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
張因兵在老婆去世半年后,打算相親。我知道從至親的死亡中恢復需要多久,比如我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十年,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能說完全走出來,也從未對父親的死亡感到一絲的慶幸。我原本的生命破了個洞,而且是永遠無法去修補的。從老婆的死亡中恢復需要多久呢?我并不是質(zhì)疑配偶是至親的這一身份,需要正視的問題——這和是否有血緣關(guān)系還是有所不同的。從法律角度來說,一個人死后,繼承權(quán)先是配偶,這說明配偶是比有血緣關(guān)系的直系親屬——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更為重要的一層關(guān)系。但維系其中的還是感情如何,反目成仇者不在少數(shù),這么來說,另一方的死亡,不是大快人心,也是一種解脫和值得慶賀的事情。就我所了解的,張因兵夫妻間不至于是仇人,但作為一個旁觀者,還是覺得老婆死后半年就動了相親的念頭,多少有些操之過急。在殯儀館,張因兵扶著棺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被親友強行攙離的畫面還歷歷在目。與其相襯托的,我們安慰的話語也還在飄蕩。是的,我們希望他堅強點,早點走出來,去迎接新的生活。張因兵也正是按照我們的愿望去做的。按理說,我們應該感到欣慰才是,但是沒有,掛掉電話后,我就在想,應該多久從喪偶的痛苦中走出來。閑言碎語已經(jīng)在朋友間傳開。我接到李紅的電話,這位房產(chǎn)中介,因每日推薦各類房源,說話過多,嗓音已從高中時的溫柔變得有些沙啞,用詞也過于書面。她雖盡力掩蓋,我還是從她略帶憤慨的語氣中察覺到了興奮。我們交換了一下細節(jié)。張因兵對她的寄托更多了,不僅是通知,而是讓她去介紹。這些年,我們這些高中同學甚少來往,尤其是女同學各自嫁為人婦后,業(yè)余生活都以丈夫為中心進行人際交往,而我們這些男同學也自覺保持了合適的距離,偶爾的問候,讓同學情誼在職場的殘酷和人情冷淡中更突顯珍貴。交談到最后,李紅無法面對死去的蘇雪,決定不會伸出援手給張因兵介紹。她站在女性的立場不忿地說,你們男的沒個好東西。好吧,可能男人間更容易理解吧。
在我有限的人生閱歷中,早已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不論在鄉(xiāng)村還是城市,無所謂年齡和身份,一對配偶中,喪妻的總是更短時間內(nèi)再去求偶,而女性若不是有特定的需求,比如兒女尚且年幼需要去養(yǎng)育,多半不會再嫁。這一現(xiàn)象透露出一個很有意思的社會學的問題,我當然無力或者沒有興趣去解釋這一切,顯然張因兵是一個很好的研究對象,有助于去了解背后的問題。我承認,也是在這個動力的驅(qū)使下,讓我對鰥夫張因兵的相親事宜,熱情關(guān)切起來。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爭論,和好事者的挑事,必須要聲明的是,我沒有任何的偏向性,固執(zhí)且迂腐地認為,喪偶者就必須要在痛苦中沉淪,繼續(xù)守身如玉,心中守著貞節(jié)牌坊。這和父母死去要守孝三年一樣不可理喻。尋求新生,不是世風日下,并不需要進行道德上的譴責。一句話,把自己或者他人,都當個人看吧。誰能保證我們不會有喪偶的那天,而且至少一半的人是要面對的,而另一半是那個死去的??傊?,心平氣和一些吧。
如今視頻時代,大家觀看了諸多花樣百出的交通事故集錦后,對突如其來的車禍場面并無多大的觸動。蘇雪至親之外的人,面對她的死亡,觸動只剩下單薄且無奈的幾句感慨——真不幸,命不好而已。對那些上了年紀,閱盡風霜的人們來說,話語就更為刻薄,內(nèi)核是一致的——命不長,該當要死。我們對蘇雪死亡的更多細節(jié),起初并不是從悲痛中的張因兵這里獲取的??h城交通肇事科當科員的蔡青,在辦公走廊上看到處理交通事故的老同學張因兵時,主動幫了不少忙,大都在職權(quán)范圍內(nèi),行方便但不妨礙公正。如今的條件,行車記錄儀、監(jiān)控都在,大家也越來越懂法了,可操作空間太小,確實只能幫到這里。事后,蔡青如此向他解釋。我們這些同學在私底下傳閱著手機拍攝下的模糊且搖晃的車禍視頻,邊對蔡青的偷錄行為表示不妥,邊感慨命運對蘇雪的不公。這與我們平時在網(wǎng)絡上面對陌生人時的冷漠大為不同,所受到的內(nèi)心沖擊和對生而為人的懷疑,怎么說呢,一連好久,我在半夢半醒間都感覺自己要失控撞向行人。后來,每次經(jīng)過路口,都有些猶豫。我都這樣,就更不用說張因兵的狀態(tài)。蘇雪死后,過了一個月。張因兵約我出來吃飯,餐館里聲音嘈雜,他的表情和言語融雜在砂鍋的熱氣騰騰中。我在他垂淚說著車禍前后的細節(jié)時,腦海中溫習監(jiān)控畫面,最終我還是忍住沒說已經(jīng)看過蘇雪的車禍視頻,沒必要讓他在喪妻的痛苦中,再對同學情誼灰心和憤怒。任何糟心的事都應該遠離我這個生活不順和飽經(jīng)磨難的老友。
