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珺

《詩經·國風》中記錄了相當一部分關于愛情和婚姻的詩歌，其中不乏歌頌男女真心相愛的純潔情感的詩，也有女性面對丈夫的背棄而心存怨恨、自怨自艾的詩。這些詩既是先秦時期女性婚戀觀的真實寫照，也間接襯托了女性在婚戀中地位低下、被動選擇的身份與態(tài)度。在眾多反映婚戀的詩歌中，筆者選取了《詩經·國風》中反映女性叛逆婚戀觀的詩歌，涵蓋了女性在婚戀中的主觀選擇和主動拒絕兩個方面，論證女性在時代背景下的主動取舍以及所形成的叛逆婚戀觀的進步意義。

一、叛逆婚戀觀的具體內容

民間文學不同于官方話語統(tǒng)治下的文學，它極大程度地表現(xiàn)民間的生命活力。在民間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它經常發(fā)出與官方話語相對立的聲音。從思想內容與創(chuàng)作形式上表現(xiàn)自身的獨立性，我們把這種現(xiàn)象稱作文學的“叛逆性”。其實在文學的發(fā)軔時期，這種特質就已經顯現(xiàn)出來，并且影響了后世的文學發(fā)展。

《詩經》記錄了從西周初年到春秋中葉大約五百年的歷史?！对娊洝饭灿?11篇，其中大約三成是表現(xiàn)婚戀題材的內容。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詩經·國風》中記錄女性叛逆婚戀觀的詩歌一共11篇，其中記錄女性在婚戀中主觀選擇的有9篇，分別是《召南·江有汜》，“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其后也處……其嘯也歌”，指妻子被拋棄后指斥對方，不同于尋常棄婦詩的自怨自艾，反而正面指責對方過失。《邶風·北風》中，“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可解釋為少婦不堪忍受丈夫的暴虐而急與情人私奔。私奔本是有損德行的事情，但是女子如果事出有因，為了自身幸福而選擇私奔，那就是情有可原了，這在當時的社會情境下無疑是女性一次大膽的主動選擇?！缎l(wèi)風·氓》中，“及爾偕老，老使我怨……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女子戀愛而成婚后被棄，斥責丈夫有始無終，自悔遇人不淑，并勸告其他女子不要沉湎于感情而相信男人的謊言。遇人不淑已經足夠令女子傷心，可是女子仍可以分析原因，主動告誡后人不要再輕易受騙，這是一大進步。《鄭風·山有扶蘇》中，“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乃見狡童”，這是一首戲謔歌謠，女子嘲戲男子配不上自己。在封建男權社會中男性是處于社會主導地位并占據(jù)主動權，但是此篇中的女性卻在自己的婚戀中可以做到主觀選擇，可謂是有開新風之范?！多嶏L·褰裳》中，“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同樣這也是一首戲謔歌謠，女子說，你不對我好自有他人對我好。女性勸誡男人自己在婚戀中有選擇的權利，并非只是男人的附屬品，只能被男子支配。《鄭風·豐》中，“衣錦褧衣，裳錦褧裳。叔兮伯兮？駕予與行……駕予與歸”，這是一首涉及婚變的詩。男方來迎娶，女子很滿意，但家中拒絕迎婚。而后寫女子希望家人能夠成全這段婚事，反映了先秦女性在婚姻選擇中渴望自由婚戀的想法?！多嶏L·東門之墠》中，“東門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則邇，其人甚遠;東門之栗，有踐家室。豈不爾思？子不我即”，這是一首對唱詩，男子感慨女子所居雖近而遠，女子希望對方不要光說不做。女子對男人提出自己的期望和要求，實際上是在為自己做主?！恫茱L·候人》中，“維鵜在梁，不濡其咮，彼其之子，不遂其媾……婉兮孌兮，季女斯饑”，有一種說法是懷春的少女調笑心上人—候人，意思是不主動出擊就不會有愛情的收獲。主動出擊是女性主觀選擇的最好證明了?！夺亠L·九罭》中，“鴻飛遵陸，公歸不復，於女信宿;是以有袞衣兮，無以我公歸兮，無使我心悲兮”，解釋為女子的情人是位高爵位的貴族，千方百計地想把他留在身邊，纏綿之情溢于言表，并且費盡心思留住心愛的男子。除了女性在婚戀中積極主動地做出主觀選擇之外，記錄女性在婚戀中主動拒絕的詩共有兩篇：《召南·行露》中的“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雖速我獄，室家不足……雖速我訟，亦不女從”，女子堅決拒絕男子結婚的要求，在婚戀中誓死維護自己追求幸福的權利;《鄘風·柏舟》中的“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實維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諒人只”，女子鐘情于初愛，不從母命，誓死不改。女性在婚戀中之所以會做出叛逆的選擇，是因為自身想在婚姻和愛情中獲得主動權，為自己的終身幸福做主，而不是在自己原生家庭做多余的部分以及成為夫家的附屬品。

