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軍,沈 萍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在中國當代文壇的代際劃分中,葛亮是“70后”作家中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2005年以《謎鴉》獲得臺灣文學界大獎,聲名漸起兩岸三地。在近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中,葛亮以年輕的才華涉及到不同的表現對象,成就頗豐?!吨i鴉》《浣熊》記錄都市奇情,《七聲》《戲年》平鋪煙火人生,《朱雀》《北鳶》將視角觸向歷史,《問米》借助懸疑的外殼書寫人性。但是隱藏在五花八門的敘事框架下,是葛亮關于人生宿命論的思想。葛亮也絲毫不避諱談及宿命論思想在故事中的存在:“關于宿命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剔除了傳奇的色彩,其實經常在你我的周圍上演?!盵1]1宿命是解讀葛亮小說的重要內容,也是理解葛亮小說的一個關鍵詞。然而,作為當代作家,依然如古代文學那樣把故事情節(jié)和謎底歸結為宿命,是不夠的;而應該以更大的勇氣去去質問、抗拒和挑戰(zhàn)“宿命”,以此呈現人之力量、人之主體性。這是葛亮在以后創(chuàng)作中所需要面臨的新挑戰(zhàn),也是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從傳統(tǒng)敘事走向現代敘事、從平庸邁向經典的必經之路。
葛亮多次在訪談中提及,宿命感是他很想要表達的東西。朱光潛在《悲劇心理學》中說:“宿命論,就是對超人力量的迷信,認為這種力量預先注定了人的遭遇,人既不能控制它,也不能理解它。”[2]278葛亮筆下的宿命是為人物預先設置好的道路,在強大的宿命邏輯下,風平浪靜的生活底下是暗潮洶涌的浪濤,人物或順從或掙扎都無一例外走向宿命規(guī)劃的終點。正如葛亮所說,生活的“表皮,是司空見慣的元素與景致,溫暖人心。然而,卻有個隱忍的內核,這是謎底的所在?!盵1]1宿命作為“隱忍的內核”成為葛亮的敘事黑洞,吸引他不斷落筆寫就一個個有關宿命的故事。
葛亮不愿做一個解釋緣起或破除宿命的人,他將人生宿命的表現記錄下來。試驗性作品《謎鴉》是葛亮宿命意識的最早呈現。故事由主人公毛果簡簡錯認烏鴉為始,而烏鴉導致的悲歡離合都被葛亮簡單地用宿命二字概括。盡管葛亮注入感染弓形蟲病的醫(yī)學解釋彌合宿命的驚悚,但是卻加劇了宿命邏輯下人物行為的無能為力。在此,葛亮將宿命簡單地理解為一股不能為人所掌控的神秘力量,筆下人物行動的一切邏輯都只服從于宿命的需要。
在之后的寫作中,葛亮宿命意識的表現呈現出兩幅面孔,一是血統(tǒng)論下身世決定命運的宿命邏輯,二則是時代必然性下人物的生存困境。
葛亮在文本中不厭其煩地描摹各式人物的身世背景,看似鋪墊后文人物的行為邏輯,本質卻是一以貫之的宿命思想在起作用。這與其家族背景不無關系。顯赫的世家背景伴隨著葛亮的出場也被推入到讀者面前——葛亮背后是安徽葛、陳、鄧三大家族,以及幾大家族知識分子背后的巨大人際網絡。而“文”氣森森的家族經驗除了為葛亮植入一枚文學芯片,也帶給了他宿命人生的思想。葛亮寓家族經驗于《北鳶》中,借以外公外婆為藍本的盧文笙與馮仁幀的命運遭際反映了民國歷史的波云詭譎。但文笙的人物性格一直沒有太多變化,兒時的老成穩(wěn)重一直持續(xù)到了晚年,而生來的中庸老成也促使文笙走向塵埃落定的晚年,平穩(wěn)地度過余生,這是葛亮為文笙劃歸好的宿命之路。文笙延安的革命史和那句“入寇未滅,何以家為”也更像是葛亮硬為家族安了個革命先烈的帽子,刪去這一情節(jié)也并無不可。早有評論家指出:“葛亮自身的宗族經驗使得他往往將血脈與命運相混同,筆下人物的一切都將從屬于‘宗族魔咒’般的命運安排,這是《北鳶》中的內在理路?!盵3]
