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愛平
(中國人民大學 清史研究所,北京 100872)
孫奇逢,字啟泰,號鐘元,晚號歲寒老人,生于明萬歷十二年(1584年)①,卒于清康熙十四年(1675年),直隸保定府容城縣(今隸屬河北保定)人。順治六年(1649年)十一月,因故園被清兵圈占,孫奇逢不得已舉家南遷,移居河南輝縣蘇門山夏峰村,講學授徒,著書立說,被學者稱為夏峰先生。又因其多次拒絕明廷和清朝征召,以布衣終其身,被尊稱為征君。
孫奇逢是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學者,在當時的學術界,他與江浙黃宗羲、關中李颙并稱為“三大儒”[1]237,成就卓著,品行高潔,深受學者推崇,堪稱清初北方學術界的重要代表。孫奇逢的學術成就主要集中在經(jīng)學、史學領域??梢哉f,要深入了解孫奇逢的學術宗旨、思想主張,要準確把握孫奇逢在清代學術史上的定位,其史學無疑是不容忽視的一個重要方面。但學界對其經(jīng)學的研究較為豐富,對其史學的研究則略有不足②。本文意欲系統(tǒng)梳理孫奇逢的史學著述,深入解析其史學宗旨、思想主張,進而探討其史學特色,以期對推進孫奇逢及其清初學術的研究有所裨益。
明清之際,隨著以經(jīng)世致用為宗旨的實學思潮的興起,史學受到學者的普遍重視,學者一反宋明以來理學家輕視史學、排斥事功的傾向,轉(zhuǎn)而崇尚史學,不約而同地致力于當代史亦即明史的編纂和研究,“國可滅,史不可滅”[2]592也因此而成為當時有志之士的共識和追求。孫奇逢也同樣如此。他以極大的熱忱,致力于明代史事、人物的整理、編纂和研究,其史著主要有:《中州人物考》《畿輔人物考》《理學宗傳》《乙丙記事》《日譜》《游譜》等。
《中州人物考》八卷,是記載明代中州人物的傳記類史書。初稿成于順治十四年(1657年)十二月,之后孫奇逢又令其門生和子孫繼續(xù)搜集資料,考查史實,對書稿進行增補修訂,直至去世。是書選取明代中州人物計360余人,若加上有名無傳者,則達400人之多。凡分為理學、經(jīng)濟、忠節(jié)、清直、方正、武功、隱逸七類,每類各為一卷,其他人物作為補遺,另為一卷,合為八卷。各卷按人立傳,文字長短不一,長者千余言,短者十余字,不少人物傳記之后,還有作者對其人其事的評論。全書在敘事編排方面,不以敘述詳略為褒貶,也不以排列先后為軒輊,重在征文考獻,資料翔實,立論有據(jù),堪稱有明一代中州人物的集成之作。
《畿輔人物考》八卷,是記載明代畿輔地區(qū)人物的傳記類史書。孫奇逢在撰成《中州人物考》之后,續(xù)考明代畿輔地區(qū)人物,于順治十五年(1658年)撰成是書,故而其分類、體例與《中州人物考》完全相同,計收錄人物311人。
《理學宗傳》二十六卷,是記載中國古代儒學發(fā)展傳承的學術史著作。早在明末,孫奇逢即開始是書的編寫,其間無論顛沛流離,抑或躬耕田間,始終稿不離身,嘔心瀝血,反復修改,歷時30年,先后凡三易稿,直至康熙五年(1666年)定稿刊刻,足見孫奇逢本人對這部書的重視。是書以宋明時期11位理學大家為宗主,包括北宋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邵雍,南宋朱熹、陸九淵,明代薛瑄、王守仁、羅洪先、顧憲成,按人立傳,并輯錄本人代表性學術資料,以體現(xiàn)理學發(fā)展的宗統(tǒng)。在此基礎上,又分列漢、隋、唐、宋、元、明諸儒考,上自漢代董仲舒,下迄明末劉宗周,共收錄歷代名儒146人。另將“端緒稍異”的宋儒張九成、明儒王畿等6人列為補遺一卷。對這一編纂體例,孫奇逢特別做了說明:“是編有主有輔,有內(nèi)有外。十一子其主也,儒之考其輔也;十一子與諸子其內(nèi)也,補遺諸子其外也?!盵3]210在每人傳記及所輯資料重要之處,孫奇逢還多加眉批,篇末或附載“諸儒之評”,或獨存“偶得之見”,借以標舉宗旨,指示肯綮,并抒發(fā)見解。
