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 雪

(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 300071)

霍華德·雅各布森(Howard Jacobson, 1942— )是當代英國文壇備受矚目的猶太裔作家，2010年憑借《芬克勒問題》(The Finkler Question)獲得布克獎。該小說以非猶太人特雷斯洛夫及其兩位猶太朋友芬克勒和利博爾的生活為主線，探討了猶太人的身份認同、反猶太復(fù)國主義、反猶主義等問題。小說對猶太人問題的探討主要通過芬克勒和利博爾的故事展開，非猶太人特雷斯洛夫雖然參與整個猶太敘事，但作者塑造該形象不僅僅為了探討?yīng)q太人問題，更在于通過特雷斯洛夫?qū)Κq太文化的探尋來思考普遍的欲望與自我的關(guān)系。在對特雷斯洛夫形象的塑造中，性關(guān)系的復(fù)雜呈現(xiàn)是作者采用的主要敘事策略，在小說的前后部分分別形成了“特雷斯洛夫—芬克勒—泰勒”和“特雷斯洛夫—芬克勒—赫夫齊芭”兩組三角欲望結(jié)構(gòu)。目前國內(nèi)外對《芬克勒問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探討其猶太主題和喜劇性特征兩方面(1)國內(nèi)代表性的論文有：吳攸的《文化交融還是文明沖突？——論〈芬克勒問題〉中的猶太文化身份困境》，《當代外國文學(xué)》2019年第2期，第54—62頁；黃也平、徐麗的《霍華德·雅各布森與他的英國猶太敘事——〈芬克勒問題〉的猶太主題解析》，《文藝評論》2016年第5期，第42—45頁；國外代表性的論文有：Aida Diaz Bild“The Finkler Question: Very Funny is Very Serious”Journal of the Spanish Association for Anglo-American Studies，2013年第1期，第85—101頁；Christoph Houswitschka“‘Show Me a Novel That’s Not Comic …’：Howard Jacobson’s The Finkler Question”，Anglistik，2016年第1期，第45—59頁。，鮮少有從文本中性書寫的角度探討作者通過塑造特雷斯洛夫這一形象對欲望與自我關(guān)系的思考。克里斯托弗·霍斯威斯卡評論稱：“雅各布森是一位猶太作家，但與此同時，他一再堅持堅定地站在英國小說的傳統(tǒng)中。因此，他認為《芬克勒問題》實際上與猶太身份無關(guān)，而是與愛有關(guān)。”[1]《芬克勒問題》猶太書寫背后作者對更普遍的人性的思考是本文所要探討的主要問題。

法國批評家勒內(nèi)·基拉爾(Nené Girard)在《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中提出著名的“三角欲望”(triangular desire)理論，認為主體對客體的欲望不是自發(fā)的、直線型的，而是三角形，即在欲望主體與欲望客體的直線上方存在一個欲望介體(the mediator of desire)，欲望介體影響主體對現(xiàn)實事物的判斷，主體對客體的欲望是向介體借來的，因?qū)⒔轶w的欲望當作自己的欲望而導(dǎo)致與自我的意志完全混淆。根據(jù)介體與欲望主體之間的距離，基拉爾將中介分為外中介和內(nèi)中介。外中介的主人公公開宣布欲望的真實性質(zhì)，對介體保持景仰態(tài)度，努力摹仿介體；內(nèi)中介的主人公非但不炫耀摹仿對象，反而百般遮掩，因為在內(nèi)中介中，追求遭到介體自身的破壞，這種破壞歸因于介體覬覦或者可能占有客體。主體在內(nèi)中介模式中懷著五體投地的崇敬和無以復(fù)加的怨憤兩種相反的感情，從而產(chǎn)生羨慕、嫉妒、軟弱的仇恨[2]?；瓲柕娜怯碚撚兄诶斫夥仟q太人特雷斯洛夫為什么渴望成為猶太人。特雷斯洛夫?qū)Κq太文化的追尋主要體現(xiàn)在其與猶太女性的性關(guān)系上，而這種性關(guān)系建立在芬克勒作為欲望介體的基礎(chǔ)之上，特雷斯洛夫?qū)Κq太女性的追尋其實是對芬克勒的追尋。