此外,漂泊在都市邊緣的普通人物身后并沒有強大的家族支撐,他們帶著天生的艱難在人間辛苦跋涉?!镀呗暋沸≌f集將故事背景設置在南京城,《謎鴉》《浣熊》兩本小說集都將敘事空間放在了香港,而內容的核心都在講述普通人物被命運身世裹挾的故事。身世是人物無法選擇的偶然,帶有命定的性質。知識分子的悲憫情懷,使得葛亮注意到掙扎在城市底層群體的生活。意大利學者葛蘭西最早提出底層階級的概念,而中國情境話語下的底層與國外理論下的底層無多大關聯。本文所認為的底層人群采取青年學者劉旭對于底層的定義。劉旭認為底層處于社會最下層,在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程度三個方面或其中一個方面都處于低下的狀態(tài)。葛亮對城市本土底層的書寫,凸顯了城市華服下的黯然曲折,實現了都市人文景觀的新的審美觀照?!稓Ⅳ~》以兩場混亂的奔跑所代表的逃離與回歸的宿命姿態(tài)言說了葛亮的血緣邏輯。開場的一場奔跑就向我們展示了阿佑逃離原生家庭的想法。出身于底層家庭,父死母走,只余一個固執(zhí)蠻橫的爺爺,無疑,這樣的家庭是阿佑想遠離的,為此,他用祖父引以為傲的殺魚技藝抹殺了祖父的父權權威,暫時性的取得成功。然而,心中的迷茫困惑并沒有隨著逃離終止,對自身身份的懷疑性認識一直持續(xù)在文本中。初戀秀屏的見面不識與替身演員一個巴掌五百元的經歷加劇了這種懷疑。最終,結尾阿佑用一場匆促的奔跑去奔赴一片混亂結束了自己的逃離生涯,回歸了自己的宿命:以殺魚度過漫漫人生。而《浣熊》《猴子》里的主人公Vivian與李書朗雖然出生成長于香港,卻處在香港的邊緣,他們都面臨著與生俱來的生存困境的問題:Vivian 睡“雙層床”的背后是生存空間的狹小,李書朗與父母二十多年蝸居在一處唐樓單位。
內陸至香港的離散經驗,使得葛亮有意無意地在作品中添加城市異鄉(xiāng)人的形象。鄉(xiāng)下人進城的題材在葛亮筆下又有了新的演繹。城市與市民不再是冷血、刻薄的存在,他們以溫情包容的姿態(tài)容納了鄉(xiāng)下人,但鄉(xiāng)下人依然逃脫不了返鄉(xiāng)的宿命?!栋⑾肌分懈鹆烈钥酥撇环厍榈臄⑹抡Z調敘述了來南京城務工者阿霞的故事。阿霞善良自尊,既可以為了安姐與顧客破口大罵,又能為了心里的一方正義告發(fā)安姐偷錢一事;既可以當眾將對毛果的好感宣之于口,又可以對毛果直言心里的小算盤。然而,如此可愛的阿霞終究逃不了宿命的魔咒,原生家庭的不幸外加天生的躁狂抑郁癥的病因合力將她拉入了深淵的沼澤:阿霞最終嫁了個腦癱的丈夫,生了自稱賠錢貨的女兒,年輕的自尊和尖利被命運侵蝕得所剩無幾?!逗椴拧芬黄院⑼露难凵駷g覽外鄉(xiāng)人洪才一家的生活,其間雖不乏溫情善意,卻內含鄉(xiāng)下人進城——返鄉(xiāng)的身世宿命。因為頂班舅爺的身份,洪才爸爸才能舉家來到城市,而當洪才爸爸退休,又只能將城里的身份留給大兒子。其他孩子的人生軌跡淹沒在大卡車的轟鳴聲中。《德律風》丁小滿的結局則更凄慘得多,他連原鄉(xiāng)都回不了,面臨的是黑暗孤獨的監(jiān)獄生涯。而鄉(xiāng)下人的身份在以香港為背景的故事中則被葛亮置換成了偷渡客。葛亮始終以一種無力感描述他們在香港面臨在而不處于的處境,深處廢棄幽暗的大廈,人生命運早已被預定:“是暗的,不會是明”[4]32?!栋⒌屡c史蒂夫》以阿德和曲曲無望地走向死亡為終,《街童》中寧夏被毒品控制,與戀人天人相隔?!逗镒印分欣隙雇词叟?,一個人惶惶走向生命的盡頭。