暮春的早上,蘇雪照常騎著電動車從城區(qū)南邊家中出發(fā),七點五十分,在消防大隊門口的十字路口,蘇雪被一輛速度并不快的轎車撞倒在地。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從蘇雪的制服——黑色西裝上衣和黑色短裙,認出她是路對面佳物超市的導購員。蘇雪當場就死了。一公里外人民醫(yī)院的救護車鳴笛讓早高峰擁堵車輛依次讓行的畫面,當天就登上了融媒體的公號和電視臺的新聞欄目,在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的大背景下,用以彰顯日益提高的市民素質(zhì)。至于車禍和蘇雪本身,報道文末提到,希望大家出行注意安全,遵守交通規(guī)則,傷者早日康復。肇事司機在聯(lián)系張因兵時頗費一番工夫,公交公司明文規(guī)定,司機在出車時間不能接打電話。市內(nèi)326路公交車,從市區(qū)北郊的起始站點,經(jīng)停市區(qū)的十幾個站點(多為擁堵路段),抵達市區(qū)南郊的公交車站時,已是上午十點左右,距離蘇雪死亡已有一個半小時??粗謾C上的幾十個未接電話,張因兵立刻感覺不妙。先前在華光路義烏商品城路段時,張因兵肩膀突然沉了一下,似千斤壓頂,并伴有持續(xù)數(shù)秒頭暈和嘔吐,他立刻急剎車,還遭到了乘客的一陣抱怨。確認噩耗后,他相信那是蘇雪的提示,心靈感應是存在的。張因兵驅(qū)車半小時趕到醫(yī)院,在死亡認定書上簽下字。張因兵悶了一口酒,自語道,車速也不快,她沒戴頭盔,人怎么這么脆弱,碰巧了真是。他抬頭看著我,又說,你說她為什么這么著急呢,就差那么幾秒鐘嗎,非要闖這個紅燈。張因兵確實沒辦法把怒氣和怨氣撒在肇事司機身上。同為司機,面對闖紅燈等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人,還有什么可說的。肇事司機三十出頭,人窩在墻角,埋著頭,身上穿著工作服,見到張因兵一直哭著說,對不住。比張因兵哭得還兇。后面去處理事故,都是他堂哥出面,說這孩子受了刺激。真假不清楚,確實也倒霉,車買了兩個多月,出了這事,考慮把車賣掉。蘇雪闖紅燈全責,交警進行協(xié)調(diào),對方出于人道主義考慮給了兩萬撫恤金。張因兵說,他們也是買個心安,好歹也是一條命。這錢,張因兵給了蘇雪的父母,失獨的滋味不好受。天天哭,張因兵說,去了就是哭,后來蘇雪的爸和我說,沒事別來,看到你更傷心。蘇雪脾氣是急了點,但人善良。說到這里,張因兵又重復了句,是急,干什么都急,怕誤點。
我并不滿足上面的這些細節(jié),張因兵只好又對我說了些后續(xù)的事情,我明白他需要有人向他打聽這些,從中他能得到關(guān)心,在講述的過程中能把內(nèi)心的悲痛釋放那么一些,這和事情剛發(fā)生時狀態(tài)不同,當時大家的關(guān)心總讓人覺得好奇心的成分更多,一旦打聽到什么后,如吃席一般抹嘴抬屁股就走人,不從身上掏出塑料袋當著悲痛的家屬的面,再掃蕩上幾眼裝進去,已經(jīng)算是善意之舉。不出幾天,他們也就對這些失去了興趣,只會在偶爾碰到時,去問候幾聲,能有多大的誠意呢?人性使然,我們有時何嘗不是如此。當我再次追問時,的確有些擔心我的老同學,揣測我只是為了寫在這里,對死者進行二次消費。不是的,或者說并不局限于此。我愿意陪著張因兵溫習這些細節(jié),去沉浸在類似的痛苦中,哪怕只能消解幾分。接下來張因兵對我說的,是僅限于親屬,而不是我作為好友所能參與進去和有資格知道的。他的坦率和真誠,讓我感受到一種久違的真摯。我想到多年前,還在念大學的張因兵坐火車去西安找當時暗戀的女朋友,中途停車,貪圖便宜,從不多的生活費中,花了幾百塊錢買了一塊手機,上車后發(fā)現(xiàn)手機被調(diào)包,他拿到手的只是一塊樣機。當我在電話中聽他說完,嘲笑他這個警校學生的弱智行徑后,又問,你有手機還買什么?張因兵語氣委屈地說,我想送給你,你的手機都那么破了。十幾年過去,無疾而終的學生戀情早已經(jīng)成為笑談,喪妻之痛又需要多久去愈合呢?
