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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寧唯物主義思想的邏輯進程
——基于“伯爾尼筆記”中列寧唯物主義改造黑格爾的研究*

2022-03-17 01:41
關鍵詞:唯物主義辯證法黑格爾

王 晶

(南京大學 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93)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fā)展歷程中,1914年無疑是具有歷史轉折性的一年。在這一年中,列寧瓦解了第二國際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基礎,深化和發(fā)展了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而實現(xiàn)這一突破的關鍵,在于列寧對黑格爾唯心辯證法的批判性改造。如何理解列寧改造黑格爾的哲學立場,是研究者涉足“伯爾尼筆記”(本文依照張一兵教授的命名,將1914年至1915年列寧研讀黑格爾《邏輯學》等著作所寫的摘要,稱之為“伯爾尼筆記”)無法回避的問題,對這一問題的理解也關涉列寧哲學思想的核心。本文試圖從三種對列寧“伯爾尼筆記”中唯物主義哲學思想的解讀思路出發(fā),通過探討列寧對黑格爾的唯物主義改造,來試圖說明列寧唯物主義思想的復雜線索。

一、對列寧“伯爾尼筆記”中唯物主義思想解讀的三種思路

關于“伯爾尼筆記”中列寧唯物主義思想的解讀,大致有三種代表性觀點:以英國學者魯本為代表的唯物主義反映論派、以美國學者杜娜葉夫斯卡婭為代表的主體辯證法派和以法國學者阿爾都塞為代表的結構主義派。批判性解讀這些已有的研究成果,能夠幫助我們進一步深化和拓展對列寧唯物主義思想的研究視閾。

(一) 唯物主義反映論對實踐辯證法的遮蔽

肯定列寧哲學思想的一般唯物主義基礎,忽視列寧通過改造黑格爾所開啟的對馬克思以實踐為本體的新唯物主義深層理論邏輯的探索,是魯本研究列寧唯物主義思想的核心。魯本承認列寧在閱讀了黑格爾之后,其哲學思想確實發(fā)生了變化,但“在列寧早期和后期的唯物主義和反映論的觀點之間,并不存在重大的或重要的差異或不一致”[1]121。也就是說,在閱讀黑格爾的過程中,列寧依然堅持了《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中的唯物主義基礎和反映論思想,不應該將《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和“伯爾尼筆記”對立起來?!皳?jù)我所知,《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中沒有一個重大課題同《哲學筆記》在實際上是沖突的。我特別要指出的是,唯物主義和認識的反映論無論被發(fā)展和深化到何種程度,其實質終究是不會改變的。列寧在辯證的反映論和非辯證的反映論之間認真地做了區(qū)分。因此,在《哲學筆記》中,不存在對反映論的否定,而只是堅持了那種唯物主義者必須接受的辯證的反映觀點的反映論?!盵2]179魯本認為,列寧后期對“自在之物”轉變?yōu)椤盀槲抑铩庇^點的贊賞,并不意味著列寧放棄了“自在之物”,走向了馬赫主義式的“存在就是被感知”的主客體統(tǒng)一的道路,也并不是對他早期有關“自在之物”的唯物主義理解的否定。在《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中,列寧遵循了恩格斯關于“自在之物可知”的觀點,并在此基礎上批判了康德關于“自在之物不可知”的論點,“伯爾尼筆記”中列寧對“自在之物”的認識同樣也堅持了這種觀點。那種認為列寧在“伯爾尼筆記”中走向了“存在就是被感知”的觀點,暴露出了這種認識在本體論和認識論上的混淆。即使在本體論上存在本質區(qū)別,也會在認識論上有所趨同,比如馬克思和黑格爾,二者在本體論上不同,但對“自在之物”的可知性卻持有相同的觀點。

魯本注意到了列寧唯物主義思想的連續(xù)性,突出強調了列寧唯物主義思想的根基,即一般唯物主義,廓清了馬克思主義與唯心主義的邊界。魯本雖然也指出馬克思主義本體論與“存在就是被感知”的主客體統(tǒng)一道路的不同,但他沒有意識到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是與舊唯物主義不同的新唯物主義,這種新唯物主義將實踐作為其思想的核心基礎,是以實踐為基礎的本體論與認識論的統(tǒng)一。魯本僅僅把辯證法局限在反映論之上,忽視了列寧關于“辯證法也就是 (黑格爾和)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的論斷——不僅包含著“把辯證法應用于反映論”的理解模式,而且還包括認識論的實踐基礎、認識論與本體論之間的關系等豐富的內涵。

(二) 主體辯證法對庸俗唯物主義的“矯枉過正”

以杜娜葉夫斯卡婭為代表的人道學派,從人學的角度對列寧的“伯爾尼筆記”進行了解讀。杜娜葉夫斯卡婭認為,列寧最開始是站在第二國際的庸俗唯物主義立場上來閱讀黑格爾的。這種唯物主義是舊唯物主義、機械唯物主義,是缺少辯證法的唯物主義。但在“本質論”的最后一節(jié),列寧與這種機械唯物主義實行了決裂,因為列寧意識到人的認識是一個過程。當列寧讀到“概念論”的時候,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黑格爾主義中的唯物主義因素,從而與自己過去的哲學實行了決裂,轉向一種“闡揚思想自我運動”的新的出發(fā)點。杜娜葉夫斯卡婭提醒我們注意列寧在閱讀黑格爾過程中的立場,即列寧“一方面與自己論戰(zhàn),另一方面與黑格爾論戰(zhàn)”[3]90。當列寧把黑格爾的概念定義轉述為“自由=主觀性、(‘或者’)目的、意識、追求”時,列寧已堅信,能說明物質與精神關系的不是因果性范疇,相反,“自由、主觀性、概念(‘或者’自由創(chuàng)造力、概念的自我規(guī)定、群眾的自我活動、自我思想的理念,亦即繼續(xù)革命)才是人們借以獲得對真實世界的認識,并進而證明認識的客觀性的范疇”[3]102。

杜娜葉夫斯卡婭認為,在閱讀黑格爾《邏輯學》的過程中,列寧在黑格爾與馬克思的雙向互動中反思自己先前的哲學基礎,或者舊唯物主義基礎,從而使他意識到自己過去哲學上存在的缺陷,進而與機械唯物主義劃清界限。杜娜葉夫斯卡婭讓我們不要去糾結列寧提出的“不懂黑格爾的《邏輯學》就不懂馬克思《資本論》第一章”的合法性,比如列寧自己有沒有深刻理解馬克思的《資本論》、列寧是不是認為要理解《資本論》就要先啃完兩卷本的《邏輯學》,問題的關鍵在于“列寧與舊觀點的決裂”。這種決裂在“人的意識不僅反映客觀世界,并且創(chuàng)造客觀世界”這句話中表達得最鮮明,這句話也表明,相較于《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中的反映論,列寧的思想向前邁進了很大一步。杜娜葉夫斯卡婭重申了列寧閱讀黑格爾的唯物主義根基,她沒有對唯物主義作出說明,而是認為“列寧從黑格爾那里獲得的是一種對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統(tǒng)一的全新的理解”[3]93。