此外,借女性人物訴說的代際宿命也是葛亮極力借血緣表達的宿命意識。最典型的不外《朱雀》程囡家族三代的命運遭際呈現的宿命輪回。如同程憶楚看到女兒程囡懷上間諜泰勒的孩子后嘴里咬牙的那句:“這是從血里帶來的?!比~毓芝、程憶楚與程囡三代女性的人生軌跡呈現驚人的相似:與外國男人相戀、交合、產女。但不斷被辜負、被傷害,在歷史的洪流中茫茫不知所至?!端饺藣u嶼》中葉葳父親發(fā)現母親與革委會主任夾雜權力交媾的過往,在害死主任后,與母親殉情在大佛山腳下。而葉葳成了絕望的愛的繼承人,成為陳一聲的婚外戀對象,在空曠的大房子中等一個不知何時回家的男人?!吨穹蛉恕穼懹诓茇壬Q辰一百周年,聯想其成名作《雷雨》其間蘊含的宿命輪回不言自明。筠姐與江一川的少年綺夢本隨著一川的離開也戛然而止,而男孩望河的出生又將兩人緊緊扭結,筠姐時時關注一川的消息,晚年隱埋身份照顧身患阿爾茲海默癥的江一川,結尾更暗示了望河與若燕這一對同父異母兄妹的相戀。原罪意識根深蒂固的存在于人物腦海,是造成人物代際宿命輪回的重要原因?!?7 樓的愛情遺事》中因父親在暴怒之下砸死的小男孩成為母親的原罪,并轉嫁到女兒身上:找到當年的家屬,為其生下一個男孩,替她把債還了,也導致了女兒的不幸結局?!豆拮印穭t為代際宿命添上一筆懸疑的色彩。女扮男裝不知來處的小易卻偏偏用中藥毒死了鎮(zhèn)長一伙,匪夷所思的事情背后隱藏了靈魂附體的奇聞怪談。小易靈魂承載的是前世丁雪燕的復仇愿望。
葛亮小說中,總有一股外在于個人和群體的力量裹挾著人物的行動軌跡,侵軋著原本就已擁擠不堪的生存空間,這股力量是宿命的必然性,人物只能被動地承受這股力量席卷后的結果。海德格爾認為,人是被拋在這個世界上的,同時他指出:“‘此在’在籌劃自己先行于自身時,又離不開他當下所處的環(huán)境,因為先行不是一種與世隔絕的和孤立的‘主體’行為,它只是‘此在’在此的一個方面”[5]。時代環(huán)境無疑是這股力量的具體外化對象,主人公的命運隨著時代的變化而不斷動蕩,一波三折,層次迭出,在此過程中,人生歸宿也早已注定。《泥人尹》《于叔叔傳》《飛發(fā)》三篇,葛亮將視角轉移到被時代捉弄的普通人物?!赌嗳艘防锏囊鼛煾翟跁r代的旋渦中身不由己。有著輝煌的家族背景,卻在戰(zhàn)爭、文革等一次次時代變革中痛失親父、養(yǎng)父,妻子難產而死,唯有一個癱瘓的養(yǎng)子尹誠相依為命。秉持著傳統(tǒng)工藝精雕細琢理念的尹師傅與以效率和產量為標志的商業(yè)社會格格不入,而為了兒媳兒子,他打破了自己的理念,接了越來越多的訂單,生產粗糙的泥塑娃娃,最終為了訂單累倒在工作室,兒媳也卷款而逃。與尹師傅在面對商業(yè)社會難以適從的狀態(tài)相反,《于叔叔傳》主人公于守元卻一心想做時代的弄潮兒。于叔叔本是個精益求精勤勉認真的木匠師傅,打得一手好木活。他對生活充溢著滿滿的熱情和渴望。他開飯店,辦報刊,經濟水平的提高卻讓他有底氣拒絕平庸的生活,看電影,包小三,撒謊成性,然而,于叔叔以為能站在時代的潮頭,時代卻早已將他推向悲劇的深淵,因為情人的一句謊言而家破人亡,最終又重新回到貧困的生活?!讹w發(fā)》則關注到香港新移民群體。翟玉成在佛山本是大戶,然而到他父親這一輩已是強弩之末,輾轉來到香港后,與父母的“安命”思想不同,一心想做時代的弄潮兒。去電影訓練班當學員,開高級發(fā)廊。乘著香港工業(yè)騰飛的東風,創(chuàng)造了翟玉成的股市神話,但也是瘋狂的股市,一夜之間讓他傾家蕩產。
