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金平

（復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上海 200433）

本文試以影片《人生》（1984年根據路遙同名中篇小說改編，導演吳天明）為例，依托鮮活的風土人情，具有感染力的人物形象和富有啟發(fā)性的人物命運，為《鄉(xiāng)土中國》找到一個真實的生活場域，通過影片中的人物、事件、細節(jié)，讓學生在更為直觀感性的氛圍中完成對相關知識的掌握。在此基礎上，再進行理論性的辨析與梳理，形成更具深度的思考維度和更具發(fā)散性的思維延伸。

電影《人生》的核心情節(jié)是這樣的：農村青年高加林高中畢業(yè)之后，在村里的小學已當了三年民辦教師，但無故被大隊書記的兒子替代了。心灰意冷、滿腔悲憤的高加林只得安心務農。同村的姑娘劉巧珍愛上了高加林，這讓高加林心懷感激，倍感溫暖。后來，高加林的叔叔就任地區(qū)行署勞動局長，高加林得以到縣廣播站做通訊員，并與高中同學黃亞萍相愛，于是逐漸對不識字、沒見識、沒有精神追求的劉巧珍產生了隔膜。與劉巧珍分手之后，高加林“走后門”的事被人告發(fā)，高加林只得卷鋪蓋回到了故鄉(xiāng)。這時，劉巧珍早已嫁給馬栓。

一、在現實場域中完成核心概念梳理

費孝通對中國基層社會有一個總體性概括，就是“鄉(xiāng)土本色”。這種“鄉(xiāng)土本色”因為依附于土地，故而缺乏變化，天長日久就孕育出一個熟人社區(qū)。這個社區(qū)中的人沒有時間上的斷裂感，祖上經驗通過代代相傳的方式得以保存，大家不用文字就可以很方便地熟悉、掌握這套經驗；同時，由于空間上的固定，生活經驗的相近、生活習慣的熟知，人與人之間可以不依賴對話，遑論文字完成表情達意。因此，鄉(xiāng)土社會有源遠流長的文化，卻未必需要文字來記錄或者交流。

影片《人生》中，高家莊的人與人之間，尤其是親人之間，沒有太多的對話，更不用說用文字來溝通。這源于某種熟悉，也因為鄉(xiāng)土社會有更為豐富的交流方式，“在親密社群中可以用來作象征體系的原材料比較多。表情、動作，在面對面的情境中，有時比聲音更容易傳情達意”。高加林的父母就很少說話，母親在家里經常處于勞作狀態(tài)，父親的習慣性動作是盤腿抽煙。高加林的叔叔闊別多年回家時，兄弟相見，鄉(xiāng)鄰齊聚，高加林父親與兄弟之間也不大說話，而是心滿意足地抽煙。再看劉巧珍，一個20歲左右的姑娘，居然是個文盲，這可以歸罪于她父親的保守僵化，但多少折射了一個事實：在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識不識字并不影響生活，當然更不影響交談?？梢姡捌浅蚀_地呈現了鄉(xiāng)土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和交流特點。這些細節(jié)非常貼切地呼應了《鄉(xiāng)土中國》前三節(jié)的內容：鄉(xiāng)土本色、文字下鄉(xiāng)、再論文字下鄉(xiāng)。

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基層結構注重從自己出發(fā)來考察與別人的關系。費孝通將這種社會結構稱為“差序格局”，即以己為圓心，以親屬關系聯(lián)系成社會關系的網絡，“每一個網絡有個‘己’作為中心，各個網絡的中心都不相同”。因此，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里所有的社會道德也只在私人聯(lián)系中發(fā)生意義。在這樣的社會中很難找出一種籠統(tǒng)性的道德，或適用一個普遍性的標準，“都因之得看施的對象和‘自己’的關系而加以程度上的伸縮”。

高明樓是大隊書記，他有權決定村小學的民辦教師人選。而且，民辦教師在當時相對農民來說，工作更輕松、更體面。于是，高明樓將剛剛高中畢業(yè)的兒子（讀高中時語文不及格，數學零分），頂替了工作出色的高加林。這就是“差序格局”中常見的思維方式和操作方式。高明樓以自己為中心，向外輻射的范圍更廣，“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他的兒子離圓心最近，有利可圖的事情自然先考慮兒子。至于村小學的教學質量、村里其他孩子以及高加林的前途，在高明樓的社會網絡中都在很遙遠的外圈。

高加林的叔叔擔任地區(qū)行署勞動局長之后，縣勞動局副局長馬占勝下意識地認為高局長會優(yōu)先考慮高加林的工作問題。因此，馬占勝主動為高局長解憂，這樣他就可以在領導面前留下一個好印象，為自己的升遷鋪路。這同樣是“差序格局”的現實搬演。對馬占勝來說，公平公正太遙遠，個人切身的利益則近在眼前。