《乙丙記事》,撰于明崇禎元年(1628年),記載明天啟五年(1625年)乙丑至六年(1626年)丙寅間其與鹿正、鹿善繼父子及張果中等志士仁人為營救東林君子左光斗、魏大中、周順昌,不避危難,堅決與閹黨斗爭的重大史事。是時孫奇逢本人因其“急難拯溺,置身家性命于度外”[4]3,與鹿正、張果中同被譽為“范陽三烈士”[5]1389,得到時人的一致稱頌。
《日譜》,又稱《日譜錄存》,三十六卷,為孫奇逢日記。其記事始于順治六年(1649年)十一月南遷,迄于康熙十四年(1675年)四月去世。在20余年的時間里,孫奇逢幾乎逐日記載了其經(jīng)歷、見聞、行跡,以及師友問答之語、友朋往來詩文等。末附其弟子趙御眾所撰《考終錄》,如實記錄了孫奇逢生命歷程中最后兩個月的實際情形。孫奇逢去世后,該譜長期以抄本形式收藏于孫氏兼山堂及其子孫門人家中,直至光緒十一年(1885年)才得以刊刻。由于歷年已久,原本多有殘缺乃至佚失,其中“順治九年、十年、十一年及康熙九年、十年,片紙無存;康熙十四年、十五年,并缺數(shù)月。即現(xiàn)存之冊,亦每有字貽斷滅不成文理,不得不刪去者”[6]1362,只能將“大體完全,殘缺未甚”者錄出付梓,故名《日譜錄存》。盡管如此,該譜仍是研究孫奇逢生平、交游、思想、學術及清初社會歷史的珍貴資料。
《游譜》不分卷,為孫奇逢游記。順治十一年(1654年)二月,孫奇逢應友人之邀,攜其門人馬爾楹、兒子孫望雅,從夏峰出發(fā),游歷豫北、冀南、魯西各地,所到之處,或訪問友朋,或寄情山水,或讀書論學,或吟詩作文,至五月返回。該譜即為此次出游的實錄。張鳳翔為之作序,稱其“所過與人臣言忠,與人子言孝,與人弟言悌,望者以為高潔不可及,而即之甚恭而溫,油油然有萬物一體,滿街圣人之意。先生之學學于天,怡然與造物同游,故遠邇爭迎致之,非人之所能為也”[5]1407。
另據(jù)孫奇逢著述及其弟子湯斌、耿極所編《孫夏峰先生年譜》等資料記載,孫奇逢史學方面的成果還有:
《守容紀略》,記述明崇禎九年(1636年)率領鄉(xiāng)人堅守家鄉(xiāng)容城,抵御來犯清兵之史事。時“容城受攻七晝夜,土垣陵遲,牛羊可上”,孫奇逢“從容指授,萃眾心為城,城卒得全”[5]1394。
《取節(jié)錄》六卷,記述明末天啟、崇禎年間上自名公碩輔,下迄農(nóng)夫婦女忠義節(jié)烈事跡,而尤重后者,所謂“人不問貴賤,行不問巨細,只取其一念一事之足色,可以興豪杰而范世俗,則隨筆書之”[7]144。初刻于明崇禎十年(1637年)。入清之后,孫奇逢又隨時訪聞仁人志士及婦女忠義節(jié)烈事跡,錄入該書《續(xù)集》。
《甲申大難錄》,又名《大難錄》,撰于順治六年(1649年),記述明崇禎十七年(1644)李自成農(nóng)民軍攻占北京、崇禎帝君臣死難、明朝覆亡之事。
《兩大案錄》,又名《兩案錄》,順治十五年(1658年)撰成,分別記述歷代創(chuàng)業(yè)之君臣和中興之君臣事跡。孫奇逢自序有言:“《兩案錄》者,一錄從來創(chuàng)業(yè)之君若臣,一錄從來中興之君若臣。蓋此兩案者,舉世莫大焉,而千古之英雄豪杰經(jīng)世宰物莫有外焉,故錄之也?!盵8]125
《蘇門遺事》,記載其所遷居之地輝縣有關民生利病之事。孫奇逢鑒于明萬歷以后,“輝人輝事無復有過而問焉者”,因據(jù)其見聞,考之文獻,參以往跡,撰成是書。其中“偶有觸于見聞者,有往跡則有記,無跡而文獻可征者則有考,至勢不可支,時不可失,則有議。記與考之類,風教攸關,而議則民命所系”[5]1415。
此外,孫奇逢還于順治五年(1648年)參與纂修《新安縣志》,不僅制定凡例,還為之作序;又據(jù)其“平生所見所聞”[9]665,兼采錢謙益所撰行狀,補訂孫承宗年譜,成《高陽孫文正公年譜》二卷。
