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榮
(華東師范大學 哲學系,上海 200241)
孔子之前,親親與尊賢早已成為周朝禮制的兩個原則?!爸苋艘宰鹱?、親親二義,上治祖禰,下治子孫,旁及昆弟,而以賢賢之義治官”[1]84。這里,賢賢即是尊賢。據(jù)《漢書·地理志》記載:“周公始封,太公問:‘何以治魯?’周公曰:‘尊尊而親親?!唬骸笫澜跻印!敝芄鞔_主張“親親”原則。周公接著問姜太公:“周公曰:‘何以治齊?’太公曰:‘舉賢而上功?!芄唬骸笫辣赜写蹥⒅??!盵2]663這里,舉賢有尊賢之義。顯然,親親與尊賢在周公與太公看來是實施禮制矛盾甚至是對立的原則??鬃又鲝垺叭收邜廴恕?,以仁愛為基本原則,統(tǒng)攝親親與尊賢??鬃釉唬骸肮蕿檎谌?,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3]中庸章句,32親親與尊賢作為“仁愛”的兩重形態(tài),合理化解了二者之間的矛盾,擔當起孔子仁學的“總綱”[4]16。近世以來,與之相關(guān)的討論汗牛充棟,但鮮有學者論及親親與尊賢為仁愛總攝下的兩重形態(tài)。筆者以為,討論這一問題在當下仁學視閾仍有重要學術(shù)意義及現(xiàn)實價值①。
仁愛的初始意義,即是先民在社會交往中自然表達的情感。人們對自我生命的追問與應(yīng)答首先促生了“親親”意識,于是“親親”亦即親愛親族成為仁愛的最初形態(tài)。人們起初沒有“仁愛”的自覺意識,“仁”的出現(xiàn)已是春秋晚期。作為心性活動與交往行為的表達,“仁”的實施在少至兩三人(如夫妻、父子、兄弟、君臣)、多至上千人(如部落、部落聯(lián)盟)的群體中進行。大約孔子時期,仁的古字“忎”“忈”便以“人二”即“仁”示人。許慎《說文解字·人部》中如是解釋“仁”,“親也,從人二”;《說文解字注》中亦釋仁為“親”,親為“密至”,“從人從二”?!墩x》中孔穎達將其注疏為“人偶者,謂以人意尊偶之也?!盵5]190《論語》注人偶,乃同位人偶之辭?!抖Y》注云:“人偶,相與為禮儀?!薄鞍慈笋瞠q言爾我親密之辭。獨則無耦,耦則相親,故其字從人二?!盵5]190“仁”作為親密二人(偶數(shù)),或親偶、或人偶,相見、辭別應(yīng)有作揖之禮和禮讓意,是人與人之間發(fā)生的親、敬的愛意表達,相應(yīng)發(fā)生而為交往活動中的禮儀與禮義。如是將“仁”的原義或本義理解為親偶之愛大約不錯,近人有如梁啟超亦言:“非人與人相偶,則‘人’之概念不能成立?!盵5]189
通過對社會人文現(xiàn)象的觀察、人之心性的發(fā)掘,孔子意識到人的本質(zhì)不過是真感情的流露與表達,即親親之愛,也即仁愛?!霸谒械那楦兄校壷異凼菬o可置疑的,兒子愛他的父親,弟弟愛他的哥哥,這都是從血緣中自然生出來的真性情,這種真性情引出真感情,這種真感情就是‘孝’‘弟’”[6]181;“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3]論語集注,54。毋庸置疑,這種真摯的血緣親情作為人之根本,符合天理人情,是人性中善良與正義的根源與依據(jù)。由此出發(fā),并據(jù)之處理自我及他人之間的關(guān)系,便有了仁愛之心:由愛母親到愛父親,愛嫡親到愛姻親,愛兄弟到愛朋友,愛親族到愛賢者……以此類推,通過感情的層層推衍、社會關(guān)系的層層擴大,愛人之風推廣開來,愛人之德便在家國天下良性傳播,以至孔子如是感嘆:“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作亂者,未之有也?!盵3]論語集注,54孔子以為,在推己及人的情感基礎(chǔ)上建立的社會是符合“禮”的社會,也希望真正建立這種具有禮樂制度規(guī)范的社會形態(tài)。這種社會形態(tài)建立的前提即愛人之心,或者說人心之愛,也即人初本具的仁愛之心。這種“愛人”的情感之“仁”,成為了禮樂制度的前提與根基。因此,親愛親族、親親為大,是仁愛的初始形態(tài),也是仁愛的根本形態(tài)。
愛親即愛人之所以可能,在于真摯的情感以“施以人恩”進行定義。《禮記·表記》記載:“仁者人也,道者義也。”對“仁者人也”的解釋,《禮記正義》中鄭注說:“人也,謂施以人恩也。”疏云:“仁者人也,言仁恩之道?!盵7]1302《孟子·盡心下》說:“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3]孟子集注,405朱熹注說:“仁者,人之所以為之理也。然仁,理也;人,物也。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而言之,乃所謂道者也?!壁w崎為之注曰:“能行仁恩者,人也。人與仁合而言之,可以謂之有道也?!盵3]孟子集注,405“恩”最早見之于甲骨文,字義發(fā)展有一個過程。其本義是好處,即《說文解字》中說的“惠”?;莸谋玖x指仁愛,引申為柔和、溫順,體現(xiàn)在行動上是予人以財物或好處??梢?,行施恩惠或者仁愛之舉乃社會之人的基本特征。恩惠作為情的基礎(chǔ)②,是由“人偶”發(fā)展為“親偶”時某種物質(zhì)或精神需要的滿足。它不是虛幻、縹緲的東西,也不是假恩假惠,如此則親親之愛無從談及。郭店楚墓出土的戰(zhàn)國竹簡《忠信之道》上說:“配天地也者,忠信之謂此??诨荻鴮嵏?,君子弗言爾;心疏(而貌)親,君子弗神爾;暇行而靖說民,君子弗由也……忠,仁之實也;信,義之基也?!庇H親不能貌合而神離,仁愛更不能口惠實非。恩惠是有實際內(nèi)容的,是實實在在的好處,“口惠而實不至,怨災(zāi)及其身”[7]1317。
