學述論》等著述,對中國傳記文學理論進行深入地探討,并將其理論運用于創(chuàng)作實踐,出版了多部傳記文學作品,《杜甫敘論》(以下簡稱《敘論》)便是其中之一。
在對中外傳記文學理論與作品深入研究的基礎上,朱東潤先生完成了他的傳記文學理論建構。如:在對《二十四史》中的史傳、道家的內傳和外傳、佛家的《高僧傳》《續(xù)高僧傳》《宋高僧傳》等進行研讀之后,完成了《中國傳記文學之發(fā)展》一書;在對《漢書注》《后漢書注》《三國志注》《文選注》以及其他諸多著作中的殘篇斷簡的輯佚、收集之后,完成了《八代傳記文學敘論》一書。朱先生研讀了羅馬的勃路泰哲、英國的斯塔雷奇以及法國的莫洛亞的作品,品鑒了《約翰遜博士傳》《維多利亞女王傳》《格蘭斯頓傳》《狄士萊里傳》等作品的簡略與繁瑣。在權衡得失利弊之后,朱東潤先生認為,當時的“中國所需要的傳記文學”,就是“有來歷、有證據(jù)、不忌繁瑣、不事頌揚的作品”[1]1卷16頁??梢?,朱東潤的傳記文學理論一直貫穿著實事求是的精神。
朱先生所說的“有來歷、有證據(jù)”,實際上是將傳主放在歷史的框架下進行書寫。在他看來,人物的命運、思想的變化都與其所處的時代有著密切的關系,換言之,時代推動著人物命運與思想的變化。因此,在朱先生的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時代成為其作品話語系統(tǒng)中的主導力量?!稄埦诱髠鳌饭彩恼戮陀惺掠糜跀⑹鰝髦鬏o弼神宗、宦海沉浮的人生歷程,時局與政局的全方位敘寫成為該部作品主要內容,“時代”的書寫被放到十分突出的位置;《陳子龍及其時代》的寫作也是如此,“(陳子龍)是時代中的人物,他的一生的經(jīng)歷都和他的時代息息相關,因此我在這部作品當中,把他的時代寫得比較多一些”[1]3卷5頁,作者特別強調傳主與時代的關系。對于朱東潤傳記文學的這一特征,王水照在《朱東潤先生的精神與境界》一文中作了如下評價:“朱老的傳記文學有一大特點,總是在時代、歷史的大背景中展示傳主的事功建樹和內心世界。”[2]時代對于傳主而言是“此在”,而歷史對于書寫者不過是對“此在”的定格,因此我們把朱東潤先生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稱之為“歷史敘述”。
朱東潤傳記文學的“歷史敘述”把傳主放在時代、歷史的大背景中進行書寫,在哲學上是與歷史唯物主義相契合的,因為任何人都無法超越他所處的時代。黑格爾曾說:“哲學并不站在它是時代之下,它就是對它的時代的實質的知識。同樣,個人作為時代的產(chǎn)兒,更不是站在他的時代以外,他只是在他自己的特殊形式下表現(xiàn)這時代的實質——這就是他自己的品質。沒有人能真正超出他的時代,正如沒有人能超出他的皮膚。”[3]馬克思說:“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盵4]一切社會關系包括生產(chǎn)關系、政治關系、思想關系和其他社會關系,只有把人放到各種社會關系中去綜合考察,才能把握人的本質。在這里,我們就不難理解朱東潤先生對時代與歷史的關注、將時代作為其傳記文學作品話語系統(tǒng)的主導力量了,也可以說,我們找到朱東潤傳記文學“歷史敘述”理論的落腳點了。
杜甫是與唐代社會發(fā)生深刻關系的詩人,他不可能“站在他的時代以外”,“他只是在他自己的特殊形式下表現(xiàn)這時代的實質——這就是他自己的品質”,換言之,杜甫正是以他的詩歌表現(xiàn)唐代社會的實質,他那個時代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和社會生活的巨大變化都在他的詩歌中反映出來,并且表達了自己的進步主張,因此,他的詩被稱之為“詩史”。可以說,沒有唐代社會急劇變化的時代就沒有杜詩,更進一步說,研究杜甫,或者說為杜甫作傳,都離不開他所處的那個特定時代。朱東潤先生對這一問題的認識是相當深入的,他在《梅堯臣傳》中說:“十一世紀的呂大防開始作《杜甫年譜》,以后宋刻的詩文集,經(jīng)常附有年譜,……他們只注意到詩人的升降否泰,而沒有把他放到時代里去。脫離了時代,我們怎樣能理解詩人的生活呢?”[1]2卷3頁他認為,杜甫“年譜”沒有把杜甫放到時代里去,是無法真正理解詩人的生活的。把杜甫放在大唐帝國的宏觀歷史背景下進行書寫,以此來考察杜甫思想性格以及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與創(chuàng)作風格的變化,就成為朱東潤《杜甫敘論》的創(chuàng)作動因。
