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莧麻河谷

2022-03-17 00:52:15季棟梁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半坡支書

季棟梁

榷場

進入臘月,活計就是起糞、撒糞、拉糞、壓糞。所謂的糞只是些糞沫子和平日墊進去讓羊、牲口的尿和稀屎滲透后的土灰,糞蛋蛋都掃回去做了燃料。糞土從羊圈、牲口圈挖起來,撂得像麥堆一樣,糞土疙瘩滾下來,用榔頭打碎,一遍一遍直到細如面,糞土也就摻和勻了。這叫撒糞。糞撒好后,拉到地里扒在老農(nóng)踏出的一個個糞底子上,鏟土將糞堆壓埋,不然能把老墻頭的墻皮揭下來的冬風(fēng),刮一場就會把糞堆吹得灰飛煙滅。來年開春,翻地種莊稼時攉開糞堆散進地里。

糞的活計做完,也就臘八了,生產(chǎn)隊就放年假了。

臘八半坡人不喝臘八粥,而吃臘八飯。有很大區(qū)別。臘八飯以米(半坡只有黃米,沒有白米)為主,摻上麥、豆、蕎、谷,五谷得全。煮一陣,盛出一老碗,給騾馬豬羊雞拌料時摻點兒,再加入豬肉臊子、蔥花、胡蘿卜丁兒和調(diào)料,還要和面捏些“巧兒(麻雀)頭”同煮,寓意消滅巧兒。臘八飯要半夜起來做,五更時吃,在巧兒醒來前吃畢,寓意巧兒醒來時人們已把糧食收藏起來。

臘八飯熟了先要“潑散”。上香、升表后,往房頂扔點,敬天;在院心放點,敬地;在灶臺板上放點,敬神;在祖先牌位前放點,敬祖。然后屋門、院門、石磨、雞塒及各種農(nóng)具、騾馬豬羊圈等都要抹到。吃臘八飯每碗都不能吃光,碗底要留點,用筷子刨成小麥摞,寓意年收年豐。吃臘八飯不能吃菜,寓意來年雜草少,不欺莊稼。半坡所有的講究都有成熟的系列。張文魁做這一切細致而虔誠。

我下放到莧麻河谷的第一頓臘八飯是在張文魁家吃的。

吃過臘八飯,睡個回籠覺,醒來太陽從門洞里照進窯洞。我起身去支書家,離過年還有二十多天,再說一個人的年過和不過有啥區(qū)別?我想出門好好走走,這地方的古建筑物實在是太多了。盡管我就是個社員,支書說不用請假,不用給他喘一聲,可啥事都給他喘上一聲,看得出他還是挺受活的。剛一出門,支書來了,說:“你要出門?”

我說:“想去跟支書請個假,想出門走走?!?/p>

他應(yīng)了一聲。

進了窯洞,我架旺火盆,開始搗罐罐茶。

“你先嫑出門?!?/p>

我應(yīng)了一聲,看看他。他說:“明兒大家都跟個集,后兒個開始就都出(宰)肉豬哩,出肉豬都要請吃飯,一直能吃到年二十七八,這二十多天好好把身體補補?!?/p>

肉豬也叫年豬。臘八過了就是年,家家戶戶就開始出年豬——出就是殺,過年圖吉利,不說殺、宰——捉小豬,喂到來年臘月長二三百斤肉,宰了能腌一缸,細水長流地解一年饞。

我說:“我……”

他說:“你聽我的,出去走走的日子多著哩,不出正月都是年,一直到二月二龍?zhí)ь^動莊耬,地里才有活兒干,你等初七過了,初七是人日,不能出門,得待在家里等魂魂歸來,不然一年都沒魂魂,初八就可以出門了,過了二月二再回來?!?/p>

又說:“不好意思?你別不好意思,半坡都有家,就你沒家,宰豬叫著吃飯,家家都去人,這是習(xí)俗嘛,多少年了,你沒吃上都心里惦記哩,吃宰豬飯多你一個啥都不會多花銷,就是添雙筷子的事,你沒吃上還得單獨叫你吃個飯,你說心里潑煩不?”

我點點頭。他又說:“明兒咱們?nèi)ト秷龈鷤€集吧?!?/p>

“榷場?是哪兩個字?”

他遲疑一下說:“考我?”

我笑了。他說:“兩個字難寫哩,榷字不常見?!?/p>

尚老師進來。支書說:“來來來,寫榷場兩個字?!?/p>

“能考住下放?”尚老師說。

“人家考我哩?!?/p>

我忙說:“我是說要是我知道的那個榷場,有典故哩?!闭f著我寫出了“榷場”,支書看看說:“就是這,就是這,典故有哩,榷場就是集,西夏時那里就是集。”

西夏、宋、金之間的貿(mào)易,被稱為榷場貿(mào)易,邊界有大榷場,村寨周邊有小榷場,也稱為“和市”。當(dāng)然,宋是利用榷場貿(mào)易對西夏進行牽制。《宋史》記載:“西夏自景德四年,始于保安軍地置榷場,以繒帛、羅綺等易駝馬、牛羊、玉等,以香藥、姜桂等易蜜蠟、毛褐、羚角、柴胡、紅花、翎毛等?!薄疤焓ブ?,及元昊反,即詔令陜西、河?xùn)|等絕其互市,罷保安軍榷場;后又禁令陜西并邊主兵官與屬羌交易。久之,元昊請稱臣,數(shù)遣使求復(fù)互市?!笨梢娙秷鲑Q(mào)易在當(dāng)時的重要性。

榷場在一個山彎,依附一個村莊,叫榷莊,山上有一堡,叫榷堡。逢老歷三六九為集。

“你買些核桃棗兒花生水果糖,初一娃娃進門入戶磕頭拜年,得散一散打發(fā)他們?!?/p>

“也給我磕頭拜年?”

“拜,半坡的風(fēng)俗,過年不論有無親戚,娃娃挨著門磕頭拜年,也是掙糖果哩?!?/p>

第二天,我和支書一人騎一頭驢。出了村,才發(fā)現(xiàn)趕集的人真多,一條條毛細血管般的小路上索索不斷,匯入大路。騎驢的,更多的則套著驢車,步行的少?!俺燥埧棵幼?,穿衣靠皮子,出門靠驢子?!庇械氖桥e家出洞。年集嘛。一驢車?yán)辶鶄€人,多是孩子和老人。到榷場還有三里多地,堵車了,驢車走不動。我們拉著驢往里走。

集市在一道山彎擺開,攤點夾道,賣什么的都有,大大小小的攤點,有抱著一只雞賣的,有提著兩只兔子賣的,有人竟然提著一吊子豬肉在賣。

貨郎子不少,貨郎子擔(dān)一字排開?!捌綍r走莊串戶的,也到年集上扎堆哩。”支書說。

走過幾個攤點,支書說:“看上的東西不一定今天買,掃集時再買。”

“掃集?”

“靠近年關(guān)的最后一集,集上東西賤葬(大減價),給個價就賣,不是掃集?”

“讓咧,讓咧?!?/p>

我以為上喊著讓路,往邊上躲躲,看看,沒有人馬經(jīng)過,卻是一個擺攤的在喊“讓咧”。

支書笑了說:“讓咧,意思是便宜咧,讓給你咧?!?/p>

我拿了個陶罐看,貨主說:“買吧,賤葬咧。”

我笑笑,放下,賣主說:“看你也是一身子躺進公家懷里的人,嫑把錢看得太重咧!”

我們走開了,賣主說:“金牙上了銹,皮鞋倒了后,喝酒酒也臭,做飯鍋也漏。”

賣東西各有各的招,有唱的,捶一鼓,有說的,敲梆子,都上口押韻:

“家有老,可是寶,孝敬父母要趁早,買個東,買個西,養(yǎng)育之恩報到老?!?/p>

“半坡的,王洼的,陳兒山和李岔的,莫亂走,往這看,我已等你整一年?!?/p>

一個攤點,三個一模一樣的小伙,你一句我一句吆喝著說:

“走一走,轉(zhuǎn)一轉(zhuǎn),買不買你看一看,

看了不上你的稅,不買不要你的錢,

不要你的錢。”

“浪一浪,逛一逛,買不買你望一望,

望了眼睛不吃虧,保證給你眼歡喜,

給你眼歡喜。”

他們就像是文藝演出中的表演唱,可他們沒有任何化妝。

“這三個都長這么大了,一肚子生了三個,引得方方圓圓都攆來看,想想就像是夜兒個的事,”支書說,“下放,城里還有一肚子生四個的,是不?”

我說:“聽說過?!?/p>

榷場有個信用社,我說:“我去換點零錢,到時候給娃們散壓歲錢吧?!?/p>

“錢你散不起,娃娃多哩,買點核桃棗子柿餅洋糖散散就行了。”

“第一年嘛?!?/p>

“規(guī)矩拉下了,就是年年的事了?!?/p>

“一人五毛。”

“嘖嘖嘖,一人五毛,不過日子了?錢你得留著應(yīng)急,你這日子誰知道過到哪天?你家是資本家,偷偷藏下錢咧?”

我搖搖頭說:“那兩毛吧?!?/p>

“一毛錢八個洋糖,能把他們高興得上天哩,貨郎子擔(dān)的不太甜的豆豆糖,一毛錢十二個哩?!敝俸僖恍φf,“曹倆就像做買賣搞價哩?!?/p>

換錢的時候,服務(wù)員問要不要換十塊的新錢,支書換了一張。只換一張,有些奇怪,農(nóng)村人重男輕女,可他也不是只一個男孫。

支書說:“換一張新錢,給老先人印壓歲錢老先人也高興?!?/p>

半坡給老先人燒的紙講究要自己印,買別人印好的燒紙燒了自己先人得不上,誰印的誰先人得了。自己印很簡單,買大白紙裁好,拿面額最大的十塊錢一正一反拍過,就算印了。十月一燒紙時我搞懂學(xué)會了。

榷場不是公社,卻有個供銷社,三門磚瓦房很突出,門前排起長隊。

我說:“供銷社賣啥哩,排這么長的隊?”

“除了賒銷布還能有啥,賒銷布不要布票,有些人頭天就排隊哩?!?/p>

“這要進去等買上東西怕都快天黑了?!?/p>

“唉,能賒銷多少?還有從后門走的,排這么長的隊幾個人能買上?一陣就沒了,曹們也不進去,核桃棗兒花生水果糖塊柿餅,攤攤子上擺著買,便宜,東西還好。”

支書跟幾個人打過招呼,繼續(xù)往前走,說:“有的人啥都不買,買也買不起,就是進去看看,供銷社里稀罕東西多嘛,圖個眼歡喜?!?/p>

核桃棗兒花生水果糖塊柿餅各樣買了些。支書說:“買得多了,散的時候一個娃抓半把就夠多了?!?/p>

經(jīng)過一個小賣部,支書說:“你買上幾包紙煙吧,過年哩,都會吃幾包紙煙的,百節(jié)年為首嘛?!庇终f,“阿干那達怕沒了,紙煙一月多少有指標(biāo),過年買的人多?!?/p>

我們和支書各買了一條紙煙,看到小賣部有賣香、表、紙的,反正要用,就準(zhǔn)備買,支書附在耳朵上說:“香、表、紙回去在阿干小賣店里買,照顧照顧阿干生意?!?/p>

我看上一個大號的曲曲罐。我那里越來越熱鬧,來的人多,曲曲罐小,搗一罐罐喝不了幾個人。我看上一種大曲曲罐,陶的,樣子挺古,有刻畫,價格不便宜。支書說:“罐罐來,罐罐去(qi),后頭剩下個罐罐系。曲曲罐買個便宜結(jié)實的,貴的打了就是錢,你看上的那是個樣子活兒,那是你們文化人坐在房里喝茶的,不耐摔拌?!?/p>