假如高加林痛恨高明樓任人唯親，并與“以權謀私”勢不兩立，他應會拒絕“走后門”去縣廣播站當通訊員，可現實中的他卻心安理得、滿懷憧憬地上任。這說明在“差序格局”中，每個人判斷對錯時常常從個人利益出發(fā)，而不是以一個客觀的是非標準為準繩。

在描述不同文化中感情定向上的差別時，費孝通借用了“阿波羅文化”來指稱中國傳統(tǒng)文化； 與之相對照，“現代的文化卻是浮士德式的”?！案∈康挛幕币恢痹谧非?、在渴求更新的東西，因而會導致整個社會結構和人倫秩序產生根本性變化。

對高加林來說，一輩子當農民的恐懼遠勝于被人擠掉民辦教師資格的憋屈。這種恐懼不僅是身體的勞累，更是某種凝滯，是人生能一眼望到頭的無望。他向往更有激情、充滿變化、人生不斷追求突破和創(chuàng)新的生活。這是“浮士德文化”中的“動態(tài)意向”，它與農村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反之，劉巧珍代表的是鄉(xiāng)土社會中的“靜態(tài)意向”（阿波羅文化），她對人生的理解是以父母為模板，不希望有變動，也設想不出與父輩不同的生活模式。與馬栓結婚時，劉巧珍提出的唯一要求是照搬父母當時結婚的舊禮俗?？梢姡呒恿峙c劉巧珍之間的差距不是知識層面上的，而是思維觀念和人生設想上的，一個代表了“動態(tài)意向”的突破，一個是“靜態(tài)意向”的守舊。進一步說，當初高加林與劉巧珍相愛，不是出于對彼此的了解與靈魂的相契，而是緣于一些外在因素：劉巧珍愛慕高加林的學識、俊朗，高加林感動于劉巧珍的賢惠、體貼，這掩蓋了兩人內在價值觀念、人生態(tài)度上的差異。

假如高加林沒有去縣廣播站任職，他身上的“浮士德文化”就沒有生長的土壤，他與劉巧珍的婚姻生活依然可以很和睦（未必幸福）。正如劉巧珍與馬栓之間雖然沒有感情，但兩人大概率可以波瀾不驚地相守一輩子。還有高加林的父母在影片中幾乎沒有對話，但他們依然可以算是相敬如賓的模范夫妻。

對這種夫妻之間沒有情感，但可以平靜地走過一生的現象，費孝通解釋說，在鄉(xiāng)土社會，“男女只在行為上按著一定的規(guī)則經營分工合作的經濟和生育的事業(yè)，他們不向對方希望心理上的契洽?！奔偃绺呒恿趾蛣⑶烧湟恢痹谵r村生活，他們之間是一種合作關系（男主外，女主內，男耕女織），兩人合力完成家庭的經營，而不必奢求靈魂的相通、精神的共鳴。

二、對《鄉(xiāng)土中國》的拓展理解

影片《人生》中，高加林在劉巧珍和黃亞萍之間面臨著兩難選擇：劉巧珍是他在失意時的“患難之交”，黃亞萍卻是他得意后的“精神摯友”。從傳統(tǒng)倫理中“知恩圖報”“有情有義”的角度來說，高加林應該珍惜劉巧珍，但從個體內心的情感渴求和精神需求來說，黃亞萍才能與他心意相通、互相欣賞。這樣，在這兩位姑娘面前，高加林面臨的就不是單純的情感問題，而是不同人生道路的抉擇，是對人生幸福的不同理解。只是高加林鐘情于黃亞萍是絕不可能得到鄉(xiāng)親們理解的。

費孝通認為，鄉(xiāng)土社會是一個禮治社會，“維持禮這種規(guī)范的是傳統(tǒng)。傳統(tǒng)是社會所累積的經驗”。對高加林與劉巧珍之間的是非曲直，高家莊的人從鄉(xiāng)土社會的傳統(tǒng)出發(fā)，認定這是一種薄情寡義、喜新厭舊的涼薄行為。正如德順爺爺教訓高加林時所說，“你該把根扎在咱們土里啊，可如今，你變成個豆芽菜了，根上，一點點土都沒有了。你把良心都賣了！”

“賣了良心”的高加林，在鄉(xiāng)土社會中被釘上了恥辱柱，可能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在鄉(xiāng)村，個人品行為什么這么重要？因為，“鄉(xiāng)土社會是安土重遷的，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的社會?！痹谶@種社會里，一旦某個人被打上了品行惡劣、道德敗壞的標簽，他在一個熟人社會里所遭到的排斥是直接而長久的。那么，個人如何維持良好的名聲？那就是為人處世要“合乎傳統(tǒng)”。顯然，高加林拋棄“糟糠之妻”不合乎傳統(tǒng)，他此后在村里的日子相當難熬，結婚會遇到極大障礙，甚至未來他的兒女的婚配都有可能受到影響。