恩格斯在社會哲學語境中描述了早期人的社會化情形:“我們的猿類祖先是一種社會化的動物,人,一切動物中最社會化的動物……勞動的發(fā)展必然促使社會成員更緊密地互相結(jié)合起來,因為它使互相幫助和共同協(xié)作的場合增多了,并且使每個人都清楚地意識到這種共同協(xié)作的好處。”[8]510-511顯然,恩格斯說的“好處”與孔子、孟子的“仁恩”有殊途同歸的社會功能。首先它是某種“社會利益”,其次為結(jié)成一定社會群體所必需,三則推動社會群體發(fā)展。區(qū)別在于,孔孟所說的“好處”更多傾向主體施恩于客體對象的“他人”,恩格斯所說的“好處”則指人們之間的相互施與。即便如此,這并不妨礙2500年前孔孟仁愛理論已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人的社會化這一本質(zhì)特征③。仁在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中表現(xiàn),是較為親善的行為舉止。它不僅是一種社會性行為,更是一種社會性進步行為?,F(xiàn)代社會學揭示,人類最小的社會群體由兩人構(gòu)成,這種結(jié)構(gòu)已然具備人類社會所特有的諸多規(guī)定。由親親之愛構(gòu)筑的社會群體由小到大、由簡及繁,縱使只是人類社會化的初始畫卷,亦將日益壯闊,進而構(gòu)成家國天下有序發(fā)展的宏偉藍圖。
仁愛的發(fā)現(xiàn),不僅讓先賢覺察到人必須要參與社會交往,而且意識到人是一種高尚的精神性存在。仁愛、仁義、天理、人情等,只有對有精神性追求的人才有意義。而實際上,人的發(fā)現(xiàn)取決于“情”(性情,情性,性與天命等)的發(fā)現(xiàn)?!扒椤辈煌陲嬍衬信小叭酥笥钡摹笆成鼻樾訹7]禮運,607,同時又與之密切相關(guān)。在孔子“五十而知天命”[3]論語集注,62時,他覺悟到“情生于性”[9]語從二,187“性自命出”[9]性自命出,186?!鞍l(fā)乎情止于禮”[10]86,它取決于仁的實踐,“克己復禮”[3]論語集注,150是禮“學而時習之”[3]論語集注,54的踐習過程。也即是說,對于人真性情的發(fā)現(xiàn)和對于真性情的“率性”[3]中庸章句,21表現(xiàn),孔子意識到“親親為大”“尊賢為大”的社會整合力量,這也即馮友蘭反復強調(diào)的“仁者,即人之性情之真的合禮的流露”[11]96。
仁愛的發(fā)現(xiàn)告訴我們,真性情的“合禮流露”蘊含“理性”④?!抖Y記·仲尼燕居》云:“禮也者,理也?!盵7]584《禮記·樂記》說:“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盵7]1009《禮記正義》言:“理,道理。言禮者,使萬事合于道理也?!盵7]1273因此,孔子的真性情,是寓“理”于“情”的情理?!扒椤痹从谛男?,心性的自然變化(即個性心理與社會心理的互動)是“理”的起源?!翱鬃訌娜斯逃械纳砀杏X入手,根據(jù)親子關(guān)系的體驗,發(fā)現(xiàn)和把握人們的心理感受,以尋找道德動力”[12]287。親子關(guān)系在情感關(guān)系發(fā)展中,既受個性心理影響又不完全受其影響,更多的是受到某種必然性的社會心理影響,我們稱之為“情理”,也即人與人之間的道理。用情理區(qū)別由事情自身(即事理)的是非曲直產(chǎn)生的事物內(nèi)在必然性,也即是所謂的“義理”。
孔子對情理的經(jīng)典表述在《論語·陽貨》中有一段關(guān)于“三年之喪”的對話,“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釉唬骸撤虻荆路蝈\,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3]論語集注,205孔子認為,父母之養(yǎng)不止三年,甚至直到進入社會都無法脫離,因此在父母親去世之際實行三年喪祭是合理(合于“禮”)的,否則便會心有不安。李澤厚認為,“三年之喪”一章是《論語》全書“最關(guān)鍵的一章”[13]488。孔子至少講了合乎情理的兩個方面:一是父母有生我養(yǎng)我之大恩德,雖出天命也自性情,理當感念。當孔子擔心宰我“不仁”“愛親之薄”[3]論語集注,206時,又想引導他反求己心,從而一再追問。二是對于生養(yǎng)之恩,如不發(fā)喪或喪祭不到位,不安之情會自然產(chǎn)生,“喪雖止于三年,然賢者之情則無窮也”[3]論語集注,206。因此這也決定人的親愛之情,是以“親子關(guān)系為核心的‘孝—慈’”之情[13]488,其形成與消長乃情理使然。