以上足見孫奇逢勤于筆耕,史著累累,成果豐碩。其代表作《中州人物考》《畿輔人物考》《理學宗傳》更是廣泛流播,影響及于后世。雖然《守容紀略》《取節(jié)錄》《甲申大難錄》《兩大案錄》《蘇門遺事》諸書不見傳本,令人遺憾,但并未影響孫奇逢在清初學術史上的地位。
在明末清初的學術界,孫奇逢是北方學術重鎮(zhèn)的代表人物,其史學研究作為其學術成就的重要組成部分,既與其學術思想密切相關,又呈現(xiàn)出獨具的特色,值得深入探究。
以史經(jīng)世,是孫奇逢從事史學研究的根本宗旨。與當時學術界普遍倡導實學、強調(diào)經(jīng)世致用的呼聲相呼應,孫奇逢的史學研究也鮮明地體現(xiàn)出其重視經(jīng)世的學術追求。以《中州人物考》《畿輔人物考》為例,孫奇逢記述明代中州和畿輔地區(qū)的歷史人物,并非全部收錄,而是有著嚴格的選擇標準,這種選擇標準,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他對人物的分類方面。《中州人物考》《畿輔人物考》二書體例相同,均將人物分為理學、經(jīng)濟、忠節(jié)、清直、方正、武功、隱逸七類③。其中理學列為第一類,就因為它是“人物之總途”,“經(jīng)世宰物,隨地自見,此圣門之所貴于學,而其用甚大”;次為經(jīng)濟,孫奇逢強調(diào)的是“經(jīng)綸天地,宰制民物”“救民于水火之中”;再次為忠節(jié)、清直,孫奇逢認為“節(jié)義以身殉道者也,清直以道衛(wèi)身者也,出處生死雖有不同,要足以廉頑立懦”;又次為方正,孫奇逢看重“進退有合矩度,而風節(jié)可為世型”者;而武功一類,孫奇逢表彰“南征北伐,辟地數(shù)千里”,有功于天下國家之人;至于隱逸,則選取“隱居求志之人”[10]14-15??梢?,孫奇逢立傳的標準在于道德、功業(yè)、節(jié)操,或經(jīng)世宰物,有功于天下國家,或清正忠直,風節(jié)可為世范。實際上,就是要通過對人物生平事跡的敘述,使人讀其書而效之,遵其道而行之,“他日者為理學,為經(jīng)濟,為忠節(jié)、清直、方正,以至為武功,為隱逸,各以其性之所近,爭自琢磨,將見碩輔純?nèi)澹燃缃盂E,赫赫乎比列前賢”[11]1304,真正起到經(jīng)世化民的作用。
以史明道,則是孫奇逢從事史學研究的又一根本宗旨。身為理學中人,又親身經(jīng)歷了明清易代的大動蕩、大變化,孫奇逢敏銳地察覺到理學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階段,有必要予以梳理和總結。故而他費數(shù)十年心力,撰著《理學宗傳》一書,試圖從學術史的角度,通過對宋明時期理學大家的表彰,對歷代主要學人的考述,來建構儒學的發(fā)展脈絡,揭橥理學的正統(tǒng)譜系。誠如孫奇逢自言:“《理學宗傳》敘列從古名儒修德講學之事,明道統(tǒng)也?!盵12]462又如《中州人物考》《畿輔人物考》二書,所收錄人物皆分為七類,其中均以理學人物列為第一位,盡管孫奇逢特別說明“考有七科,科有先后,非以此置軒輊也”[13]12,但實際上仍包含有孫奇逢以理學為“人物之總途”,借此示人以正道的深意。
與其致力于以史經(jīng)世、以史明道的學術宗旨相應,孫奇逢的史學研究也體現(xiàn)出他一以貫之的思想主張。概括而言,主要有如下三個方面。
其一,倡導實學,砥礪躬行。
孫奇逢生當明末清初,目睹晚明時期空疏學風的危害,他與同時期的思想家、學者同樣,大力倡導實學、實行,主張以實補虛,躬行實踐。其《中州人物考》《畿輔人物考》二書,選取人物、劃分類別的重要標準,即在于經(jīng)世、實用。誠如《四庫全書總目》所言:“是編載河南人物,分為七科,一理學,二經(jīng)濟,三忠節(jié),四清直,五方正,六武功,七隱逸,而文士不與焉。蓋意在黜華藻,勵實行也?!盵14]卷58,527在孫奇逢看來,“人之所以成人者,亦以其卓然有適于用,然后自命為人。如無一才一德足自見于世,不亦焉為人乎?”[15]600因此,人生在世,應當干實事,求實用,有益于天下國家,有裨于立德化民。