肇事司機沒辦法承受一條生命被自己奪走,蘇雪判定死亡后,還是執(zhí)意要讓醫(yī)生去搶救。張因兵看到鑒定書上寫著的死亡時間,再去對照病房中的蘇雪,他從心底對這個年輕人表示感謝,使自己不是直接面對一具在停尸房里冰冷的尸體。蘇雪一身黑色躺在病床上,鮮紅的血跡從簡單包扎的后腦滲出,面目安詳,倒無多大變化,只因腦袋充血,有些青紫,嘴唇?jīng)]了血色,向兩側(cè)臉頰耷拉著。張因兵把蘇雪挪到一個空置的房間里,等待更多的親屬到來,終于單獨和妻子在一起,他手足無措又垂頭頓足,努力克制使哭聲不要太大,眼淚涌出,滂沱到整個世界都被淹沒了。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過了好一會,想到永遠再也見不到蘇雪,這是僅有的共處的機會,也是唯一再能去觸摸到蘇雪,張因兵撲倒在蘇雪的懷里,雙膝著地跪在瓷磚上,終于放聲大哭起來。直到蘇雪的父母聞訊趕來,撲向死去的女兒,張因兵被擠到一旁,緩慢起身,冷靜下來看著蘇雪,她的身體在晃動,后腦又流出了一絲的血跡。蘇雪的母親哭暈過去,拉去做檢查。張因兵打來一盆水,用毛巾擦拭蘇雪的身體,再穿壽衣。他從未這么仔細打量過妻子的身體?;橐鑫迥?,交往一年,六年的時間,即便是在對彼此身體都處于新鮮和樂于去探索的時期,張因兵也都沒有這樣去觀察,蘇雪總是羞于展示自己的身體,性事上習慣把燈關(guān)上在黑暗中。結(jié)婚后,太過熟悉,也喪失了熱忱,就算是不經(jīng)意看到,目光也不多做停留。三十歲的蘇雪,比張因兵小三歲,身體一向消瘦。張因兵不敢太過用力,毛巾從蘇雪的身上輕微掠過。他想,為什么不多吃一點,總是想著節(jié)食和減肥。褪下內(nèi)褲,翻身穿壽褲時,張因兵看到蘇雪臀部,因注射孕酮留著的細密針眼,眼淚再次涌出,滴落在蘇雪皮膚上。
結(jié)婚五年,前面三年,張因兵和蘇雪沒考慮過生孩子,或者準確說,是沒有特意去對待這件事,在夫妻生活上沒有采取措施,懷孕就要,沒懷孕就這么過下去。兩年過去,蘇雪肚子一直沒動靜,身邊的朋友逐漸為人父母,雙方父母有點坐不住了。張母那句,讓蘇雪去檢查下,引發(fā)了婆媳間的第一次沖突。為什么不是你兒子不行呢?張因兵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忙說,是,我不行,肯定是我的問題,我去檢查。這段畫面,在此后我們的聚會中,被他反復提及,用來佐證婚姻生活中的辛酸和無奈。又這樣過去兩年,夫妻生活不再是源自于欲望本身,在長輩期盼后代延續(xù)和證明自己有生育能力的雙重夾擊下,完全變了味。張因兵和蘇雪默契到只采用側(cè)后方的姿勢——省時省力。性事過后,雙方背過身捧著手機。兩張疲憊、虛無的臉孔,在黑夜中需要從更為遙遠的網(wǎng)絡中尋求安慰。每個月,蘇雪還是固定來月經(jīng)。大半年前,他倆去了醫(yī)院,一個精子活力太低,一個孕酮過少,不能正常排卵。再三考慮,決定人工受孕。如今張因兵看著蘇雪身上的針眼,想起他們?nèi)メt(yī)院排隊做檢查,打針,以及憧憬孩子的畫面。五年的婚姻,最讓他難忘的,也是這半年來,他們有了共同的目標——孩子。穿上壽褲的瞬間,張因兵的目光落在蘇雪潔白微隆的小腹上,不知是錯覺還是蘇雪死后月余回憶變得不可靠,肚子的確比平時大了些。
我為張因兵分享這些細節(jié)而欣慰的同時,又覺得不太對,這是否對蘇雪有些不夠尊重,確實過于隱私,也可能是我雜念過多,內(nèi)心不夠純粹。他身上遭遇了如此的不幸,我只管去傾聽好了,而不是在吹毛求疵,去質(zhì)疑他。最根本的一點,我沒有任何幸災樂禍的成分,只要如此就不算是對蘇雪的褻瀆,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緬懷。張因兵說如果他倆能早點懷上孩子,蘇雪成了全職媽媽,不用去上班,也就不會出車禍。又說,自己精子活力過弱,也是公交車司機的職業(yè)病,一天坐十個小時。如果前些年他不是炒股虧了那么多錢,就不用當公交車司機。張因兵在市區(qū)住宿舍,和蘇雪兩地分居,每周只能回去兩次,晚上到家八點多,第二天一早再趕回市區(qū)。他申請調(diào)回縣城,也一直沒消息。就在上周,考慮到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公司才準予。張因兵心里清楚,公司是擔心他開車走神,闖禍而已。去年有個司機,因為被罰,兩個月不能上崗,沒幾天就在家里上吊死了。公司也沒什么額外的表示?,F(xiàn)在,張因兵倒不想調(diào)回縣城了。一來,宿舍也住習慣了。二來,回到家,到處都是蘇雪的影子。自蘇雪走后,家里一切都保持原樣。說了多次,讓岳父母把東西帶回去,也沒行動?,F(xiàn)在的家中,儼然是蘇雪的遺物展覽館。