來到一個賣白邊大黑碗的攤前,支書選了一個說:“買這個?!?/p>

我拿上看看,與建盞有些相似,手感極沉,只不過沒有那么精致講究,而且樣子也很不同,建盞多是口大底小,有的形如漏斗,這曲曲罐罐恰恰相反,口小底大。

買了曲曲罐,買了些云南磚茶,當(dāng)然得買棗子。搗罐罐棗子是與茶葉一樣不可或缺的原料。棗子抗旱,因此這里棗子比較多,有狗頭棗、同心圓棗、靈武長棗、北山小棗等十幾種。棗有雞蛋大的,有指頭蛋子大的。我想買桂圓大小的圓棗,支書說:“搗罐罐是喝茶,不是吃棗子,棗子就是個味兒,買北山小棗,味尖,耐熬。”

北山小棗指頭蛋大小,干得棗肉皮都貼在胡胡上。

晌午了,“老陜泡饃館”還開著。我說:“咥碗羊肉泡饃?!?/p>

“算咧算咧,嘴是好忍的,石頭是難啃的。明兒起開始出年豬了,天天有肉吃,一直吃到過年,臘月是最肥的哩。話要想著說,福要勻著享。”

往里看看,我說:“吃的也人不少哩?!?/p>

支書說:“一家?guī)卓谝煌耄鄵綆淄霚?,泡自己帶的饃饃。這掌柜的會做生意得很?!?/p>

繼續(xù)往前走著,支書就說起老受來。他說:“老受那么大的家業(yè),跟集從不下館子,但每次跟集都進館子,一進館子問一斤牛肉多少錢,一斤羊肉多少錢,一只雞多少錢,問個過,然后問面湯多少錢,掌柜說面湯不要錢,老受就說,來兩碗。面湯端上來,他就從褡褳里拿出饃掰著泡了吃。館子里掌柜伙計都認(rèn)下他了,他一進門,伙計就說,面湯不要錢,來兩碗。掌柜的說,你麻煩不麻煩,問個遍才要面湯,直接說來兩碗面湯就行了嘛。老受說,不問咋知道啥是啥價格,咋掌握行情,賣東西不吃虧了。唉,老受真是從牙縫里省出了個地主。”

兩邊擺的攤點夾出的集市老長,走到頭又回過頭來,又到了“老陜泡饃館”前。支書說:“走不過去咧,唉,人誰管得住自己的嘴。走,咥一碗,日子長拖拖的,哪點還省不出來這一碗?!?/p>

我說:“就是,就是。”

“老陜泡饃館”三間房子大,擺十幾張桌子。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吸溜呼嚕聲如潮水。

我們一進門,掌柜的迎上來,嘿嘿一笑說:“過來過去走了三四趟,我心里還說這日能得,把嘴給管住咧?”

支書一笑說:“你個老財迷,臘八都過了,聽不著豬叫喚?還不關(guān)門回老家過年,偏要掙人這一碗錢,鉆錢眼里咧?不怕成了老受?”

一張桌子空出來,我和支書坐下,掌柜的拿了藍邊老碗,里面放著一個饃。饃要自己掰,掰得越碎越好。每塊掰碎的饃饃疙瘩上面都帶點饃饃皮,才是最高水平。

我們掰著饃,進來一漢子,站在我旁邊。我往里擠擠,給他讓出座位。他要了一碗羊肉泡饃。掌柜的取來藍邊老碗和饃,一放到桌上,漢子抓起饃就掰。三下五除二一個饃掰在碗里,把碗遞給掌柜。我們才掰了不到半個饃。

羊肉泡饃誰的饃先掰好誰的先做。羊肉泡饃端上桌,漢子就呼嚕呼嚕吃起來,不時大張著嘴哈氣。支書悄聲說:“日急慌忙的,饃疙瘩有指頭蛋子大?!?/p>

我們的饃才掰完,他已經(jīng)吃光了。起身走時,我們都看著他。他看看我們說:“咋咧?”

“沒咋?!?/p>

“沒咋是咋咧?日怪不?!”

漢子騰騰騰走了。

支書說:“把他家的,這是吃羊肉泡饃?呼嚕呼嚕地像扒糞?!?/p>

又說:“一碗羊肉泡饃,吃了才多大一會兒?!?/p>

又說:“能有多大的事?日急慌忙的。”

“就是嘛,好東西要個好吃手哩?!闭乒竦恼f,“像這號吃手,就是皇上的飯也吃不出個好來。”

掌柜的給我們一人敬一支煙,支書別在耳后,我也別在耳后。

泡饃端了出來,我們開始吃泡饃。我學(xué)著支書從碗邊吹著小口吃,掌柜的說:“看你不像個會吃的。”

“就你會吃?人家吃過的你怕都沒聽過?!?/p>

“來改造的?”

“下放勞動的,別見個外人就說是勞動改造的

我笑笑,掌柜的說:“細皮嫩肉的,一看這皮肉就不是咱們這里的皮肉?!?/p>

支書說:“不回家過年?幾百里路哩,一場雪就擋住了?!?/p>

掌柜的說:“老天不擋過光陰人的路,過了十五再回家。年得回家過啊,父母在世,年紀(jì)大了?!?/p>

偏方偏

一抬頭,看到去疼片蹴在崖頭,就像一只禿鷲。真的很像!

“下放,你今兒干啥去?”他問。

“不干啥?!蔽艺f。

“那上山走?!?/p>

“上山干啥?”

“今兒個六月六嘛,抓蛇泡蛇蛋墨,圈瘡,效果好得很。”

我背了背篼跟他上山。

五月單五,我就和他捉癩蛤蟆,泡蛤蟆墨。他說癩蛤蟆躲五月單五,單五這天的癩蛤蟆質(zhì)量最好。按民間的說法癩蛤蟆有劇毒,五種最毒的東西里面就有它,而它卻也是最能清熱解毒的,特別是端午這天捉到的蛤蟆毒性最大,能捉上真是最好的藥。毒蟲都是“神蟲”,端午這天的癩蛤蟆特別難捉,得要有命。捉住后把蛤蟆毒汁擠出拌入面粉搓成長條,或把錠墨塞進癩蛤蟆嘴里,將它掛在墻壁上,風(fēng)干后就成了中藥,也可以直接將蛤蟆泡入墨汁中。人身上出了毒疽,用此墨畫一圈,毒疽就會收縮。他說每年我都能捉上幾只,知道為什么?我說,為什么。他說我是大夫啊,這輩子人做啥,都是上天安排命中注定的,大夫是來治病救人的,癩蛤蟆能治病,五月單五的最好,上天就得讓我捉到它們。我見過去疼片給老馮圈瘡,他用那泡著蛇身的黏稠墨汁,畫一個比瘡大點的圈,用那黏稠的汁液將圈涂滿。三天后,那瘡收縮,漸漸干了,幾天后竟然好了。

去疼片手里有一本偏方抄本,竟然是羊皮的,說是他父親傳給他的。他父親曾經(jīng)是駝隊的隨隊郎中。偏方上有些字他不認(rèn)識,常來找我。他膽子很大,偏方敢大量付諸實用。他說,你別看這偏方偏,有些偏方比西藥都頂事。我說,偏方你都敢用?他說,有啥不敢用,偏方,偏方,正方不都是偏方轉(zhuǎn)正的,哪些正方是一開始就有的?我說,可你是赤腳醫(yī)生……他說,你是說我是公家人?那有啥,縣醫(yī)院現(xiàn)在的院長以前就是個鄉(xiāng)郎中,給人看病就用偏方,現(xiàn)在名氣老大的,省上都調(diào)哩。我說,偏方治病可是有危險哩。他說,不危險能叫偏方?我說,你不怕用偏方把人治死治殘?他說,沒那么玄乎,啥讓你們這些人一說說得就很嚴(yán)重,一般能傳下來的偏方都沒那么危險,再說在你對病的把握上、下藥有輕重上說話。

我們往坡上爬。我說:“蛇,我見了骨酥?!?/p>

他嘿嘿一笑說:“越怕越出事,越不怕越不出事?!?/p>

我搖頭說:“恰恰相反?!?/p>

“你害怕蛇,我問你,蛇鉆到嘴里怎么辦?”

“蛇咋會鉆進嘴里?”

“你在山野里睡著了呢?蛇最愛鉆窟窿?!?/p>

“往出拽?!?/p>

他搖頭說:“蛇鉆進嘴里,你拉斷都拉不出來,可拿火燒蛇尾巴,一燒,蛇刷地就退出來?!?/p>

“真的?”

“哄你做啥,還有就是用針扎尾巴,蛇也刷地就退出來?!?/p>

“所以男人帽殼郎里一圈帽檐下面總是別著針,盤著一圈線?”

“也可以這么說,不過帽殼郎別針盤線主要是為了繚褲襠。”

我一笑說:“繚褲襠?”

“就是繚褲襠呀,別處爛了不要緊,褲襠扯了呢,不像你們城里人還穿個褲衩衩兜著,可不全露出來。”

我給他豎個大拇指。

我們在一片草地上停下腳步。他說:“還有,蛇纏在腿上胳膊上脖子里咋辦?”

“你說得怪嚇人的,往開散啊。”

“你別看曹們這一帶的蛇多只有搟杖粗,箍上了勁可大了,把你的皮都能纏得捋下一層哩,你想散開是很難的?!?/p>

“那該咋辦?”

“還得用火燒用針扎。所以記著,出門一定要帶火,不光是長蟲,所有野東西都怕火。”

野東西指狼、豺、野豬,還有豹子,那時候莧麻河谷野東西還是很多的。

他猛然往前一撲,一腳踩去,我看到了一條麻蛇,一尺多長。他一只手捏住蛇尾巴,別看蛇軟得就像沒有骨頭,去疼片抬起腳來,那蛇頭竟然就憑空直直地豎立起來,就像盤著一根無形的竹竿樹枝。去疼片提著蛇的尾巴掄著轉(zhuǎn)圈,蛇就垂了下去,像一根皮條了。

“你這么掄著轉(zhuǎn)圈,蛇的腰節(jié)骨就松散了,再也豎立不起來?!?/p>

他掏出一塊白手巾,在蛇頭前一繞,蛇咬住手巾一角,他一手捏住蛇頭,猛一拉手巾,蛇的兩顆牙就給拉掉了,血在白手巾上洇開,像梅花綻開。他說:“蛇毒人主要是靠毒牙把毒液注射到人體內(nèi),蛇毒牙不拔,它亂咬就把毒液糟蹋了,毒牙拔了,它就給咬住的東西注射不了毒液咧,你想咋耍就咋耍,可涼了。”說著,他兩手捉蛇在眼睛上拉來拉去,“蛇一年四季都是冰涼的,來,你拿著在眼睛上拉拉,對眼睛好得很?!?/p>

我往后跳了幾步。

“集市、榷場那些耍蛇的,都把毒牙拔了的,你當(dāng)他們不怕蛇咬?!?/p>

他嘿嘿笑著,把蛇纏在脖子里,蛇就在他身上爬來爬去。

“你怕啥,蛇可是好東西哩。”他竟然親了蛇的嘴。

去疼片給周全發(fā)治病就用蛇。周全發(fā)不知得了啥病,只是個瘦,幾個月瘦了一半,人說是骨頭吃肉,這種病難治。去疼片就抓了一條毒蛇,又抱來一只烏雞,一刀一刀把蛇剁成寸截,扔給烏雞吃。烏雞啄吃下一條蛇,只一會兒就腫得像受了驚嚇的刺猬,毛全奓起來了。一個對時(一天一夜),把烏雞宰了,煮給周全發(fā)吃,不放任何調(diào)料,就放了點黃芪、甘草、當(dāng)歸。周全發(fā)又吃了一只喂了蛇的烏雞,盡管人也腫脹得沒了眼睛,但病回頭了。后來又吃了三只喂了蛇的烏雞,病竟然好了。

這個方子,同樣用在牛身上。半坡大隊有幾個生產(chǎn)隊養(yǎng)牛,尤其是回民養(yǎng)牛的多。老埂坪的一只牛拉來,幾乎都立不住筒子(站不住了)咧。去疼片讓把牛拉到坡上,又去抓蛇,抓住蛇從牛鼻子往里塞,蛇鉆入牛鼻,牛打了幾個噴嚏,半截蛇尾打得噴出來。牛后來竟然也被治好了。

他把蛇裝進竹簍里,我們又走了幾處,等了半天,再沒等到一條蛇。

我指著溝對面一片古莊子說:“古莊子里肯定蛇多?!?/p>

他說:“沒錯,你去過古莊子咧?”