孔子“親親相隱”的典故,從“直”的角度也闡述了親情與情理之間的關(guān)系?!墩撜Z·子路》:“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鬃釉唬骸狳h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3]論語集注,165當情感的天平與事理發(fā)生沖撞時,需要綜合平衡“情”“理”兩種價值判斷,這時情理依然是其前提與基礎(chǔ)?!白幼C父”或父子之間的“親親相隱”均與“直”有關(guān),“直”的表達:一是認識論上的,人情世故、事實如此、就是如此,即坦誠、實事求是,諸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3]論語集注,66。二是方法論的,如事實如此,我們怎么辦?那就直來直去,根據(jù)“直來”的情狀與情境“直去”應(yīng)對,過程中予以平衡。如有正反饋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如有負反饋的,“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有人問孔子:“以德報怨,何如?”孔子對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盵3]論語集注,179這里的“直”既非“怨”亦非“德”,而是一種恰當?shù)奶幚矸椒??!坝谄渌拐撸瑦墼魅∩?,一以至公而無私,所謂直也”[3]論語集注,179。朱熹認為,即便是對待持怨之人也要以大公無私的態(tài)度對待。注“父子相隱”時,朱熹說:“父子相隱,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為求直,而直在其中?!盵3]論語集注,179同時引用謝氏之言論證:“順理為直,父不為子隱,子不為父隱,于理順邪?瞽瞍殺人,舜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當是時,愛親之心勝,其于直不直何暇計哉?”[3]論語集注,165為什么?就是因為此情境下的“相隱”是真性情的流露,它基于親情,符合天理和人情?!俄n非子·五蠹》中記載說:“楚之有直躬,其父竊羊而謁之吏。令銀曰:‘殺之?!詾橹庇诰诟?,報而罪之。以是觀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15]709“證父攘羊”的直躬之人,乍一看來似占據(jù)道德高點,可仔細分析會發(fā)現(xiàn)所謂“直”中實隱著“曲”。若為邀功請賞而置親人于不顧,實乃泯滅人性的表現(xiàn)⑤??梢姡槔砟巳饲橹?,情為真性情,理乃情之理。親親之愛作為“性與天道”,乃是對自然與生命的真切感知與體認。合情之理自然合乎禮制,氏族血緣下的宗法紐帶始終是人與自然相互聯(lián)結(jié)的天然存在,用李澤厚的話說,也是中國傳統(tǒng)的社會來源與歷史根基[13]488。
以基督教為典型的西方文化以天(即上帝)為緣起,以儒家為代表的東方文化則不忘本根、親親為大。三代強調(diào)的血緣親情、祖靈庇佑、子孫綿延的價值觀念非但體現(xiàn)了鮮明的人文主義情懷,其建構(gòu)的禮法制度也著實推動了社會的文明與進步。這種建立在血緣等級觀念、以禮樂文明為核心的社會秩序“把父、長子關(guān)系為縱軸、夫婦關(guān)系為橫軸、兄弟關(guān)系為輔線,以劃定血緣親疏遠近次第的‘家’,和君臣關(guān)系為主軸、君主與姻親諸侯的關(guān)系為橫軸、君主與領(lǐng)卿大夫的關(guān)系為輔線,以確定身份等級上下的‘國’重疊起來”[14]206。治“家”之禮在《禮記·大傳》中載道:“上治祖禰,尊尊也。下治子孫,親親也。旁治昆弟,合族以食,序以昭繆,別之以禮義,人道竭矣?!敝巍皣敝Y,《禮記·喪服小記》中這樣記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廟。別子為祖,繼別為宗。繼禰者為小宗。有五世而遷之宗,其繼高祖者也。是故祖遷于上,宗易于下。尊祖故敬宗,敬宗所以尊祖、禰也”“宗其繼別子之所自出者,百世不遷者也。宗其繼高祖者,五世則遷者也。尊祖故敬宗,敬宗,尊祖之義也”[7]868。顯然,如上以“親親”“尊尊”確立的倫理和道德規(guī)定給了西周王朝以生意,以“賢賢”補充,調(diào)適王朝與諸侯國的關(guān)系,穩(wěn)定宗法社會秩序。然而,這無法滿足長期適應(yīng)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需要尤其是對人才的需求,孔子以“仁愛”統(tǒng)攝親親、尊尊和賢賢尤其是“尊賢為大”取代“賢賢”具有革命性意義。這一變革不僅能夠滿足繼承周公禮樂遺產(chǎn)之需,也能順應(yīng)時代變化以喚醒并發(fā)展逐漸衰微的禮樂文明。
孔子的“尊賢”建立在“仁愛”基礎(chǔ)之上,用以補充“親親”不能調(diào)節(jié)的社會關(guān)系。按照孔子“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3]中庸章句,32的思想邏輯,“尊賢”不僅是“仁愛”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更是社會化程度更高的存在形態(tài)?!俄n詩外傳》引云:“愛由情出謂之仁,節(jié)愛理宜謂之義,致愛恭謹謂之禮?!盵16]97“尊賢為大”的理論根據(jù)在于“節(jié)愛理宜”。節(jié)愛不是不要愛,乃是合乎中道之大愛。《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盵3]中庸章句,21“尊賢”是一種更為理性的愛,更合乎禮樂文化,我們將之稱為“敬愛”。從文字發(fā)生學看,“尊賢”之“尊”含有敬愛意味。據(jù)《說文解字》《易·系辭》《禮·曲禮》等記載,“尊”有重、貴、敬義,本指古代禮器,初見于商代甲骨文,古字形有如手捧酒樽表敬獻之意。后來它衍義為尊重、尊敬或者所尊敬之人,而尊重、尊敬已有“理宜”“恭謹”之意?!稇?zhàn)國策·秦策三》記載:“質(zhì)仁秉義,行道施德于天下,天下懷樂敬愛,愿以為君王。”[17]525可見,“質(zhì)仁秉義”“行道施德”乃“敬愛”之本。也即是說,賢者理應(yīng)得到“敬愛”之情,乃是因為賢者本已集聚由之以仁的義、禮、智、信等諸德。