桌上的砂鍋已經(jīng)徹底涼透了,我專門為張因兵點的爆炒腰花也沒怎么動,凝固成黑乎乎的一坨,散發(fā)著膻味。我示意他動筷子,張因兵又動手來了瓶啤酒,自顧倒?jié)M。我仔細觀察著他的臉,想從中注意到一些細節(jié)。這些年,我們來往生疏,生活把我們推到了如此的境地,再也不是單身的那些年,可以心無旁騖,把友誼看得如此重要,在彼此的身上寄托沉重的情感。也不是我們高中同在一間宿舍,更不是大學剛畢業(yè)那會同居,每天分享彼此的事情,觀察到細微的情緒變化。慢慢地,我們一個月見一次,幾個月見一次,再到一年也見不到幾次,對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事,也失去了及時和對方傾訴的興趣。只待在出神的一刻,意識到好久沒見面了。即便是見面,吃頓飯,對坐喝酒,所說的也多為對生活的抱怨。分享一些得意的時刻,也立刻會在對方的表情中看到一閃而過的失落。希望朋友過得好的樸素愿望,并不能沖散對自身的懷疑。共同的不幸和生活中的不如意將我們緊密團結(jié)在一起,這樣的友誼更為牢固。
如今,張因兵率先一步喪偶。我早他許多年體驗過喪父,悲痛已經(jīng)被時間強行愈合,幾道淺淡的傷疤再去顯擺,來比對他的遭遇,顯然是不妥當?shù)?。在整個酒局的過程中,我搜腸刮肚,想找到一些不幸和不順的事情,又那么徒勞,無非是感情不和,事業(yè)不順,這又算得了什么,拿出來只能矮化蘇雪的死亡。我見蘇雪次數(shù)不超過五次,結(jié)婚前(他倆確定關(guān)系例行介紹給朋友),婚禮,葬禮。五年內(nèi),我記憶中也只見過兩次吧。相應地,張因兵見我妻子的次數(shù),也大致如此?;楹螅齻円膊⒉辉敢鈪⑴c我們的酒局,身為妻子們,她們的生活并無交集,在她們看來,我們這些男的,無非就是喝酒,追憶過去同學情誼,還有瞎吹,這樣的老三樣而已。我們也從不強求她們跟著赴會,有些話題還是她們不在場為好。我對蘇雪的了解極其有限,禮節(jié)性場合都有一定的欺騙性,如同張因兵認為我妻子脾氣好,溫柔,懂事,體貼,當然這些都曾出現(xiàn)在她的身上,只是我越來越不配她繼續(xù)保持。那我眼中的蘇雪,也是如此。我們都有一種和自身相匹配的穩(wěn)定的夫妻生活,普通又珍貴。當張因兵搖晃著身子,走出飯館時,那佝僂的后背,艱難的步履,和一個月前在火葬場,他從停尸房抱著蘇雪的遺像出來時重疊。當時我站在告別廳的一側(cè),張因兵背對著我,正面對著親友抬著的擔架。張因兵被人攙扶著后退。被冰凍了一宿的蘇雪被白布覆蓋,置身在陽光下。我剛要準備迎過去攙扶張因兵,妻子拽著我胳膊,撲在我的懷里,哀痛哭泣著。我抱著她。張因兵抱著遺像。在圍繞蘇雪遺體一周后,經(jīng)過張因兵的面前,他已經(jīng)哭得癱軟,我只匆匆把手放在他的肩膀,就快速走到外面。接下來的火化、埋葬都是親人參與的環(huán)節(jié)。
我和張因兵站在剛下過雨的街邊,揮手告別。我回家,他回宿舍,回到我們所不能參與的各自生活中。妻子照例給我留了門廊的一盞燈。一會,妻子從臥室悄聲走出來。她表情耐人尋味,沒有過去我這么晚回來該有的怨氣,并且罕見地為我倒了一杯熱茶,雙手支著頭,那種期待的眼神,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了。我們的家中又重燃了希望。當下的處境,讓我內(nèi)心滿足,女兒在臥室里酣睡,妻子在對面。我想過喪偶的事情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會怎么樣,妻子也肯定這么想過,答案是我們很難去承受。女兒失去父母另一方,怎么辦?簡直是無法想象。我說張因兵的狀態(tài)很糟,他垮掉了,如果是我,我也會垮掉。妻子沉重嘆息了一聲,在寂靜的夜晚,深遠又可怖,似乎我的死亡也近在眼前。追問完細節(jié)后,我和妻子在一件事上達成共識、悲痛總會過去,而張因兵也會再婚,他才三十多歲。妻子說,你們男的,就是這樣。自從妻子在公號上見多了殺妻殺女的各類極端案件后,對我或者是男性的期望值確實沒多高了,并不時對我說,實在過不下去,好聚好散,沒必要下死手。
離上次和張因兵喝酒,又過去幾個月。當我把張因兵打算相親,并讓我?guī)兔榻B對象的消息告訴妻子后,她冷笑一聲,我說的什么,你們男的,就是這樣。在對我們討伐一番后,我問,那你覺得,死了老婆后,多久相親才合適呢?妻子說,這才半年。又問,他為什么要相親,這還用問嗎?我說,總不能一直這樣過下去。妻子說,不對,沒那么簡單,就算想找,也不用這么大張旗鼓求人介紹,這太不正常了。那天晚上,我和妻子喝掉了一壺的茶,在張因兵求偶的問題上爭執(zhí)不下,我不想用我和妻子之間各自固執(zhí)且有明顯偏向性的對話來浪費各位的時間,總之我們誰也沒有說服對方,如同張因兵和蘇雪在我們的身上附體。我也想跳過后續(xù)我為張因兵介紹了個女士,以及他倆相親的整個過程,我打算另開一篇文章繼續(xù)探討,這個文章的主題無疑應該是蘇雪,再去沖散她這點版面是不合適的??梢酝嘎兑稽c,我得到的最新消息,他們相處了沒幾天,就分手了。最后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許久后,張因兵在飯館里,向我痛斥我介紹的相親對象。在我的逼問下,他猶豫再三,終于告訴我,他決定立刻找個伴侶的緣由。蘇雪死后半年,張因兵終于有勇氣回到他和蘇雪的家,并且修好了車禍現(xiàn)場被摔壞的手機。