即如理學,孫奇逢極為推崇,視之為“人物之總途”,但他所看重的仍是能夠“經(jīng)世宰物”的實干家,而非空談身心性命的“腐儒”。他說:“遇事敢言,見危授命,而經(jīng)世宰物,隨地自見,此圣門之所貴于學,而其用甚大。若平居談身心性命,一遇事便束手,此腐儒曲士之流耳,實足為理學之詬厲也?!盵10]14故而其所撰《理學宗傳》,大旨即在“專主躬行,不在詞章、訓詁為學也”[3]210。平日講求學問,化導士子,孫奇逢也極為強調(diào)“躬行”,認為學問之事,“總之不離躬行二字,口里說一丈,不如身上行一尺”[16]736。而他摒棄門戶之見,致力于和通程朱陸王,也最終歸結于“躬行實踐”,誠如其所言:“說甚么程朱王陸,門戶便相懸。從陸征鞍,順水揚帆,到頭一樣達畿甸,道同源。躬行實踐,舌上莫空談。”[17]1190后人評價孫奇逢“平生之學,主于實用”[18]卷6,35,“讀其書者,知反身以求實行、實用,于學者亦不為無益也”[19]卷36,304,確實切中肯綮。
其二,重視道統(tǒng),崇尚節(jié)義。
孫奇逢還尤為崇尚節(jié)義,把節(jié)義視為“真儒”“真理學”的標志之一,看作與理學、事功、文章同等重要之事。他說:“夫世無真儒,且無事功,無節(jié)義。世而至于無事功、無節(jié)義,尚可言乎?”[22]731又說:“理學、節(jié)義、事功、文章,總是一樁事。其人為理學之人,遇變自能殉節(jié),當事自能建功,操筆自能成章。觸而應,迫而起,安有所謂不相兼者?如不可相兼,必其人非真理學。”[23]524與此相聯(lián)系,孫奇逢尤為強調(diào)“知恥”。曾有人詢及“人生何為第一義”的問題,孫奇逢明確回答說:“知恥。不知恥,無論忠孝大節(jié)不能做,即小廉曲謹之事亦不肯做?!盵24]546亦因如此,節(jié)義方正與否就成為孫奇逢擇取人物的重要標準,其《中州人物考》《畿輔人物考》二書的人物分類,七類之中,就有忠節(jié)、清直、方正和隱逸四類與節(jié)義相關。這種對人物節(jié)義、操守、品行的重視,既是孫奇逢自身高潔人格的真實寫照,也反映出他對明末清初社會現(xiàn)實的冷峻思考。
其三,摒棄門戶,主張和通。
孫奇逢的學術出自王陽明心學,但他卻能摒棄門戶之見,主張“兼采朱王”“相互補救”。他說:“文成之良知,紫陽之格物,原非有異。”[25]278認為“兩賢之大旨,固未嘗不合也”[26]728。他在考察宋明以來學術流變的基礎上,明確指出:“門宗分裂,使人知反而求之事物之際,晦翁之功也。然晦翁歿,而天下之實病不可不泄。詞章繁興,使人知反而求之心性之中,陽明之功也。然陽明歿,而天下之虛病不可不補?!盵5]1408既然朱學、王學互為長短,就應當彼此參酌兼采,“相濟為用”。因此,在《理學宗傳》一書中,孫奇逢破除朱陸門戶,將陸九淵、王陽明等心學代表人物與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朱熹等理學家相提并論,共同視之為傳承理學發(fā)展宗統(tǒng)的宗主。他說:“仆所輯《宗傳》,謂專尊朱,而不敢遺陸、王;謂專尊陸、王,而不敢遺紫陽。蓋陸、王乃紫陽之益友忠臣,有相成而無相悖?!盵27]727故而孫奇逢共尊程朱陸王,試圖建立新的儒學道統(tǒng)傳承譜系和學術體系,以和通兩家,相互補救。對孫奇逢摒棄門戶之見,融會程朱陸王、兼采二者之長的努力,清代學者多有肯定,申涵光說:“夏峰先生兼聽并包,彌見其大,而非有偏重姚江之意?!盵28]273《四庫全書總目》評論有言:“奇逢之學,主于明體達用,宗旨出于姚江,而變以篤實,化以和平,兼采程朱之旨,以彌其闕失?!盵29]卷97,822又稱:“其講學參酌朱陸之間,有體有用,亦有異于迂儒?!盵30]卷97,822今存清國史館《儒林傳》稿本凡四種,其中之一在論述孫奇逢學術時,更直言其“和通朱陸,要體諸倫常日用”④。