高加林以無法說出口的理由拋棄劉巧珍之后，劉巧珍及其家人絕不會訴諸法律，要求高加林賠償劉巧珍的精神損失費和名譽損失費。因為，禮治社會往往是“無訟”的，“生活方面，人和人的關系都有著一定的規(guī)則。行為者對這些規(guī)則從小就熟習，不問理由而認為是當然的。……維持禮俗的力量不在身外的權力，而是在身內的良心。所以這種秩序注重修身，注重克己?！备呒恿值男袨椴缓稀岸Y”，鄉(xiāng)土社會自會在道德上對其進行評判，其后果比法律判決嚴重多了。

在《鄉(xiāng)土中國》的最后幾節(jié)，費孝通區(qū)分了幾種權力，“一是在社會沖突中所發(fā)生的橫暴權力；二是從社會合作中所發(fā)生的同意權力；三是從社會繼替中所發(fā)生的長老權力?！敝螅M孝通又在社會變遷中提出一種時勢權力，“在新舊交替之際，不免有一個惶惑、無所適從的時期，在這個時期，心理上充滿著緊張、猶豫和不安?！边@時，可能會有一個“文化英雄”，提出一種新的理念，并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可，這就是時勢權力。

假如，高加林提出分手時，劉巧珍不依不饒，高加林氣急敗壞地打傷了她。于是，公安局抓走了高加林，這里出場的就是橫暴權力。假如，高加林和劉巧珍談戀愛時，高加林父母送了彩禮給劉家，兩人分手之后，劉家按慣例不歸還彩禮，這就是一種同意權力。假如，高加林做了現代陳世美之后，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出來主持一場“公審”，在祠堂里當眾責罵高加林，甚至族規(guī)伺候，這就是長老權力。再假如，有一位文化英雄，將高加林的行為理解成追求個人幸福，追求婚姻中的情感契合、靈魂共鳴，是一種新的婚戀觀和人生觀，鄉(xiāng)村里的人也都接受了，這就是時勢權力的運作模式了。只是高家莊中長老權力式微（德順爺爺無法擔此大任），時勢權力又沒有成為主流，高加林站在社會變遷的邊緣，所以才特別痛苦。

《鄉(xiāng)土中國》的最后一節(jié)是“從欲望到需要”。費孝通認為，鄉(xiāng)土社會中人們主要是按照欲望而生活，只有在一個理性社會里，有了知識的介入，人們才可能按照需要生活，“鄉(xiāng)土社會是靠經驗的，他們不必計劃，因為時間過程中，自然替他們選擇出一個足以依賴的傳統(tǒng)的生活方案。各人依著欲望去活動就得了。”

馬栓喜歡劉巧珍，但他對劉巧珍可能一無所知?；蛘哒f，馬栓只看到了劉巧珍模樣周正、干活利索、身體健康（能生養(yǎng)）就魂牽夢縈。顯然，馬栓是按照“欲望”在生活。高加林如果不離開農村，也只能像馬栓這樣擇偶，但他到了縣城之后，對人生有了規(guī)劃，渴望有一個能夠進行精神對話、有共同理想的伴侶，這就是按“需要”生活了。當個體在生活中從“欲望”上升到“需要”時，他就有了自我意識，會突破固有的傳統(tǒng)與秩序?；蛘哒f，像高加林這樣的人多了，鄉(xiāng)土社會的很多規(guī)則與傳統(tǒng)就難以為繼了。高加林的尷尬在于，他身處社會變革的前夜，深陷農村觀念嬗變的萌動時期，他身上又背負著傳統(tǒng)的因襲沉重，注定步步艱辛。

至此，我們大致完成了對《鄉(xiāng)土中國》的系統(tǒng)性解讀。當然，要用一部電影來詮釋《鄉(xiāng)土中國》中的大部分理論觀點，不僅是勉為其難的，可能還存在削足適履的生硬刻意之處（理想狀態(tài)是借助多部電影，但這無疑會增加教師和學生的負擔）?？紤]到《人生》是一部對中國西部農村生活有著細膩準確的描摹，對社會轉型時期的人心浮動有著敏銳把握的作品，我們又驚喜地發(fā)現，《鄉(xiāng)土中國》關于中國基層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倫理結構、思維方式的論述，在影片中得到了生動直觀的呈現。通過影片，教師可以帶領學生進入一個擬真性的生活時空，在影片中完成一場思想實驗、完成一次理論驗證，這無疑使學生可以借助有著泥土氣息的文本，更為清晰順暢地讀懂《鄉(xiāng)土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