我們不得不承認,在已有的關于列寧“伯爾尼筆記”的研究中,杜娜葉夫斯卡婭的有些見解的確是深刻而又富有洞見的。針對第二國際理論家們對馬克思主義的庸俗化理解,杜娜葉夫斯卡婭要求回到黑格爾,重拾辯證法的革命精神。在解讀列寧哲學思想時,杜娜葉夫斯卡婭注意到了列寧唯物主義思想的變化,這相較于前蘇東學者對列寧哲學思想所作的非歷史性、同質性的解讀前進了很大一步,但她卻將列寧在閱讀過程中的立場變化指認為是由庸俗唯物主義向唯心主義的轉變,過分夸大了主體對客體的作用,這不過是對第二國際庸俗唯物主義的“矯枉過正”罷了。杜娜葉夫斯卡婭要求重拾的辯證法只不過是人學的辯證法,是黑格爾主義的列寧,認為群眾只要掌握了辯證法,就可以獲得解放,這種理論視閾無疑還停留在唯心主義的領域,沒有達到馬克思主義的高度。

(三) “無主體的過程”對實踐辯證法的消解

與人學解讀路徑不同,阿爾都塞對列寧唯物主義思想的解讀較為復雜。阿爾都塞企圖讓列寧遠離黑格爾的影響,因此他否認列寧在閱讀黑格爾的過程中得到過新的東西。阿爾都塞認為,從表面上看來,列寧對黑格爾的前后態(tài)度似乎是矛盾的,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列寧對待黑格爾的前后態(tài)度并無矛盾之處,因為列寧在早期就讀懂了馬克思的《資本論》,而讀懂馬克思之后,他也就理解了黑格爾。因此,“列寧在關于黑格爾著作的筆記中完全保持了他先前在《什么是‘人民之友’?》和《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中,也就是他還沒有讀黑格爾著作時所采取的立場”[4]137。阿爾都塞從列寧如何閱讀黑格爾、列寧閱讀黑格爾最感興趣的點,以及如何從唯物主義角度解讀列寧在讀黑格爾著作時所記的筆記等方面,闡述了列寧的唯物主義思想。

首先,關于第一個問題,針對“伯爾尼筆記”研究這一老問題,阿爾都塞并沒有采用“顛倒過來”的觀點,而是用“揭示”的方法來解讀列寧的唯物主義思想的。這種解讀包括“拋棄大量設法加工、完全無用的命題和觀點,他們是沒有內核的外殼”“把某些經(jīng)過挑選的有用之物保留下來,細心地剝去他們的外殼,或者通過真正的改造工作把它們當中與厚實的外殼糾纏在一起的內核解脫出來”[4]141,也就是列寧從黑格爾哲學中剝出了唯物主義辯證法。阿爾都塞認為黑格爾哲學大都是無用的東西,“十之八九”都是無用的外殼、皮屑。

其次,關于第二個問題,也就是列寧閱讀黑格爾的興奮點在什么地方呢?阿爾都塞認為這一問題極其重要,并從兩方面做出了解答:一是黑格爾對康德的批評,二是黑格爾對絕對觀念的論述。阿爾都塞認為,當列寧對黑格爾批評康德的觀點表示贊同時,這并不是說列寧百分百地贊同黑格爾的觀點,當然列寧百分百地贊同康德被批評,甚至可以說列寧贊同黑格爾用以批判康德的大量論據(jù),但這并不意味著列寧站到了黑格爾的立場上,“列寧是以(物質)存在和(科學)客觀性結合在一起的唯物主義命題批評康德的主觀主義的”[4]143,這種唯物主義將“自在之物”轉化為本質與現(xiàn)象同一的辯證活動,消除了主體的范疇。阿爾都塞認為,通過列寧如何解讀黑格爾批評康德的這一例子,我們更加明確了列寧唯物主義立場的一貫性,即列寧要求“解放科學實踐”,恢復科學反映現(xiàn)實本身的生命,也就是說,列寧是“從科學客觀性和科學對象物質的存在的觀點”來批評康德的,這是列寧與黑格爾的關鍵區(qū)別所在。

最后,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阿爾都塞提醒我們要注意列寧對黑格爾“絕對觀念”一章和整個《邏輯學》著作的高度評價,即列寧認為《邏輯學》這部著作“唯心主義最少,唯物主義最多”。阿爾都塞認為,“絕對觀念”這一章體現(xiàn)的正是“沒有主體的過程”,列寧正是在否定主體、“把過程作為唯一的絕對”這個意義上,肯定黑格爾《邏輯學》的意義的,“列寧從黑格爾那里采取了如下的命題:世界上只有一個東西是絕對的,那就是方法或本身是絕對的過程的概念”[4]147。阿爾都塞認為,科學的本質就是沒有主體的過程的概念,馬克思主義的科學在《資本論》中得到了鮮明的體現(xiàn)。

阿爾都塞關于列寧唯物主義哲學思想研究的合理性在于,他看到了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與黑格爾唯心辯證法之間的本質性區(qū)別,但他據(jù)此否認了列寧在思想上受益于黑格爾的理論事實,這樣做無疑遮蔽了列寧唯物主義辯證法思想的發(fā)展脈絡。青年列寧其實并未深刻洞悉馬克思《資本論》中的辯證法和黑格爾唯心主義辯證法之間的關系,他對二者之間關系的理解還沒有達到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解水平,并不懂馬克思如何從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外殼中剝出了合理的辯證法內核。在閱讀黑格爾的過程中,列寧剛開始并不能理解黑格爾的思想,對黑格爾的改造過程也是充滿了艱辛,然而隨著列寧對黑格爾批判性閱讀的推進,黑格爾的合理內容逐漸被列寧轉換理解為唯物辯證法的豐富內涵。站在實踐的理論地平線上,列寧才真正唯物主義改造了黑格爾哲學的整個邏輯結構,透過黑格爾深化了對馬克思唯物辯證法的認識。阿爾都塞這種具有明顯論戰(zhàn)性質的研究,有意遮蔽了列寧唯物主義改造黑格爾過程的重要一環(huán),即列寧對實踐在馬克思主義中的重要地位的認識,將帶有主體性意蘊的實踐辯證法排除在了馬克思的理論視閾之外。盡管阿爾都塞并沒有徹底否認馬克思主義的主體性,但他所說的主體不再具有先驗自明性,而是帶有偶然構成性的特征,這種偶然性的主體意味著阿爾都塞既肯定了人的能動性,也否定了人的主動性,既是一種積極主義,又是一種消極主義,最終只不過化為了一種形式主義。