“還沒去過,咱們?nèi)グ??!?/p>

“那莊子你少去,全莊子人都死在里面,就地埋咧?!?/p>

“胡說?!?/p>

“你沒聽說,我給講講,還當(dāng)你聽過咧?!?/p>

“那莊子叫殺風(fēng)口,這名字兇不?那莊子前面有一道口子,就像刀口,風(fēng)得從那口子里過,不然就得翻山越嶺。風(fēng)從那口子過,就像是人挨刀的號叫聲。不管你啥時候去,都聽到風(fēng)的號叫哩?!?/p>

他停頓了一下,手從腰里摸出個虱子,兩個大拇指指甲一對,“噼”的一聲,說:“唉,把你也餓著了,噼——”沖我一笑繼續(xù)說:“殺風(fēng)口原來有個大戶,姓魏。那年四少爺娶了媳婦,媳婦叫啥名字不曉得,反正傳下來的是魏家屋里的,她把事弄大了,也沒有正規(guī)的名字,一提還是魏家屋里的?;檠鐢[了,有一習(xí)俗,就是新媳婦要‘站對月,從擺宴席那天算起,新媳婦在婆家待夠一個月,回娘家再待一個月。站滿一月,女婿去接回來。魏家屋里的回娘家‘站對月滿了,四少爺去接,回來的路上出了事,遇上三個土匪,就把魏家屋里的給輪奸了。三個土匪事干完,那個土匪頭兒還對四少爺說你要感謝你媳婦,多虧了你媳婦,要不然明年今兒就是你娃的忌日,老子就多了一條命債,記著,一輩子都要感謝你媳婦。回到家,他們也就扣的扣了,蓋的蓋了,給誰都沒說。四少爺對媳婦也挺好挺感激的。

“可這日子總是像水一樣要流走的噻,時間一長,四少爺心懷的感激漸漸就淡了,而魏家的光陰越來越大了,在縣城里開了一個大貨場,皮毛生意做得紅火。財大氣就粗,四少爺就對媳婦有了意見,說老子的女人怎么能讓別的男人干,你為啥不跳崖保貞節(jié)?你失了身為啥還不撞死?四少爺就像是報仇,一次娶了姊妹倆,姊妹倆合起來欺負魏家屋里的,四少爺又把事情給姊妹說了。這一說殺風(fēng)口的人都知道了,調(diào)鹽加醋地就傳開了,不少人竟說什么是她私通,不守婦道。魏家屋里的就待不下去了,她幾次尋死都沒死成,反而更惹大家的閑話。好在她也沒娃,她跟四少爺說她要走了。四少爺說,我給你寫休書。她說,寫不寫無所謂,我認(rèn)已說過的話,死是魏家的鬼。四少爺說,你要不要是你的事,我寫不寫是我的事,你認(rèn)什么話是你的事。等四少爺寫出來,魏家屋里的已經(jīng)走咧。他心想,也好,休書放著,你娘家來人鬧事時拿出來堵嘴。魏家屋里的并沒有回娘家,而是鉆進山找土匪去了。她憑自己是女人和女人戮閑話搗是非的本能,讓幾個土匪頭子互相殘殺,然后自己成了這股土匪的老大,把那三個土匪點了天燈。魏家屋里的帶著土匪進了殺風(fēng)口,魏家人嚇得全部跪街,可她沒殺一人。

“再后來魏家屋里的這股土匪越來越大,就起義咧,聲勢鬧得好厲害,占了幾個縣衙,把縣官都殺了。后來朝廷出軍隊打了幾年,才給滅了。開始清算,魏家屋里的名號就牽扯到了殺風(fēng)口的魏家,四少爺拿出了休書,官府說,休書怎么在你手里?四少爺說,她不要。官府說,休書在你家就說明還是你魏家人。又有人舉報說魏家屋里的帶著土匪進了殺風(fēng)口,未殺魏家一人,未搶魏家一粒米。朝廷把魏家滅門了,上百口人殺了,推倒房屋,炸塌窯洞,推進井里掩埋,莊子一把火燒了……”

我說:“哪個朝代的事?”

他說:“不曉得,都這么傳說哩?!?/p>

我后來查了所有能找到的史志書籍,沒找到這個傳說。

多年后半坡這一帶搞旅游開發(fā),草花的兒子當(dāng)了縣長,他打電話讓我過來,格外交代說:“叔,你把殺風(fēng)口這故事也整理出來,咱們這里也有過農(nóng)民起義?!?/p>

我說:“這不能胡說,農(nóng)民起義那可是要真實史料的?!?/p>

他說:“哎呀,唐宋元明清你隨便說一個,讓像你這樣的再去考證嘛,不是更有影響力了。”

勝新婚

這天晚上只來了史大忠一個人。

他一進門帶來一股腥膻味兒,從衣兜里掏出幾個黑乎乎的蛋,說:“羊蛋,快吃,還熱著,趁熱吃了?!?/p>

羊蛋就是羊睪丸,腥膻味兒重,但特別好吃,尤其燒烤的,皮脆里嫩。

我說:“謝謝,都吃了你多少個蛋了?!?/p>

他嘿嘿一笑說:“咋能是我的蛋,你越來越能抬杠了。”

我也笑了。

“你每次吃了有反應(yīng)嗎?”

我笑笑。他說:“你三十來歲吧,閑著不吃也有反應(yīng)。唉,你這日子,你得有個人啊,荒到啥時候去。不如碰上一個,唉,人最歪的就這二十來年,錯過就光剩下后悔了。”

史大忠是個劁騸匠,豬羊牛驢都能劁騸。有這門手藝,史大忠就成了隊上搞副業(yè)的,背一個油乎乎的帆布包,走村串戶。因為他不做農(nóng)活,衣著就干凈一點,人也顯得清爽,倒像個公家人。倘若不是像打快板那樣對敲騸劁的兩個騸刀片,你不會想到他是一個劁匠。不用吆喝,別看騸刀片兒小,對敲時發(fā)出極清脆的響聲。當(dāng)然,還有一個標(biāo)志,那就是包系綰一綹紅綢子,迎風(fēng)醒目。

豬娃羊羔長到四十天到兩個月就會發(fā)情了,發(fā)情會影響成長,倘若不留公、母,就騸劁了。牛驢一類的大牲口公的半歲就要騸了,母的則不需要劁,它們既要干活,又要繁育?!皠e看簡單,一碗飯的時間就騸了劁了,刀口也就一兩寸,撒上消炎粉,兩三針就縫合了,有的都不必縫針。是個手氣活哩,有人就是不行。”他看看我,有些得意,“我弟就想跟著爹干這行,干這行永遠有肉吃,可就是不行。他手氣不好,劁豬死豬,騸羊死羊?!?/p>

以前半坡人主要是養(yǎng)羊,割資本主義尾巴,羊不讓多養(yǎng),養(yǎng)豬倒不限。毛主席“大養(yǎng)特養(yǎng)其豬”的語錄寫在墻上,養(yǎng)豬的就多了。以前家家養(yǎng)一頭肉豬,過年時一宰,腌一缸,吃一年?,F(xiàn)在家家養(yǎng)兩三頭,過年宰一頭,余下的就趕到集上去賣。養(yǎng)母豬的也多了,賣豬娃子。牛羊豬,三年五,就是三年五窩,母豬一窩能下十二個左右。就有人家養(yǎng)公豬,專門為母豬配種。半坡人把公豬叫牙豬(公狗叫牙狗),把配種叫打圈。這都是古語:清《談?wù)鳌っ肯隆ぱ镭i》:“牙豬,牙即豭之轉(zhuǎn)音也?!薄缎咽酪鼍墏鳌さ谌亍罚骸霸儆心且粯油崂柏?,心里邊即與那打圈的豬、走草的狗、起駒的驢馬一樣,口里說著王道的假言?!贝蛉τ心眉Z食的,也有用工分頂?shù)?,也是不錯的收入,給錢的也有。

史大忠的營生忙起來了,因此晚上很少來我這兒捫虱片椽。匠人的錢在路上,翻山過溝的,累啊。然而,最近他卻是天天來,晚上都來,而且就睡在我這兒,因為他出了點事。

史大忠上了炕,裝了鍋子煙吃著說:“你這人怪,以前來的都愛看個書,你一晚上不看書?忘了帶書?孤不?”

“不是忘了帶書,是我在戒書?!?/p>

“戒書?”

“戒書!”

“書還能戒?”

“能戒。”

“難哩,老走說是讀書害了他,可一本書讓哪個娃娃偷走了,嚎著去給支書告狀哩?!?/p>

“能戒,不過就像戒大煙?!?/p>

“像戒大煙?那可難戒。我爺就是抽大煙把一份家業(yè)抽光了,還賣了一兒一女,那時候我家要著吃。不過,我?guī)讉€老子都很感激我爺?shù)?,不然我家就是大地主。?/p>

他揚起頭看了半晌窯頂說:“你說人就是這么不一樣,我們才跟著你識字哩,你卻把書戒了?!?/p>

“你好好識字?!?/p>

“這把年紀(jì)了……”

“八十歲學(xué)藝不算晚嘛?!?/p>

“把書戒了真對你有好處嗎?”他狠吸一口煙說,“你知道嗎?我們最稀罕你們啥?你們會讀書,磚頭一樣厚的書那有多少字,密密麻麻的,你們就讀得進去,嘖嘖嘖。你前面來半坡的,啥時候出來都看到屋里燈亮著。要不是書,要不是有意思,不片椽抬杠,你們能在燈下一趴一晚上,一趴一晚上?還不把人孤荒死咧!”

我應(yīng)了一聲說:“把書戒了……難哩!”

“那還用說,當(dāng)然難哩,就跟賭徒酒鬼大煙鬼戒賭戒酒戒大煙一樣嘛?!彼俸僖恍φf,“你別多心,就是打個比方?!?/p>

“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史大忠看看我。

我笑笑。他說:“哎呀,讀書人都是厲害人,你看這話說得。”

我說:“老走說的?”