面對無法擺脫的宿命危機,人物看似處于一片無望中。但葛亮用生命的溫情彌補人物與生俱來的悲愴,同時,他也借反叛者的存在對天生的宿命論進行突圍,展現了生命另一幅可能的面貌。
葛亮的小說中總有一抹悲涼的底色經久不散,但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淡化了這種悲涼,葛亮總是對人與人的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溫情念茲在茲,他用日常生活的有情世界與救贖者的出場彌補深陷宿命泥淖中的人物。
日常生活的有情世界。張愛玲寫俗世男女用人生的安穩(wěn)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與之類似,日常生活中的人之常情是葛亮始終關注的對象,葛亮對于張筆下的煙火人生早有洞見:張對“日常細節(jié)”的執(zhí)著,在于其對“虛無感”的恐懼,以務“實”抗擊虛的侵襲[6]。而葛亮根植于理性與現實,賦予日常生活獨有的地位和價值——人正是在日常生活中被發(fā)現與創(chuàng)造。并借此,葛亮憑借日常生活塑造的有情世界來彌補宿命人生的消極色彩,適時涂抹了幾縷靚彩。
這首先表現在葛亮以“隱沒的深情”書寫親情以此調適人物宿命的悲?!肚偕穼懥送夤馄艍m埃落定的晚年生活。外公外婆因為豪紳家世,自民國到新中國建國后,必然會遭遇時代歷史的波折,但他們攜手度過了時代的跌宕,走向了溫暖豐盈的歸宿。晚年,外婆得了糖尿病,為防止弄疼外婆,外公戴上老花鏡,仔細地花上大半個小時為外婆剪腳指甲,母親一聽到外婆生病的消息,風塵仆仆四方打聽診治消息。如果說,外公外婆憑借舊時的豐厚家底和學識能在宿命的陰影底下微微喘息,晚年時來運轉,含飴弄孫。那么相依為命則是葛亮為城市底層找到的一劑補藥?!队谑迨鍌鳌分幸励P阿姨的拿手菜夫妻肺片療愈了小家庭創(chuàng)業(yè)守業(yè)的艱難?!稓Ⅳ~》將故事設置在香港的一個小島,其面臨著現代文明取代傳統(tǒng)文明的危機,這是時代洪流不可逆的宿命。故事主人公阿佑與阿爺相依為命,而也是親情讓阿佑最終在殺魚和流水線做工中接過了殺魚這一傳統(tǒng)技藝。收養(yǎng)是葛亮小說中常出現的情節(jié),非血緣的親情散發(fā)出不啻于血緣親情的光芒?!赌嗳艘分魅斯鼛煾档娜松粫r代和命運推著上路,失父、失妻,尹師傅一個人踽踽徘徊在世間,但葛亮是善良的,為他安排了一個殘疾的養(yǎng)子與他相依為命,尹師傅灰暗的人生多了牽掛和盼頭。《罐子》中侉叔與小易都是被宿命裹挾的人,帶著過往的不堪記憶來到偏僻的嶺南小鎮(zhèn),侉叔見小易一個人漂泊,收容了小易。“一文餅,一匙鮮”是他們各自的拿手菜,也在異鄉(xiāng)成全了各自的相依為命?!朵叫堋分械摹八睙o疑是城市的底層,狹窄的家容不下“她”的一間屋子,但深夜回家,總有母親煲的一碗老火湯?!吨烊浮方枞~毓芝、程憶楚、程中云和程囡三代宿命的故事,寫出了南京的歷史輪回。但葛亮終是不忍的,借云和之手彌補風雨如晦。云和在亂世中收養(yǎng)了憶楚,以一己之身包含各種骯臟污濁,卻又護著身后的一方凈土。艱難的歲月中,她的鹽水鴨維系了一緯對南京的牽掛,松鼠魚讓見慣槍林彈雨的趙海納潸然淚下,九層糕又保護了楚楚和國忠的天真。國忠雖是義兄,卻無半點長兄脾氣,心悅楚楚卻并沒有讓她陷入為難。新作《貓生》則延續(xù)了《朱雀》中這一情節(jié),將“相依為命”的情感自人轉移到兩只小貓——榔頭與湯圓身上。榔頭生來是一只野貓,崇尚自由與武力,“家”從來不是它的歸宿,但被“養(yǎng)母”芒果喂養(yǎng),也多了一絲柔情牽掛。湯圓則是一只家貓,生來殘疾,但在“生母”芒果去世后,卻得到了兄長榔頭鐵漢柔情的照顧。榔頭戰(zhàn)斗掛彩得來的紅燒魚、醬豬蹄、死麻雀也無私分享給湯圓。