但今人評論孫奇逢學術,多稱其“調(diào)和朱(熹)王(守仁)”[31]780,或謂其在朱陸之間、朱王之間一些有分歧的問題上“持模棱兩可之說”[32]715。實際上,這樣的看法不足以涵括孫奇逢對朱陸學術參酌、兼采、融通的做法和精義,孫奇逢曾言:“閑嘗思之,固不敢含糊一家之言,亦不敢調(diào)停兩是之念。”[33]722可見他自己并不認可“調(diào)?!敝f。梁啟超說孫奇逢的學問“得力于陽明者最深,但他并無異同門戶之見,對于程、朱、陸、王,各道其長而不諱其短”,并明確指出“他并不是模棱調(diào)停”[34]46、47,是有道理的。比較而言,或許“和通”這一概念⑤,能夠更為貼切地反映孫奇逢的思想高度和精神境界。
孫奇逢還就經(jīng)學和道學、漢學與宋學之間的會通融合做了有益的嘗試。其《理學宗傳》所列自漢至明諸儒考,將漢代董仲舒(附申培、倪寬、毛萇)、鄭玄,隋代王通(附門人董常、程元、薛收、仇璋、姚義),唐代韓愈(附門人李翱、趙德)諸人與宋明時期的儒者一并列入儒學發(fā)展傳承的統(tǒng)系,他說:“諸儒學問皆有深造自得之處,故其生平各能了當?shù)囊患笫?。雖其間同異紛紜,辯論未已,我輩只宜平心探討,各取其長,不必代他人爭是非、求勝負也?!盵5]1400孫奇逢還肯定漢唐諸儒的“薪傳之功”,如論申培、倪寬、毛萇諸人,稱“漢儒去古未遠,躬行意多,觀此三人具見。然當秦火之后,天子、皇后多尚黃老,而特立始終不變,以儒術著稱者,蓋亦難矣。薪傳之功,豈容易視之耶!”[35]卷12,412于鄭玄亦稱贊其“傳經(jīng)之功”,認為“康成生平學行,俱無可議,畢竟是東漢第一人。以訓詁目之,宋儒議漢儒未免太過”[36]卷12,415。對韓愈,孫奇逢也推崇其倡導六經(jīng)之文,興學教士、化育一方之舉,說:“學術關乎氣運,益令人思韓子之功也?!盵37]卷14,432盡管在《理學宗傳》一書中,漢、隋、唐諸儒不過處于輔翼的地位,但孫奇逢對這些學者“薪傳之功”的肯定,仍有著十分重要的開創(chuàng)意義。其后,其弟子湯斌《洛學編》、魏一鰲《北學編》均沿襲了這一做法,成為清初學術史編寫中頗具特色的一類著述。
秉持以史經(jīng)世、以史明道的學術宗旨,秉承其一貫的思想主張,孫奇逢以深摯的情感、頑強的毅力,堅持不懈地從事史學研究,既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也形成了自身鮮明的特色。
一是,重視當代史。
孫奇逢的大半生是在明代度過的,明亡時他已年逾花甲。但他堅信“國可滅,史不可滅”[2]592,對故國始終念念不忘,極為重視明代歷史亦即當代史的研究和編寫?!吨兄萑宋锟肌贰剁茌o人物考》二書,就是對明代中州人物和畿輔地區(qū)人物的集中記述和研究。尤其是神宗萬歷以后,明廷步入多事之秋,正史不修,私史盛行,議論多端,資料散亂。有鑒于此,孫奇逢尤為注重明末史事人物的記載。他在《中州人物考》自敘中明確說:“是集也,始自明代,以世次為敘。神廟以后成案未定,慮有遺失,故人不厭多。”[38]10-11正因如此,該書所記明代中州人物達360余人,其中多半為其后官修《明史》所未載,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端膸烊珪偰俊贩Q“奇逢雖以布衣終,而當時實負重望,湯斌至北面稱弟子。其所著作,非他郡邑傳記無足輕重者比”[14]527,是有道理的。又如《乙丙記事》,孫奇逢本人作為當時營救事件的參與者和親歷者,不僅詳細記載了史事始末,而且熱情贊頌了東林諸君子寧死不屈的高尚品格,以及參與營救之志士仁人“急人之難”“慷慨淋漓”[39]661的俠義之風。他如《守容紀略》《取節(jié)錄》《甲申大難錄》等,也都是對明末重大史事和重要人物的記述??梢哉f,對明代歷史的重視、對明代人物的研究、對明代史事的記述,寄托了孫奇逢的興亡之感和故國之思,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借鑒意義。