他說:“嗯,老走說這話是皇上朱元璋寫給一個騸豬匠的?!?/p>

他脫了衣服捉虱子,可捉了兩個卻又沒心思捉了,把衣服團個蛋蛋扔在一邊,又裝了一鍋子煙,深深咂了一口徐徐噴出,眼睛盯著窯頂。他還深陷在自己的事情里。

史大忠出了啥事呢?走街串巷進村入戶的匠人,出事不外乎作風(fēng)問題。倒不是什么閑話傳到了老婆臘梅的耳朵里,而是臘梅聞出了史大忠身上有別的女人的味道。臘梅問是誰,史大忠不說人,臘梅就撒潑打滾,結(jié)果把史大忠惹齁了,打了臘梅,反說女人聽上人的閑話,還逼問是誰看到我們的日子過得平順和善,戮閑話搗是非。事就這么弄下了。臘梅性子有些烈,堅信自己的鼻子,史大忠打過兩次,沒打服,也再近不了身。有一天,史大忠覺得臘梅好像是消了氣,等臘梅睡下就貼過去,結(jié)果讓臘梅一腳蹬來,他沒防備,一跟頭就跌到了地上,額頭讓地上填坑的柴枝子劃了一拃長的口子。史大忠齁了,起來又打了臘梅。臘梅找隊長,不讓史大忠再出門搞副業(yè),讓回家勞動。隊長問為啥,臘梅不說。隊長說,幾個搞副業(yè)的,還就史大忠搞得好,回去。臘梅就把事說了,大隊長說,自古道捉奸捉雙,你捉住雙了?沒捉住雙就憑一張嘴……事情就這么傳開了,越傳越鬧,臘梅把褲帶系成了死疙瘩,剪刀壓在身邊,史大忠只要有圖謀,就閉著眼睛不要命地亂剪亂戮?!鞍?,整天戮著一張臉子春氣一樣,干個啥掄得風(fēng)吼,眼不見心不煩?!笔反笾倚臒┚蛠砦疫@里。

前天,史大忠來得早,我們兩個坐在崖頭上吃著煙,他就說起事情的原委來。他身上的女人味道是盤腸寨孝全家的味道。孝全在學(xué)大寨工地上,孝全家的能扒光陰,就喂了牙豬,開始喂了一頭,來打圈的多了,便又喂了一頭。自家養(yǎng)著牙豬,方便,又喂了母豬,賣豬娃子。豬娃子出月就能賣,一兩集賣不掉的,就得該劁的劁,該騸的騸,因為再大點就會發(fā)情了。一直是史大忠給劁騸。那天他去盤腸寨孝全家劁騸豬娃,因為集由五天一集改成十天一集,她家豬娃出月沒賣掉幾個,一集十天,等到下集就太長了。他一口氣騸了三個劁了兩個,還有兩個要劁的,孝全家的說,你歇緩歇緩順個氣,我給你搗罐罐。

孝全家的豬圈中間用木椽柵開。牙豬與母豬分開。牙豬圈里圈著一頭母豬,是來打圈的。豬打圈時為了保險,母豬趕來要跟牙豬圈一晚上,第二日才趕回去。孝全家豬圈盤著一個土爐子,是搭火給豬煮食的,衣子柴草鍘細煮了,加點秕糧食麩子攪拌,豬就肯吃。孝全家的搭火搗罐罐,史大志就靠著墻根吃煙順氣喝茶,兩人說這說那的。誰知那邊圈里牙豬就上了母豬的身。“就在柵欄邊,在人眼前,還那么哼哼,那啥都看得清清楚楚……人一天有三昏九迷三十七糊涂,沒把住,她也沒把住。唉,都怨那豬,你說它們就是不避人嘛,誰能把住……”史大忠拍炕一巴掌說,“都怪這集,以前三天一集改成五天一集了,五天一集又改成十天一集了,集沒了你讓跟么,壞了啥事咧,十天一集,嘖嘖嘖,從來沒有過的事。要是三天一集,周圍三個大集你一四七,我二五八,他三六九,搞副業(yè)的天天有集跟哩。要是三天一個集,這豬娃早賣掉了,哪里一天劁騸這么多,也就沒這事了?!?/p>

孝全躺在炕上,一鍋子煙接一鍋子吃。他時不時嘆口氣,說:“硬拔十天半月的麥也不著個氣,你說整天臉不是臉溝子不是溝子的……”

拔麥子是半坡人認(rèn)為最大的苦。

我說:“你跟臘梅服個軟,好好說說,三句好話當(dāng)錢使呢,別總是打噻?!?/p>

“服個軟?女人不能慣這毛病,以后還咋辦,不騎在你頭上作威作福?”

“作威作?!蔽蚁胨菑膹V播里學(xué)來的。

我說:“本來你就不對,女人最恨男人出這事,你還打她,再說看得出臘梅不是那號人,騎在你頭上能作個啥威啥福?!?/p>

他不說話。我說:“有些女人打得服,有些女人打不服,人跟人不一樣。要是能打服,打上兩三回,冷上十天半月,也就煙消云散了。你打了多少回,這過了一個月了吧?你服個軟,給她個臺階下,那啥了她,就啥事都沒了。”

他看看我,我說:“回去。”

“你說我回去一下?”

“回去一下!”

“回去一下!”他說,“也對哩,我給她服個軟,她要再不下臺階,再熟她的皮子。這么下去咋行呢,非把人日塌瘋了,昨日我就把個豬娃子給劁死咧。”

史大忠回去了,我出來坐在坡上,夜風(fēng)如撫,山丘如獸。星空浩瀚,深邃而透徹,星星很繁,顆顆晶瑩,忽然一顆流星又一顆流星落到山那邊去了,我還是第一次同時看到兩顆流星??粗强?,我在想史大忠“把書戒了對你真有好處嗎”的話,就有些想讀書。然而,我一本書都沒帶,只帶了地圖冊。我得讀書,對。我回到窯里,爬在炕上給我的幾個學(xué)生寫了信,讓他們給我寄書來。剛剛把信封好,史大忠又回來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事情沒解決?

他不說話,躺在炕上,仰頭看著窯頂。我說:“一次不行兩次,劉備還三顧茅廬哩。軟話說著,親熱親熱,會好起來的?!?/p>

我裝了一鍋子煙遞給他,他接了狠咂一口,徐徐吐出來,咯咯咯地笑起來。我拍他一巴掌,他搗我一拳說:“女人就是女人,你說齁起來,能把你一口吃了,要那啥了,咯咯咯,挺那啥的?!彼砼榔饋?,“我按你說的服了軟,她還繃著,我把騸驢的騸刀扔給她說你把我騸了去、割了去,這個錘子長到我身上,我也覺得麻煩。闖這禍,你把我騸了、割了,就等于把這是非根斷了,我就是個騸驢了。你走哪里把我騎上,咱們好好過日子……后來……”他咯咯咯笑著,“她還說你還能成了,會擺文了,是非根,就是個是非根嘛。我說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我沒說是朱元璋說的,我說是你說的。她說那些知識人,就是會說話,你跟他睡倒睡得進步了哩?!?/p>

我笑笑,感覺自己也輕松了,說:“那你咋又回來了,小別勝新婚呢,快回去。”

“小別勝新婚?”

“你們淘氣多長時間咧,不等于是出了趟遠門,不是小別嗎。”

“嘖嘖嘖,這話說得多好,還是你們會說話,你們這些狗日的啊?!?/p>

在半坡“狗日的”不是罵人話,反而是夸贊,“驢日的”才是罵人話。

“回去吧,再那啥去。”

“咋能把你一個人晾在這達。”

“我又不害怕?!?/p>

“這不是害怕不害怕的事,你不孤?日月長著哩,你又不念書了?!彼菖奈乙话驼普f,“小別勝新婚,好話讓你們這些人說了。”

又說:“書還是要念哩,反正你也這樣咧,頭爛了在那兩斧子上,不念書就能對你好咧?”

我拍他一巴掌說:“聽你的話,你也把我的問題解決咧?!?/p>

敲門聲響起,我開了門,是臘梅。她遞進一個盆說:“焪饃饃,剛從炕洞里掏出來,趁熱。”

我說:“進來噻,讓大忠陪你回去?!?/p>

“陪啥,你一個人孤哇哇的,你們說說話?!?/p>

臘梅走了。我說:“多好噻?!?/p>

“好呢嘛,就是好呢嘛,”他望著窯頂說,“勝新婚,就是勝新婚呢。”

陳大鑼

街巷是孩子們的游樂場。

半坡人家孩子多,叫聲狗娃來一窩。這是老右的詩句。狗娃是孩子的小名,也是昵稱。半坡哪家都有四五個孩子,七八個孩子的也不少見。他們就在村巷里玩,黑得不見五指了,還有孩子在街巷里玩,不知在玩什么。

這段時間孩子玩的游戲是“把皇帝拉下馬”,游戲創(chuàng)意來自當(dāng)時被廣為引用的“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先得“請個”“皇帝”——通過打石頭剪刀布或摔跤、賽跑,輸了的是“皇帝”,贏了的是“太監(jiān)”?!盎实邸碑?dāng)然不好當(dāng),盡管可享受坐轎、騎馬等特殊服務(wù),但這“轎”“馬”都是人,不好坐,不好騎,因為“皇帝”是要給拉下馬的?!疤O(jiān)”弓著身,讓“皇帝”騎上去,然后一聲吼:“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所有孩子就撲上去,把“皇帝”拉下馬。那過程可謂殘暴,扯著耳朵、薅著頭發(fā)、拽胳膊扯腿,完全像處以五馬分尸的極刑。自然少不了開錘頭會。當(dāng)“太監(jiān)”可以更壞,“太監(jiān)”弓著身當(dāng)馬,皇帝往上一騎,太監(jiān)猛往前一撲,皇帝落空,一個狗吃屎撲在地上。有時才騎上,太監(jiān)猛一低頭,皇帝重重地滾落在地,摔得可是不輕,有的孩子半天起不來,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玩著玩著,就玩齁了,罵起仗來,言語跟大人抬杠一樣精彩,有些童謠、順口溜都用上了。

一天,我們在街巷片椽,孩子玩齁了,罵了起來。

一個罵:“你媽高,你大矬,你大就像陳大鑼。”

一個還:“你媽矬,你大高,你媽就像李根好。”

我問柳三變:“這陳大鑼、李根好是誰?”

柳三變說:“不曉得?!庇终f,“肯定不在人世了,我小時候罵架就這么罵?!?/p>

幾個娃娃這樣罵著,你扛我一下,我扛你一下。柳三變哧哧笑起來,說:“你媽高,你大矬,你大就像陳大鑼。你媽矬,你大高,你媽就像李根好。你說陳大鑼、李根好跟誰有啥關(guān)系,還越罵越氣,最后打起來?!?/p>

柳三變瞇著眼睛,哧哧笑著,他一定是想到了小時候的時光。

娃娃中有弱勢群體,弟兄少,門寒戶獨,罵不過人家,又打不過人家。他們找到了解恨的去處,跑到溝沿上罵人。

每座山下都蟄伏著一道溝,溝就像一棵倒下的大樹,那些岔溝枝枝丫丫游走在大地上,站在溝沿吼一聲,聲音就隨著這條溝隨枝丫游走,傳得極遠。前一聲遠了弱了,再接吼一聲,聲音又接上了,七溝八岔便一遍遍重復(fù)著他們的罵聲。而且這些溝壑有很好的回聲作用,跟許多景點的回音壁一樣。

據(jù)說崖縫里藏著一種小精靈,叫“崖(nai)娃娃”,你罵什么,崖娃娃就學(xué)著罵什么。傳說崖娃娃是生活在天堂的仙女,王母娘娘發(fā)配她們一年一度輪流下到凡間來觀看世相百態(tài)。王母娘娘怕那些定力不足的小仙女留戀凡塵的男耕女織生活而私配姻緣,只允她們待在千山萬壑的崖縫里,因此人們只能聽見她們學(xué)人說話卻見不到她們。挖崖取土?xí)r我見過崖娃娃。一個拳頭大小的土球,比干黃土白一些,堅硬如石,有些粗細不同的小孔,有黑蟲子從孔里跑出來。奇怪的是沖著它喊,沒有任何的回聲,埋到土里再喊,卻會發(fā)出老大的回聲。

那真是孩子撒氣解恨的好地方,縱橫交錯的深溝大壑大喇叭一般的傳聲作用被孩子們充分利用。他們盡情地吼罵,雙手叉腰,一蹦一跳的,沖著空氣揮拳,聽自己的聲音在山溝間游走,此起彼伏,就像率領(lǐng)一個龐大的隊伍在罵人。

奇怪的是他們很少有罵人的臟話,而是吼著大人的官名。

老桂說:“娃娃吼叫大人的官名,啥話都不帶,是最狠的罵人了?!?/p>

是啊,官名代表著尊重。半坡人的小名極卑賤,鐵锨、背篼,或搟杖、筷子……官名卻堂而皇之,彥、炳、煥、文、秉、魁、學(xué)、令、懷、尚、義一類的字常出現(xiàn)在名字中,即使是非??嗪娜思?。

偷娘

八倉奶奶沒了(半坡人把人死了說沒了,挺有意思的,人從這世上走了,不就是沒了),兩個嗩吶班子八個吹手吹,此起彼伏的。吹的是《繡金匾》《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北京的金山上》這類歌曲。我悄聲和柳三變說:“吹的這曲子太喜慶了?!?/p>

柳三變說:“就要喜慶哩,喜喪嘛,人活七十古來稀,活過七十就是喜喪了,八倉奶奶快八十了?!?/p>

又說:“再說別的曲子都是‘四舊?!?/p>

我想到殯儀館,不管什么樣的人,無論多大年紀(jì),都是那唯一的曲子,也單調(diào)。

我應(yīng)一聲,他說:“古人說的話都是想了好久說的,人不能活得太大了,活過七十清清爽爽地走了,你說活個八九十一百,不是糊涂瘋癲就是癱瘓,炕上吃炕上拉的,活個啥嘛,久病床前無孝子,跟兒女好好的情義都活沒了,人活得好不如死得好,八倉奶奶早上還吃了一老碗的面,中午飯上來說不吃了,我要走咧,頭一歪就走了?!?/p>

“孝子賢孫三叩首!”柳三變喊。

柳三變是總理,就是整個事的總管。

五六十個穿全孝的孝子賢孫跪地,白茫茫的一片。

有幾個小孩白的孝帽上綴著小紅花。

我說:“為什么只有他們幾個頭頂有小紅花?”