一、崇敬與摹仿：一種走進猶太身份的嘗試

美國著名猶太裔作家伯納德·馬拉默德(Bernard Malamud)說：“人人都是猶太人，盡管他可能并不知道。”[3]特雷斯洛夫想成為猶太人的欲望本質(zhì)上是對他的朋友芬克勒的摹仿。但因為兩者的朋友關(guān)系，芬克勒其實是作為一種內(nèi)中介對特雷斯洛夫產(chǎn)生影響，與欲望主體構(gòu)成潛在的競爭關(guān)系，導(dǎo)致作為欲望主體的特雷斯洛夫極力掩蓋對芬克勒的摹仿。在小說中，他對遭遇打劫事件的一系列猜測和幻想以及他與泰勒——芬克勒的妻子的性關(guān)系揭示出他想成為猶太人的渴望，而這一切都發(fā)生于芬克勒作為欲望介體的三角結(jié)構(gòu)之中。

特雷斯洛夫與芬克勒一起上過學(xué)，與其說他們是朋友，不如說是對頭。他對猶太人的崇敬來自于對芬克勒的羨慕?！霸谟龅椒铱死罩?，特雷斯洛夫沒有見過猶太人。就算見過，至少他自己也不知道對方是猶太人。他想猶太人應(yīng)該像‘猶’這個詞——小小的、悄悄的，快來快去。一個隱秘的人。但是，芬克勒幾乎是橙色的，胖得衣服里都塞不下。他的五官很大，下巴突出，胳膊長，腳大，十五歲就很難找到足夠?qū)挻蟮男?。一個隱秘的人。更有甚者——芬克勒身上的所有東西都有‘甚者’——他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架勢，看起來比實際上還要高，而且他對人對事做出判斷時，口吻不容置疑，判詞擲地有聲、唾沫四濺”[4]23。猶太人芬克勒徹底改變了特雷斯洛夫?qū)Κq太人的看法，猶太人變得充滿神秘色彩，他羨慕芬克勒表現(xiàn)出來的自信、聰明、知道什么對自己好，正如巴博拉所言：“他不是無理性地憎恨猶太人，而是無理性地崇拜他們?！盵5]

通過一次搶劫事件,特雷斯洛夫開始了對自己與猶太人關(guān)系的認真思考。搶劫事件發(fā)生在特雷斯洛夫與新近喪妻的兩個猶太朋友的一次聚會之后。據(jù)特雷斯洛夫回憶，搶劫的是一個女人，她說了一句類似“你尤太！”(You Ju！)[4]45的話，特雷斯洛夫在搶劫事件后開始了一系列的推測和猜想，最后認定搶劫的女人將其認作了芬克勒，對他的攻擊是一種反猶主義行為。特雷斯洛夫深陷幻想且深信不疑，但作者巧妙地通過他者視角揭示特雷斯洛夫作出此種猜測的原因，揭示其對成為猶太人的病態(tài)渴望。

特雷斯洛夫出于提醒芬克勒注意提防反猶分子的目的，對他講述自己被搶劫的事和自己的猜測，但芬克勒質(zhì)疑這種荒謬的猜測并直指特雷斯洛夫病態(tài)的思想：“我敢肯定，偷走你錢包的絕對不是女人，無論你多希望那是個女人。我更加可以肯定，無論誰偷的，都沒有把你當成是我，也沒說你是猶太人?！盵4]94在芬克勒看來，特雷斯洛夫過于關(guān)注他和利博爾的事情，使得他陷入不清醒、不健康的狀態(tài)，他直接指出了特雷斯洛夫想成為猶太人的渴望：“我們有理由。我們在服喪期間。你沒有啊。如果你有這種感覺，也不應(yīng)該。這他媽的是一種病態(tài)，尤里安。你不能成為我們。你不應(yīng)該想成為我們?！盵4]92-93特雷斯洛夫否認自己想成為他們，但作為旁觀者的芬克勒道出了他內(nèi)心隱秘的渴望：“現(xiàn)在你要我們身上另外一部分?，F(xiàn)在你要當猶太人?！盵4]93

特雷斯洛夫既否認對成為猶太人的渴望卻又想證明自己是猶太人。他和利博爾談?wù)摫粨尳俚氖?，他的猜測同樣遭到利博爾的否定，但這次他認為自己是被當成猶太人而被攻擊，他猜測他可能是猶太人，只是父親為了保護他免受傷害而有意掩蓋了他們的猶太身份。利博爾建議只要問問親戚就可以知道，但特雷斯洛夫說沒有人了解他的家族，他的父母只是野樹林里的兩個孤兒。利博爾解釋這些事實的象征意義——“象征著你不愿意知道真相。因為你寧愿編造。那好吧，編造吧。你是猶太人”[4]135-136，作為長者的利博爾對特雷斯洛夫采取溫和的態(tài)度，他愿意接納這個極度渴望被承認的靈魂。