其次,跨越階層的深切友情也是葛亮對底層人物宿命人生的彌補。許多人物雖然因為種種原因終其一生無法擺脫宿命的陰影,但他們的人生并不是一片沙漠,愛與美也曾照拂過他們的生命?!栋⒌屡c史蒂夫》中阿德作為一個偷渡者卻與命中注定有著遠大前程的中產階級者毛果產生了深厚的情誼。葛亮在敘述中,突破了一以貫之的節(jié)制平靜的敘事語調,毛果由“靜”轉“動”,在阿德受傷時表現出了少有的急切與擔憂。毛果的心跡足以說明:“即使宿命,片刻的美好與滿足,對阿德、對曲曲,對我與他們之間的友誼,已是珍貴?!盵4]30《阿霞》一篇,被不少評論家劃入底層文學,阿霞作為南京城的外來打工者,以一身駑鈍癡病奇異地融入了飯店這一小型人情社會并得到店員同事的包容照顧,而毛果也在與阿霞的接觸交往中不由自主地萌生要對阿霞好的念頭?!逗椴拧穭t由兩個不同階層的人之間的深情厚誼提升到兩個家庭之間的友誼。記敘了中產家庭毛果一家與南京城外來移民家庭成洪才一家溫馨的鄰里關系。兩家互送芒果與青團,成家阿婆與毛果如同祖母與親孫。于此類似,《于叔叔傳》中也記敘了由木匠手藝發(fā)業(yè)的于守元一家與毛果一家的親密無間。
再次,葛亮也借男女相遇、相戀的甜蜜為宿命人生添補幾縷暖意?!吨穹蛉恕敷藿憬璞D分?,悉心照顧昔日情人江一川,藥膳核桃芝麻蓮子粥、天麻燉豬腦、松子任米粥與泥鰍燉豆腐等飽含了尋常女子的絲絲愛意,而結尾暗示的同父異母兄妹的相戀又不禁讓人唏噓?!?7 樓的愛情遺事》中的他與她各負宿命的枷鎖,而茫茫冬夜,她為慶祝他生日下廚做的七道菜足以令他欣喜若狂。《私人島嶼》中葉葳與陳一聲各有各的宿命軌跡,而葉葳親手烹調的潮州菜安慰了兩人等待的焦灼?!兜侣娠L》小滿與阿瓊用一根電話線串聯生活,互吐心聲,成了異鄉(xiāng)生活的安慰。《街童》里寧夏與布德的相遇、相戀,成為各自宿命人生中最溫暖的一段時光。
成長于大陸,求學于香港,共同的人生經歷讓葛亮不自覺地將目光投注于張愛玲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張類似,懷疑與欺騙總是滲透進葛亮筆下的男歡女愛,于不經意間暴露出人性的脆弱,但成長于和平的年代與良好的家庭氛圍使得葛亮區(qū)別于張,前者總將柔情注于筆下,這為人物既定的宿命感添上一層溫暖的薄膜。
這首先體現為葛亮總會為孤獨的女性設置一個男性救贖者?!朵叫堋藩毘鲂牟玫刂v述了男警察與女詐騙犯之間欺騙與反欺騙的故事,朦朧的好感內里有金錢和欺瞞的因子,但警察這一救贖者的出現,卻也讓她一腳踏上了安穩(wěn)的彼岸,“因為那個夏天,他可以與她走過出獄后的三十年”[7]1?!吨烊浮啡嗝赖膼矍槎紴槎噔兜哪暇┨砩弦粋€悲傷的注腳,但葛亮善良地為二代程憶楚留下一個愛她敬她的國忠。而許廷邁這一外國人的形象不僅是三代程囡情感的救贖,葛亮更借許的眼睛審視南京城在傳統(tǒng)與現代之間的常與變,小說結尾,許佩戴的朱雀“一對血紅色的眼睛見了天日,放射著璀璨的光”[8],也預示著南京這座古都在新世紀到來之際重煥生機。其次,男女沿著各自命定的宿命之軌偶然交匯的剎那,就是各自互相救贖的開始?!兜侣娠L》中丁小滿與阿瓊因為一條電話線將命運聯系在一起,作為城市的外來者,共有的艱難生活經歷使他們漸漸形成了對彼此的依賴。盡管依賴內里還有互相算計的成分存在,一方為了排遣,一方為了生計。新作《小金》以一條名為小金的蟒蛇建筑起夏可頤與吳昌明的救贖之路。夏可頤偏執(zhí)地將小金作為已逝前男友凌羽的現世陪伴,隔絕了親情與友情的關心,但自小金丟失到尋找小金,個人心扉逐漸敞開,塵封的傷痛也暴露在陽光之下。