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港
風(fēng)微云高日麗,草青花紅羊肥,最好時節(jié)到草原了。紅馬白馬菊花馬,左五六右七八,低頭啃草,尥蹶子撒歡兒。老牧人畢力格覺著日頭爺在后背撓得癢癢,就想瞇上一覺??柘埋R的馬脖子一抬一彎,嘶鳴出怪調(diào)。畢力格揉眼一望,啊呀——不得了,苕條叢那兒倒著個人。畢力格打馬馳去,果然是個人。黑袍黑帽,抽搐得腰一弓一弓,一滾又一翻,咬牙又咧嘴。
畢力格將人弄進白氈房,換衣裳,搓紅花,灌熱奶子,捋脖筋抻大腿。這人臉漸紅,五官也正了。畢力格認(rèn)出了:莫不是卜奎城天增號的王掌柜?
是是是,免貴姓王。王掌柜對畢力格又抱拳又施禮,說這是救命之恩,不是您老人家,命就扔荒甸子了。
王掌柜轉(zhuǎn)轉(zhuǎn)腦袋伸伸腿:傷只在皮肉,疼的可是心,花大錢買的大白駒,它扔下我跑了,也不知去了哪兒了。
王掌柜掏出錢,擺成兩摞,一摞謝老人家,再一摞是要買一匹好馬騎回城。
畢力格搖了頭,說:一把草藥一碗奶子,上不了秤盤也扯不開量尺,芝麻星點兒個事兒,能拿錢說話?要馬那中,錢你揣回去。
救了命又送馬,這哪兒使得?也不是賣,也不是送,只是借你用一程。
王掌柜千恩萬謝:定歸還,定歸還,完璧歸趙,不差你一根馬毛。
畢力格帶著王掌柜走出氈房,喚來一匹紫騮老馬。
看這馬,戧毛倒刺,瘦骨嶙峋。王掌柜眼睛可就在大馬群里踅摸上了,心里想,膘情好齒口好的大馬有的是,偏偏借我這么一匹馬!但話沒出口。
畢力格對馬唱:馬識途,識途馬。送客人回到家。一邊唱一邊喚馬捎進轅子,抹上籠頭,搭上三花。白了王掌柜一眼,接著唱:馬貴皮下骨,馬寶精氣神,好馬千里能識途,好親好馬自家人。畢力格抱了兩三抱干草:酸漿子消火不著病,堿草吃了骨頭硬,撈刀秧小葉樟,百里千里穩(wěn)當(dāng)當(dāng)……畢力格拍拍馬背,摸摸馬鼻梁,跟王掌柜說:有著傷,就甭騎了。這些草,足夠吃個來回,你就躺車上睡大覺。不用吆喝,別用鞭。來去我都交代了,這馬順當(dāng)帶你到卜奎城。一到家你就松了韁,它自個兒就能回來,省得你二百里地再折騰一趟。草在車上,足夠了啊,足夠了。
王掌柜嘴上說:有這等好馬?有這等神馬?自己能回來?千恩萬謝,說了些滴水之恩涌泉報的話,上車回城。
小雨一場草深一層,畢力格扳著手指頭算:都這老些天了,咋不見馬回家。怕是道上……也就二百里的腳程,不能啊……不敢想,越想越怕??山璩鋈チ擞稚祥T討要,事又不亮堂,等吧。
云壓月風(fēng)敲門。畢力格又扳了手指頭,心上翻花亂滾,像有人一大把一大把地火上添柴。得進城!不進城找馬,非憋出盤蛇瘡火癤子不可。
畢力格進得城里,七拐八拐尋到天增號。怎么看大匾大字也是“天增號”,畢力格前門后門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抽鼻子扯耳朵也沒邁門檻。
第二天一早,畢力格又來到天增號,踩點兒似的轉(zhuǎn)悠?;镉嬌舷麓蛄克f:你轉(zhuǎn)兩天了,看衣著是草地來的,你是——叫那個畢力格?
是,正是。
快快,里邊請!里邊請!
畢力格問:這可是天增號?
您這話說的,那還能假!大匾上明明寫著字。
可是,怎沒聽到我的馬聲?
王掌柜已經(jīng)出來,行禮作揖,千恩萬謝:馬就在后院,只是想喂上膘長些肉再放回去。
見到馬,王掌柜拍著馬前胛后尻說:專人伺候著,一沒套過車,二沒搭過鞍。俺有錢,挑好的,補養(yǎng),猛喂。
畢力格大驚大乍高跳腳:咋成了這樣!
眼前這馬,毛尖浸油,肋骨讓肉填得滿滿。識途馬微微對畢力格打個響鼻,繼續(xù)低頭吃料。
王掌柜一百個一千個要畢力格留下吃飯。畢力格撫摸馬耳,撫摸馬鼻,眼仁兒由黑變紅,一巴掌擂樁上,拽開韁,拉馬走人。
車搖晃著,畢力格疲憊欲睡,放任那馬小步慢走。走了一程,畢力格一睜眼:這哪兒是回家的路?畢力格怒氣攻心,扯馬回天增號。
畢力格立門外大叫:你們喂了什么?這馬廢了!
伙計躬身道:紅谷子,整麥粒,黃芪水,枸杞湯……俺掌柜叮囑,這馬瘦得不行,大補才是。
畢力格一腚蹲兒跌地上:好好個馬,讓你們補成廢物,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