為了進一步揭示特雷斯洛夫?qū)Τ蔀楠q太人的渴望，作者又從第三個旁觀者角度進行敘述。他的兩個妻子和兩個兒子都對特雷斯洛夫想做猶太人的愿望感到可笑，“如果我發(fā)現(xiàn)我有一半猶太血統(tǒng)，會不會突然變得有一半聰明？”“那，有一半有錢行嗎”[4]149。

通過特雷斯洛夫?qū)尳偈录姆治鲆约傲硗馊匾暯菍υ撌录目捶?，我們可以看到特雷斯洛夫的渴望是病態(tài)的、可笑的。但他本人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依然沉浸在對猶太文化的崇拜之中，充滿了悲劇性色彩。

作者對特雷斯洛夫與泰勒性關(guān)系的敘事進一步揭示了他渴望成為猶太人的深層原因。特雷斯洛夫一直把泰勒當成女猶太，作為自己崇拜猶太文化的具體表現(xiàn)。但泰勒直接道出了特雷斯洛夫的深層渴望——她只不過是特雷斯洛夫與芬克勒較量的工具。特雷斯洛夫?qū)μ├盏膼燮鋵嵤且环N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6]，女性在這種關(guān)系中只是男性探索其他男性的工具。但在猶太性的探索過程中，希望借助性關(guān)系達至猶太性的核心似乎行不通，正如泰勒所言：“但他有某種東西，我丈夫，算不上是某種光芒，而是裹著一層秘密的空氣，你想要穿透，一種快速獲得的能力或技巧，你希望能受到感染?！盵4]163

特雷斯洛夫的觀念始終處于受質(zhì)疑的狀態(tài)，不管是他對搶劫事件的解釋還是他對泰勒的愛，而所有的解釋最終都直指對芬克勒的摹仿，只是由于他們處于一種內(nèi)中介的三角欲望結(jié)構(gòu)中，作為欲望主體的特雷斯洛夫出于自我保護的目的并不愿意公開承認這種摹仿。

二、對身份認同的渴望與理想的幻滅

搶劫事件以及與泰勒的關(guān)系使特雷斯洛夫做猶太人的渴望浮出水面，他開始正視自己的渴望，學(xué)著做一個猶太人。在利博爾家的逾越節(jié)晚宴讓特雷斯洛夫認識了赫夫齊芭·魏岑鮑姆，一個真正的女猶太人，從而開始融入猶太人之旅。如果說猶太文化向其敞開大門，歡迎他加入成為猶太人的道路，那么當他真正踏上追尋之路后，對猶太文化的崇拜在揮之不去的拒斥感中最終變成了對猶太人的憎惡。

赫夫齊芭計劃建一個盎格魯-猶太文化博物館，特雷斯洛夫飽含熱情憧憬著成為博物館館長助理，“他一輩子等的就是這個”[4]228。他努力學(xué)習猶太人的語言，閱讀邁蒙尼德的著作，努力融入赫夫齊芭的猶太家庭，但漫長的學(xué)習帶來的只有拒斥感，“有些東西你無法后天學(xué)習。你要生為猶太人、長為猶太人，才能看出所有事情中猶太人的印記。必須這樣，除非你生為納粹、長為納粹”[4]263。

深深的排斥感讓他懷疑赫夫齊芭與芬克勒私通，“看著兩個芬克勒人(猶太人)繼續(xù)相互打量著，用言語試探著對方，讓特雷斯洛夫——無論是不是她的尤里安——感到焦慮不安。他在兩人中間，覺得很傻。赫夫齊芭是他的女人、他的愛人、他的尤諾，但芬克勒似乎相信他有某種古老的所有權(quán)。好像他們說著某種秘密的語言。猶太人的秘密語言”[4]243-244。即使特雷斯洛夫開始探索猶太文化，但也是在芬克勒作為欲望介體的結(jié)構(gòu)中開始的追尋，作為欲望主體他很難擺脫介體的影響。閱讀邁蒙尼德本來是為了尋求指引，但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投在了對猶太割禮的研究上，關(guān)注的是性欲而不是精神。他對猶太文化的關(guān)注一直處于與芬克勒的比較之中，赫夫齊芭與芬克勒的關(guān)系讓他排斥而不是妒忌，“他只有孤獨和被人拒絕的感覺”[4]358。在與猶太親戚的接觸中，同樣是深深的拒斥感?！?特雷斯洛夫)想當個大人之中的孩子，不是沒人愛，而是沒人聽。最多不過是遷就。他不正宗，就這么簡單。他不僅不是猶太人，他還是猶太人眼中的笑話?！盵4]358“對他們來說，他總是個新奇之物，總有點兒像野蠻人，要用珠子和鏡子來安撫。他責備自己不知感激、不懂幽默，每次變成大家的寵物，他都發(fā)誓要學(xué)著做得更好。但他從沒學(xué)好。他們不許他去學(xué)。不讓他進去……”[4]359