柳三變說:“那些是重孫子?!庇终f,“人這世見了重孫子,到那世這世的罪孽就全免除了,好人活得長嘛。”

幾個重孫子打了起來,八倉呵斥說:“小心你太太掐你們一把?!?/p>

八倉奶奶親孫子有十六個,八倉排第八,小名就叫了八倉。我說:“八倉,你又不是老大,也不是老碎(老?。?,為什么人都稱八倉奶奶,沒有以別的孫子名字稱謂奶奶的名?”

八倉嘿嘿一笑說:“奶奶喜歡我嘛。”

陰陽起經(jīng),像是在念,又像是在唱:

“眾孝子進門來雙膝跪倒,燒黃紙燒黃表十炷長香:一炷香燒予了玉皇大帝,二炷香燒予了關(guān)公中郎,三炷香燒予了三皇治世,四炷香燒予了四海龍王,五炷香燒予了五方六帝,六炷香燒予了南斗六郎,七炷香燒予了北斗七星,八炷香燒予了八大金剛,九炷香燒予了九天仙女,十炷香燒予了十殿閻君?!?/p>

忽然大門外一陣吵鬧,嗩吶聲大作,十幾個穿全孝的人抬棺材進來,后面跟著八個嗩吶手在吹。八倉跳起來撲過去。

柳三變卻靠墻蹴著沒起來。我說:“咋回事?這是咋回事?”

柳三變說:“計劃中的事,來的是八倉奶奶在陳武寨劉家的后人,八倉奶奶是從劉家搶來的。”

八倉奶奶十五歲上嫁給了陳武寨的劉全,十九歲上劉全在路上讓土匪搶走了兩頭驢,還讓把命害了。送埋了劉全,婆婆對八倉奶奶說:“娃,再走一步吧,一輩子哩?!卑藗}奶奶說:“娘,我哪里做得不對惹你賤眼了嗎?”婆婆說:“娘做了幾十年的寡婦,中間的艱辛娘曉得。男人無妻財無主,女人無漢身無主。日子長拖拖的,你給劉全生了一兒一女,也算對得起他了?!卑藗}奶奶說:“娘,娃我丟不下呀?!逼牌耪f:“娃有我呢,是我的孫兒孫女,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死他們。嫁過去想娃了就回來看,門給你開著哩。娃大些了也會去看你,想帶你把女子帶去,但你得答應(yīng)娘,老百年了得埋回到我兒身邊。”老百年了就是去世的意思。婆婆說:“娘給你挑個好男人?!卑藗}奶奶說:“娘,你把我嫁了,你和我娘家人前咋活人呀?”婆婆說:“我的娃呀,咱們女人走到這一步,哪能明媒正娶地嫁,得讓人家來搶啊?!?/p>

婆婆挑上了八倉的爺爺。八倉的前奶奶難產(chǎn)死了,八倉爺爺打了光棍兒。婆婆找到了八倉的太爺,事情說好后,提了一個條件——八倉奶奶將來老百年了要埋回劉家墳里。八倉太爺爽快說:“這沒麻達,我兒地下埋的有女人。”八倉的太爺覺得過意不去,要給劉家出點錢糧,婆婆拒絕了,說:“收了錢糧,就等于我劉家嫁了寡婦,臉往哪里放存?”

寡婦被搶前要向前夫祭奠禱告,請陰陽做法事安撫亡者,征得亡人的諒解同意,否則百年后到陰曹地府得吃官司,受分割之刑。一切做過后,八倉奶奶在男人墳前當(dāng)著婆婆的面起了誓。

搶是不能在婆家進行的,只能在寡婦回娘家的路上或在娘家進行。商量好時間、地點后,八倉奶奶在回娘家的路上被八倉爺爺搶來了。畢竟是很傷面子的事,當(dāng)然得組織人鬧一鬧,劉家人在八倉太爺家門上虛張聲勢地鬧騰鬧騰,吃席喝酒也就了結(jié)了。最后劉家和唐家主事的人出面,當(dāng)著兩個家族主事人的面,婆婆把八倉奶奶將來老百年了要埋回劉家的條件提了出來。劉、唐兩家主事人也都當(dāng)面應(yīng)允了,還立下了字據(jù)。八倉奶奶被搶來不久,兩家人也就開始走動了,像親戚一樣。那婆婆也常來村里,她們還像婆媳。

八倉太爺家這一支人子嗣一直不旺,八倉奶奶生了五兒三女,把八倉太爺喜歡得,逢人就夸這個搶來的媳婦子就是活菩薩。

柳三變長出一口氣說:“八倉奶奶臨走前把我們都叫到跟前,當(dāng)著我們的面給兒孫交代她一定要埋到劉家去,說這是盟下誓的,不能食言,八倉爺爺去世時也跟兒孫們交代過的,但兒孫誰認(rèn)這話,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主事人都已作古了,還能爬起來?八倉奶奶病重時,劉家人早就來過,劉家人拿出了當(dāng)時立下的字據(jù),唐家人不認(rèn)。劉家人撂下話說,你們搶來的,我們搶回去……唉,也不好認(rèn),讓劉家接走尸骨,唐家能丟得起這人?唐承運一個大局長,說要當(dāng)副縣長哩,能丟得起這人?老輩人把事情都說好著哩,可人都得爭個臉面不是,他承運不爭行不?不行,他劉家哥不爭行不?不行?!?/p>

唐承運是八倉奶奶的小兒子。

我說:“他也不認(rèn)老人的話?”

“就是他不讓認(rèn)老人的話,”柳三變壓低聲音說。

我說:“要搭桌子說事嗎?”

柳三變說:“不用,二兩棉花沒彈頭,出不了啥事,唐家人早有防備,八倉奶奶在劉家只生了劉正北一個兒子,雖然有三個孫子,可還都沒經(jīng)過啥事,勢單力薄。唐承運把一切都謀劃妥當(dāng)哩?!?/p>

我說:“沒見承運回來……”

柳三變說:“他是八倉奶奶的小兒子,這么大的事他哪能不回來,在縣上做大理石碑往回拉哩,也是躲著哩?!?/p>

“躲著哩?”

“劉家來搶人,他回來咋整?要說承運跟劉家那隔山兄弟平時走得近著哩,比唐家那些弟兄還近哩,可這事上再好,誰都不能讓步的……”

兩邊的嗩吶較上勁了,在院里對著吹,成了一種對抗賽。

靈堂吵成一團,話越說越不好聽,柳三變說:“換個地方吵吧,讓逝者安息,陰陽念經(jīng)都聽不清?!?/p>

可誰聽呢,越吵越兇了,甚至你抗我我抗你的,我說:“公安咋還不來,早早介入,解決了讓奶奶安生,這吵得……別打起來了?!?/p>

柳三變努努嘴說:“這不去叫了嘛?!?/p>

只見八倉掮了一把鍬往崖頭上去。我來到大門外,就見八倉上了崖頭,上了烽火臺,一鍬一鍬揚土,往天空揚土。

半坡依附著的這道梁叫過風(fēng)嶺,梁頂有老墻(長城)、烽火臺,這是一種古老的傳信方式,只是以前點火,現(xiàn)在揚土。

一會兒就見兩輛三輪摩托拖起一道塵帶從黑燈崾峴口過來了。

公安進了唐家院落,呵斥劉家人快快散去,參加葬禮可以,不要鬧事。劉正北撲在娘身上,公安往開扯他,他又摳又咬,公安就銬了劉正北塞進三輪摩托箱篼里說:“這是新社會,要搶就是犯法,劉家人都散了!”

劉家其他人也就抬棺而回,八倉奶奶在劉家的三個孫子扶棺一路叫著“奶奶回家了,奶奶回家了”,那引魂幡高高飄揚,紙錢翻飛。

公安把劉正北帶走了,唐承運拉著碑回來了。

劉正北在八倉奶奶下葬后就放回來了,還是公安騎摩托送回來的。

“送七”是寄托哀思的一種形式,七天一七,一七一送,設(shè)酒備食,祈禱祝福,像梁祝中的十八相送,一七為一站,一站比一站遠,七七送到墳塋,一個人就送到了另一世家里。親人們在送七的過程中一點一點送走了自己的悲傷。

劉家與唐家都在送七,一樣認(rèn)真。

這天晚上,我和柳三變爬在炕上捉虱子,狗的叫聲此起彼伏。

柳三變裝一鍋子煙咂了幾口說:“我估摸八倉奶奶不在唐家墳里了。”

我說:“咱們看著下的葬,八倉奶奶還會自己走了?”

柳三變說:“八倉奶奶不會自己走,可劉家會偷呀,三要不如一偷。明著弄不過,暗里不會弄?”

我說:“這還……還能偷?”

柳三變說:“咋不能偷,配陰婚多數(shù)都是從墳里挖尸骨哩,一樣的。你看八倉奶奶下葬后這幾日,夜一直不寧,狗的叫聲此起彼伏……”

我說:“那要是給唐家發(fā)現(xiàn)了……”

“哪兒那么容易被發(fā)現(xiàn),承運再厲害還敢開墳驗棺?寧讓死人冤,不開死人墳,忌諱大哩,再說就是承運知道了,也會裝不知道?!绷冟氲刈饋恚葸茙卓跓熣f,“說不定弟兄倆私下商量好唱戲給人看哩,小時候他劉家哥常把他架在脖子上,大點干啥都帶著他,承運現(xiàn)在對他劉家哥比對幾個親弟兄好?!?/p>

又說,“人活臉,樹活皮,人都得爭個臉面,承運不爭行不?不行。正北不爭行不?也不行。不爭個臉面以后咋活人,麻雀都有瓜子大的臉?!?/p>

又說,“有多少世事誰知道真假哩,你說是不?”