二、列寧對黑格爾的唯物主義改造

在革命與理論危機的年代,列寧意識到研究黑格爾在解決馬克思主義面臨的理論和實踐危機上的必要性,于是在瑞士的伯爾尼圖書館潛心研究了黑格爾《邏輯學》等一系列哲學著作,期望通過研究黑格爾的辯證法獲得對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的認識,獲得革命政治實踐的哲學方法論。在閱讀黑格爾的過程中,列寧吸收了黑格爾辯證法的合理因素,同時也站在唯物主義的立場上批判和改造了黑格爾的唯心主義。

(一) 經(jīng)濟唯物主義的破產(chǎn)與辯證法問題的凸顯

列寧為何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選擇了看似與政治斗爭相距甚遠的哲學研究呢?其原因首先在于,列寧期望通過研究哲學來獲得革命政治實踐的哲學方法論。在對列寧哲學思想進行研究時,我們要謹記列寧并不是為了研究哲學而研究哲學,而是為了給實踐提供方法論依據(jù),政治是列寧研究哲學的最重要動因。從政治的視角來審視理論問題,是列寧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最明顯的特征,“列寧從一開始就是一位政治人物,從他最初的著作開始,他就是以一位政治人物的身份來思考理論問題的”[5]192。列寧最先開始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目的,就是為找到俄國社會革命的路徑。然而,在哲學方法論上,受普列漢諾夫的影響,列寧所持有的“物質決定意識”的費爾巴哈式的唯物主義,并不能為革命實踐提供方法論依據(jù),這種唯物主義也在一戰(zhàn)爆發(fā)后第二國際倒向社會沙文主義而宣告破滅。因此,處在革命危機關頭的列寧急需重新思考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方法論以指導革命實踐。其次,黑格爾辯證法成為當時時髦的話題。據(jù)杜娜葉夫斯卡婭指認,當時“社會主義發(fā)展的改革派和革命派的理論家,都通過引用黑格爾的‘辯證法’來進行論戰(zhàn)。大家一致認為,黑格爾代表著發(fā)展和革命,而不是停止和進化”[6]158,黑格爾的能動主義也契合了列寧當時的政治訴求。最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第二國際的理論家們以辯證法為理論根據(jù),為沙文主義的背叛行為辯護,并且還指責列寧不懂辯證法。因此,為了徹底弄懂辯證法,列寧利用政治閑暇時機,在瑞士的伯爾尼開始了辯證法研究之旅。

我們不禁追問,列寧要研究辯證法,為何不是直接去研究馬克思的辯證法,而是將目標鎖定在了黑格爾身上?其根本原因在于,在列寧看來,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與黑格爾的唯心辯證法有密切相關性。盡管列寧早期也強調黑格爾辯證法的重要性,但黑格爾哲學從根本上還是處在列寧重點關注的外圍,直到1913年列寧閱讀《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1844—1883年)》時,列寧才意識到黑格爾辯證法之于馬克思主義的真正意義。在這部通信集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多次以贊賞的口吻談到了黑格爾的辯證法,如馬克思認為拉薩爾錯誤地使用了黑格爾的辯證法,黑格爾從來沒有把歸納大量“事例”為一個普遍原則的做法稱為辯證法;馬克思在信中還提到了費爾巴哈和約·狄慈根,認為他們的缺陷就是不懂黑格爾。在這部通信集中,馬克思還表達了他想改寫黑格爾辯證法的愿望。列寧注意到了馬克思的這一表述,對此評論道,“黑格爾《邏輯學》中合理的東西在于他的方法”,黑格爾的缺點是“神秘化”[7]35??傊?整部通信集使列寧意識到了辯證法之于馬克思理論的重要性,以及黑格爾辯證法之于馬克思辯證法的重要性?!叭绻覀冊噲D用一個詞來表明整部通信集的焦點,即其中所抒發(fā)所探討的錯綜復雜的思想?yún)R合的中心點,那么這個詞就是辯證法。運用唯物主義辯證法從根本上來修改整個政治經(jīng)濟學,把唯物主義辯證法運用于歷史、自然科學、哲學以及工人階級的政治和策略——這就是馬克思和恩格斯最為關注的事情,這就是他們作出最重要、最新的貢獻的領域,這就是他們在革命思想史上邁出的天才的一步?!盵8]279由于馬克思、恩格斯沒有詳細闡述唯物辯證法,列寧便將閱讀的目標鎖定在了黑格爾哲學上。

(二) “物質第一性”的唯物主義顛倒

與《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中對認識論的討論不同,對列寧來說,黑格爾的認識論無疑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如何閱讀黑格爾,是列寧最開始必須面對的問題。受馬克思、恩格斯、普列漢諾夫、費爾巴哈、約·狄慈根等人的唯物主義思想影響,列寧最先開始是以“物質第一性”的哲學態(tài)度來閱讀黑格爾哲學的。盡管在后來的閱讀過程中,列寧超越了這種建立在費爾巴哈唯物主義之上的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但“物質第一性”的哲學原則,是列寧閱讀黑格爾的一貫立場,“他總是斷言物質的第一性,斷言存在先于思維。這是列寧對唯物主義所持的不容妥協(xié)的標準”[9]379。

恩格斯曾就哲學基本問題進行過說明,認為這個問題可以從兩個方面進行說明,即思維與存在何者為第一性以及思維與存在是否具有同一性。列寧在恩格斯的基礎上進一步深化了對哲學基本問題的這兩個方面的認識,打通了前一問題與后一問題之間的聯(lián)系。列寧認為,在認識論領域中,也存在著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之分?!皬奈锏礁杏X和思想呢,還是從思想和感覺到物?恩格斯堅持第一條路線,即唯物主義的路線。馬赫堅持第二條路線,即唯心主義的路線?!盵10]35最先涉足黑格爾認識論的列寧,無疑是按照“從物到感覺和思想”的唯物主義原則來閱讀黑格爾的。