朱先生在《敘論?自序》中說:“‘敘論’的本意是評傳,我這本書對于杜詩的發(fā)展講得較多,實際上是杜甫的評傳。由于有些人把評傳寫成對于作者的片段敘述,例如作者的家世、作者的人生觀等,我的意見不同,所以本書不稱為評傳,稱為‘敘論’?!盵5]1在這里,對傳主的“片段敘述”,朱先生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他所強調的是對傳主的“生平及其著作的綜合敘述”,他認為,“杜詩的發(fā)展”是由多種因素合力推動的,這些因素包括杜甫所處的那個時代的生產(chǎn)關系、政治關系、思想關系和其他社會關系。這樣,我們對于朱先生在解決了“李姓王朝和吐蕃、回紇王朝的關系,杜甫作品在唐詩中的地位、杜詩發(fā)展及其創(chuàng)作等”一系列問題之后才寫下這部《敘論》,就不難理解了,因為不解決這一系列問題就無法“綜合敘述”。
朱東潤先生所要解決的這一系列問題都與大唐帝國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密切相關,與杜甫所處的那個時代密切相關,這是《敘論》把杜甫放在大唐帝國的宏大歷史背景下進行書寫的主要原因,“時代”成為《敘論》的話語系統(tǒng)中的主導力量。作者受傳統(tǒng)史傳寫作中宏大敘事的影響是很深的,史傳傳統(tǒng)強調“知人論世”,特別關注傳主與外部世界的關系,《敘論》的寫作是如此,他的其他傳記文學作品也是如此。
朱東潤在傳記文學中主張的“綜合敘述”與史傳文學的“宏大敘事”是一脈相承的,他的《敘論》將杜甫置于大唐帝國的歷史演進中來進行書寫,為杜甫與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一個全景式的背景。朱先生認為,“大唐帝國是以李姓王朝為核心的一個宏偉的政治結構”,“在這個大帝國的號令之下的有突厥、回紇、吐蕃、奚、契丹、吐谷渾、突騎施這些民族和王朝”,“大唐帝國和李姓王朝是兩個不同的但又是密切聯(lián)系的概念”[5]4,這一看法是真知灼見的,同時也是十分大膽的。在整個大唐帝國內部,李姓王朝與其他王朝及民族隨歷史的演進、力量的消長,關系極為復雜。作為一個與大唐帝國發(fā)生深刻關系的詩人,杜甫對這些復雜關系必然提出自己的看法,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這些“看法”與“態(tài)度”都在杜詩中表現(xiàn)出來,換言之,大唐帝國內部的復雜關系推動著杜甫思想與創(chuàng)作的變化。
由于杜甫一生的大部分時間是在玄宗時期度過的,因此,朱先生認為,“了解玄宗,也就了解杜甫作品的全部背景”[5]5?!稊⒄摗吩趯π跁r期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的敘述中,不僅使玄宗這一歷史人物豐滿起來,而且對他有更深入的認識,特別是玄宗發(fā)動的一系列戰(zhàn)爭,在朱先生看來,都是擴張主義的,因為“開元盛世”中的人民生活安定,這在杜甫《憶昔二首》中可見一斑。在這里,我們以李姓王朝與吐蕃王朝之間的關系加以說明。兩個王朝一邊是通婚,一邊是征戰(zhàn),和平是暫時的,戰(zhàn)爭是永久的,因而,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也是永無止境的:
“在李姓王朝和吐蕃王朝通婚的當中,李姓王朝犯了一個戰(zhàn)略上的大錯誤,就是在金城公主的妝奩中,李姓王朝陪上了黃河九曲。黃河九曲是黃河上游、青海湖以西,目今的龍羊峽那里大段中古時期水草茂盛的地方,這就造成了對于吐蕃的一個極端有利的形勢。兩個王朝,西起安西四鎮(zhèn),南達六詔,成了一個數(shù)千里的對立的形勢,而黃河九曲為兩朝生死存亡的必爭之地。盤踞九曲,造成了吐蕃可以進攻,隨時截斷河西走廊,孤立安西四鎮(zhèn),威脅秦川,動搖李姓王朝的形勢,所以黃河九曲這一份妝奩,是以李姓王朝人民的血淚為代價的?!盵5]26
因此,為了保全安西四鎮(zhèn)、北庭的廣大地區(qū),為了控制吐蕃勢力向河西走廊發(fā)展的野心,李姓王朝有必要收回黃河九曲的地方。“天寶八載(七四九)玄宗發(fā)兵十萬,由哥舒翰指揮,進攻石城堡,這一次果然奪得了,但是正如王忠嗣預見的,兵士死亡過半”,這就是“以李姓王朝人民的血淚為代價的”。