吳昌明從一名可歌可泣的前線武警到因傷退居三線小民警,命運安排下的心酸落差不言自喻,但在前往尋找小金的路上也尋找到了久違的英雄力量。結尾也預示著夏與吳二人的相戀。但是救贖者并未能完全扭轉宿命的軌道:《浣熊》中葛亮以一場名為“浣熊”的臺風成全了他和她,頗有張愛玲用一座城的淪陷成全白流蘇的韻味,但是其間騙與被騙的苦楚,她在獄中艱難的歲月都不是一個愛字能輕易抹去的?!吨烊浮防锏膰蚁葢洺廊ィS廷邁收到程囡的郵件再次回到南京,對程囡的感情卻漸漸冷了。《德律風》綿軟的依賴經不起宿命的打磨,丁小滿最終在一次意外傷人之后因電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而被逮捕入獄。葛亮同時也帶著懷疑的目光審視《小金》中男女互相救贖的可能性,葛亮在敘事中小心翼翼地透露出夏可頤對愛情極度的偏執(zhí)和稍重的掌控欲,更不動神色地暗示了夏可頤是導致前男友凌羽死亡的元兇,就不禁讓人擔憂她下一個“獵物”吳昌明的安危,消解了男女互相救贖的美好。
其次或許是出于對家族的敬愛,或許是顯赫家族所帶來的的優(yōu)越感,以自身家庭為原型的毛果一家總在葛亮小說中擔當著救贖者的角色?!镀呗暋贰稇蚰辍穬刹慷唐≌f集,葛亮寓熱情以冷筆,以毛果的視角串聯起互相獨立又相互聯系的故事。毛果一家作為南京城中產階級的代表,總能借助強大的人際關系網絡替困境中的人物排憂解難:《泥人尹》中尹師傅賴以為生的泥塑鋪子被一高頭漢子推倒,毛果立馬找到父親的朋友王叔(派出所副所長)前往調解;《安的故事》中安被學校勒令退學,父親托人將處分改為留校察看;《于叔叔傳》中,于叔叔想開書報亭,父親將認識的郵局朋友推薦給他,于叔叔兒子獻陽在軍區(qū)偷拿教練彈被拘留,父親又托了關系將獻陽保釋;《老陶》中老陶因數年的上訪無處可住,無人愿幫,毛揚托人安排了一個門房的差事。老陶開店沒積蓄,毛揚又迅速取錢轉交;《阿德與史蒂夫》中毛果一次意外救助了阿德。但在毛果一家?guī)兔^程中,葛亮冷靜克制的敘事筆調使得毛果一家的古道熱腸之心淡薄了幾分,無形中卻加固了中產階級與底層人民的交往藩籬,《安的故事》在處理好安的留校察看后,母親讓毛果與安斷絕往來;《于叔叔傳》依鳳阿姨因于叔叔出軌一事時時上毛家傾訴,父母都有一些疲憊;《老陶》毛揚母親因老陶數次打擾毛揚的生活頗有微詞。而一時的臨危解救并沒有改變人物既定的結局,毛果一家始終無法以救贖者的姿態(tài)抗拒宿命的因子:《安的故事》的結局是安拒絕了留校察看的處分,只身一人前往首都,為了出國做了妓女;《于叔叔傳》于叔叔遭遇車禍跛腳,在女兒的婚禮上也不能坐在主位,混著過一生;《老陶》中老陶因工業(yè)酒精害死了彩姨的孩子進了監(jiān)獄,口里喃喃念著“報應”二字。
救贖者的出現在一定意義上消融了宿命帶給人物與生俱來的蒼涼感,但人物并沒有逃離宿命的制約,都無一例外地走向了消極的人生盡頭,這也從反面消解了救贖者出現的意義。這大約也是葛亮對宿命人生的認識:人物自來處來,自去處去,一切溫暖彌補也只是人生的點綴,人終究只能一個人孤獨地走向宿命規(guī)定的人生的灰黯。
宿命的枷鎖必然性存在,牢牢地束縛住生命本體的自由,使得生命本身染上凄愴的底色,但也有宿命的反叛者在奔走呼號,反抗宿命規(guī)定下的既定軌道,呈現出生命的另一種存在。