在閱讀《邏輯學》第1版序言的過程中,列寧提醒自己要“倒過來”閱讀黑格爾,也就是要堅持一般唯物主義的立場,堅持物質的優(yōu)先性,從物質中引申出人的認識,用物質說明認識的來源問題,“邏輯和認識論應當從‘全部自然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發(fā)展’中引申出來”[11]73。在閱讀過程中,列寧不斷地將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轉述為唯物主義的語言,指出思維的范疇不過是關于自然的和人的規(guī)律性的表述,邏輯考察的對象應當是事物運動的規(guī)律,邏輯規(guī)律是客觀事物在人的主觀意識中的反映,抽象不過是我們對世界的認識的深化?!按虻固?唯物主義”“打倒天——整個世界(過程)的有規(guī)律的聯(lián)系”“黑格爾是倒置過來的唯物主義”“大抵拋棄上帝、絕對、純觀念”“概念是人腦(物質的最高產(chǎn)物)的最高產(chǎn)物”等是列寧閱讀黑格爾的唯物主義原則。不過在閱讀黑格爾的前期,列寧對黑格爾的唯心主義還不夠敏銳,如當黑格爾把認識的開端錨定在思維形式擺脫質料、表象的欲望和愿望的“共相”上時,列寧只是摘錄了這一段,并沒有發(fā)表評論,這與列寧后來在閱讀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時,對黑格爾唯心主義的批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閱讀《哲學史講演錄》的過程中,列寧著重從概念的來源問題上批評了黑格爾,指出黑格爾在敘述哲學史時故意輕視或偽造唯物主義的發(fā)展,如黑格爾掩蓋了亞里士多德的唯物主義,黑格爾對伊壁鳩魯?shù)挠懻撘舱谏w了其思想中的唯物主義。當然,列寧也注意到黑格爾并沒有否認從感覺造成作為普遍的東西的表象,但黑格爾的問題在于,他看不起這些關于最初知覺的表象的結構,認為它們是完全膚淺的,只是最初的開端。列寧認為這正暴露出了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與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之間的區(qū)別:“‘最初的開端’被唯心主義忘記并歪曲了。而只有辯證唯物主義才把‘開端’同延續(xù)和終點聯(lián)結起來?!盵11]252在列寧看來,黑格爾完全掩蓋了主要的東西,即事物的存在是在人的意識之外而且不依賴于人的意識,只有辯證唯物主義說明了從物質到運動、從物質到意識的辯證的過渡?;剡^頭來看,剛剛涉足黑格爾哲學的列寧,顯然還不能深刻洞悉黑格爾哲學中的唯心主義錯誤根源,還不能夠熟練把握黑格爾的思想以及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的實質。

在這里之所以指出列寧前后思想的這種變化,或者說這一實質性的飛躍,是為了指出那種將列寧哲學思想看成是非歷史性的、同質性的解讀模式的不嚴謹之處。這種解讀模式的主要代表是前蘇東學者,比如吉謝遼夫在研究列寧哲學思想時,盡管強調“應該把《哲學筆記》看成是列寧哲學思想的化驗室”[12]6,但他只是將列寧長達20年的哲學研究文本簡單地堆砌成辯證法問題、認識論問題、辯證邏輯問題以及哲學史問題四個專題。在這種解讀模式下,我們看不到列寧哲學思想邏輯演進的真實歷程,列寧研究黑格爾的思想發(fā)展線索也被遮蔽了。前蘇聯(lián)研究列寧哲學思想的另一位學者凱德諾夫認為,列寧在十月革命前閱讀黑格爾哲學是為了撰寫一部關于辯證法的學術著作,他甚至認為列寧從19世紀末就萌發(fā)了制定系統(tǒng)化唯物辯證法體系的“偉大設想”,這顯然與列寧關于辯證法認識的真實情況相悖。列寧在閱讀黑格爾的過程中,為何會實現(xiàn)對唯物辯證法認識上的突破呢?原因在于列寧受到了黑格爾概念辯證法的啟發(fā)。

(三) 客觀事物辯證法對概念辯證法的唯物主義顛倒

在黑格爾看來,邏輯考察的對象不是事物,而是事物的實質,是事物的概念。因此,黑格爾著重討論了概念之間的過渡、相互依賴和發(fā)展等問題。但在討論概念的辯證法時,黑格爾并沒有將其看成是純粹的思想運動,而是將概念與事物的本質聯(lián)系起來進行認識,認為概念是“事物本身中的共相”,是“長在的”和“實質的”東西,他據(jù)此批評了批判哲學在考察事物概念與事物本身關系時犯的錯誤。黑格爾指出,批判哲學沒有將思維作為我們與事物之間的中介,反而使我們與事物分離,“縱使這些事物被假定為超出我們以外,而處于另一極端,它們本身也恰恰是思想物,并且因為完全無所規(guī)定,所以只是一個思想物——即本身是空洞抽象的所謂‘自在之物’”[13]13。因此,黑格爾強調概念與事物之間的關系,強調概念對事物本質的把握。列寧也正是抓住了黑格爾哲學的這一要點,并將其顛倒為唯物主義的觀點。

列寧認為,黑格爾哲學中雖然有許多神秘主義和空洞的學究氣,但他的基本思想是天才的。黑格爾關于概念的運動性、全面性、普遍性以及靈活性的辯證論述,其背后折射出的,正是物質過程的全面性和統(tǒng)一性,也就是說,概念辯證法被列寧唯物主義地解釋為物質辯證法的反映。正是在這一層理論意義上,列寧借用了與恩格斯相似的關于黑格爾哲學的定位,即黑格爾是“唯物地顛倒過來的黑格爾”。在閱讀過程中,列寧不斷發(fā)掘著黑格爾哲學中有價值的東西,也不斷批判著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在讀到黑格爾關于“矛盾律”的討論時,列寧認為黑格爾哲學的實質在于他提出或發(fā)現(xiàn)了“一切自己運動的原則”,這一原則意味著自生的、天然的、內在必然的運動。馬克思和恩格斯在黑格爾哲學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并且將其應用于社會。此時列寧對黑格爾的唯心主義也有了高度的警覺,當黑格爾談到“假如當前有了一個事情的一切條件,那么,這個事情便進入實存了”[14]113時,列寧立馬意識到了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即黑格爾是“引申”出實存的。