朱東潤先生的看法與杜甫是一致的。杜甫認為,只要李姓王朝克服自己的侵略野心,兩個封建王朝是可以和平相處的,因為吐蕃王朝是“西戎甥舅國”,也就是說,兩個王朝有割舍不斷的姻親關系與血緣關系。而事實上卻是“由于玄宗的侵略野心與吐蕃的堅決抵抗,這兩個王朝的戰(zhàn)線,從巴爾喀什湖、青海湖直到滇池、洱海,始終是對立著的”,人民被無情地推向戰(zhàn)爭的巨大漩渦:
“戰(zhàn)士是在流血犧牲,十五歲的孩子,已經(jīng)被迫著拿起刀槍為皇上作戰(zhàn),只要他還有一口氣,他就有為皇上作戰(zhàn)的義務;……活著的是人,死了便是鬼,是人就得流血,鬼就沒有血流了,就在那里啾啾的哀號?!瓘奈鞅钡轿髂线@條漫長的戰(zhàn)線,成為人民送死的屠場,由人變成鬼,再由鬼把人的酸辛、悲痛,一一號呼來?!盵5]29
這是《敘論》對《兵車行》的還原,李姓王朝與吐蕃王朝之間的這種消耗戰(zhàn)促成杜甫思想與創(chuàng)作的轉變,此時的杜甫“已經(jīng)不是普通的旁觀者,而是充滿了熱情,充滿了血淚的詩人”。這就是史傳“宏大敘事”,或者說是朱東潤傳記文學“綜合敘述”所要演繹的“杜詩的發(fā)展”。循著這一線索,我們發(fā)現(xiàn),在《出塞九首》中,詩人“把他自己投入進去,全部作第一人稱”,這就使“詩篇里更加充滿了悲憤、沉痛和決死的氣氛”:“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棄絕父母恩,吞聲行負戈”(第一首),“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第六首)。人稱的變化,使詩人一下子變?yōu)閼?zhàn)爭的親歷者,詩人對玄宗的擴張主義的感受更加真切,認識更加深刻。玄宗的擴張主義把死亡留給士兵,把浩劫留給人民,而他們卻在欣賞自己的成就,《麗人行》中的仕女行樂就突出地呈現(xiàn)了這一史實。
玄宗時代的政治直接影響杜甫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時代”必然成為《敘論》話語體系中的主導力量,與“時代”緊密結合的杜詩的魅力就在于它對國家前途與命運的大事的強烈關注。如《出塞五首》的第三首中指出一切戰(zhàn)禍主要是由玄宗發(fā)動的,而在第四首中又明確指出玄宗在統(tǒng)治策略上的重大失誤,即讓安祿山任平盧節(jié)度使兼范陽節(jié)度使,與哥舒翰的兵力相等,而哥舒翰被吐蕃所牽制,安祿山自然擁兵自重,“氣驕凌上都”。
杜甫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與他那個時代的重大政治歷史事件之間存在內在邏輯關系。如:《喜聞官軍已臨賊境》對肅宗進軍長安的反映;《收京三首》對異族猖狂與將士驕橫的再現(xiàn);《悲陳陶》《悲青坂》與房琯指揮、唐軍的戰(zhàn)斗力之間的關系;《寄李白十二韻》與永王璘之間的關系;《北征》《羌村三首》與房琯之間的關系;等等。杜甫對當時的重大政治歷史問題都有鮮明的態(tài)度,比如:他對回紇與安西四鎮(zhèn)的兵馬的看法明顯不同,回紇援軍是以寧國公主的出嫁與人民的恐懼為代價的(《雜虜》),而四鎮(zhèn)兵馬的東調是肅宗放棄西北廣大地區(qū)得來的(《觀安西兵過關中待命二首》)。時代的巨變與現(xiàn)實的遭遇,使杜甫從《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自畫像中的腐儒很快轉變?yōu)閷ΜF(xiàn)實具有清醒認識的詩人。詩人從幼子的夭折,想到了“遠戍卒”“失業(yè)徒”,從自己的遭遇中推己及人、感同身受。杜甫對社會的各個階層都予以關注,對唐代社會的巨變都進行深入思考,非個人化的書寫成為杜詩的明顯特征。如在長安失陷、馬嵬之變等歷史事件中,《哀王孫》《哀江頭》最為著名,詩中寄寓的對王孫、楊貴妃的同情,已經(jīng)十分清楚地表明了詩人胸懷天下的悲憫情懷。