二是,重視地方史。
應該承認,在汽車行業(yè)教會英偉達的同時,我們也給汽車行業(yè)帶來了變化。時代在發(fā)展,技術在進步。英偉達如今能夠把人工智能嵌入到汽車上,讓汽車有了感知和思考的能力。事實上我們所開發(fā)的并不是一項技術,而是一套集成系統(tǒng)。也就是說對于一套自動駕駛系統(tǒng)而言,除了軟件和硬件的堆棧之外,我們還有數(shù)據(jù)中心端,有對神經(jīng)網(wǎng)絡的訓練,然后才是在實際車上的應用。
孫奇逢對生養(yǎng)自己的家園故土懷有深摯的感情,對地方仁人志士抱有由衷的敬意,在他看來,“居其鄉(xiāng),居其國,而不能盡友鄉(xiāng)國之善士,何能進而友天下、友千古哉!”[40]624因而他自覺以表彰先賢、保存文獻為己任,不遺余力地為他們樹碑立傳。這一特色,突出地反映在他的兩部地方人物傳記中。如《中州人物考》,其撰寫的緣由,就在于孫奇逢“因寓于其地而思尚論其人焉”[12]462。本來孫奇逢是因其故園被清兵圈占,不得已舉家南遷,移居河南輝縣蘇門山夏峰村,但在當?shù)厣罱曛?,孫奇逢已經(jīng)把自己當作了中州人,把河南看作了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所以他認為自己有責任“在中州言中州”[38]11,有必要尚論古今,裁量人物,表彰先賢,保存文獻?!剁茌o人物考》的撰寫目的也同樣如此。畿輔地區(qū)是孫奇逢的故園所在,當?shù)厥孔涌吹剿摹吨兄萑宋锟肌分?,認為本鄉(xiāng)本土的勛臣節(jié)義之士不遜于中州地區(qū),也應當予以記述,何況“畿輔為首善之區(qū),四海聞風,轉(zhuǎn)相慕效”[11]1304,應該有一部傳記表彰當?shù)叵荣t。于是,孫奇逢仿照《中州人物考》的體例,撰成《畿輔人物考》一書,“志不忘其鄉(xiāng)之先哲”[12]462。后人評論說:“是書以畿輔人記畿輔人物,見聞皆得其身親”[11]1304,確實揭示出孫奇逢史學研究的獨到之處。他如撰著《新安縣志》,為《新鄉(xiāng)縣志》《容城縣志》作序等,也都反映了孫奇逢對地方史的重視。這種對家園故土的眷戀,對其鄉(xiāng)先賢的景仰,對地方文獻的搜集和保存,堪稱其史著的一大特色。
三是,重視學術史。
孫奇逢生當明末清初,目睹晚明空疏學風,尤其是長期以來理學內(nèi)部的朱陸之爭對學術風氣乃至整個社會造成的危害,他與當時許多學者同樣,深切地感受到“學術之廢興,系世運之升降”[40]624,故而他在關注明代史事、人物的同時,也極為重視對學術自身的反思,試圖通過對中國古代儒學發(fā)展脈絡,特別是宋明時期理學傳承的梳理和闡發(fā),來構建新的儒學道統(tǒng)傳承譜系和學術體系,以和通兩家,兼取其長,相互補救。這些思考,無時不體現(xiàn)在他的日常言行、師友問答之中,而其代表作,則是《理學宗傳》一書。這部學術史著作,既是孫奇逢對宋明時期理學正宗地位的堅持和闡發(fā),也是他對中國古代儒學發(fā)展脈絡的思考和建構。當時學者稱贊說:“《理學宗傳》表周元公以下為十一子,別為諸儒考附之,蓋出獨見,非依傍舊聞者?!盵41]570黃宗羲雖然對該書頗有微詞,認為“鐘元雜收,不復甄別,其批注所及,未必得其要領”[42]卷首,17,且聞見亦不夠廣博,但仍肯定其書“可謂別出手眼者矣”[42]卷57,1372??梢哉f,在明末清初學術史編纂的熱潮中,《理學宗傳》堪稱引領風氣的開創(chuàng)之作,集中反映了孫奇逢對學術史的關注和重視,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四是,重視人物史。