敢作敢為,率性叛逆的女性人物是葛亮小說人物譜系中亮眼的存在。他筆下的這類女性人物一次次頭破血流般地沖撞著世俗道德的束縛,飛蛾撲火般地追求著理想與自由?!栋驳墓适隆犯鹆烈允闱榘竦墓P調勾勒出安的人生一景,主人公安以執(zhí)著的姿態(tài)挑戰(zhàn)著循規(guī)蹈矩的人生:一是不顧紛擾流言與黑人相戀,二是放棄電視臺穩(wěn)定的編制工作,三是自愿放棄學業(yè)出走北京,四是為了出國做起妓女,最后在幾年后告知毛果懷孕一事。她的生活風風火火,執(zhí)拗地走著與循規(guī)蹈矩的人生相左一途?!逗椴拧窌鴮懥撕椴乓患以谀暇┏堑母」饴佑?,其中最令人揪心的角色無疑是洪才姐姐成洪蕓。突如其來的一場疾病打破了洪蕓的人生軌跡,從學校的尖子生變成不見陽光的病秧子,但她不斷向外尋找突圍,愛情是她突圍的勇氣來源,她在一個夜晚和戀人私奔到廣州。同時,葛亮也勾畫了一批出生底層,但不斷走出宿命的陰影,尋求自我身份認同的男性人物?!队谑迨鍌鳌分杏谑迨宓娜松m然有時代撥弄的無常,但在每個人生轉折關口,自我價值得到最大化的確立?!栋⒌屡c史蒂夫》與新作《飛發(fā)》中的阿德和翟玉成都是香港外來移民,香港于他們而言,是座融不進的“他城”。但他們并沒有接受命運賦予他們的外來者身份,阿德在一個平常的午后參加了爭取居留權的暴力活動。翟玉成創(chuàng)辦的高級發(fā)廊孔雀成為香港繁榮的象征。但反叛者的歸宿并沒有因為反抗而獲得人生的圓滿和內心的平靜,反而因為旁逸斜出的舉動而招致災難。安遭遇客人的性虐,出國的夢想一再延期。于叔叔也被時代所捉弄,最后家破人亡,在女兒婚禮上也不能坐在主位,這是對父親地位的瓦解。阿德也因為暴力示威最終被捕入獄。翟玉成視為理想明珠的孔雀也被易主。
相比于上述人物敢于沖破宿命的條條框框,還有一類男性人物卻面臨著在宿命河流中無處落腳的處境,以雅可《朱雀》和威廉《威廉》二人最為明顯。他們自出生起,宿命既定,雅可是“單相思加意淫的產物”,威廉自小親人離世。他們踽踽在人間行走,無親無掛,肆意揮霍著青春,吸毒放誕是他們的行為特征,但頹廢超然的背后隱藏著他們對于命運的無形反抗,但這反抗是以自身生命力的消失來抵御宿命的恒常。
宿命反叛者的出現是葛亮突破宿命意識的一大努力,然而反叛者結局的失敗又將其努力的結果化為烏有,反叛者主體意識的彰顯及其對宿命意識的言說體現出葛亮腦海里宿命思想的矛盾。葛亮選擇最終讓反叛者回到既定的人生軌道,也熄滅自己有關人生宿命的掙扎和焦慮,最終是救贖之不可得。
宿命的存在又無處不在,人稍一行動就會落入宿命的圈套,忍受命運的戲弄,反應出個體生命的渺小。那么,人在命運設置的重重阻礙中又該以何種姿態(tài)生活呢?在此,葛亮給出了觀望的回答?!八麄兤降厣钪?,卻不經意間被人事所卷裹。他們試圖掙扎,卻發(fā)現生活原力之強大,將他們拋入了未知的漩渦。自認聰明的,以破釜沉舟的信念,步入謎障。更多的人則在觀望,終于亦步亦趨?!盵9]觀望基于宿命的無法化解,核心依然是生活?!栋⒌屡c史蒂夫》中阿德對偷渡客的身份命運采取了反抗的態(tài)度,而更多的與他一樣的偷渡客卻在“觀望,帶著一些膽怯和處世的機智靜悄悄地生活、成長”[4]203。與阿德親如父子的老虎叔靠著打黑工活到了安享的晚年,林醫(yī)生因為內地的學歷得不到香港的認可,只能做一個黑市醫(yī)生,但也能靠著街坊的幫助維持生計。他們對生活學會了不奢望,但保留了本能的執(zhí)著。這正是葛亮對于生活的理解:生活“沒有大開大闔,也無所謂苦痛。過日子就是好的?!盵7]167“過日子”也是葛亮有關宿命無解提供的一劑解藥。
葛亮喜歡人物慢悠悠地過日子,坦然接受宿命的每一個安排,他也盡可能的給予這些人物美好的結局。《琴瑟》中外公外婆以“過日子”的心態(tài)安度了時代與宿命的考驗,走向平穩(wěn)溫暖的晚年?!吨穹蛉恕敷藿阍诮淮ㄟh走廣大天地后,平靜地接受了被拋棄的命運,含辛茹苦地撫養(yǎng)孩子長大?!吨烊浮分腥缘乃廾喕亓钊梭@心動魄,卻缺少了尋常的溫馨。而程云和卻彌補了人之常情下的感動。她接受命運的磨難與饋贈,不怨懟不欣喜,只是盡最大的努力在觀望命運的前提下,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好自己的日子。