對杜甫生活與杜詩的發(fā)展影響最大的是至德二年(757)的房琯事件,詩人因之而改任華州掾,從此退出了政治中心,而他的創(chuàng)作生活卻以突飛猛進的姿態(tài)進入了最高境界,詩人在“政治生活”與“群眾生活”的“兩者的夾縫中”找到了無限的表達空間。如:作于乾元二年(759)的《洗兵馬》《新安吏》《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既表現(xiàn)當時的“政治生活”,又表現(xiàn)當時的“群眾生活”。這一系列詩作,被朱先生深情地評之為“人民的詩”“以血淚寫下的”“八世紀中國人民的苦難”,認為“政治的大變革”使“杜詩發(fā)展到最高境界”[5]81,“時代”將杜詩推向第一個高峰,獲得了很高的思想價值,杜甫成為人民的詩人。
時代改變著杜甫的生活,同時也推進著杜詩的發(fā)展。杜詩的發(fā)展既包括杜詩表現(xiàn)的內容,即《敘論》所說的杜詩發(fā)展第一個高峰,又包括詩人的藝術探索,即《敘論》所說的杜詩發(fā)展第二個高峰。夔州時期的杜甫“以十倍的力量作詩”,然而這些詩歌的思想價值卻無法超越乾元二年(759)流離時期的作品。在朱先生看來,這也是時代使然,因為詩人完全依靠小軍閥柏茂琳,無論是最初的白帝城西閣,還是后來移居瀼西、東屯,詩人的生活來源都出于柏茂琳,這就是《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中“苦搖求食尾,常曝報恩腮”的來由。這一時期詩人對人民苦難的關注,在《白帝》《虎牙行》《晝夢》等詩作中可見一斑,同時對公孫述、劉備與諸葛亮等進行歌頌。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杜甫“正在積蓄力量在詩作中爭取進入第二個高峰”,詩人的藝術探索是多方面的,包括七古、七律和排律等。在七古方面,如《荊南兵馬使太常卿趙公大食刀歌》《觀公孫大娘弟子劍器行并序》,朱先生認為,這些作品表明杜甫在七古方面“決不下于李白”。在七律方面(包括組律、拗律),一是寫成《諸將五首》《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這三組有名的律詩,前呼后應,成為不可磨滅的名篇,一是把古詩音調搥進律詩,所謂“運古入律”,這就是拗律,詩人要在不和諧之中追求和諧,正是因為詩人的這種藝術探索,使《白帝城最高樓》《白帝》《秋風二首》《覃山人隱居》等詩作音調鏗鏘,具有特殊的韻味。排律是長篇的律詩,作者必須有沉著的氣勢,然后才能運用自如,《夔府書懷四十韻》充分展示了杜甫在排律方面的特殊貢獻。
作為話語系統(tǒng)的主導力量,“時代”貫穿于《敘論》的始終,時代推動著杜甫思想與創(chuàng)作的變化,推動著杜詩的演變,使杜詩登上思想的高峰與藝術的高峰。
“時代”成為《敘論》話語體系中的主導力量,與朱東潤先生對傳記文學的認識有著密切的關系。他在《陸游傳·自序》中說:“傳記文學是史,也是文學;因為是史,所以必須注意到史料的運用;因為是文學,所以也必須注意人物形象的塑造?!盵1]1卷47頁“史料的運用”,在《敘論》中顯得尤為充分。朱先生結合大唐帝國的歷史演進過程,深刻揭示了“時代”與杜甫思想與創(chuàng)作、與杜詩的發(fā)展之間的關系,在歷史敘述或者是朱先生所說的“綜合敘述”的基礎上進行宏闊的議論,其結論可信度極高,令人信服。同時,由于《敘論》將杜甫放在大唐帝國的重大歷史事件中加以塑造,人物的厚度與力度增加了,杜甫憂國憂民的形象躍然紙上,而問題的另一面卻是,涉及杜甫多個層面的生活卻展示的較少,這就使杜甫形象不及聞一多先生、馮至先生筆下那么鮮活、那么豐滿。
以“傳記文學是史,也是文學”觀之,朱先生把“史”放在第一位,而把“文學”放在第二位,這就不可避免地重視“史料的運用”而忽視人物形象的塑造。而在《八代傳敘文學述論·緒言》中又說:“傳敘文學是文學,然而同時也是史;這是史和文學中間的產(chǎn)物?!盵6]這是朱東潤傳記文學理論陷入的兩難境地,他對“傳敘文學”的界定是比較模糊的。當然,朱先生是完全注意到文與史的結合的。文與史的結合,可以用錢鐘書先生所說的“史蘊詩心,詩具史筆”[7]來概括,“史蘊詩心”是指真實人物歷史的書寫,要蘊含作者的“詩心”,“詩具史筆”,就是要嚴格依照史實,寫出傳主的生平事跡與時代。但在傳記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如何掌握二者的關系,這是一個“度”的問題。從朱先生的多部傳記文學作品來看,他更重視“史”,時代往往成為其話語系統(tǒng)中的主導力量,姑且稱之為“歷史敘述”,《敘論》如此,他的其他作品也是如此。然而,由于對歷史真實的過度關注,致使朱東潤的傳記文學理論忽視對藝術真實的深入思考,因而他在傳記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要進行必要的補救,《杜甫敘論》中的多重對話、以杜詩為章節(jié)標題成為其補救方式,使其在歷史敘述中更好地表達詩意。