在社會結(jié)構(gòu)中,賢者躍起是社會分化與進步的必然趨勢。春秋時期,封建宗法制度的僵化,已不再適應(yīng)士農(nóng)工商階層興起的需要。其中以士人為主體的知識階層的興起對禮樂文化中的“親親”原則提出了變革的要求??鬃涌吹綒v史發(fā)展的潮流,在未全盤否定“親親、尊尊”宗法制度的前提下,提出了一套更加深刻的價值觀念,即總攝“親親、尊尊、賢賢”的“仁者愛人”的仁愛原則。如果說“親親”立足于宗法親情⑥,那么“賢賢”或“尊賢”即是走出血緣關(guān)系,順應(yīng)社會需要,對知識階層中涌現(xiàn)的卿大夫、士人、商賈等賢能之輩表達尊敬和愛戴。孔子時,面對“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更要圖事情、立事功、講事理,非此則不能平治天下。于是任賢、敬賢便成為更加迫切的要求。正如王國維所言:“卿、大夫、士者,圖事之臣也,不任賢,無以治天下之事?!盵1]314-315
賢者之受尊敬,在于賢者能“圖事”⑦?!皥D事”也即謀事?!笆隆痹谏檀坠俏闹袕挠殖种?,又為手之象形,中為獵具,手持獵具會治事意。事史同源,《說文》中將事釋為“職”,從史,本義治事、從事。后來,事引申為職事、侍奉、事功,與士、仕相通。《論語·顏淵》中記顏回之“事”:“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盵3]論語集注,150這里的“事”,“如‘事事’之事”,引申為事情、事務(wù)、事業(yè)[3]論語集注,150。簡言之,事乃士人之事業(yè)、為官(仕)之職事。朱熹曰:“顏子默識其理,又自知其力有以勝之,故直以為己任而不疑也。”程子曰:“顏回事斯語,所以進于圣人。”[3]論語集注,150
以孔子為代表的傳統(tǒng)儒學之所以被稱為“入世哲學”,本質(zhì)在于其乃“仁愛”總攝下的“治事”之學。治事者乃職事,是仕者的本職。在孔子哲學中,“事”屬于“學以致用”之學的“用”的范疇,一如“經(jīng)世致用”的“經(jīng)世”之事。只有做好這些事,才能成為值得他人尊敬與愛戴的“賢者”,孔子言“敬事”即指此意。孔子明確表達,尊賢之故在于賢者“敬事”,“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3]論語集注,165?!皥?zhí)事敬”是仁的表現(xiàn),講對待日常工作敬慎認真。《論語·季氏》中孔子再次提及,認為君子當“事思敬”[3]論語集注,197。談及治理國事時,孔子又說:“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盵3]論語集注,56他認為治理國家應(yīng)當恭敬有信、節(jié)儉費用、愛護百姓,同時在征用民力時也要做到不忘農(nóng)時??鬃佑嬖V世人,治理國事要將“人”尤其是百姓放在首位,要恭敬職守、誠信恭敬,如此方可成為領(lǐng)導一國的賢者??梢?,“敬事”不僅為賢者體現(xiàn)于外的態(tài)度,更是一種內(nèi)在情感的要求,是仁性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只有這樣,賢者才能做到“信”“節(jié)用”“使民以時”等,而這些都是賢者外在能力的體現(xiàn)??梢娍删粗掠质桩斒侨柿x之事。
孔子對管仲“失禮”與“有仁”的評論從下文可見一斑。“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3]論語集注,76孔子站在儒家一貫倡導的“節(jié)儉”和“禮制”立場,指出管仲一不知儉、二不知禮,并予以嚴厲批評??鬃訉苤佥o相桓公一事贊不絕口,并給出相反、肯定的意見:“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3]論語集注,174子路和子貢在管仲之“仁”上都有所疑惑,認為齊桓公殺了自己的哥哥公子糾,公子糾的師傅召忽自殺殉身,管仲自然應(yīng)當殉忠。管仲非但未以死殉節(jié),反而忘主事仇、輔相桓公。不死尚可理解,可忍心害理、輔佐齊桓公成就霸業(yè)實在令人氣憤,屬不仁之舉[3]論語集注,174??煽鬃訁s以為,管仲助相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不假威力又澤被后世,正是管仲之仁處??鬃訌氖鹿Τ霭l(fā),稱贊管仲不顧小節(jié)而輔助齊桓公稱霸諸侯一匡天下,“圣人不責其死而稱其功”[3]論語集注,174。輔佐齊桓公成為霸主,管仲不僅沒有犧牲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還為和平立下功勞,使天下得到匡正,從而維護了禮制文化,避免了禮樂制度的衰亡[17]96-97。