前幾天,張因兵對我說,他恨不得在胸前掛上個征婚啟事的牌子。我在電話里笑起來,安撫他,沒必要這樣,又忍不住去設想,牌子上要寫的文字:張因兵,三十三歲,一米七,喪偶,無子,身體健康,有房有車,尋覓一名性格溫柔的有緣女士組建家庭。這些信息打印出來,貼在公交車司機座位的擋板上,乘客在投幣或掃碼時會注意到。熱心好事的大媽大爺們,看到后會記下再詢問幾句,現(xiàn)在未婚的大齡男女青年不在少數(shù),效果應該會不錯。需要承認的一點,張因兵的條件并不多么具有競爭力,至于工作,也無需去備注,他是一名公交車司機。雖然是喪偶,但也算是二婚,不排除有些迷信的人,認為他有可能八字克妻。張因兵當然是開玩笑,他還沒有喪失理智到要去這么做,就算有這想法,擅自這么做,估計公司的人也不同意,還會處罰他。但這句話,從他嘴里說出來,一來,消減了這件事原本的悲情成分,二來,又準確向我傳達出他的迫切。
可悲的是,我們這個年齡段的朋友,大多都結(jié)婚生子??蛇x擇的面有些窄了,更合適張因兵的是同樣喪偶,或是離異不帶孩子的。這有點苛刻了。至于還沒找對象的,又年齡合適的,多少有些隱疾,對婚姻不感興趣,或是不愿意將就。張因兵顯然不是特別出眾到讓人一見傾心的。張因兵說,我怎么就不能找個年輕的呢?隨后,他又說了些自己的要求,年輕貌美,知書達理,孝敬老人,家境殷實??傊?,他羅列的字句,伴隨著我嗯嗯你繼續(xù)說,語調(diào)越來越低沉,沒了底氣,最后加上一句,不一定都滿足。當然我想,他沒說出來,卻更重要的一點是,怎么也要比蘇雪的條件更好些吧。這次通話,像過去張因兵在喪偶的日子里頻繁的電話一樣,只是單純地向我傾訴,并沒有寄太多的希望。我的交際圈子,他也清楚,也就又沒了下文。生活照常,我也等待著他下次的抱怨。再者說,張因兵也肯定委托其余的人進行努力,包括他的親屬、同事,甚至也會對過往錯失的機會,再嘗試一番。這還是自己的事情,外人很少能幫得上忙。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根本變化,熱心張羅起來,是又過了十幾天,張因兵告訴了我一件事。
需要補充一點,關(guān)于前后因果的關(guān)系,張因兵講得比較簡單,這情有可原,任誰也不愿意對和一個與自己的亡妻有過不軌行跡的男人的見面進行過多的講述,它不僅牽扯男人的尊嚴,在固有的認識中,女性出軌比男性出軌要更不容易接受。還有對死者過去形象的否定,死無對證是一方面,無法去深究或者去發(fā)泄憤怒,且被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死去的人緬懷和釋然所左右的情緒,讓張因兵更為矛盾。綜合以上種種,我完全理解,他那怒不可遏卻又懊惱自責的語氣和態(tài)度,我也并沒有在中間進行打斷,在細節(jié)上去深究。那么,接下來我所說的一切,是對張因兵語無倫次發(fā)言的整理,以及對這次頗神秘且富有張力的見面一次文學化的虛構(gòu),其中所夾雜的不論是出于善意的脫離現(xiàn)實的感受,還是超過常理和固有認識中的不解之處,都可以用一句輕描淡寫的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來進行掩飾。過了許久,再去回望,我更多的感受是,事情如此發(fā)生,倒是契合的,不然應該怎么樣呢?后一句,也是張因兵去擁抱這一切后的感悟。
手機修好后,張因兵看到許多蘇雪好友發(fā)來的慰問信息,多半是先發(fā)求證,聽說你出事了,是真的嗎?過一會再發(fā)來雙手合十以及點蠟的表情。在目不暇接的蠟燭中,過去半年,張因兵平復下的心情,再次被悲痛侵襲。他又翻看了蘇雪的相冊,從中了解到一個嶄新的,并不為自己所熟悉的妻子的另一面。手機中多半以蘇雪濾鏡下的自拍為主,皮膚晶瑩剔透,粉嫩到如同一個娃娃。在社會畸形的審美中,毫無血色過度異化的照片,這讓張因兵聯(lián)想到玩物??傊涑庵鴮ε缘囊C瀆。這種想法,讓他有些自責,又勸慰自己,這是大眾愛美的表現(xiàn),并不應該多作苛責。其中有幾張是蘇雪和部門的姐妹聚餐的照片,一幫人在KTV的包間里,桌子上擺放著酒瓶,她們迷醉的臉上貼著繽紛的燈光,擺出妖嬈的姿態(tài)。細看之下,有一個女同事的底褲都露出來了。好在,聚會中并沒有男性,或者有,但沒在照片中出現(xiàn)。張因兵發(fā)現(xiàn)近兩年,尤其是自他在市區(qū)當公交司機,住公司宿舍,幾天才回家一次,事實分居后,對妻子的生活是如此缺乏了解,蘇雪和自己的聊天中,也都是吃飯了嗎,幾點回來這些日常問候,連對彼此稱呼都省略了。不知道從何時起,他們都避免分享彼此的生活。張因兵出車期間不能接打電話,在有限的空閑時間,他雖手機不離身,也都用在刷視頻和追看網(wǎng)絡小說,有緊急的事情,他喜歡和蘇雪通電話,幾句話就可以說完。更不為人知的是,張因兵想有一種更為獨立的生活,在婚姻中保持著彈性自由,這也是他這兩年一直對調(diào)回縣城熱情不高的原因。這話另說。