朱先生主張“詩心”的表達要運用對話的方式,他在《張居正大傳·自序》中說:“對話是傳記文學底精神,有了對話,讀者便會感到書中人物一一如在目前?!盵1]1卷12頁而在《杜甫敘論》中,我們幾乎聽不到杜甫的對話,主要是該書的重點是論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而不在介紹杜甫的生平事跡,對長安十年后的生活也未詳寫,這就失去了說話的環(huán)境。那么,朱先生《陸游傳》《張居正大傳》中用以增強文學性、表達詩心的對話方式,是不是就不存在于《杜甫敘論》之中了呢?筆者認為,《杜甫敘論》至少運用了兩種大的對話方式,即作者與歷史的對話、作者與讀者的對話。
作者與歷史的對話,主要表現(xiàn)在對眾多歷史事件的評述方面,如:對玄宗擴張主義的評述,朱先生對大唐帝國的概念進行界定,在與漢武帝征伐匈奴、唐太宗征伐的歷史事件的比較、辨析、評述之后,順理成章地得出可信的結論,即玄宗發(fā)動的戰(zhàn)爭是擴張主義,揭示了問題的本質,這是作者與相關歷史事件進行對話的結果。至于玄宗與睿宗的關系、玄宗與兒子的關系、玄宗與兄弟的關系、玄宗與皇后的關系,作者在評述的過程中,揭示了玄宗偽善、殘暴、貪婪、無情的本質,豐富了玄宗這一人物形象。關于馬嵬兵變的一段精彩文字現(xiàn)錄于此:
“叛軍攻進潼關以后,玄宗倉皇西出,逃到馬嵬驛,隨從的禁衛(wèi),在陳玄禮的指揮下,要求玄宗懲辦禍首的時候,玄宗交出了楊國忠父子四人,但禁衛(wèi)還是不肯散?!@是為什么?’玄宗問。玄禮說:‘楊國忠父子雖死,但禍根還在,因此禁衛(wèi)不敢退出?!湼斎皇琴F妃了,玄宗下了狠心,傳令貴妃自縊,二十年的癡情密愛,最后還是由貴妃以自己的生命償還了這一筆血債?!髞矶鸥υ谒拿鳌侗闭鳌氛f起:‘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谶@里杜甫提出了他的看法,雖然他把楊貴妃比之妲己、褒姒,未免太刻核了一些,但是把致死的責任歸之玄宗,這是符合實際的?!盵5]10-11
簡略的文字揭示玄宗的真實動機,那就是玄宗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保全自己。朱先生對杜甫的思想局限也有所認識,杜甫沒有超越“女人是禍水”的慣性思維。同樣,以洪升《長生殿》為例,認為“文學史中倘若把玄宗說成是怎樣的癡情,那是十足的笨伯”,因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人物,為了保全自己,什么都可以拋。在敘寫、評述中,構成了評傳作者與這個歷史事件的對話。
作者與讀者的對話,《杜甫敘論》占據(jù)了很大的篇幅,朱先生以寬厚的長者、敏銳的智者與讀者進行對話,他要把杜甫思想及創(chuàng)作的變化過程生動、具體、形象地呈現(xiàn)出來,因而對語言表達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稊⒄摗返恼Z言簡略,但表達的思想深刻,討論杜甫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是嚴肅的話題,又要讓讀者接受,不產(chǎn)生刻板、老氣橫秋之感。因此,在語言上就要十分考究,朱先生善于運用活潑、生動、幽默的語言,將杜甫的思想及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展示得生動活潑、妙趣橫生。朱先生在論及杜甫的庸俗的時候說:
“在那里我們只看到每個人都在生活的漩渦中掙扎,因此每個人都得八方拉攏,即使是一根稻草,的確也有人會去拉的。在這一點上杜甫并不比任何人高明,而且有時會做得非常特別?!瓘奶仗频蕉鸥Γ蠹s三千多年,從商代的豕韋到杜甫,大約二千多年,杜甫和二三千年以來,各自謀生的人物,居然敘起兄弟關系,不能不說是意外,何況唐使君不一定是陶唐之后,劉參謀也不一定是豕韋之后呢!這些當然是杜甫庸俗的一面,但是這完全是他的時代給他留下的烙印,正如李白詩中左一個《餞校書叔云》,右一個《陪侍郎叔游洞庭》,同樣是唐代的一種風氣?!盵5]14-15