可見,在閱讀黑格爾哲學的過程中,列寧不斷地剝出了唯物主義的內容,看到了黑格爾哲學中有價值的東西。在這里,我們不禁想到阿爾都塞對列寧“伯爾尼筆記”的解讀。由前面的論述所知,阿爾都塞為了讓黑格爾遠離馬克思,也讓列寧遠離了黑格爾。但阿爾都塞指出的“揭示”方法,無疑是有道理的且形象的。列寧確實是“把某些經(jīng)過挑選的有用之物保留下來,細心地剝去他們的外殼,或者通過真正的改造工作把它們當中與厚實的外殼糾纏在一起的內核解脫出來”,問題在于阿爾都塞低估了黑格爾對列寧的影響。在這里我們要進一步追問,將黑格爾的概念辯證法顛倒為客觀事物本身的辯證法時,列寧完成了對黑格爾的唯物主義顛倒和改造嗎?顯然沒有。如果僅僅停留在這一層的顛倒上,還不過是“只涉及到一種術語上的變化,用所謂‘物質’的絕對存在取代所謂‘精神’的絕對存在”[15]81。阿爾都塞也指出,如果將這種唯物主義的顛倒僅僅解讀成“列寧把觀念解讀成物質,把物質解讀成觀念”,這“只會產(chǎn)生出一種新的唯物主義形而上學”[4]139。深入了解列寧閱讀黑格爾的過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列寧本人其實并不是僅僅停留在這一思想表層,而是不斷推進自己關于唯物辯證法的認識。

既然唯物辯證法承認客觀事物有自己本身運動的辯證法,那我們該如何把握這種客觀的辯證法呢?在唯物辯證法的十六條要素中,列寧詳細說明了這一點。在十六條要素中,列寧向我們說明,唯物辯證法不僅具有本體論層次,而且還具有認識論層次。人必須借助于理性思維,才能洞悉客觀事物本身的辯證法,而理性思維本身也是辯證的。列寧認為黑格爾無意中流露出了辯證法的標準,即辯證法存在于全部自然界的、科學的和精神的發(fā)展中,這才是黑格爾神秘外殼中所包含的具有深刻真理的內核!

在這里,我們對列寧的十六要素稍作分析。關于列寧寫的這十六條辯證法的要素,研究者對其爭論頗多。在前蘇聯(lián)學者凱德諾夫看來,十六要素是列寧打算寫辯證法專著的“第一個計劃”[16]330。國內的黃楠森教授認為,雖然列寧沒有明確提出建構唯物辯證法體系的原則,但提出了若干對這個體系的整體設想,其中最為詳細的是《辯證法的要素》16條,“十六要素已完全成為列寧建立唯物辯證法的一個草圖,而不是單純對黑格爾思想的改造”[17]19。張一兵教授則反對這種體系構想論,認為十六要素的內容不僅僅是辯證法,而且還有認識論的內容,且十六要素“僅僅是對其中關于主觀辯證法的部分的歸納,而非列寧對唯物辯證法的整個理論體系的有意識建構”,其中“大多是對黑格爾辯證法思想的概括,而不是列寧自己關于唯物辯證法的原創(chuàng)性表述”[18]378。筆者認為,列寧列出的十六要素無疑是對黑格爾唯心辯證法進行唯物主義改造的結果,列寧在此做了一個詳細的總結。但還不能將這十六要素理解為馬克思唯物辯證法的基本框架,因為在這里列寧還沒有將實踐問題放在唯物辯證法的核心位置,而實踐問題恰恰是馬克思新唯物主義的突破性發(fā)展所在,也是列寧從整體結構上顛倒黑格爾哲學的關鍵所在。

(四) 以實踐為本質的唯物辯證法對黑格爾哲學邏輯的結構性顛倒

從上述的討論中我們知道,黑格爾討論的是關涉事物本質的辯證法,即概念辯證法。列寧批判性接受了概念辯證法的合理性,并在物質決定意識以及物質辯證法對概念辯證法的顛倒兩方面改造了黑格爾。在第二層顛倒中,我們不能認為列寧將概念辯證法顛倒為物質辯證法就完成了唯物主義改造,列寧顛倒的核心在于,不僅客觀事物本身是辯證的,而且人對客觀事物的認識也是辯證的,概念辯證法是物質辯證法的反映。列寧在第二層顛倒過程中并沒有把黑格爾的概念辯證法一起倒掉,而是保留了它的積極內容。那么,接下來我們就要問,辯證唯物主義如何可能?列寧解決這一問題的核心法寶,就是劃清了實踐在馬克思與黑格爾理論中的本質性區(qū)別。站在馬克思主義實踐的立場上,列寧才真正實現(xiàn)了對黑格爾整個哲學邏輯的顛倒,深化了唯物辯證法的認識。

深入列寧閱讀黑格爾的思想過程,我們發(fā)現(xiàn),其實在列出十六要素之前,列寧就跟隨黑格爾的邏輯涉及到了認識論中的“實踐”概念。在閱讀《邏輯學》第二部“主觀邏輯或概念論”時,列寧最先涉及到“實踐”概念。列寧肯定了黑格爾在抽象問題上對康德的批判,認為“從生動的直觀到抽象的思維,并從抽象的思維到實踐,這就是認識真理、認識客觀實在的辯證途徑”[11]142。列寧的這一論斷與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關于“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的論述遙相呼應。在閱讀黑格爾關于實踐的論述時,馬克思關于實踐的觀點時常浮現(xiàn)在列寧的頭腦中,正是在與馬克思關于實踐論述的互動中,列寧才將黑格爾的實踐真正顛倒了過來。列寧指出,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理解必須從實踐經(jīng)驗開始,“要理解,就必須從經(jīng)驗開始理解、研究,從經(jīng)驗上升到一般。要學會游泳,就必須下水”[11]175。列寧對黑格爾關于“‘實踐活動’是消滅主觀性的‘片面性’和客觀性的‘片面性’的手段”這一觀點,給予了高度的肯定。列寧指出,在黑格爾那里,實踐是認識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是向客觀真理的過渡。因此,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把實踐的標準引進認識論時,是直接和黑格爾接近的。但列寧沒有繼續(xù)談論實踐在馬克思認識論中的地位,而是接著黑格爾的邏輯繼續(xù)推進閱讀進程。在這個過程中,列寧摘錄并轉述了黑格爾關于實踐的論述,如黑格爾關于“人的意識不僅反映客觀世界,并且創(chuàng)造客觀世界”“世界不會滿足人,人決心以自己的行動來改變世界”“實踐高于(理論的)認識,因為它不僅具有普遍性的品格,而且還具有直接現(xiàn)實性的品格”等的論述。