因此,孔子考察為官治事、職事是否“賢能”的標準乃是從事功角度進行考量,從是否愛人尤其是仁愛百姓方面進行判斷。同理,孔子譴責冉求一再為季氏聚斂財富也體現(xiàn)了同一理念,“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3]論語集注,144孔子何以如此嚴厲批評冉求?因為孔子主張施以其厚、取從其薄,反對聚斂財富、增加百姓負擔??鬃尤绱诵兴?,源于其底層百姓苦難的經(jīng)歷,“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3]。論語集注,125深知其苦,故能“泛愛眾,而親仁”[3]論語集注,56。“馬廄失火”案中,孔子更是展現(xiàn)了其“仁者愛人”的基本思想,“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3]。論語集注,137此一極富人文主義關(guān)懷的問話,也彰顯了孔子善治職事的特點。
孔子強調(diào)的敬職事、國事與其強調(diào)的往復周禮之“實事”相連,就是要憑真才實學去做事,要“學而時習之”[3]論語集注,54。學習真才實學是實事,根據(jù)《詩》《書》《禮》《樂》《易》《春秋》的六經(jīng)知識及其精神去實踐也是實事。六藝的禮、樂、射、御、書、數(shù),即是孔子要求學生及士君子要學習與實踐的實事之學⑧??鬃酉M?,“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3]論語集注,119。作為士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3]論語集注,188??鬃由眢w力行,從自身做起,活到老而學到老,以“學”與“習”充實填滿,圖事功而明天理??鬃右詾?,學問之事要“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7]36。若真的做到學、思、辨、行,就要做到知、情、意、行的統(tǒng)一;實踐中做到知行合一,社會生活中做到“修齊治平”。
子夏深刻領(lǐng)會老師學以致用的經(jīng)世之思,曾有“仕而優(yōu)則學,學而優(yōu)則仕”[3]論語集注,217的抒發(fā)。子夏之言即孔子之思,他在學問之事與為官之事(治事,職事)的關(guān)系處理中為賢者規(guī)定了一條追求事業(yè)的準則。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說:“訓仕為入官,此今義也?!盵18]第八篇上人部,641其以《毛詩》傳五言為據(jù),認為“仕,事也”[18]第八篇上人部,641。這說明,在孔子時代“仕”只能作為“做事”或“實踐”講。朱熹《集注》中也說:“優(yōu),有余力也。士與學,理同而事異。故當其事者,必先有以盡其事,而后可及其余。然仕而學,則所以資其仕者益深;學而仕,則所以驗其學者益廣?!盵3]論語集注,217可見,“學”乃士之學,“仕”當士之事。仕是學的應(yīng)用與實踐,學是仕的儲備和養(yǎng)成。學為官之學,事為政之事。聯(lián)系到孔子答哀公問政時的“尊賢”,賢者即指治事之賢臣或能士,難得的是孔子“禮賢下士”。對于為官之事如若做得好且有余力可假以學問以作儲備敬事之才,學問之事尚有余力則當做官為政以應(yīng)用所學,檢驗是否確實掌握了真才實學。“仕”作為賢者的“職事”,乃一生事業(yè);“學”雖“士者”之事,而非“職事”,當是賢者本務(wù)(“本務(wù)”取自蔡元培語)。子夏是要告訴我們,治學乃是為了治事,學習就是為了做好為官從政這件大事。邏輯上,它符合孔子“學以致用”“尊賢為大”的思想。
賢者之所以能“圖事”,在于賢者“節(jié)愛理宜”即“有義”⑨?!皥D事”中的賢者節(jié)制自己的“愛親”之情,善于發(fā)現(xiàn)事理并遵循理的規(guī)定,即朱熹所謂的“所當然之則”“所以然之故”[19]大學四或問上,383。其所以“敬事”,在于賢者明事理,事理乃“義”之所在,“事得其宜之為義”[20]46。當孔子說“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3]中庸章句,32時,意在指出賢者之賢是遵從事理、出處合宜的結(jié)果。尊賢乃尊敬賢者之義德,尊敬其仁義兼具的和合之德。在孔子思想當中,義為仁愛總攝,是“節(jié)愛理宜”“事得其宜”的義。孔穎達認為,“若欲于事得宜,莫過尊賢”[21]中庸直解,209。朱熹認為,“宜者,分別事理,各有所宜也”[3]中庸章句,33??梢娮駨氖吕碇傲x”,乃主體根據(jù)社會事物的規(guī)則或規(guī)律自行調(diào)整其行為的合宜之德。
在孔子那里,“義”還只是泛泛而談的“節(jié)愛理宜”;而在孟子處,“義”已成為與“仁”相提并論的重要德目。介于義、仁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孟子仁、義并舉。梁惠王召見時,孟子開口即道:“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3]孟子集注,230孟子之所以“仁義”并用,是因為他從孔子處不僅發(fā)現(xiàn)“義”中有“情”,還發(fā)現(xiàn)“義”之情與“仁”之愛,更確切地說是與“親親”之愛的差別?!傲x”中含敬,是一種“敬愛”,它源于所愛對象的德性修養(yǎng)與問學水平,包括個人權(quán)威及人格魅力⑩。義最初由對尊尊、長長的愛演變而來,后發(fā)展為對賢者的愛。孟子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盵3]孟子集注,388又說:“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盵3]孟子集注,320可見“義”來自對兄長之“敬”,其產(chǎn)生與對父母之愛的心理機制不同——愛親之情出自天然,敬長之愛形之于后。進言之,人之敬兄、敬長與尊賢內(nèi)蘊對其代表的社會經(jīng)驗、倫理知識和道德力量的敬重,這種尊敬中含有愛戴的成分。