這里用幽默犀利的語言,批評杜甫的庸俗“做得非常特別”,同時又與時代的風氣連在一起,娓娓道來,讓讀者更加深入地了解杜甫,詩人的偉大不能掩蓋他的庸俗,詩人的庸俗也不會影響他的偉大。朱先生在論及杜甫在夔州的遭遇時,與讀者有一段精彩的對話:
“永泰二年到達夔州以后,杜甫對于當時的現(xiàn)實理解得更多了,他的生活并不比他在第一次高峰中有所好轉,但是他完全倚靠當時的小軍閥,和人民反而疏遠了?!瓕嶋H上柏茂琳只是一個小軍閥,割據(jù)了川楚交界的五州。柏茂琳對杜甫是熟悉的,因此在杜甫到達的時候,還是禮遇周到,最初讓他住白帝城的西閣,以后移居瀼西,再由瀼西移居東屯,給田四十畝?!纳顏碓矗饕€是出于柏茂琳。”[5]149-151
杜甫在荊州所作《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有“苦搖求食尾,常曝報恩腮”之句,朱先生是理解杜甫的遭遇的,當然,他更希望讀者理解。
“這兩句很容易引起不知者的嗤笑,但更多的是識者的同情。在柏茂琳的刀光劍影下,杜甫一家老小,走也走不了,囊空如洗,活又活不下。他只有仰賴柏茂琳的恩施和安排,才能等待下一步的實現(xiàn)?!鄵u求食尾,常曝報恩腮’,兩句之中,包含著無限的涕淚。”[5]151
朱先生已完全置身于杜甫當時的生活情景,站在傳主的立場,設身處地為傳主著想,體悟他的思想感情,以便更深入地理解他,這就是錢鐘書先生所說的“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中,忖之度之”,這樣,就寫出了傳主的“實在身份、實在神情、實在口吻”[8],使讀者“如見其人”“尚友其人”[9],朱先生與讀者的對話獲得了如此藝術效果。
《杜甫敘論》共十章,除第三章以白居易《長恨歌》中的詩句“漁陽鼙鼓動地來”為題而外,其他九章均選用杜甫的詩句作為標題,表明作者要以杜詩的創(chuàng)作與轉變展開“敘”與“論”,使行文充滿詩意,表達詩心??v觀這些標題引用的詩句,或與特定的時代、特定的歷史事件有關,比如:第一章以《憶昔二首》(其二)中的“憶昔開元全盛日”之句作為標題,詩句說的是玄宗的“開元盛世”,杜甫主要生活在玄宗時代,該章追述大唐帝國的興起到盛極而衰,探究李姓王朝與吐蕃王朝、回紇王朝及其他民族之間的關系,探究唐代社會的亂源與禍端,以及對杜甫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所產(chǎn)生的重大影響。又如第四章以《洗兵馬》中的詩句“中興諸將收山東”為標題,戰(zhàn)爭徹底改變了杜甫的生活,也改變了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杜甫完全成為人民的詩人;或直接反映杜甫的生活軌跡,如第二章以《壯游》中的詩句“西歸到咸陽”作為標題,前一句是“快意八九年”,說明杜甫結束漫游,開始了他在長安的十年生活;或探討杜甫的內心世界,如第五章以杜甫《發(fā)秦州》中的詩句“無衣思樂土,無食思南州”為標題,揭示杜甫入蜀的主要原因。又如第六章以杜甫《奉送嚴公入朝十韻》中的詩句“此身那老蜀,不死會歸秦”為標題,揭示杜甫終將去蜀的深層心理;或敘寫杜甫的不幸遭遇,如第九章以杜甫《江梅》中的詩句“故園不可見,巫峽(岫)郁嵯峨”為標題,寫詩人流寓西南,思鄉(xiāng)心切,歸期無望。又如第十章以杜甫《歲晏行》中的詩句“此曲哀悲(怨)何時終”為標題,寫杜甫結束了他悲劇的一生。作者選用這些詩句作標題,在整體上對這部傳記進行謀篇布局,其意圖是十分明顯的,其主要是要突出杜甫的創(chuàng)作實踐,以“杜詩的發(fā)展”為中心,清晰地呈現(xiàn)“杜詩的發(fā)展”的脈理。與此同時,作者對時代、歷史事件的敘寫與評述,對具體生活場景的還原,以及對杜詩內容的揭示,都充分體現(xiàn)了傳記文學的“文學性”,表達了作者的詩心。
[1] 朱東潤.朱東潤作品全集[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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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1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56.
[4] 馬克思,恩格斯,著.中央編譯局,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0.