但是,列寧很快識破了黑格爾關于實踐的唯心主義論點。列寧指出,對黑格爾來說,實踐是邏輯的推理,邏輯的式,這當然是對的,但這并不是說邏輯的式把人的實踐作為它自己的異在,這只不過是絕對唯心主義的伎倆。對這一問題只能做這樣的解釋,即“人的實踐經(jīng)過億萬次的重復,在人的意識中以邏輯的式固定下來。這些式正是(而且只是)由于億萬次的重復才有著先入之見的鞏固性和公理的性質”[11]186。在列寧看來,黑格爾僅僅把實踐當成主觀的推理,將實踐的邏輯當成思辨的先驗觀念邏輯。這種看起來具有“先入之見”的邏輯的式,實則是人的實踐的結果。因此可以說,正是由于實踐問題域的轉換,列寧才真正將黑格爾的概念辯證法放在了唯物主義的地平上。在這里,我們想到開頭提到的列寧關于辯證唯物主義的論述,即只有辯證唯物主義才將認識的開端、延續(xù)和終點聯(lián)結了起來,只有辯證唯物主義說明了從物質到運動、從物質到意識的辯證運動。相較于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辯證法,唯物辯證法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原因正在于實踐在唯物辯證法中核心地位的確證。在列寧看來,實踐不僅是認識的來源,也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是唯物辯證法的核心要點。我們看到,列寧在接下來的關于唯物辯證法的討論中,將實踐放在了十分重要的位置,認為實踐參與了唯物主義認識論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捌鸪跤幸恍┯∠箝W現(xiàn),然后有某個東西分出——然后質(物或現(xiàn)象的規(guī)定)和量的概念發(fā)展起來。然后研究和思索物認識同一——差別——根據(jù)——本質對現(xiàn)象的關系——因果性等等。所有這些認識的環(huán)節(jié)(步驟、階段、過程)都是從主體走向客體,受實踐的檢驗,并通過這個檢驗達到真理(=絕對觀念)。”[11]290在對《資本論》的邏輯分析中,列寧也著重指出了實踐的重要地位,認為馬克思“在每一步分析中,都用事實即用實踐來檢驗”[11]290-291。弗蘭尼茨基據(jù)此指出:“在構成、創(chuàng)立和形成我們的思維的規(guī)律和公理的問題上,列寧把實踐看作可以皆以構成我們思維的整個鎖鏈的基礎?!盵19]32

行文至此,我們是否可以說列寧完成了對黑格爾唯心主義辯證法的改造,對唯物主義辯證法的理解達到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水平?這是接下來要討論的問題。

三、列寧唯物主義改造黑格爾的新突破及其理論價值

在面對黑格爾這樣一位思想高深且復雜的哲學家時,實事求是地講,列寧并不能完完全全領會并改造黑格爾的哲學,比如在閱讀黑格爾哲學的終了階段,列寧并不能充分理解黑格爾關于“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論述。但我們也不能據(jù)此認為列寧在閱讀黑格爾的過程中變成了一個黑格爾化的列寧(杜娜葉夫斯卡婭、凱文·安德森以及諾曼·萊文等認為),或者列寧完全沒有實質性的收獲(阿爾都塞認為)??v觀列寧閱讀和改造黑格爾的全過程,列寧無疑通過研究黑格爾哲學深化了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認識,且得出了一些創(chuàng)造性的研究成果。這些研究成果不僅為列寧分析資本主義時代變化、指導無產(chǎn)階級革命提供了方法論武器,而且為我們今天深化唯物辯證法認識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價值。

(一) 辯證反映論對直觀反映論的突破

在閱讀黑格爾之前,受普列漢諾夫的影響,列寧對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思想的認識主要是從費爾巴哈的角度切入的,由于這種費爾巴哈式的唯物主義與馬克思本真的辯證唯物主義相差甚遠,以致列寧受此思想影響撰寫的《唯物主義與經(jīng)驗批判主義》招致了很多批評。在研究了黑格爾哲學之后,列寧對唯物主義的認識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先前的理論水平。與列寧早期強調的“摹本論”不同(這種觀點認為人的認識對客觀世界的反映僅僅是簡單的、直接的、完全的反映),此時列寧強調人的認識的能動性和條件性。列寧認為,人通過一系列的抽象過程,形成對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的認識,同時這種規(guī)律性的把握還必須不斷得到深化?!叭瞬荒芡耆盐?反映=描繪全部自然界、它的‘直接整體性’,人在創(chuàng)立抽象、概念、規(guī)律、科學的世界圖畫等等時,只能永遠地接近于這一點?!盵11]153“辯證法是活生生的、多方面的(方面的數(shù)目永遠增加著的)認識,其中包含著無數(shù)的各式各樣觀察現(xiàn)實、接近現(xiàn)實的成分(包含著從每個成分發(fā)展成的整個哲學體系)——這就是它比起‘形而上學的’唯物主義來所具有的無比豐富的內容,而形而上學的唯物主義的根本缺陷就是不能把辯證法應用于反映論,應用于認識的過程和發(fā)展?!盵11]308-311正是在這一點上,列寧批判了普列漢諾夫以及20世紀的馬克思主義者,因為他們不懂得辯證的反映論,在對康德主義者和休謨主義者進行批判時,更多地是以費爾巴哈的方式而非黑格爾的方式,由此列寧說出了那句振聾發(fā)聵的論斷,即“半個世紀以來,沒有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是理解馬克思的”。此外,列寧在閱讀過程中還指出了庸俗唯物主義的另一個缺點,即庸俗唯物主義對物質與觀念之間的關系做了僵化的處理,他們過分強調了物質與觀念之間的區(qū)別,而沒有意識到二者之間的辯證關系,而這一點對歷史來說恰恰非常重要。