特雷斯洛夫憧憬著與猶太人一起生活，他渴望新的生活。正當他緊緊抓住赫夫齊芭，努力朝著新生活前進時，利博爾的逝世讓他的幻想徹底覆滅。“好啦，天光破曉依舊，但他們的世界不再好了。他還和以前一樣愛她。她并沒有讓他幻滅。他希望自己也沒讓她幻滅?？墒牵査懒?。芬克勒在他的夢中垂死，如果外表靠得住的話，還在他的生活中腐爛。還有他，特雷斯洛夫，不是猶太人。這一點，也許他該感激。這種時光，當猶太人不是好事。從沒有過好時光，他知道。你往回追溯一千年、兩千年，仍然沒有。但他以前曾想，也許他當猶太人，這會是好時光?！盵4]399

特雷斯洛夫難以融入猶太文化的現(xiàn)實表明猶太文化具有排外性，在對非猶太人來說具有神秘性的文化面前，愛欲也無法幫助其跨越未知障礙，正如喬治·巴塔耶所言：“如果一個女人向那個愛她的男人表現(xiàn)出的東西是未知(不可進入)，那么他就既不可能認識她也不可能觸及她，而她卻可以摧毀他：如果他被摧毀，他只會變成那個沉睡在他自己內(nèi)心中的未知者、不可進入者，否者他又將變成什么呢。”[7]赫夫齊芭身上所體現(xiàn)的猶太文化對特雷斯洛夫來說是神秘的、未知的，他無法通過愛進入這一文化，無法通過愛欲實現(xiàn)身份認同。

三、一個人的憂傷與世界的末日

特雷斯洛夫?qū)Κq太文化的追尋并不在于其真正認同猶太文化，而在于其猶太朋友所散發(fā)出的幸福光環(huán)。利博爾與瑪爾琪美滿的愛情、芬克勒事業(yè)上的功成名就都使特雷斯洛夫?qū)Κq太人產(chǎn)生崇敬甚至夸大了猶太人的幸福。就連猶太人的悲傷，他也認為是一種幸福。特雷斯洛夫有種對悲傷的渴望、對世界末日的期盼。“但他有突然抑郁的傾向，讓她擔心。不僅如此，還有對抑郁的饑渴，好像他自己身上的抑郁太少，要來吸取她身上的抑郁，才能獲得滿足。她不禁疑惑，他那些猶太玩意兒，從根本上講，都是因為這個原因嗎，都是因為他尋找的某種身份，需要植入更多悲傷，超出了他自己基因的生產(chǎn)能力？難道他要的是他媽的整個兒猶太大屠殺?！盵4]310

利博爾察覺到特雷斯洛夫的悲傷氣質(zhì)：“我的朋友，我認識你這么多年里，你一直就在渴望末日的來臨。你一輩子都活在末日的期待當中，準備為之落淚?，敔栫髯⒁獾搅四氵@一點。你來聽的時候，她都不知道該不該談舒伯特。那個人啊，他不需要任何鼓勵，她這么說?！盵4]337對猶太文化的追尋只不過是他快速走向毀滅的途徑?！耙恋閳@里的墮落、大洪水、所多瑪、蛾摩拉、末日審判、馬薩達、奧斯威辛——看到一個猶太人，你就想到末日決戰(zhàn)”，他說?！拔覀冎v創(chuàng)世講得好，但我們做毀滅做得更好。我們處在一切的開端和終結(jié)。每個人都希望參與行動。等不及用叉子把我們送入烈火的人，就想跟我們一起尖叫著進入火里。不是前者，就是后者。從性情上講，你一直都要選擇后者?！盵4]338特雷斯洛夫潛在地想和猶太人一起受難，不是因為他想成為猶太人，而是因為受難比碌碌無為的生活更有意義。