賢者所以有義德、明事理,在于賢者“仁且智”。作為德才兼具的重要元素,智乃“節(jié)愛理宜”之根據(jù)?!夺屆分校潜会尀椤爸?,無所不知。孟子說“是非之心,智之端也”[3]孟子集注,266,將“智”釋為辨別是非的能力。在《荀子·正名篇》中,“知而有所合謂之智”[22]310,而“知”則是“知之在人者”。作為一種智慧能力,喜怒哀樂之發(fā)而中節(jié)需要“智”,分別事理、各盡其宜需要“智”,執(zhí)其兩端、用中于民也需要“智”?!熬又杏挂?,君子而時中”[3]中庸章句,23,沒有“智”便沒有可能。雖說做事中離不開“仁”,但“仁”若無“智”則無可能,“仁”的節(jié)愛、理宜、時中皆需要“智”之參與。用牟宗三的話說,“孔孟的智絕不是理智活動的智,而是生命的通體透明”[23]24?!爸恰辈皇乾F(xiàn)代心理學意義上理解的知、情、意分割的孤立個體心性之智,而是對社會物事能夠做到通體透明、客觀中庸之智,是對仁愛之情予以扶持、“仁且智,圣也”的圣賢準則之智。同時牟宗三也認為,孔孟的“仁且智”二者同時包括義與禮,“并舉仁與智,就是為了特注重智對仁的扶持作用”[23]24。如此理解,便不難把握孔子成圣成賢的終極目標,也便容易實現(xiàn)牟氏所謂仁之“道德人格向上發(fā)展的最高境界”。正如牟宗三所言,現(xiàn)實生活世界中并不可能有圣人存在,也因此“尊賢為大”成為俗世人生最高的人格追求[23]31。
當我們這般理解賢者的圖事、理宜之“智”時,蘊含如下三點內(nèi)容,且多圍繞仁、義外顯之“禮”進行。首先是學而之知,主要是學文,“即學習書本知識,學習古代的文化典籍”[24]14。這些典籍包括詩、書、禮、樂、易、春秋等,是儒家盡快實現(xiàn)智德的途徑,所謂“博于詩書,察于禮樂,詳于萬物”[25]321??鬃诱J為,對于這些書本知識的掌握需要通過“問學”形式展開,“《論語》中‘問’字凡一百二十一見,‘問’的內(nèi)容和‘學’的內(nèi)容是完全一致的,如‘問政’‘問智’‘問仁’‘問孝’‘問禮之本’‘問禘之說’等等”[24]15。其次是行而之知,主要學常識以及倫常日用中的美德。方法一是通過“多聞”“多見”的方式掌握禮儀規(guī)定?!墩撜Z·述而》中要求“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3]論語集注,113,而聞見之知當以“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3]論語集注,150為準則。二是強調(diào)學以致用、行在知先??鬃又鲝垼靶杏杏嗔?,則以學文”[3]論語集注,56“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3]論語集注,57。因此,在孔子看來,智德本質(zhì)上是一門身體力行的學問。再次是格物之知,主要從禮學或倫理學意義上講?!爸币颉案瘛本哂腥缦氯龑雍x:一者是萬事萬物本身的知識,以“詳于萬物”而知“性與天命”“修道以教”;二是詩、禮方面的知識,通過“博于詩書,察于禮樂”而知“詩禮人家”;三則是“問政”需要的知識,用以通達“治國平天下”的事理。
孔子對賢者真誠地寄予希望,認為尊賢之義首先在于賢者具有君子之德,缺乏賢德的人是無法正確處理君臣、父子、夫妻、昆弟、朋友五倫之間關(guān)系的。所謂“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3]中庸章句,33??鬃诱J為,智、仁、勇三達德表達了一個完整的整體,三者缺一不可。這其中,知識理性也即智德的學習與累積具有基礎(chǔ)意義。所謂“好學近乎知”“學而時習之”,旨在從情理與事理的知識視角通過“學習”獲得“智仁勇”的賢達之德。在踐行三達德時,孔子認為當用情合宜、執(zhí)兩用中、擇中而行,不能偏于一端、過猶不及。孔子曾教導子路“學”不可偏,否則便會出現(xiàn)各種弊端。“好仁不好學,其弊也愚;好知不好學,其弊也蕩;好信不好學,其弊也賊;好直不好學,其弊也絞;好勇不好學,其弊也亂;好剛不好學,其弊也狂”[3]論語集注,202。因此,孔子尤其重視知識的學習與積累。他認為盡管天資、現(xiàn)實境遇或有不同,但任何人都可以通過勤奮力學習獲賢德,成為社會尊重、愛戴之賢者。若做到“好學”“力行”“知恥”,“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3]中庸章句,33??梢娭侨视碌暮狭ψ阋怨膭钲`行“圣賢”理想與人格。
如前所述,“仁愛”的核心是“仁者愛人”,愛人乃“仁”之根本。作為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特征,義、禮、智、勇、信等輔助、彰顯“仁”,使人更富仁性的同時也更具人性?!吨杏埂氛f:“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盵3]中庸章句,37從這一意義上,當我們定義“仁愛”的核心內(nèi)容——“愛人”時,在推己及人的過程中,“仁愛”統(tǒng)攝差等之愛的各種形態(tài),而親親之愛與尊賢之愛即是其中的兩種。二者既矛盾統(tǒng)一、相互促進、互相補充又相輔相成——親親之愛與尊賢之愛是仁與智的關(guān)系,也是情理與事理的關(guān)系;是愛與敬的關(guān)系,也是親與尊的關(guān)系。其形態(tài)的關(guān)系處理,則需要在行動中實踐中庸至德。