二、女性叛逆婚戀觀的進步性

女性在時代背景下是無法主動選擇自己的婚戀大事?！对娊洝L》中多數(shù)是地方民歌，風俗淳樸，因此部分女性擁有可以自己追求愛情的機會，但是也只能“發(fā)乎情，止乎禮”，所以在這種選擇困境下女性主動選擇或者拒絕婚戀就帶有了一種“離經叛道”的成分。在男子主導話語權的愛情與婚姻當中，男子可以強娶、強棄、強休女子，但是女人不可“以下犯上”，做出任何忤逆男子意見的事情。這是女性原生家庭的“家規(guī)”，也是成婚之后嫁到夫家的“夫規(guī)”。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女子仿佛只能做一個聽話的順從者，而不能在婚戀選擇中擁有自己的主動權。隨著西周禮制的發(fā)展與完善，男權社會最終確立，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女子在家庭與婚姻中地位不斷下降，由男女雙方可自由交往，到要遵循父母之命的婚戀狀態(tài)，再到成為傳宗接代的工具甚至是政治的犧牲品。從《詩經·國風》中11首記錄女性對待婚戀叛逆的詩歌來看，其中鮮明地體現(xiàn)了女性意識，實質是女性傳統(tǒng)婚戀觀的一種進步。所謂女性意識，一方面既源于女性特有的生理和心理機制，在體驗與感受外部世界時有著自己獨特的方式和角度，這實際上是一種性別意識?！囤L·北風》中，少婦不堪忍受暴虐的丈夫而想與情人私奔。這在當時顯然是少有的、叛逆的，我們先不討論此次計劃私奔的結果如何，但就女性因丈夫行為有失而計劃出逃的行為來說，即可看出女性鮮明的自我意識與反抗不滿生活的突出行動力，與其選擇沉溺在丈夫暴虐的痛苦之中，不如有計劃的逃離則是對自己尋求安穩(wěn)愛情的最合理歸宿。《曹風·候人》篇，懷春的女子主動追求心愛的男人，這顯然是把女性在婚戀中選擇的權利與自由看得與男性同等重要，體現(xiàn)了少女對愛情的憧憬與向往，以及自身可以不斷追求真愛的無限活力。當女性從小束縛在這種文化教育氛圍中，自我逐漸被社會規(guī)則所泯滅，最后所剩下的只是禮制所塑造的缺乏真實靈魂的軀殼。《鄘風·柏舟》中，女性的自我意識并沒有被社會所泯滅，在服從婚戀制度下，部分女性仍然具有鮮明的自我意識來追求心之向往?！多嶏L·豐》中，男女兩情相悅，但是無奈女子家人不同意，因此女子大膽說出自己的想法，并且希望家人能夠成全這段婚事。女子主動出擊，自己謀求自己的幸福，這種善于斗爭的精神，也是一種實現(xiàn)自我的方式。在這種境遇下選擇離經叛道的叛逆態(tài)度，實際上是女性自己在抗爭和斗爭，雖然艱難，但是女性可以誓死捍衛(wèi)這份驕傲的姿態(tài)，并付出行動，維護自己的尊嚴與幸福。從《詩經》語言的審美效果來看，以女性語言為主，不僅數(shù)量上占據(jù)優(yōu)勢，語言也更加直白有力。這種鮮明的自我意識，其實就是女性在傳統(tǒng)婚姻觀中的進步，她們忘記自己是作為一個附屬品而存在，把自己當作自己的中心，不斷為自己的人生尋求機會與幸福。這顯然是超越傳統(tǒng)婚戀觀的，與過往的婚戀觀相比是一大進步。