又說,“這么爭爭也好哩?!?/p>

這時,窯外面?zhèn)鱽硖咛咛ぬさ哪_步聲。他說:“咱們說說就算了,你可別亂說,有是非人哩?!?/p>

出聲

半坡有三個啞巴。

第一個啞巴是個石匠,其實他不是個啞巴,而是常年在山中開石鑿器,一言不發(fā),見人不會說話了。

第二個啞巴是娶來的。遭遇了海原大地震,許多家族封門絕戶,幸存者泰生娶媳婦就刻不容緩,生子留后開門戶事大??纱笳鸺由咸与y,人都少得稀罕,哪里去找。后來新來一戶人家,武姓,有一女子,正當(dāng)年紀(jì),泰生就去求親。兩人見面,女子一直文靜地坐著不說話,泰生覺得話少的女子守家本分,看女子長得也好,心里歡喜?;槭露ㄏ?,擇日擺宴席入洞房。幾天后,才發(fā)現(xiàn)是啞巴,大呼上當(dāng),要離婚。鬧騰了一段時日也就不鬧騰了,離了再娶,哪里去找?女子雖是啞巴,卻能生育,一歲一個,一歲一個,還生了一對雙胞胎,而且一口氣生了五個男娃。這真是因禍得福。五個兒子姓了四姓,泰生為太太娘家、奶奶娘家、母親娘家和大伯四門絕戶開了門戶。都說這媳婦前世欠著泰生,這世來報恩了。

第三個天生就是啞巴,到了三歲還不說話,家人著急說“出聲噻,你出聲噻”,就叫成了出聲。

在唐彥承的葬禮上,吹鼓手坐席,尚家班班主尚天文沒留神,放在一邊的嗩吶讓人給吹響了。匠人最忌諱的是自己的家什被人亂動。尚天文火得扳下鞋就要打,一看卻是出聲,說:“吹,再吹?!背雎暰痛?。出聲的大扯過出聲按跪在地上,說:“快磕頭拜師傅?!鄙刑煳囊研疾辉偈胀剑B侄兒都拒絕了。“給娃一碗飯吃?!彼评樟顺雎暋?/p>

嗩吶是半坡最民間的樂器。所有節(jié)氣、祭祀、慶典等活動,嗩吶必須用,吹嗩吶的叫吹鼓手。和唱戲一樣,嗩吶也有班,半坡方圓就有張家班、陳家班、王家班、尚家班。在一些節(jié)氣上方圓相鄰的嗩吶班會約一場,吹鼓手齊上陣。嗩吶對嗩吶地大吹一場,吹得風(fēng)止云停的。紅白喜事上當(dāng)然更是不可或缺,且以請了“幾吹”來衡量事過得隆重與否。一般有四吹、八吹、十二吹、十六吹,還有三十六吹、七十二吹。

出聲天生就是個吹鼓手,上路很快,《十里墩》《揚燕麥》《百鳥朝鳳》《過街俏》……多難的曲子聽上兩遍就能吹出來,演習(xí)幾天,吹得風(fēng)翻云轉(zhuǎn)的。神奇的是他能用嗩吶說話,一字一句吹得真真切切的,就像一個人在說話。尚家班因為出聲在方圓嗩吶班里占了風(fēng)頭。當(dāng)然,除了出聲吹得確實好外,啞巴吹喇叭本身就帶著人氣。

冬閑農(nóng)閑,大喇叭上吹喇叭(半坡人把嗩吶也叫喇叭)是半坡主要的文化娛樂節(jié)目。那時候的廣播是很流行的,豬頭山上豎桿架了大喇叭,家家裝了小喇叭。冬閑,吹得多,在外面吹凍得慌,就坐在支書家擴音器前吹,一曲一曲地吹。破四舊,老的不能唱了,不能說了,不能拉了,不能吹了,革命歌曲能吹能拉。《百鳥朝鳳》《全家?!贰短ЩㄞI》《六字開門》《社慶》等能吹,就吹。

那年來了個縣里的干部,聽了出聲的嗩吶,高屋建瓴地說這不正是“千年的鐵樹開了花,萬年的枯藤發(fā)了芽,如今咱聾啞人說了話,感謝毛主席恩情大”的最好實證,就把出聲就帶到了縣上。出聲在縣上吹了一個多月,廣播里都放著出聲吹出來的曲子。區(qū)上甚至中央的報紙廣播還進行了報道。出聲進了縣劇團,成了脫產(chǎn)的吹鼓手,到處演出。出聲在遙遠的地方通過廣播把曲子傳回來。半坡人感慨地說:“一個啞巴靠嘴吃飯,吃得還紅火得不行了?!笨墒牵雎曤m然脫產(chǎn)了,可還是吃生產(chǎn)隊的飯,一句話就是還不是公家人,沒吃上糧票。在半坡只有吃上糧票,月月有個麥子黃,才算是把命改了。恰好老走改造出了成果,抽到了縣上,進了縣文化局,把出聲調(diào)進了文化館。出聲成了專業(yè)嗩吶手,吃上了糧票,成了真正的公家人。后來出聲又調(diào)回劇團,做到了副團長,又調(diào)回文化館當(dāng)了館長,再后來成了藝術(shù)家,寫進了縣志,這是后話了。半坡人一提起出聲:“一個啞巴,嘖嘖嘖……”

出聲逢年過節(jié)都回來給尚天文拜年拜節(jié),提著煙酒糖茶,還拿了一沓子糧票。這可是貴重哩,有錢沒處買去。尚天文去世,出聲坐了北京吉普回來送葬,還親自抬重,名聲老好的。

出聲娶了個城里媳婦。結(jié)婚那年過年帶著媳婦回來,媳婦讓人們吃了一驚,不是搐鼻翻眼、缺胳膊少腿,竟然長得云白水亮的,人們就想一定是個啞巴,啞巴娶啞巴,才門當(dāng)戶對,可她開口說話了,說的還是北京話(半坡人把普通話叫北京話),聲音還蠻好聽的。出聲更是一身干部服,誰能看出他是個啞巴呢。

半坡人提出讓出聲吹一場,出聲卻笑笑搖搖頭。媳婦擺出了錄音機,咔咔咔地幾按,錄音機就吹起了嗩吶。人們都吃驚,說:“你是咋吹到里面的?”還專門有女娃報曲名。那首《千年的啞巴說了話》,還配了詩朗誦。晚上,把支書家錄音機擺到了擴音器前,全半坡就都是出聲的嗩吶聲。

后來,出聲會得更多了,拉二胡,吹嗩吶,腿上綁打擊的板——腳底下兩個彈簧板,帶兩個小錘,一踩錘敲擊前面的鑼、鼓。前面有一個架子綁一口琴,剛好對在嘴的位置。他一個人能搞場音樂會。

朱武上墳

高音喇叭通知放清明假。半坡有不少外鄉(xiāng)人,據(jù)說有十八個省的人,回老家上墳,路遠的還要再請幾天假。城里人叫掃墓,半坡人叫上墳,一年中清明、十月一、年三十都要去墳上拜祭,除草、添土、修水路。

在半坡,沒出五服,絕不許另立墳頭,否則便是背祖叛宗,會引發(fā)清理門戶的大事。因此在半坡能見到眾多墳塋呈金字塔形排列的墳院,占據(jù)一面山坡,顯赫壯觀。在四野光禿林木稀缺的半坡,兩個地方必有樹,一個是村莊,一個是墳院。在半坡人心目中,祖墳是另一個村莊。墳院里能見到上百年的老樹,能聽到滔滔樹聲。

在半坡,清明上墳只在清明這天,不可擇日。因為半坡人上墳是以家族為中心,有嚴(yán)謹(jǐn)?shù)慕M織,每戶至少得出一人。若家長出門,男娃滿十二歲就可上墳。半坡忌諱女人上墳,女人是外人,供的祭品、燒的紙錢先人是得不上的。清明這天,男人們端著盛著水果、炒菜、蒸饃、油餅、酒水的香盤,挎著裝滿紙錢、香裱的籃子,走向墳院。那是一支壯觀的隊伍,你就能感到生在一個大家族多么有勢。

上過后的墳頭壓著一張白紙,就像一朵朵綻放的白菊,在土黃淺綠的山野里十分惹眼。墳頭壓紙是一種傳承,明代《帝京景物略》有記載:“三月清明日,男女掃墓,擔(dān)提尊榼,轎馬后掛楮錠,粲粲然滿道也。拜者、酹者、哭者、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錠次,以紙錢置墳頭。望中無紙錢,則孤墳矣?!眽喊准堖€有一層意思,半坡有禁忌,墳不能重上。墳頭壓了白紙,告訴沒上墳的子孫后代墳已上過,有約束兒孫同時上墳,檢閱后輩兒孫是否精誠團結(jié)的意思。上過墳,大人坐在墳院里吃喝說話,孩子追逐嬉鬧。

祖墳不在半坡的,清明不回老家上墳,就只能在十字路口燒野紙了。燒時用食指畫圓圈,圓圈里畫十字,據(jù)說這樣紙錢只有你先人才能拿走,他人的先人是拿不走的。

有七八只雞了,院子一天得打掃一回。我正在掃院子,復(fù)勝經(jīng)過街門,探頭進來說:“下放,買紙走。”

“買啥紙?”

“燒紙啊,清明你不燒紙?”

“后天才清明哩?!?/p>

“早早買嘛,不怕一萬,單怕萬一,到時候要是買不上紙呢?瞌睡遲時從眼睛里過哩,放在心里就是個事,買了印好心里就沒事咧。”

半坡人燒的紙不是城里人印好打好的那種紙,而是買大白紙裁好自己印。這是有講究的,說誰印的紙就讓誰的先人取走了,燒紙的人先人得不上。印紙倒是簡單,拿十元(當(dāng)時面額最大)票子,在白紙上一正一反拍過,就算印了。印錢時要雙膝跪地。

來到阿干小賣店門口,碰上朱武買紙出來,往驢背上的褡褳里裝。

復(fù)勝說:“這時間走,趕黑住哪達?”

老朱說:“走著看,一路上莊子多,時間富裕?!?/p>

復(fù)勝說:“二百多里路,你這年復(fù)一年的,有些年月了吧?”

老朱說:“入社那年的事。”

復(fù)勝說:“入社到現(xiàn)在十幾年了,難得啊,難得的忠臣,大忠臣啊。”

老朱說:“唉,啥忠臣不忠臣的?!?/p>

驢扯著韁繩攆另一頭驢,老朱就給驢扯得趔趄著。復(fù)勝說:“快趕路吧?!?/p>

我說:“老朱,你干啥去?”

朱武說:“上墳?!?/p>

朱武被驢拽著走了。

我說:“老朱老家不是朱家圈的嗎,祖墳不在朱家圈?”

“老朱這是去羅山給帝王上墳哩,這人要在古代定是忠臣,大忠臣哩?!睆?fù)勝說,“十幾年了,二百多里路,年年不落,不容易,誰能做到?”

“去羅山給帝王上墳?”

“羅王底下埋慶王,明朝的,這典故你們文化人該知道的,老走都知道?!?/p>

我點點頭明白了。

慶王是朱元璋第十六子,名朱栴。明朝實施“以同姓制異性”,“藩輔帝室”,朱元璋將二十五個兒子分封全國各地為王,后世子孫沿襲。朱栴封地為甘肅慶陽、陜西延安和寧夏中北部這片土地,1393年,朱栴十五歲來到甘肅慶陽,稱慶王。

我說:“老朱是慶王嫡傳?”

復(fù)勝看著我,我說:“就是能說得上的、一個家譜里寫了的?!?/p>

“那倒不是,他說他們朱家也找過這種關(guān)系,沒找上。可那有啥關(guān)系,都姓朱嘛,一筆寫不了兩個朱字,五百年前是一家,不都說這么說嘛,這都過去多少年咧?!睆?fù)勝說。

第二年清明,朱武上墳,我隨他去了趟羅山。

我買燒紙讓老朱印了錢,老朱說:“害你破費了!”