每個人都有隱秘的事情,即便是夫妻,也不應該完全袒露。其實何止這,任何的關(guān)系都沒辦法抵御完全袒露的沖擊?,F(xiàn)在來看,張因兵故意去淡化對生活的分享,這樣的處理對雙方來說都更為便利。在張因兵尋歡的時刻,妻子也并沒有如他所設想的,下班回到家,吃完飯呆坐在床、沙發(fā)上看手機,或是早就睡著了。張因兵想起來了,有不少次,蘇雪微信回復慢,或是沒接電話,措辭一般都是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或是沒看到。她總是給人缺覺的感覺,白天在柜臺前站著,可能需要說太多的話。剛認識那會,張因兵約吃飯,提前去商場,看到蘇雪站在賣化妝品的柜臺前,一番殷勤講解,顧客還是不為所動地走了。如今想起,蘇雪在背后翻白眼的樣子,可愛又可笑。那時,他倆還沒熟悉彼此的身體,在對方面前,謹小慎微收斂自己的粗鄙之處,雖知道未來會結(jié)婚(相親的目的使然),但還是有足夠的熱情去等待對方。
張因兵在蘇雪的手機相冊里看到一張聊天截圖,對方是陳師傅,晚上十點左右,這是蘇雪慣常已經(jīng)入睡的時間。陳師傅問,睡了沒有?蘇雪說,還沒。又說,時間過得真快,我們四天沒聯(lián)系了。陳師傅回道,我哪有你時間自由。又說,這會剛有點時間,在想你。蘇雪說,都是我在想你。張因兵找到陳師傅的微信,蘇雪出事后,他連問了幾天,在嗎?最近怎么樣?你怎么不回我信息?手機也不接。再然后,就沒消息了。之前的聊天是空白的。他打開陳師傅的朋友圈,空白,橫杠,沒有任何的內(nèi)容,他克制自己的憤怒,回了一個句號,對方已經(jīng)不是好友。張因兵不停地設想,這兩個人究竟是何種關(guān)系,又進展到什么樣的地步。張因兵在手機的相冊里,找到一個陌生男人的照片——后來證實這就是陳從忠,自拍中,他對著鏡頭面露笑容,刻意抿著嘴角,不至于露出牙齒,面容算不上英俊,對比張因兵曬黑的膚色,又多了一份儒雅。他戴著眼鏡,穿著一件藍色的圓領(lǐng)長袖衫,背景是書架,具體什么書看不出來。張因兵幾乎立刻判定,這不是兇惡的人。他也打不過自己,即便不知道對方的身高和體重,以及他的任何背景資料,這當然并不完全依賴張因兵在高中是體育生,大學念的警校,有過系統(tǒng)的鍛煉和降服人的功底。這個男性直覺的發(fā)現(xiàn),讓他的心里多少好受些。他又端詳了一陣陳從忠,想從中找到蘇雪為什么喜歡的原因。陳從忠臉上流露出的表情,真切地刺痛了他。
張因兵和蘇雪沒有互相查對方手機的習慣,婚后五年來,一直信任對方。張因兵在微信的支付賬單上,沒有發(fā)現(xiàn)酒店開房以及額外的消費,或者是她定期進行清理了,更大的可能是,這些消費是男方支付。蘇雪兩千多的底薪,提成不固定,細算下來,每個月能有四千出頭,這和張因兵差不多。他們沒有房貸,沒有孩子,除了張因兵婚前炒黃金賠了二十多萬,每個月要還兩千左右的貸款,他們的生活安定,各自留著花,互不多問。在一些大額的家庭支出上,也多半是由張因兵出。蘇雪作為獨生女,并不是那種大手大腳的人,和其他同事在首飾柜臺上養(yǎng)成的見多了有錢的顧客多少有些勢利不同,她身上依舊保持著一份難得的樸實。結(jié)婚時,由女方陪送的馬自達留給張因兵開,她上下班騎著電動車。想到這里,張因兵內(nèi)心憐憫,如果蘇雪早點學駕照,會開車的話,就不會騎著電動車被撞死了,即便是出車禍,她坐在車里,也不會死。不過又一想,從家里到商場,短短幾公里的路,蘇雪為了方便,還是會騎電動車。死亡是注定的。張因兵放下手機,躺在沙發(fā)上嘆氣,對面的墻上還掛著他倆的結(jié)婚照,因修圖過度,面目失真。蘇雪穿著潔白的婚紗,讓他想起在醫(yī)院里,覆蓋在她身上的白布。他無力再去改變房間里的任何陳設,血液如被抽干。
張因兵請了病假,關(guān)在家中,幾天都沒出門。如果說半年前,蘇雪的死亡,對張因兵來說是痛徹心扉,那這次就是心如死灰,背叛和恥辱,就算是蘇雪再死一遍,他都不會如此難受。這是一種毀滅性的死亡。他內(nèi)心充斥著無數(shù)的念頭,從起初要手刃陳從忠,到告訴蘇雪的父母,和她死后留下的任何痕跡劃清界限。最后,他終于說服自己,犯罪和自暴自棄都是不值得,且毫無必要的,他應該更好去生活,盡早擺脫出來,要活得更好。他想到此前對婚姻那些失望的時刻,如今他喪偶,恢復了自由身,可以再去選擇,想到這里,不論是出于對死去的蘇雪的報復,還是對新生活的期盼,逐個給朋友打電話,要求給他介紹。遭受到我們朋友的一致抨擊,你怎么對得起蘇雪,有必要這么著急嗎?