杜娜葉夫斯卡婭認為列寧在此時突破了物質與精神之間的因果關系,意識到認識的發(fā)展是一個過程。杜娜葉夫斯卡婭的這一論斷并沒有錯,但她認為列寧經(jīng)過黑格爾走向了黑格爾化的列寧,這明顯忽視了列寧的唯物主義自覺?!叭绻疾爝壿嬛兄黧w對客體的關系,那就應當注意具體的主體(=人的生命)在客觀環(huán)境中存在的一般前提?!盵11]172杜娜葉夫斯卡婭顯然忽視了這一點,這也說明她對列寧哲學思想的解讀還存在不嚴謹之處。此外,杜娜葉夫斯卡婭的認識也有些含糊不清,她一方面承認列寧并沒有改變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根基,但另一方面又沒有對她所說的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根基做出說明,而是認為“列寧從黑格爾那里獲得的是一種對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統(tǒng)一的全新的理解”。而她所說的唯心主義,主要是指主體追求自由、要求改變世界的意志。如果不將自由建立在對客觀事物的科學分析之上,這不過是一句空話。諾曼·萊文同樣注意到了列寧思想的這一變化,他指出:“主觀能動性的命題,列寧自進入政治生活以來是熟悉的。但是,直到1914年,即列寧哲學發(fā)展的最后一個時期以前,主觀能動性的概念還限于政治領域。在1914年,由于黑格爾的影響,列寧把主觀能動性的概念擴展到概念的或意識的領域。在1914年,精神獨立領域中的干預不僅由政治活動引起,而且通過概念活動引起?!盵9]380與杜娜葉夫斯卡婭不同的是,諾曼·萊文看到了《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與“伯爾尼筆記”之間列寧思想的連續(xù)性和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但他也認為列寧的哲學成了“黑格爾化的列寧主義”。與諾曼·萊文的觀點相似,伊林·費徹爾在談到列寧的這一認識論觀點時將其與列寧的政黨觀結合了起來。伊林·費徹爾認為,在對黑格爾《邏輯學》一書所做的摘錄中,列寧深化了他先前持有的“樸素的、實在的反映論”,并將這種深化了的認識論套用到了對無產(chǎn)階級階級意識的認識上,也就是說,如果從“樸素的、實在的反映論”來看,無產(chǎn)階級的階級意識永遠只能停留在經(jīng)濟方面,因此,抽象的思維要求超出經(jīng)濟斗爭,站在無產(chǎn)階級生活之外的社會主義知識分子要“同自發(fā)性決裂”,進而能夠通觀社會的全部領域,掌控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政治行動[20]206-207。問題是,列寧在“伯爾尼筆記”中確實意識到了人的認識的能動性,但不能將此做夸大解釋。列寧關于認識的唯物主義前提、認識的實踐基礎的論斷,不僅為列寧科學分析帝國主義時代無產(chǎn)階級革命政策提供了方法論武器,也為我們破解各種形形色色的認識論指明了方向。

(二) 以實踐為邏輯起點的新唯物主義本體論確證

在談到認識論中的實踐問題時,列寧轉述了黑格爾關于實踐的一些論斷,并且在實踐是認識的來源以及檢驗真理的標準上,談論了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中的實踐問題。除此之外,列寧關于實踐還有另外一條思考的線索。在《邏輯學》“概念論”第2篇“客觀性”中,當黑格爾談論“目的性”時,與實踐相關聯(lián)的歷史唯物主義命題進入了列寧的視野。黑格爾認為“目的”是規(guī)律的真理,“目的”體現(xiàn)的是理念的能動性和主體的意圖,列寧在旁邊將其翻譯成了唯物主義辯證法的語言,將規(guī)律看成是“人的有目的的活動的基礎”。在此,列寧開始將人對外部世界的認識同人的實踐活動結合起來。列寧開始認識到,所謂客觀過程并不僅僅是一個排除主體的過程,它包括兩方面的內容,即自然界(機械的和化學的)和人的有目的的活動。也就是說,此時列寧對客觀世界的認識發(fā)生了變化,人的有目的的實踐進入了客觀過程、進入到現(xiàn)實生活的客觀存在之中了。同時,列寧對人的有目的的實踐活動的認識,并沒有像杜娜葉夫斯卡婭所理解的那樣倒向了唯心主義,而是看到了人的目的的界限,“人在自己的實踐活動中面向客觀世界,以它為轉移,以它來規(guī)定自己的活動”[11]157。黑格爾接下來對“目的性”的探討,讓列寧聯(lián)想到了黑格爾與歷史唯物主義之間的關系,但列寧沒有接著黑格爾與歷史唯物主義的關系這個邏輯往下繼續(xù)討論,而是轉向了實踐與邏輯范疇關系的探討。在閱讀黑格爾《歷史哲學講演錄》一書時,列寧再一次提到了黑格爾與歷史唯物主義之間的關系,將馬克思與黑格爾相提并論,因為二者都看到了有目的的實踐活動對外部自然界的改造,但列寧認為黑格爾對歷史唯物主義并沒有貢獻什么東西。因此,列寧在閱讀黑格爾時沒有過多討論歷史唯物主義的問題。

即使列寧沒有接著實踐的話題深入歷史唯物主義領域,但關于人的實踐活動與歷史唯物主義的緊密關聯(lián)的認識,顯然對列寧來說是一個新的論域。在列寧早期著名的哲學文本《什么是人民之友?》中,盡管列寧意識到社會過程是一個有人參與的過程,但他認為人類社會歷史的發(fā)展是一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然歷史過程,而現(xiàn)在,列寧開始意識到這種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社會歷史規(guī)律,其實是由人的能動活動所構成的。在這里,具有能動物質力量的人的有目的的實踐,代替了原先列寧關于排斥人的目的的物質的認識,主體目的進入了客觀實在的范疇,實踐獲得了本體論的地位,這種以實踐為邏輯起點的世界觀恰恰是馬克思新世界觀的“本體”。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簡稱《提綱》)中,馬克思簡要說明了他的新唯物主義與舊唯物主義的本質性區(qū)別,而實踐是這種本質性區(qū)別的核心。在《提綱》之后的重要文本《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著重從“物質生產(chǎn)”的角度對具體歷史進行了分析,在歷史領域內深化了《提綱》提出的基本哲學范式。列寧在閱讀黑格爾的過程中無疑也參透了馬克思在《提綱》中所表達的思想精髓。也就是說,列寧在這里真正理解了馬克思在《提綱》中所提出的基本哲學范式,只不過沒有深入到歷史領域對其進行分析,列寧只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并沒有進一步往下講,沒有將實踐辯證法、歷史辯證法、唯物辯證法之間的關系徹底講通。即便如此,列寧將作為主體性范疇的實踐納入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本體論的做法,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了一條理解馬克思主義的新思路,尤其對后來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我們也不能苛求列寧為我們提供嚴謹?shù)倪壿嬚撟C,因為列寧研究哲學的志趣,并不在純哲學的理論研究上,而是出于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斗爭的需要。也正是出于對哲學方法論的探尋,列寧在唯物主義改造黑格爾的過程中,不斷將黑格爾的《邏輯學》與馬克思的《資本論》聯(lián)系起來,真正將馬克思的認識論放在了歷史的地基上。

(三) 歷史性視閾中的唯物主義:關于《資本論》中“三者同一”的思想

在列寧閱讀和改造黑格爾的過程中,有一條線索很容易被我們忽視,那就是馬克思的《資本論》與黑格爾《邏輯學》之間的關系問題。盡管我們非常熟悉列寧正是在閱讀黑格爾的時候,提出了黑格爾與馬克思的緊密關系,但還是不自覺地會遺忘這條線索,更不用說深入列寧閱讀的邏輯線索,考察列寧語境中二者之間的關聯(lián)。然而正是在這條容易被忽視的線索中,列寧從歷史性的唯物主義視角出發(fā),指出了《資本論》中唯物主義的邏輯、辯證法和認識論的同一。