即使遭受了日軍非人的侮辱后,云和依舊儀態(tài)萬千,款款地下車;在糧食困難時期,云和也可以洗手作羹湯,做一名過日子的好手;在文革被人揭發(fā)以往妓女的身份,云和依舊可以以優(yōu)雅的姿態(tài)護佑身后的楚楚和國忠。而在《北鳶》中,雖然主人公文笙與仁幀都有過旁逸斜出之舉:文笙參加過延安抗日,仁幀參加過學生運動。但文笙被騙回家后,沒有反抗的接受了母親要求相親的人物。仁幀則被文笙的一句:“你還有我”所打動退出了狂烈的學生運動。文中以葛亮祖父為原型的毛克俞,借河子玉之名寫文章針砭時事,最終也將文稿盡數焚燒,回歸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結婚生子,衣食無憂。他們在無為與有為之中選擇了順勢而為,對時代的觀望成全了彼此的琴瑟和鳴。
沈從文將“生活”與“生命”區(qū)別開,認為多數人需要的只是生活,即一種生活安逸滿足的生存狀態(tài)。他并非以絕對超然的態(tài)度看待生活,他認為,人需要生活,強調人在社會的自立,但不能僅僅為了生活。為此,他提出了生命的概念,“生命”與他所倡導的與自然的人性所契合,執(zhí)著于理想不能習慣于生活。因此,他“要求人對‘生命’要有一種從自在狀態(tài)上升到自為狀態(tài)的自覺認識,切實把握自己的生命的航向”[10]。而葛亮對日常的念茲在茲,人物對宿命困境的接受、適應都始終試圖讓人物處于一個自在舒適的狀態(tài),觀望的態(tài)度也間接拒絕了對生命自為狀態(tài)的自覺認識,反叛者的失敗證明了葛亮始終讓人物處于宿命的河流中艱難跋涉,彼岸成了無法到達的夢想天堂。但這往往被葛亮用精心營造的語言、溫情所掩蓋。而以自己家庭為原型的毛果一家在其小說中始終以救贖者身份出場也不禁讓人懷疑知識分子含情脈脈的面紗背后是否是對于出生論的認可和對宿命論的承認?
葛亮認為,“二十世紀文學表現出對于‘因果’先決空前的模式”[11]?!按箫L起于青萍之末”,葛亮筆下的日常作為一種時代歷史邊緣性的形態(tài),是對“權力”邏輯的拋棄,而在文本寫作中筆下人物時常受到葛亮自身家族經驗不自覺地呈現出宿命論的因果邏輯,這或許是葛亮也不曾預想到的。
必須指出的是,這副所謂的“解藥”,我們又是無比熟悉:拆開來看,不就是“好死不如賴活著”,不就是任憑時間來撫平憂傷嘛。顯然,這是無解之解。在現實生活中,“歲月靜好”固然無可厚非;但是在文學的審美書寫中,我們依然需要看到人作為存在個體、作為生命主體的對所謂“宿命”的質問、抗戰(zhàn)、反叛,是如精衛(wèi)、刑天、西西弗斯一樣的永不屈服的抗爭與挑戰(zhàn)。葛亮從不匱乏生活的細節(jié)、詩意與溫情,匱乏的是對宿命的抗爭與反叛。從更深的意義上而言,葛亮匱乏的是,陳獨秀、李大釗、蔡元培、魯迅等人內心深處的理想之光。沒有理想主義光芒照耀的文學之路,要么跌入宿命論的深淵,要么陷入犬儒主義的泥潭之中。
對70 后文學創(chuàng)作,李修文曾談及“盡可能地擺脫‘偽生活’,并且認真誠實”[12]。葛亮的敘事內蘊是誠實的,敘事筆觸的冷靜客觀并不能遮掩葛亮以同情理解的目光注視他筆下被宿命束縛的蕓蕓眾生。他真誠地關心著這群跋涉在無岸之河的人群,并不忍地為他們設置了諸多日常溫情和關懷。葛亮作為年輕作家的才華得到眾人的贊譽,為人真誠也被人稱道,有理由相信葛亮突破宿命論后創(chuàng)造的文學奇跡。而我要說的是,葛亮依然需要突破與反叛,需要對接來自祖輩的、具有現代意識內蘊的理想主義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