仁愛的這兩重形態(tài)由愛的對象,即所愛之人的性質(zhì)規(guī)定??鬃诱J為,人總是動態(tài)中人,人會隨著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因此,他要求知行合一,對于人要“聽其言而觀其行”[3]論語集注,88。人在“做事”中會表現(xiàn)“做人”的品格,在“做人”中體現(xiàn)“做事”的風格、動機或者才情。作為人性的根本,“仁性”必然通過“施惠行恩”展現(xiàn)。因此“做事”在家庭倫理生活中的體現(xiàn)諸如“孝悌”這般“小事”,在公共生活的社會倫理尤其是政治倫理中便要通過“上功”這番“大事”來表現(xiàn)。“做人”講求動機,而“做事”重視效果;“做人”憑借仁德,“做事”則依據(jù)智德。德才兼?zhèn)?、仁智并舉能給“愛人”提供持久的動力,否則便非仁非智,甚至最終成為怨恨的對象。因此,“親親為大”與“尊賢為大”不過是統(tǒng)攝在“仁者愛人”下兩種不可分割的形態(tài),既服從于人的社會化目標,也服從于“修齊治平”的宗旨。
“親親”與“尊賢”,一則得益于生生之源的“親愛”,血緣之愛本質(zhì)上即是對“生生不息”的自覺;二則得益于智慧之光的“敬愛”。經(jīng)典世界中,“尊”“敬”“愛”屬于同一范疇,概念之間可以相互詮釋。“尊”“敬”都與嚴肅場合下的儀禮有關(guān),具有嚴肅、莊重、認真、誠摯、崇拜之意。“敬愛”指由于對象主體的道德高尚、德性出眾進而產(chǎn)生尊敬與愛戴之情,出自《戰(zhàn)國策·秦策三》:“質(zhì)仁秉義,行道施德于天下,天下懷樂敬愛,愿以為君王,豈不辯智之期與?”[17]525孔子時,一般用單字“尊”或“敬”表達愛人的思想,此語境下二者皆蘊含“敬愛”之意。當親愛(族群)與敬愛(賢者)之情演變?yōu)椤氨M人性”之自然與必然力量時,兩種形態(tài)同時也是兩種情態(tài)和理態(tài)——“親親”以情理感人,“尊賢”以事理動人?!扒槔怼痹谙惹貢r期并不連用,但那時對于人之特有、與“性與天道”相關(guān)之“情”賦予了“道理”的意涵?!扒檎?,性之質(zhì)也”[22]322“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3]孟子集注,292“人情者,圣王之田也”[7]618。合乎天道者為“理”,符合人性者也是“理”,只不過一個是天理,另一個則是情理或事理。《禮記·樂記》載,“理,猶性也”[7]1009;《戰(zhàn)國策》記,“凡天下一事一物,必推其情至于無憾,而后即安,是之謂天理”[26]6。親親之愛,自然是推其情以至于無憾,使人得安者也即是愛人,因此天理自在其間。至于事理,則如前文所述,乃“節(jié)愛理宜”“實事”中之所“是”,是行事的內(nèi)在規(guī)律及法則。做人、做事非由“理性”駕馭不可。
隨血緣親情的相次推出,親親之愛一方面擴充為具有博愛特質(zhì)的普遍性情感,另一方面則在內(nèi)容及境界上升華為理性之愛,我們稱之為“智慧”之愛。“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3]論語集注,151“從己到家,由家到國,由國到天下”[27]45。當內(nèi)心深處做到將心比心,能夠體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3]論語集注,151時,這種普遍之情便上升為一種情理,具有“向上之心強”“相與之情厚”的道德發(fā)動。在此力量的推動下,便會呈現(xiàn)出“己”與“他”的平等、親切之情。人我一體的要求總是推己及人,要求人尊重他人、自我尊重賢者、賢者尊重賢者,而這些皆不出自然情誼。當人自親情之“尊尊”“長長”擴展到“親親”外的“賢賢”進而躍升為普遍之理時,這種情理便躍然成為事理。這樣情理與事理交織,仁愛與道義相攜,尊重他人遂成為對賢者表達的敬愛之情。
“親親”與“尊賢”的關(guān)系不僅不可分割而且互相依存,更重要的是無論“愛人”的程度如何,無不以“仁”為本。親親之愛雖還只是“仁心”初始的萌芽階段,但已蘊含“仁愛”的全部基因,因而也是“人性”的全部基因之所在。從這一意義上,我們可以明了孔子何以要講“仁且智”[28]40“在仁、義、禮、智四者之中,基本品格是仁與智。……而孔子之所以已達到完美的人格境界,便在于他已具備了仁與智的雙重品格”[29]95?!叭是抑恰北灰暈槭ベt高階品格的高階追求,之于家國天下則演繹為“親親與尊賢”治人、治事的優(yōu)先法則。實際上,這也從另一個方面透露了“親親與尊賢”兩重關(guān)系的實質(zhì)與價值。而無論是以“仁愛”為總綱的“親親與尊賢”原則,還是在“仁”總攝下的“仁且智”的人格追求,實踐“仁”、成就“仁”、盡“人”性、成為“人”都處于優(yōu)先地位。杜維明說過,“盡管仁和智作為互補的美德出現(xiàn)在孔子的符號體系中,但毫無疑問,正是仁才反映了儒家之道更為基本的特征”[30]86。體現(xiàn)在“親親之愛”與“尊賢之愛”中的“仁”與“智”,雖然在這兩重關(guān)系中相互依托,但終究以仁為本——智扶持仁,仁總攝智。