孫奇逢極為重視歷史人物的研究,其史學代表作《中州人物考》《畿輔人物考》《理學宗傳》,基本都是人物傳記的匯集。此外如《兩大案錄》,“敘列從古君臣開創(chuàng)守成之事”,同樣以人物記述為主。四部史書合計,所記述的人物竟達七百余人之多。在各種體裁的史著中,孫奇逢之所以對人物傳記情有獨鐘,是因為在他看來,“人才關氣運之盛衰”,與國家興亡有密切關聯(lián),他說:“夫賢人者,國之寶也。人之云亡,則邦家未有不殄瘁者?!盵43]124、123故而孫奇逢選擇以人物傳記來書寫歷史,通過對人物生平事跡的記述,來反映一代王朝的歷史,梳理學術發(fā)展的脈絡。后世學者評論孫奇逢傳承道統(tǒng)、表彰先賢之功說:“夏峰先生生于燕,終于豫。當明季世,身任道統(tǒng),既輯《理學宗傳》,以明道之會歸;并成《中州人物考》,以見道之散殊;又以畿輔為首善之區(qū),桑梓之地,教澤涵濡,久而親切,人才蔚起,不亞中州,隨所見聞,集而錄之,以為《畿輔人物考》。俾生長斯世者,亦得聞風興起,而懦立頑廉,何其嘉惠后學之心有加無已也!”[44]1305可謂知言。
明清之際,是中國社會發(fā)展變化的重要歷史時期,也是傳統(tǒng)學術發(fā)展演變的重要轉(zhuǎn)折階段。在王朝更替、天崩地解的社會大變動中,占據(jù)思想界統(tǒng)治地位數(shù)百年之久的宋明理學迅速走向衰頹,以經(jīng)世致用為宗旨,以挽救社會危機為目的,以樸實考經(jīng)證史為方法的實學思潮勃然興起。許多思想家站在急遽變化的社會潮流的前面,深刻地觀察現(xiàn)實,批判地總結過去,抒發(fā)新穎的思想觀點,提出不同的學術主張。他們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共同匯成了明清之際實學思潮的洪流,揭開了中國思想史上嶄新的篇章。而在當時實學思潮興起發(fā)展的歷程中,無論是對理學的反思,還是對實學的提倡,抑或是對史學的重視,孫奇逢均參與其中,其學術宗旨、思想主張和史學成就,無不獨具特色,并且引領時代潮流,促成了明末清初學術風氣的轉(zhuǎn)換。
以史學為例。明末清初,隨著以經(jīng)世致用為宗旨的實學思潮的興起,史學受到學者的普遍重視。當時有“一代文宗”之稱的錢謙益,就曾將經(jīng)、史并提,肯定史學的地位。被后世學人并稱為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的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也無不重視史學。黃宗羲倡導經(jīng)世實學,講求經(jīng)史之學,認為:“學必原本于經(jīng)術,而后不為蹈虛;必證明于史籍,而后足以應務,元元本本,可據(jù)可依?!盵45]1059王夫之極為強調(diào)史學的經(jīng)世作用,明確指出:“為史者,記載徒繁,而經(jīng)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樞機以效法之無由也,則惡用史為?”[46]卷6,156-157顧炎武也十分重視史學的“資治”功能,認為“史書之作,鑒往所以訓今”[47]卷6,138。學界這種不約而同地對史學的重視和推崇,特別是對史學經(jīng)世作用和“資治”功能的強調(diào),對轉(zhuǎn)變明末空疏學風起到了重要作用。而孫奇逢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秉持以史經(jīng)世、以史明道的宗旨,堅信“國可滅,史不可滅”,自覺從事明代歷史、人物的研究,其史學著述鮮明地體現(xiàn)出其倡導實學、砥礪躬行,重視道統(tǒng)、崇尚節(jié)義,摒棄門戶、主張和通的思想主張,也突出地反映了其重視當代史、地方史、學術史和人物史的特色,不僅在清初學術界具有重要影響,而且在清代學術發(fā)展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