見完陳從忠,張因兵告訴了我事情的經(jīng)過。到現(xiàn)在,我再回味張因兵對我所說的一切,大概能理解,他為什么言語如此急迫,神情慌張到像是自己才是做出見不得人事的一方——男性的恥辱。若不是非要找我去傾訴,以排解內(nèi)心的郁結(jié),任誰都不愿意說出這點事。我沒有辜負他對我的信任,對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克制和體面,進行了一番鼓勵和敬佩。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和對我的懷疑,在點煙時手顫抖著,腦海中大致也閃過另外一種可能,也是絕大多數(shù)男性身處在他的位置,更合乎情理去做的,應該教訓這個陳從忠的,勾搭你的老婆,這口惡氣也忍得下去,綠帽子都戴在頭上了,還能和他見面,有什么可說的。我也對張因兵和陳從忠一個小時的會面過程中交談的內(nèi)容感興趣,強忍著沒有去打聽,一來顯得婆媽,二來也要照顧朋友的臉面。我所知道的,都是張因兵主動對我說的,我不知道的,也就和我們每個人不愿訴說的秘密一樣,植入在我們的肉體內(nèi),與精神融為一體,在此后的人生中,作為一份談不上寶貴的經(jīng)驗,暗合我們的秉性,也左右未來的行徑。我絕對不想把張因兵塑造成懦弱的樣子,這并不單純是我們的友誼,我更激賞的是,他在這件事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沉穩(wěn)和理性,不論蘇雪和陳從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過往,缺乏證據(jù)是一方面,曖昧并不那么容易記恨,若說對婚姻的不忠,張因兵之前多次的尋歡又該如何去認定。
據(jù)張因兵說,是陳從忠給他打電話(打到蘇雪的手機上),要求見一面,電話中溫柔的語氣,以及對蘇雪車禍死亡的緬懷,一時也無法讓他拒絕。我心想,這里面還有另外一層用意,張因兵需要給自己解脫,共同緬懷蘇雪是一方面,與陳從忠顯然比和我們這些老同學要更深入一些,畢竟我們對彼此家眷的情況都所知太少,熟人的程度都達不到。二來,他要給自己找個說法,具體兩個人是什么關(guān)系,這個陳從忠見面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想不明白他倆具體見面的情形,這次見面前后有太多耐人尋味的地方,比如,張因兵同意見面時的心理活動,是誰定的見面地點,誰先到的,又是誰付的賬,見面后誰開口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是什么,等等,這些都是瑣碎和不值一提的,但在我看來,這些更值得玩味。張因兵略過了我所關(guān)注的這些細節(jié),大概也覺得這并不重要。對于陳從忠,張因兵說,不到一米七,機關(guān)科員,負責給領(lǐng)導寫報告。從茶樓出來,走向停在路邊的汽車,張因兵注意到陳從忠腳步很輕。在坐下,點上茶,張因兵抿了一口,感到燙嘴時,陳從忠說他的老婆也死了。這話有些突兀,沒有前因后果,有足夠的分量,讓這次談話的重心發(fā)生了明顯的偏離,起碼把張因兵心中的怒火頓時澆滅了多半。兩個喪偶的男人,共同的不幸讓他們的內(nèi)心靠近。去年夏天,陳從忠的老婆,在晨跑時由于地滑,仰頭摔在地上,磕到后腦勺。陳從忠說,我們正在備孕,她身體指標不太好,醫(yī)生讓她減肥。她晨跑,六點多出門,繞公園跑兩圈,二十多分鐘,七點多沒回來,我八點過五分接到電話,一個晨練的老頭發(fā)現(xiàn)她時,鮮血的周圍,螞蟻形成了隊伍。這個細節(jié),張因兵印象深刻,轉(zhuǎn)述給我。張因兵也分享了蘇雪的死亡,細節(jié)具體到被什么樣的車撞了,肇事司機怎么懊悔,略過他清洗蘇雪身子穿壽衣的片段,重點放在蘇雪的手機以及微信的聊天上。話到這里,留下話頭,遞給陳從忠,讓他坦白。
蘇雪是陳從忠的相親對象,瞞著家長,曾交往了一陣,不長,大概有半個多月。沒到談婚論嫁的程度,蓋因陳從忠的父母認為蘇雪的工作一般,搭配不上兒子公務員的身份。這是張因兵從陳從忠那句“條件不合適”揣摩到的。陳從忠又說,去年我老婆死后,蘇雪看到我發(fā)的訃告,偶爾我們會說幾句話。喪妻之痛,內(nèi)心脆弱。陳從忠承認,過去了六七年,他對蘇雪一直有好感,但僅限于此。張因兵復述至此,露出輕蔑的笑容,問我,他這么說你相信嗎?我說,法律還講究疑罪從無。張因兵說,話是這么說,你覺得這符合人性嗎?我說,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還是有那種真感情存在的。他媽的,張因兵說,他們是感情,那我和蘇雪算什么。有那么一個時刻,我覺得自己成了陳從忠,老婆死了,遇到先前相好的人,去克制是有點困難。聽完陳從忠的喪妻經(jīng)過后,張因兵故意說,蘇雪的手機修復了,記錄都找回來了。我忙問,陳從忠怎么說的?張因兵問,你要碰到這種事,會怎么做?我問,你什么意思?張因兵喝了口酒說,這事不提了。