應(yīng)當指出,孔子的“尊賢”是對西周初期“親親、尊尊”“賢賢”的修正與創(chuàng)新。他并未簡單沿用“賢賢”的說法,而是在承繼中加以變化與改造。在孔子看來,“賢賢”與“親親、尊尊”的矛盾不可克服,“尊尊、親親”講等級,“賢賢”則破壞等級。周以前,“親親”被歸結(jié)為對人祖及上帝的雙重崇拜[31]62-64。到了孔子時代,面對“禮崩樂壞”,其從人文事實出發(fā),吸收“親親”中的“憯怛之愛”(董仲舒語)和“尊尊”中“敬”與“敬愛”的合理成分,把“尊敬”的對象由“親族”轉(zhuǎn)為“賢能”,稱為“尊賢”。將“尊尊”歸于“親親”總攝,又將“親親”與“尊賢”生成的新等級歸于“仁愛”,如此天子與諸侯以及天子、諸侯與卿、士、大夫之間的矛盾便可緩解甚至克服??鬃又苡瘟袊粗饕麚P這一思想,而后世繼承和發(fā)展的也主要在此。
華夏民族極富民族情感。在“親親與尊賢”兩重關(guān)系中,動詞性的“親”與“尊”已然含蓄往圣先賢關(guān)于情、理的豐富人文遺產(chǎn)。據(jù)《禮記·表記》載,“子曰:‘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先祿而后威,先賞而后罰,親而不尊;……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尊而不親;……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盵32]表記,607-608經(jīng)過長久的因革損益,禮樂制度逐漸完備。為此,孔子及先賢甚至通過“虞帝”這位人格神,借以期冀克服晚周的社會矛盾。“君天下,生無私,死不厚其子;子民如父母,有憯怛之愛,有忠利之教;親而尊,安而敬,威而愛,富而有禮,惠而能散;其君子尊仁畏義,恥費輕實,忠而不犯,義而順,文而靜,寬而有辨?!陡π獭吩唬骸峦┩旅魑┟?。’非虞帝其孰能如此乎?”[33]111這段話究竟是否出自孔子之口我們暫且不去考證,但其揭示了夏商周三代的共性及差別,即“親親”與“尊尊”。三代為我們留下“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循道軌跡,這也即“親親——親親尊尊——親親尊賢”??鬃咏柚莸坌蜗螅南M趯τH親、尊尊(尊賢)的傳承與改革,從而建立《禮記》中有愛、親尊、安敬、威愛、富禮、惠散、尊仁畏義等理想君主統(tǒng)治下的理想社會形態(tài)。
總之,作為仁愛的雙重形態(tài),僅僅講親親之愛不夠,同時要講尊賢之愛。而孔子提出的“尊賢”原則,作為仁愛在“事理”基礎(chǔ)上的發(fā)展,可以調(diào)適“親親”不宜的社會關(guān)系。作為仁愛更為理性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尊賢”則通過“賢者”“節(jié)愛理宜”、現(xiàn)實“事功”與理想人格的統(tǒng)一、“仁且智”之融合,在“平治天下”中實現(xiàn)。以人為本,仁智并舉,能夠?qū)崿F(xiàn)親親與尊賢在禮治及人格培養(yǎng)上的價值與意義。
注釋:
①本文與《原道》41輯《自愛與博愛:以"明君子"觀之》一文為姊妹篇,可互相參閱。參見:張榮榮《自由與博愛:以“明君子”觀之》,《原道》第41輯,2021(1)。
②雖郭店楚簡的《語叢二》有“情生于性”一說,但情的發(fā)生或持續(xù)存在的基礎(chǔ)離不開一定的“物質(zhì)利益”,因此《性自命出》有“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于外,則物取之也”的說法。也就是說,情的發(fā)生離不開外物激發(fā),它只是性的一種表現(xiàn),愛是情的正面表現(xiàn),而慍、恨等則是其負面表現(xiàn)。
③實際上,從社會的發(fā)展需要而言,“社會化”一詞本身便說明了人與社會二者良性循環(huán)的發(fā)展關(guān)系。
④這里的理性概念非與感性相對,它是梁漱溟先生文化哲學中的重要范疇。梁漱溟的“理性”觀基于西方古典哲學重物傳統(tǒng)及中國儒學重人傳統(tǒng)的統(tǒng)一,以“情理”為核心、“無私的感情”(impersonal feeling)為根據(jù)、動態(tài)平衡為憑借,在道德實踐中注重理性自覺及內(nèi)在情感體驗的滿足,形式上內(nèi)容上突出“倫理情誼”“人生向上”,同時以人道與社會二者共同發(fā)展為目標,是一種較新型前沿的倫理范疇。相關(guān)表述可參見《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126頁。
⑤對于“直”與“隱”的分析可詳見當代學者劉強先生的詳細梳理,參見劉強《論語新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359-361頁。
⑥“親親”原則下的“尊尊”,其所尊者不是賢者,而是血緣紐帶連接的貴貴、長長。
⑦《小窗幽記·集醒篇》:“喜傳語者,不可與語。好議事者,不可圖事?!?/p>
⑧朱熹對儒學一脈之“理學”稱為“實學”。
⑨《韓詩外傳》卷四有“愛由情出謂之仁,節(jié)愛理宜謂之義,致愛恭謹謂之禮,文禮謂之容”之說;《孟子·滕文公上》講“君臣有義”,從“義”用于調(diào)節(jié)君臣間關(guān)系角度再次論及君臣“圖事”的權(quán)利與義務(wù)。
⑩《說文解字》釋“義”為“己之威儀”,權(quán)威和魅力由之而生。段玉裁加注,“言己者,以字之從我也。儀者,度也。……義之本訓,謂禮容各得其宜?!x出于己,故從我?!惫寿t者義之所及而有正氣以及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