三、叛逆婚姻觀的審美價值

女性在婚戀中的自我選擇，實質上是女性在封建社會中行時代之逆流，是實現(xiàn)自我價值和塑造時代價值的必由之路。

《詩經·國風》為我們展示了上古社會女性生活的場景，也揭示了女性在社會婚戀中主觀選擇與主動拒絕的兩種基本方式?！多嶏L·山有扶蘇》是一首戲謔歌謠，女子嘲戲男子配不上自己，其實是在給自己的婚戀做主觀選擇?！多嶏L·褰裳》同樣也是一首戲謔歌謠，女子說，你不對我好自有他人對我好，女性同樣告訴男人自己在婚戀中是可以自己選擇的。兩首歌謠都反映了女性的內在精神之美，雖然女性生活的時代會受男權社會觀念的束縛，但是在重重壓迫之下，女性仍然可以獲得一絲喘息的機會，在社會與時代的阻撓之下做出自己的選擇，實現(xiàn)自我價值。《衛(wèi)風·氓》中，女子更是可以在自己經歷不幸婚姻之后理性分析其中的原因，并大膽解釋男子作為丈夫在婚姻中的不足，以及訓導后人在遇到戀愛和婚姻時一定要謹慎。雖說經歷過婚姻的儀式，明媒正娶，但是之后的婚姻生活仍然可以因為男子的背棄而使自己跌入無盡的深淵?！对娊洝L》每首都緣事而發(fā)、直抒哀樂，閃爍著生活的本真，出自人性的至情。通過《詩經·國風》可以看出女性在婚戀中叛逆的態(tài)度，實際上是為實現(xiàn)自我價值而服務的。

《詩經·國風》中女性叛逆的婚戀觀其實是先秦時代的新風尚。人類生存的本性，都是為了不斷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橐鍪侨祟愅ㄟ^合作創(chuàng)造新的生產成果，乃至新的生產力的過程，也是“合二姓之好”的最實質結果。這也是為何千百年來女性在婚戀角色不斷被擠壓的同時，又永恒地對婚姻懷有美好向往的原因。女性的形象在社會和時代的雙重壓迫下一直是被動和被屈服的。因此上古的審美觀以女子賢良淑德為美，男子欣賞溫柔且臣服于自己的女子，叛逆則被認為是不合正統(tǒng)的，是時代的大不韙?！多{風·柏舟》中，我們可以看到先秦女性主動勇敢，鐘情于初愛，不從母命，誓死不改。這是女性用生命在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從而讓自己不愧于生命以及所處的時代。在叛逆精神深處，我們不難看出她們所具有的獨立意志、自由品格，以及她們安貧樂道的人格精神。換句話說，較之于男性，她們更具有獨特且自由的精神和氣質。女子勇于叛逆，其實才是真正做了時代背景下最應該做的事情。

先秦時期無疑是男性占據(jù)社會的主導地位，擁有一切生產生活的主動選擇權利。男性社會中男子的尊嚴是無法撼動的，即使是在民間社會，我們也能感知男子在勞動以及家庭生活中的優(yōu)先地位以及思想上對女性的控制傾向。女子與男子成婚，往往不是以一個“人”的身份與男子結合的，而是作為一種男性的“物”，是男子的附屬品。先秦女性叛逆的婚戀觀獨樹一幟，是中國女性審美大觀園的一朵奇葩。她們以自己不屈的叛逆與抗爭精神為自身謀幸福，為時代開新風，是令人矚目的，也令女性文化群體光彩奪目，如星河般璀璨，其進步意義和時代價值必將感染后世，令無數(shù)女性為之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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