我們一人騎一頭驢。騎驢方便,人能走的路驢就能走。我們騎騎走走,頭一晚,住在窯山下的老寨子,第二晚住在羅山下的新莊集??闯鰜韮杉抑魅伺c老朱都是老相識,他們挺敬重老朱的,感嘆老朱是“忠臣”。

第三日一早上墳。

羅山裙坡緩緩上升,忽然拔起山峰,遠看很雄壯。唐初羅山竟然稱“墮落山”。貞觀年間唐五路大軍征伐吐谷渾,伏允戰(zhàn)敗自殺,諾曷缽繼承汗位,唐封其河源郡王,聯(lián)姻合好。663年吐谷渾全境被吐蕃攻占,諾曷缽逃到?jīng)鲋荩ㄎ渫校?,吐谷渾王國滅亡。唐高宗設(shè)羅山下的韋州為安樂州,安置吐谷渾族,羅山被稱為“安樂山”。明代慶王府長史劉昉命名羅山為蠡山,民間因羅山形似螺稱螺山,后來演變?yōu)榱_山。

慶王陵園在羅山東麓一片荒坡上,沒有墓碑,連圍墻都沒有。從朱栴十五歲做慶王到李自成軍攻占寧夏,末代慶王一家被抓處死,慶王一脈在封地就藩二百五十一年,共傳親王十世十一人,衍生上千口人,親王、世子、嬪妃等七十多人埋在羅山腳下。蓑草枯蒿,在風(fēng)中紛亂,破敗頹廢,還不如百姓家墓園,七十多十個土疙瘩上有些小獸挖鉆的洞,墓園里水沖出幾道溝壕。

燒完紙,墳頭上壓了紙,老朱從驢背上取下鍬,把一些被水沖刷和小獸挖鉆的洞填了,又把沖壞的水路修好,把一些給風(fēng)吹小了的墳堆往大里加加,做得一絲不茍。我沒帶鍬,他說,你拔拔墳頭上的草吧。我說,要不是你年年上,怕有些墳堆都給風(fēng)刮平咧。他說,肯定刮平了,這里風(fēng)大。我讓老朱歇歇,我拿鍬填溝壕。

上坡上風(fēng)不小,整出一身汗。我們坐在墳堆間吃煙。我說:“年年你一人上墳?”

“就我一人嘛,唉,不說別處,就半坡一帶,姓朱的也不少哩,我找他們吆喝過上墳的事,沒人應(yīng)不說,我上墳有些人還說些難聽的話。唉,人輕言微,不要說人家,我連自己的兒孫都管不了,六個兒我想帶上一兩個兒,沒一個跟的。我活一年上一年,死了怕就沒人上咧,真正就成了孤墳咧?!?/p>

離開慶王陵園,老朱說:“我們?nèi)ロf州,從韋州回。你喜歡有歷史的地方,韋州有歷史?!庇终f,“也沒啥看頭,啥都沒了,就剩下幾座塔了,看不出以前有多風(fēng)光。”

“那邊也有回去的路?”

“有,還是官路哩,上墳誤不得時辰,來時怕誤時辰,打了捷路,回時沒事,浪著走嘛?!?/p>

“得彎不少路吧?”

“彎個幾十里路?!?/p>

“別誤你啥事?!?/p>

“能有啥事,現(xiàn)在這支書、大隊長、小隊長、會計的,就像一個鍋里攪勺子,哪塊地里種啥都給你安排得好好的,啥心你都不用操,你有個啥想法也不由你?!彼俸僖恍φf,“也不能讓你陪著我白跑一趟,這一路韋州、下馬關(guān)、預(yù)旺,個個城都古得很,歷史上老有名的,紅軍都走過,打過仗哩?!?/p>

我說:“咋能說是白跑一趟呢,人活一世該走走看看的。”

他嘿嘿一笑說:“對對的,跑過腳的人也不愛走重路,走不同的路還能有個眼歡喜,只是不走重路沒路走嘛。”

慶王朱栴在慶陽居住了不久,遷至韋州,建造慶王宮殿,設(shè)置了寧夏群牧千戶所。燕王“靖難”、建文帝“勤王令”要了多少皇子的命,慶王沒受牽扯,夠幸運了。然而,不幸的是,慶王在南京生長到十五歲,思鄉(xiāng)之情縈懷,上了年紀(jì)一直申請回南京,卻沒哪個皇帝恩準(zhǔn),再沒回過南京。慶王府遷至銀川,侄孫繼慶王位,朱栴以銀川“卑濕鹵堿”居住不適為由,請求遷回韋州居住,慶王只允他每年夏天去韋州居住。一直到死后埋在了羅山坡,他才了卻回韋州永住的心愿。帝王的不自由比老百姓更為悲哀啊。值得一提的是,朱栴親自撰寫了《寧夏志》,成為寧夏不可多得的史志。地方志是“官修政書”,皆邀學(xué)者撰寫,一個地位顯赫的親王親自撰寫,實屬罕見。

韋州如今只是一個普通公社。

韋州城墻坍塌,只有個大致輪廓,慶王府了無痕跡??吹贸鲞@片土地歲古月久的是早期密檐式藏傳佛塔——康濟寺塔。塔前有兩塊石碑:一塊嚴(yán)重風(fēng)化,字跡模糊,依稀辨出西夏時曾建康濟禪寺,并建塔,十幾年后修繕時,在塔內(nèi)發(fā)現(xiàn)西夏文經(jīng)卷及文物;一塊為明萬歷年間重修時所立,記載朱旃到韋州,看康濟寺?lián)p毀嚴(yán)重,在原寺基礎(chǔ)上修建了千佛殿,將原本九級的康濟寺塔增高四級。塔西北有座寶瓶形“小白塔”,塔基為八角須彌座,塔體外表通抹白灰,是典型的喇嘛教元代墓塔。塔南面有券門,緊鎖著。從門縫看去,里有八角空心木板樓梯,可登梯上頂。

忽來一陣風(fēng),塔上面有風(fēng)鈴響起,從塔的破損程度看,不知道這鈴聲來自哪個朝代。

韋州回族居民多,滿街都是戴著白帽子的回族人。有幾家館子。老朱和一位留著山羊胡的回互相說了“色倆目”。老朱給我介紹這是開館子的老哈,他每年清明上墳都吃他家的炒糊餑。老哈說:“又上墳來了?!?/p>

進了飯館,老朱說:“寧吃一盤糊餑,不吃酒席一桌,糊餑是韋州人看家的吃頭。”

老哈看看我說:“你也貴姓朱?”

我笑笑說:“不是?!?/p>

老朱說:“下放的大文化人?!?/p>

老哈說:“前幾日還有文化人上山去看哩?!?/p>

我給老哈遞根煙,他擺擺手。

糊餑是元朝統(tǒng)治時由蒙古族傳入韋州的。糊餑不用起面,面和得要硬點,加上堿面,餳上一陣,搋揉精到,搟成薄餅,烙至半熟,切成長條。烙餅的同時炒羊肉臊子。因是死面餅子,糊餑下鍋炒一陣要旋點水燜一陣。燜至餅條熟透,餅條也吸足了湯汁,再撒上蒜苗、辣椒絲、蔥花。

黑邊大碗盛得高壘山尖,我們吃下去一點,老哈又給我們每人加了一勺糊餑。老朱說:“每次都多吃你的?!?/p>

老哈說:“應(yīng)該的?!?/p>

吃完糊餑,老哈給我們的水壺裝滿了水,還加了兩把茶葉、一撮子鹽。

告別了老哈,老朱說:“曹們從下馬關(guān)—預(yù)旺—張家塬—羊路—李旺這一路回。”

又說:“我們是向南走,要是向北走四五十里,就是惠安堡,也老得很,去不?”

“再找機會吧?!?/p>

“惠安堡在毛烏素沙漠邊邊子上,風(fēng)大,連吹帶埋的啥也沒了,還不如韋州,韋州還有塔、城圈圈子?!?/p>

老朱所說這條路是《新唐書》記載的唐大中三年,從吐蕃手中收復(fù)原州七關(guān),白居易堂弟、邠寧節(jié)度使白敏中規(guī)劃的“蕭關(guān)通靈威路”,從蕭關(guān)直到靈州。宋康定二年二月,宋夏好水川之戰(zhàn),西夏軍隊從興慶(銀川)出發(fā)到好水川走的正是這條路。韋州、下馬關(guān)、預(yù)旺從北向南坐落在一片狹長的平原帶上,歷史上稱“鹽州川”。

韋州城街道兩邊,土坯房、箍窯夾道,街道不長,草木稀少,只能說很荒涼。老朱說:“你說這哪里像住過個王的地方,唉,以前的老東西都能留下來也有看頭嘛。你們這些人都喜歡個老堡子老寨子老莊子,有人說是不是想挖寶貝,我想不是,是想看個名堂?!?/p>

韋州到下馬關(guān)三十多公里,一路上長城、烽火臺如影隨形。這段長城始筑于明弘治十五年。與我到過的長城、烽火臺相比,保存得是比較好的了。也只剩下豁豁牙牙的殘垣輪廓。一小段尚好,居民卻以城墻為崖掏挖窯洞住人喂牲口。一孔孔煙囪煙熏火燎就像插在城墻上銹蝕的鐵旗桿。甕城北門還健全,門洞上方“重門設(shè)險”四字尚顯功力。

下馬關(guān)到預(yù)旺也是三十多公里。豫王是元太祖第六世孫阿剌忒納失里,初封西安王,持第二等螭紐金印。元文宗天歷元年被封為豫王,令筑城于此。因集市繁華買賣興旺,清朝時民間將“豫王城”改為“預(yù)旺城”。預(yù)旺城的標(biāo)志是一座正方形鐘鼓樓,磚石砌成,東南西北四道券門,券門頂端有石刻券額:“賓日”“觀訛”“洛成”“樂易”,字跡依稀可辨。這出自《尚書·堯典》,分別代表東、西、南、北四方和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四時太陽東升、西落、南移、北易的時刻。和下馬關(guān)城一樣,坍塌的城墻雜草掩映,竟有人趕著羊群放牧,有的城墻被填平塹壕,成為耕地。尚好的截城墻下,也被人掘窯洞居住,西城門還好,城門洞可歇涼。

在中共歷史上,預(yù)旺城聲名顯赫,它曾是西征紅軍司令部所在地,云集了新中國眾多的開國將領(lǐng)。斯諾在預(yù)旺城東門外受到眾多紅軍高級將領(lǐng)的歡迎。斯諾在預(yù)旺縣采訪20多天,《西行漫記》三分之一內(nèi)容是在預(yù)旺縣采寫的,封面那幅題為“抗戰(zhàn)之聲”的照片正是在預(yù)旺城頭所拍。紅軍西征,解放了預(yù)旺、海原等大部分地區(qū),建立起陜甘寧省豫??h回民自治政府。1938年,國民黨將預(yù)旺縣政府從下馬關(guān)遷至半個城,現(xiàn)在的同心城,改名為同心縣。

正趕上預(yù)旺集,人很多,狹窄的街道摩肩接踵,我說:“人可真多。”

“這還人多?預(yù)旺以前集大,不要說固原、海原、吳忠、靈武、環(huán)縣人來跟集,山西、河南、陜西、四川、甘肅的人多了,山西會館的都有哩,以前也老來販羊、販皮毛,街道羊糞豆豆一層,踏上去軟乎乎的,集散了掃幾十車哩,馬大財主就是靠這大發(fā)的,現(xiàn)在你看街面上有幾個羊糞豆豆?現(xiàn)在一割尾巴,集市小多了?!崩现煺f。

晚上,我們住在一家車馬店里,吃了碗蒸羊羔肉,上了城墻。坐在墻頭,老朱說:“我見過毛主席?!?/p>

我看看他,他說:“你信不?”

我說:“信。咋沒聽你說過?”