馬克思曾在《資本論》第2版“跋”中就《資本論》運用的方法發(fā)表過非常重要的意見,正是在這里,馬克思公開說明了他與黑格爾辯證法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對青年時期就熟悉《資本論》的列寧來說,為反對米海諾夫斯基將黑格爾的三段論與馬克思的辯證法聯(lián)系起來的做法,他重點強調了黑格爾辯證法與馬克思辯證法的區(qū)別,這一點被阿爾都塞敏銳地捕捉到且被看成是“反黑格爾的明確宣言”[4]135。但列寧在閱讀黑格爾哲學的過程中,馬克思的《資本論》卻不斷浮現(xiàn)在他的頭腦中,《資本論》成為列寧理解黑格爾的一個重要參考點,黑格爾也成為列寧解讀《資本論》的重要思想資源。如前所述,將唯物辯證法與政治經(jīng)濟學聯(lián)系起來的這條思想線索,是列寧在閱讀通信集時得出的重要結論,這一思想線索也在“伯爾尼筆記”中得到了深化。在閱讀和改造黑格爾哲學的進程中,列寧不時將馬克思的《資本論》與黑格爾的《邏輯學》相比較,認為二者之間具有非常大的相似性。正是在這相互比較的過程中,列寧提出了《資本論》中“三者同一”的思想。跟隨列寧本身的閱讀進程,我們發(fā)現(xiàn),在黑格爾談論“抽象”概念的時候,列寧第一次將哲學與政治經(jīng)濟學聯(lián)系在一起來思考。黑格爾認為,哲學不會因為理智的東西沒有空間和時間的感性材料去否定理智的東西的真理,列寧據(jù)此聯(lián)想到了價值的范疇,認為盡管價值沒有感性的材料,但它相較于供求規(guī)律卻更具有真理性。在這里,列寧將一般哲學唯物主義的物轉化成了歷史性視閾中的物,“列寧的歷史性意識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他關于經(jīng)濟學和認識論的討論實際上都是以‘現(xiàn)代社會’即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作為前提的”[21]。列寧對物的認識開始落到歷史性的物的層面上,“價值范疇”和“供求規(guī)律”都不是來自人之外的自然界或抽象的物質,而是人本身所構成的特定社會存在和活動的反映,物成了實踐性的、歷史性的、社會性的物。當從歷史性的視角打開邏輯學與政治經(jīng)濟學相關聯(lián)的視閾后,列寧在往后的閱讀中不斷推進關于《資本論》與《邏輯學》關系的認識。

當黑格爾談到普遍不僅是抽象的普遍,更是自身包含著特殊東西的豐富性的普遍時,列寧非常贊同黑格爾的這一觀點,并且意識到了《資本論》與黑格爾之間的形似之處。接著往下,當列寧再一次涉及黑格爾關于普遍、特殊與個別關系的闡述時,列寧直接指認了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模仿,“黑格爾對推理的分析(E.——B.——A.,即單一、特殊、普遍,B.——E.——A.),令人想起馬克思曾在第1章中模仿黑格爾”[11]148。列寧意識到,馬克思正是在政治經(jīng)濟學中顛倒了黑格爾,在商品交換的關系中,馬克思看到了資本主義所包含的一切矛盾。列寧后來又將這一邏輯深化表述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首先分析資產(chǎn)階級社會(商品社會)里最簡單、最普通、最基本、最常見、最平凡、碰到過億萬次的關系:商品交換。這一分析從這個最簡單的現(xiàn)象中(從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這個‘細胞’中)揭示出現(xiàn)代社會的一切矛盾(或一切矛盾的萌芽)。往后的敘述向我們表明這些矛盾和這個社會——在這個社會的各個部分的總和中、從這個社會的開始到終結——的發(fā)展(既是生長又是運動)?!盵11]307列寧注意到,馬克思并沒有從單純直觀的物來開始他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而是從作為實踐結果的物背后的社會歷史性關系入手,把物作為社會關系來加以分析,揭示出商品中掩蓋的資本主義的矛盾以及由此導致的資本主義歷史暫時性。在這里,列寧將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的出發(fā)點即商品做了“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處理,這讓我們聯(lián)想到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中關于“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政治經(jīng)濟學方法的描述,盡管列寧沒有像馬克思那樣做出嚴謹?shù)膶W理分析,但列寧顯然洞察到了“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哲學方法論意蘊。

因此,正是通過黑格爾,列寧才更加深刻地認識了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并且簡明扼要地對二者之間關系進行了總結:“雖說馬克思沒有遺留下‘邏輯’(大寫字母的),但他遺留下《資本論》的邏輯,應當充分地利用這種邏輯來解決這一問題。在《資本論》中,唯物主義的邏輯、辯證法和認識論(不必要三個詞:它們是同一個東西)都應用于一門科學,這種唯物主義從黑格爾那里吸取了全部有價值的東西并發(fā)展了這些有價值的東西。”[11]290列寧認識到,馬克思正是通過唯物主義地顛倒黑格爾辯證法,才實現(xiàn)了對資本主義社會這個“自在之物”的科學把握。正是基于這一認識論上的突破,使列寧意識到無產(chǎn)階級革命實踐要取得勝利,必須將革命實踐和對資本主義新變化的科學認知有機結合起來。因此,在洞悉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之后,列寧迅速投入到對帝國主義的研究。

此外,有一點值得一提的是,列寧將馬克思的《資本論》與黑格爾的《邏輯學》關聯(lián)起來的思路,在今天看來也仍然具有強大的理論生命力。近年來,以克里斯多夫·約翰·阿瑟為代表的“新辯證法學派”逐漸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黑格爾《邏輯學》與馬克思《資本論》中的辯證法問題再一次成為他們關注的核心問題。為反對自恩格斯以來的所謂“舊辯證法”,阿瑟提出了一種作為“體系辯證法”的“新辯證法”,試圖以黑格爾的《邏輯學》反注馬克思的《資本論》。阿瑟指出:“體系辯證法的任務是在確定的序列中組織諸范疇的這種體系,使一范疇能夠邏輯地推演出另一范疇?!盵22]72為了能夠在黑格爾的《邏輯學》與馬克思的《資本論》之間建立關聯(lián),阿瑟提出了“物質抽象”概念,認為黑格爾的“純思”與馬克思的“價值形式”有密切相關性。由此,阿瑟對照黑格爾的《邏輯學》開始了價值形式辯證法的分析,并得出了“資本理念創(chuàng)造現(xiàn)實世界”的觀點。如何認識包括阿瑟在內的學者對馬克思辯證法的解讀,重溫列寧關于《資本論》與黑格爾辯證法、《資本論》與唯物辯證法關系的論斷,無疑有助于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馬克思的哲學方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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