清代初年,孫奇逢“與李颙、黃宗羲鼎足”[48]卷66,5241,被學界并稱為“三大儒”,絕非偶然。其中孫奇逢以其峻潔的人格、多方面的學術成就、堅持不懈的躬行實踐,于“易代之后,聲名益大”[1]237,其所在之地巋然成為北方學術重鎮(zhèn),其所開創(chuàng)的北學也對清初學界產(chǎn)生了極為巨大的影響。誠如梁啟超所言:“他因為年壽長,資格老,人格又高尚,性情又誠摯,學問又平實,所以同時人沒有不景仰他,門生弟子遍天下……許多人見他一面,聽他幾句話,便奮志向上做人。要之,夏峰是一位有肝膽有氣骨有才略的人。晚年加以學養(yǎng),越發(fā)形成他的人格之尊嚴,所以感化力極大,屹然成為北學重鎮(zhèn)?!盵34]47但此后隨著社會環(huán)境和學術風氣的變化,孫奇逢其人其學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道光八年(1828年),孫奇逢以“學術中正醇篤,力行孝弟”從祀孔廟,道光帝在諭旨中稱“其講學著書,以慎獨存誠,闡明道德,實足扶持名教,不愧先儒。著從祀文廟西廡,以崇儒術而闡幽光”[48]卷66,5241。然而,盡管孫奇逢得以躋身有清一代為數(shù)不多的從祀文廟的大儒行列,其學術地位和思想影響仍呈下降趨勢。今人所稱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已無孫奇逢之名,學術界對孫奇逢思想學術的研究也不夠重視,研究的深度、廣度乃至熱度均遠遜于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諸學者。但只要我們仔細審視明末清初學術界的實際情形,深入考察孫奇逢的思想、學術、道德、品行,我們就應當還其明末清初“三大儒”之稱,就應當充分肯定其在清代學術思想史上的地位,并將其思想學術的優(yōu)秀部分轉(zhuǎn)化為我們今天構建中國特色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的思想文化資源,為建設新時代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發(fā)揮應有的作用。
注 釋:
① 據(jù)湯斌、耿極編撰的《孫夏峰先生年譜》記載,孫奇逢于“萬歷十二年甲申十二月十四日戌時生”(見張顯清主編《孫奇逢集》中冊,第1379頁),實際上是1585年1月14日。
② 據(jù)筆者整理所及,有關孫奇逢史學的研究成果主要有:智夫成《孫奇逢與〈中州人物考〉》,《河南大學學報》1987年第1期;馬濤《論〈理學宗傳〉對理學的總結及其歷史地位》,《河北學刊》1989年第5期;張錦枝《論孫奇逢〈理學宗傳〉的性質(zhì)》,《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9年第6期;劉仲華《孫奇逢與孫承澤撰寫畿輔人物的學術異同和交往始末》,《石家莊學院學報》2010年第4期;楊佳鑫《孫奇逢〈畿輔人物考〉的史料價值與實學思想》,《北京社會科學》2014年第12期;邵嬋《孫奇逢史學著作及其史學思想淺論》,《鄭州航空工業(yè)管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
③ 《中州人物考》“忠節(jié)”一類,《畿輔人物考》作“節(jié)義”。
④ 清國史館《儒林傳》稿本,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文獻編號:701005937,統(tǒng)一編號:故傳005954。
⑤ 亦有學者提出“合會”的概念。陳祖武《清初學術思辨錄》即稱孫奇逢“沿著他所服膺的東林學派以朱補王舊轍,走向合會朱王學術的道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第1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