他說:“以前說,都信,后來,又不信了,說我胡吹冒撂,我再說還有啥意思。”

他深吸一口煙吐出來,說:“那時候我在單家集給我干大當(dāng)羊梢子,就是趕羊時在羊群前頭領(lǐng)羊。回族人漢族人間拜干大。單家集市場大,回族人多,羊販子多,販羊生意大,到處往來趕羊。一般趕一回羊回來,會隔上兩三天再出門,我一天就給干大家挑水。干大家是街上的富戶。干大不販羊天天上寺。他們上寺講究,天天都上,一天五禮。從靜寧趕羊回來的第二天,吃過飯我在街道里看人下方。忽然,人亂哄哄起來。有人跑土匪跑土匪地喊。有些人跑開了,有些人不動彈,跑疲沓咧,那時候世道亂,跑土匪是常事。亂了一會兒,人都安靜下來,有人說是紅軍嘛。一個多月前紅軍就從鎮(zhèn)上過,沒搶人,不拉丁,還給寺里送錦匾和肥羊,還和阿訇交朋友。后晌,紅軍進了鎮(zhèn)街,跟一個多月前過的隊伍穿扮一樣,衣服打著補丁,跟受苦人一樣,騾馬都拉著不騎,分不出當(dāng)官的當(dāng)兵的,說話不是高喉嚨大嗓門的,見人熱絡(luò),人都不怕了,吃煙的到跟前還能混根紙煙吃。

“我干大常給寺上施舍東西,老漢舉念要施舍寺上兩塊栽絨毯子,定做的毯子都拉到家里了,還沒送到寺上。老漢講究,要等一個日子再往寺上送。吃過晚飯,寺上的滿拉子來了,讓把栽絨毯子送到寺上,說今兒就是個日子。栽絨毯子可是重得很,尤其是寺上用的大嘛,一個得三四個人抬。我們送到寺里,見阿訇和一個人坐在那里說話。我們趴在窗戶上看。那時候天正熱,是七月吧,就是你們用的陽歷八月。那人還沖我們笑笑,打招呼的話聽不太懂。后來,干大過來說,還不散了,回去取些干果子來。我們?nèi)×蒜套?、馃子、油香,還有蘋果、棗子、大果子啥的。后來就都知道那是毛主席。第二天我們要去趕羊,趕羊五更上路,紅軍也在離開,我們和紅軍一起出的鎮(zhèn)子。我們站在路邊看著紅軍走,毛主席就從我跟前走過的?!?/p>

他仰頭望著星空長吁一口氣說:“還沒解放的時候,我說大家都信,后來就不信了,一說他們就說喧荒,一說他們就說喧荒,往天上喧哩。后來我就不說了。唉,人就是這么個?!?/p>

喧荒,“喧”有吹噓胡冒的意思,“荒”有荒誕荒蕪的意思。

老朱說的這些,到了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有人對紅軍在西海固的活動進行了系統(tǒng)的挖掘整理,紅軍三次經(jīng)過單家集和興隆鎮(zhèn)一帶,宣布了“三大禁令、四項注意”,贈予清真寺“回漢兄弟親如一家”的錦幛等禮品。一九三五年十月,中央紅軍在這帶活動,毛澤東經(jīng)歷了五天四夜,曾夜宿西吉縣單家集,拜訪阿訇馬德海,與其長談。

出預(yù)旺我們向著西南走,到了羊路公社吃飯,老朱笑笑說:“這地方你說叫了個羊路,能有啥出息,羊能走出個啥路,一個公社呢,難道都沒個識字人,起不了個美氣的名字?你說韋州、下馬關(guān)、預(yù)旺城,哪個名字不是大名字?”

餓他

半坡男人是不造飯的,造飯會被人笑話。

散工了,女人步履匆匆,趕回家造飯。男人則晃蕩著到了村巷,連家門都不進,蹴在街巷片椽抬杠。女人造好了飯,還得出來叫男人吃飯。有的女人把飯碗端出來遞給男人。半坡人吃飯愛蹴在街巷,飯碗是阿干鎮(zhèn)的黑陶老碗,像個小盆,一老碗就咥扎實了。男人吃完飯,女人或兒子女兒把碗收回去。男人依舊靠著墻根蹴著片椽抬杠。誰的女人端飯收碗誰就有面子。

婚喪嫁娶,半坡方圓沒有專門的廚子,都是各家女人聯(lián)合起來做,二嬸的酥肉、唐彥山婆娘的四柱、尚四婆娘的扣肘、唐方全婆娘的蛋卷……每個女人都有一兩個拿手的菜。男人在鍋灶上最多就是壓饸饹面,那是個力氣活。

不過,半坡出了一個男廚子,叫楊二。楊二家是犁鏵嘴的,做了廚子后搬到了半坡。別人要是往半坡搬家還真不容易,楊二當(dāng)然容易多了,因為他是公社干部灶上的廚子,跟那些干部熟。

楊二咋就做起飯來,還成了廚子呢?

打仗那幾年,楊二被國民黨軍隊抓了壯丁,到了部隊上卻沒讓他扛槍,而是讓他當(dāng)火頭軍。他說不會造飯,可哪有他說話的地方。火頭軍幾個廚子可不一般,是從蘭州大酒樓強征來的,其中就有聲名顯赫的廚子秦大先。楊二給秦大先打下手。聽到兵士說起秦大先如何如何有名,多大多大的人物點名要吃他做的菜,楊二就想學(xué)廚子??杀坑终f秦大先不收徒弟,連女婿都不傳。楊二就想到娘說的小殷勤買轉(zhuǎn)帝王,為秦大先燒煙熬茶跑腿。秦大先也是被部隊強征的,部隊天天打仗,子彈炮彈呼嘯,腦袋掛在褲帶上,生命都沒保障,心灰意冷的,加上楊二熱情活絡(luò),也就把以前看得跟命一樣從不傳外人的手藝傾囊相授了。隊伍打了敗仗,潰不成軍,他們趁機逃走了。楊二想在城里開個飯館,可亂世嘛,扚人的搶人的,就回到家窩下了,想等著太平了進城。戰(zhàn)亂了些歲月太平了,卻實行公私合營了,楊二進城沒開成館子,連當(dāng)廚子的活也沒找上,只能回來。麻黃灣修水庫,全公社大會戰(zhàn),各大隊抽人,楊二被抽了去。工地上需要造飯師傅,楊二報了名,通過測驗,成了廚子。公社書記來工地上視察,吃過幾頓飯,把楊二帶到了公社干部灶上。

自從成為公社干部灶上的廚子,楊二再回半坡就有頭有臉,一派風(fēng)光,還坐著公社書記的北京吉普小車回來。半坡人說,男人做飯還能做出這么大的前途,已經(jīng)把楊二歸入半坡的人物里了。

然而,楊二卻不爭氣,又給發(fā)配回了半坡。咋就發(fā)配回來了呢?用大炮話說吃了那方面的虧了。

楊二在公社干部灶上造飯,而且是公社書記帶去的,能想象出他在公社的顯赫風(fēng)光,很自然,不久就有了個相好的。十個廚子九個賊,不偷不揣是瓷錘。楊二當(dāng)然也偷也揣。楊二不是往家里偷,而是往相好的家里偷。相好的男人也是知道的,可貪那肉那油餅?zāi)强诰疲疃迅刹總兒戎O碌陌肫烤迫玫较嗪玫募依铮?,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婆娘孝順,啥都惦念著大和娘。楊二偷來的糧油肉酒她給娘家也送。楊二畢竟是偷,能偷多少呢。這婆娘給娘家東西越送越重,除了兩個娃吃,男人見到的就越來越少了,幾次沒吃上,終于發(fā)火了,打了女人。女人干脆給兩個娃留點,其余的都送回娘家。男人忍無可忍,在一次楊二送肉會相好的時,捉了楊二,脖子上掛著他偷的公社的肉,扭送到公社。公社把楊二給開除了。

“你說你跟著當(dāng)官的吃哩,偷啥,把你餓下了?”

“下頭餓嘛,上頭吃得越好,下頭越餓嘛?!?/p>

“不是餓,是饞哩?!?/p>

楊二回到半坡,人們就這么跟他耍笑。

回到半坡楊二就不造飯了,一是給女人娃娃造飯,會惹人笑話的;二是不想造飯了,干啥的煩啥;三是沒有好食材,還造個屁飯。女人卻賭氣要他造飯,說你給婊子造飯吃,不給我造飯吃,我也吃吃你造的飯。楊二不造,兩口子常因此淘氣,楊二就打老婆,一次、兩次、三次……日子不是這么個過法。

半坡的女人氣憤了,流氓事都搖了鈴了,還打人,就給楊二婆娘出主意說:

“他不造飯還沒法子了,你不會餓他?”

“就是,餓他!”

楊二婆娘說:“餓他?飯熟了他舀了就吃,這幾年他跟著干部好吃好喝肥頭大耳的,一巴掌把炕頭都打塌了,不給他吃,還不把我打死?”

尚風(fēng)婆娘嘻嘻一笑說:“瓜,不是飯食上餓他,是那個上餓他……哎呀,就是不跟他咥活,餓死他,嘻嘻?!?/p>

奓耳朵婆娘說:“就是,餓他,靠他,跟著干部吃得肥頭大耳的,他能挨住那餓?餓上幾天就給你服軟哩。男人那個上餓了靠了,嘻嘻,最沒出息了,能給你跪下把你叫娘哩?!?/p>

時間長不吃肉饞了,半坡人說是“靠了”,比饞的意思更重。“咥美咧,把靠解了?!?/p>

“就是,就是,奓耳朵沒少挨餓哩。”

她們這么說著往我們這邊看看,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我和張全吃煙,張全嘿嘿笑著說:“這些女人壞得。”

“把褲帶系成死疙瘩!”

“把錐子剪刀放在身邊,他要硬那啥就戮就剪。”

這招見效了,楊二終究是餓得招架不住,也就認(rèn) 了,造飯。

楊二造飯了,女人臉面上就有了光彩,給人賣派楊二飯做得如何好。一些人陸續(xù)在楊二家吃過楊二造的飯,評價卻不一,有的說好,有的說不行。抬杠時就把話帶了出來:“公社干部就吃你做的這飯?”楊二長吁一口氣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公社干部一頓飯吃你家一年的油、半年的肉,給瓜子做瓜子也能把飯做香了?!?/p>

楊二回來的第二年,一場大暴雨,南山嘴子半面坡垮下來,生產(chǎn)隊的羊被埋掉了幾十只。死羊挖出來就分了,支書讓留了十只羊,要楊二做幾桌給公社干部做的飯,給生產(chǎn)隊社員吃吃。

楊二開了個菜單。支書說:“你個瞎貨,你想把大隊吃倒了?”

楊二笑著說:“我開的這菜單是結(jié)合了咱們隊上的實際。你說哪樣咱們隊上沒有?沒有的我都沒開,鴨、鵝、魚、鱉我給你開了?牛肉我開了?讓你宰頭牛,不把你心疼死?”

支書說:“這么多羊肉,你做……”

楊二說:“哎呀,這些不用花錢。”

“不用花錢?”

“用工分兌換嘛。”

“用工分兌換?”

“干部吃我的飯,啥我不知道?他們下鄉(xiāng)想吃個啥,吃的都是工分換來的?”

支書說:“大隊有養(yǎng)鴨、鵝、魚、鱉的?”

楊二說:“工分給高點,他們有的是辦法給你換來這些的,集上啥沒賣的,家里的雞、羊給你換來鴨肉、牛肉,天上的龍肉都能給你換來的?!?/p>

支書說:“你還是在外面見了世面,七竅都開了,再啥沒有工分多的是。”

楊二又說:“你把那大方一回,讓我好好露幾手,這把人憋氣的,都當(dāng)我吹牛皮哩?!?/p>

真還用工分兌換來各種食料,都有些豐盛了。酒也打了好幾桶散酒。

這場宴席充分證明了楊二,也為楊二做了廣告,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半坡的宴席都請楊師傅掌勺,漸漸地,半坡周圍村子上的紅白喜事宴席都請楊二。包產(chǎn)到戶后,楊二在縣城做了廚子,不久開了飯館,接著辦了公司,開起連鎖店。楊二成了老板,腆著個將軍肚在縣政協(xié)掙了個名分,也成了人物。

我再去半坡,楊二知道了,專門擺了一桌,叫了些老家伙,他們都在城里為兒女領(lǐng)孫子。楊二說:“咥,咥,都放開屎肚子,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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