最終讓張因兵不去追究這一切的,不是陳從忠的態(tài)度,也不是他和蘇雪的事情本身,是他完全理解了陳從忠和蘇雪。略過學生時期戀情,以及剛踏入社會時的取樂,在和蘇雪結(jié)婚前,張因兵進行到談婚論嫁階段的也有一個。雙方的家庭條件相仿,雙職工,父母有退休金,算不得殷實,也衣食無憂。過了二十七歲,張因兵放棄了不切實際發(fā)財?shù)哪钕?,背著二十幾萬的債務,安心從外地回到父母的身邊,經(jīng)由他們做主,成了一名公交司機。架不住親友的熱心,張因兵歷經(jīng)幾次相親失敗后,和潘娉認識。他倆吃過兩次飯,看完一場電影,入夜后在人民公園的草坪上牽過手。以上是他倆交往的全部。父母對潘娉的身高不滿意,個矮的基因不能再傳給下一代,又搬出張因兵因為身高差兩公分體檢不達標,托好關(guān)系都沒辦法考獄警,只能當個公交司機。張因兵說,他倆有感情。這遭到母親的一頓呵斥,兩天就有感情了,比對你媽感情都深?一句句延伸下去,重提他敗光二十多萬的事,徹底讓張因兵沒了脾氣,躲進臥室,喝光一瓶白酒后忍痛把潘娉的電話給刪了。婚后,張因兵有次在佳物超市,遠遠看到潘娉推著購物車在婦嬰?yún)^(qū)選東西,矮小且動人的身影在貨架間若隱若現(xiàn),直到對方目光掃過自己,轉(zhuǎn)回頭,瞬間的詫異調(diào)換到怨恨。張因兵轉(zhuǎn)身走了,忘記買蘇雪囑托的洗衣液。聽完陳從忠的說辭,張因兵腦海中想起了潘娉的眼神,對自己不告而別,沒有勇氣對她說明,受制于父母的態(tài)度,充滿了自責。張因兵心想,若是現(xiàn)在有機會見到潘娉,他會說當時的困境,如果有可能繼續(xù)的話,他是否能扼住內(nèi)心的渴望呢?陳從忠后來說些什么,張因兵提不起興趣再去聽,事已至此,再去追究,無非是給自己套上枷鎖。
告別時,陳從忠問他去哪,可以捎一段路。打開車門,張因兵看到副駕駛上黑紅相間的安全帶,閃現(xiàn)出在蘇雪手機里存的一張自拍——蘇雪微笑著,一根手指假意戳在臉頰的酒窩,黑紅相間的安全帶緊貼在她胸口處。再次望向車廂,對比平時開的馬自達,陳從忠的車要更寬敞和舒適。車開走,張因兵看到車牌號以英文字母SX開頭。具體數(shù)字,如今他早已忘掉。我看著對面的張因兵,已經(jīng)無力對他的這些講述再摻雜個人化的評判,他過于怯懦,在喪偶后,進而失去作為一個丈夫應有的地位。當他又問我,車震是什么感覺時,我的忍耐已經(jīng)到頭,起身活動了下僵硬的背部,走去餐館的柜臺結(jié)賬。
在親友們的眼中,張因兵想去相親,標志著他走出了喪偶的陰影。沒人去關(guān)心張因兵具體是怎么想的,他們終于松了一口氣,立刻發(fā)動身邊的人張羅起來。張因兵旁敲側(cè)擊,托人打聽潘娉的情況。在得知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且三年前生下一個兒子,目前又懷孕后,張因兵的父母為錯失一個目前看來能生育且不會橫死的兒媳惋惜。當初的刁難和阻攔,對兒子不公是一方面,說到底對家庭也是一個消耗,再婚的一切程序和花銷不能節(jié)省,兒子的履歷上多了次婚姻,本就不出眾的條件,更擺不上臺面。此后,不出意外,張因兵會相親多次,最終會和某位女士,在結(jié)婚一事上達成一致,共組家庭。這都無需再費筆墨。對張因兵來說,更為重要的是,他終于決定和過去告別。
張因兵把有關(guān)蘇雪的遺物整理打包,送回她父母的家中。蘇雪的父母對女婿再組家庭的念頭有心理準備,只是女兒死了才半年,內(nèi)心多少有些看法。為什么這么著急呢?蘇雪的母親把茶水端到女婿的面前,一開口就哽咽了??蛷d里擺放的大小包裹,與蘇雪出嫁前搬家的場面并無不同。張因兵低頭撫摸著茶杯,茶葉緩慢下落,擠壓在杯底。我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張因兵說完就后悔了,接下來,他就這么坐著,低著頭,面對岳母的哭泣,想起第一次來蘇雪家里,在吃飯的間隙,他和蘇雪的父親來到廚房抽煙。在抽油煙機噪音的掩蓋下,準岳父示意張因兵看向客廳。蘇雪和母親邊吃飯邊盯著電視機,神情和姿態(tài)如此一致。張因兵從岳父的表情中看出,他為當下的生活感到滿意。這對母女,將分別是他和張因兵的妻子。五年過去。岳父又示意張因兵去抽煙。來到廚房,張因兵順著岳父的目光,望向客廳里還在抽泣的岳母。岳父開口說,都是男的,你不說我也明白。張因兵嘆了口氣。岳父又說,往后,不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