[5] 朱東潤.杜甫敘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6] 朱東潤.八代文學述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1.
[7]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4:363.
[8] 錢鐘書.管錐編: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166.
[9] 胡適.胡適文集:第4卷[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596.
Historical Narration and Poetic Expression:Comments Zhu Dongrun's
ZHANG Zongfu
( Institute of Minority Culture and Art, ABA Teachers University, Ngawa 623002, Sichuan, China )
As far as biographical literature is concerned, Zhu Dongrun is both a theoretical constructor and a creative practitioner. On the basis of extensively absorbing ancient Chinese biographical literature and western biographical literature, he constructs his own unique and complete theoretical system, and his biographical literature works have a profound grasp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biography and the specific times.introduces Du Fu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of the Tang Dynasty. The "times" promotes the changes of Du Fu's thoughts and poems, and also became the dominant force in the discourse system of, so the work can also be called "historical narration". However, due to excessive concern for historical truth, Zhu Dongrun's biographical literature theory neglects the in-depth thinking of artistic truth, so he has to make necessary remedies in the creation practice of biographical literature. The multiple dialogues inand taking Du Fu's poems as chapter titles become his remedies, which makes him express poetry in historical narration.
,; historical narration,
I206.6
A
1673-9639 (2022) 03-0008-07
2022-04-17
張宗福(1965-),男,藏族,四川汶川人,阿壩師范學院少數(shù)民族文化藝術研究所所長,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民族文學與文化。
(責任編輯 郭玲珍)(責任校對 肖 峰)(英文編輯 田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