特雷斯洛夫的悲傷氣質(zhì)來源于對生活的恥辱感：“恥辱感。還有一種可能，恥辱就是他自己，尤里安·特雷斯洛夫，看起來和每個人物都像，實際上是個無名小卒，和誰也不像。他啜飲著茶，舌頭發(fā)燙。他尋求的這種具體化——如果像他這樣變化不定的人也算得上具體的話——沒有必要。恥辱是普遍性的。當人這種動物，就是恥辱。生命是恥辱，荒誕的恥辱，恥辱程度只有死亡才能超過?！盵4]400特雷斯洛夫的恥辱是喪失人格獨特性之后對生命價值的否定，體現(xiàn)其希望在日益普遍化的社會中尋求人格尊嚴的渴望。

“他坐在床邊，腦袋嗡嗡作響，同意這一裁決。他的生活的確是出鬧劇。其中每個因素都荒謬可笑。是啊，是真的，他的確試圖擠占別人的悲傷和光榮，因為他自己不可能得到。他這樣做沒有惡意，也并非不尊重，恰恰相反；但這仍舊是偷竊?！盵4]414這一切并非出自他的本意，因為他無法控制自己的生活：“他沒法控制自己。事情發(fā)生在他身上。他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他甚至都不在過自己的生活?！盵4]415他不過是一個被時代裹挾失去自我的悲慘個體，他也努力想過有意義的生活，所以“他寧愿作為一個猶太人而死，因為這在他看來擁有意義”[4]418。

特雷斯洛夫與芬克勒從小便是朋友，與赫夫齊芭相愛，但他們從未真正相互理解：“她有一種不完整感，覺得一件事情沒有結(jié)束，抑或從未開始，這也成了他的感覺。同樣，他從未真正了解特雷斯洛夫。這一點他覺得也是哀悼的理由。芬克勒的悼念永無止境?！盵4]422-423人與人能否真正理解在日益焦慮的社會已然成為一個問題。

大衛(wèi)·布勞納(David Brauner)在探討?yīng)q太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非猶太人誤把自己當成猶太人這一現(xiàn)象時認為，猶太裔作家通過將非猶太人主人公塑造成熱情追求猶太性的人物形象，既是他們對自我憎恨情感的逃離也是確認，是探討他們自己對猶太身份所具有的矛盾情緒的策略，是解釋他們自己的一種方式[8]。雅各布森筆下竭力想擁抱猶太文化的特雷斯洛夫并不是作者用來探討其矛盾情緒的工具，因為他并不為作為猶太作家而感到矛盾，其目的更在于通過特雷斯洛夫來體現(xiàn)當代英國存在的對自我感到憎恨的猶太人形象。通過與芬克勒試圖否定自己的猶太性努力融入主流文化的對比，特雷斯洛夫最終的失敗同時影射了芬克勒的失敗，非猶太人無法進入猶太人世界，猶太人也無法真正擺脫自身的猶太性。芬克勒最終永無止境的悼念表達了看不到出路的悲哀。

特雷斯洛芬是在工作、情感、家庭、友誼中喪失自我主體性的人，因為毫無存在感而產(chǎn)生憂傷氣質(zhì)，他又企圖將這種憂傷傳遞給所有與他接觸的人，他的各種各樣的情人、朋友、家人，他不僅哀嘆自己的憂傷，更可怕的是他從別人身上汲取憂傷，他渴望世界末日，渴望毀滅。特雷斯洛夫的形象折射出無數(shù)個被現(xiàn)代性社會異化了的失去主體性的悲慘個體，反映了個體面對世界的無力感所產(chǎn)生的毀滅的愿望，在這些找不到自我價值的個體心中只有死亡能對抗這一切。

四、結(jié)語

“《芬克勒問題》獲得了備受關(guān)注的布克獎，這或許不是巧合；因為雅各布森似乎表達了一種涉及受害者的共同焦慮，這種焦慮在日益焦慮的公民空間中引起了共鳴，在多元文化的英國，猶太人和其他公民都是如此”[9]，焦慮引發(fā)的對生活的恥辱感將人帶入悲傷的漩渦，讓人無法確定生活的價值。如果說司湯達筆下的于連是“虛榮人”，普魯斯特筆下的主人公是“攀附者”，那么雅各布森筆下的特雷斯洛夫則是努力尋找確定性身份的身份“偷竊者”。

雖然《芬克勒問題》被定義為喜劇小說，但正如研究者所共同體認的，小說充滿了嚴肅性、悲劇性。特雷斯洛夫可以說是在對他者的崇拜中喪失了自我主體性的悲劇性小人物，其悲劇性就在于他的摹仿是沒有惡意的努力向上的追尋。在當今人人互為介體的社會，如何在競爭機制中保持主體性值得每個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