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愛德華·P·瓊斯
愛德華·P·瓊斯,美國著名作家,一九九一年以首部短篇小說集《迷失在都市》獲海明威筆會獎并入圍國家圖書獎,二○○三年憑史詩巨作《已知的世界》獲次年的普利策獎、美國圖書批評家協(xié)會獎以及二○○五年的國際都柏林文學(xué)獎,上海文藝出版社于二○一○年翻譯出版了他的長篇《已知的世界》,但中文世界尚未正式譯介他的短篇作品。
十月下旬的一天,伍德羅·L·坎寧安心情糟糕。提前回家的他撞見女兒跟兩個男生一起。伍德羅五十二歲,是啟明星非裔圣公理會的執(zhí)事,全球有色人種權(quán)益促進協(xié)會以及反種族隔離與歧視協(xié)會的付費會員,在仁愛保護兄弟會也有著二十五年的會員資歷。在最近的十年,他都是喜來登花園酒店的首席技工,那兒的所有職工都叫得出他的名字。很長時間以來,他記不清有多少朋友和兄弟會的同僚跟他這么說過:他做頭牌維修工絕對是大材小用。但他總是這樣回答他們,他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什么都不缺,這話不假。要是這之后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很可能十三年后他還在同樣的崗位上,直到某天俯身準備修理酒店浴室的盥洗池時突然暴斃,這是因為某個年輕的技工宣稱自己修不來。
那個下午他到家的時間早于平時,發(fā)現(xiàn)女兒和兩個男生在家里,門外的郵箱里有一封他父親從喬治亞州寄來的信。他沒進家門前就看完了信,猜到內(nèi)容無外乎那些,信上寫道:“就在上個禮拜,愛麗絲送我去參加了巴迪·威爾遜的喪禮,他落葬時穿的衣服是我借給他的,連他戴的領(lǐng)帶也是我送給他的。我以為我會想他,但我沒怎么想他。巴迪·威爾遜下不來跳棋。”他一邊念,一邊揉著左邊胸口心臟所在的位置,這是他的老習(xí)慣,就算心臟沒什么事他也喜歡這么揉?!拔蚁M靵砼R前,你能帶著家人過來看看。冬天一來,一切都會變樣?!?/p>
他把信塞回信封,當他無心瞥見信封一角貼倒了的郵票時,心臟忽然不疼了。他可以想見父親坐在廚房的餐桌邊寫下這封信的樣子:時不時拿鉛筆尖蘸蘸他的舌頭,一只新的雜交犬把頭枕在他的大腿上,那幾條細瘦的狗腿不妨礙它跟隨這位老人來回走上十英里的路。既然感覺好一些了,伍德羅在想要不要回去上班,但他知道心臟的病情可以很反復(fù)。他對折信封,把它插進了褲子后袋,要等那天深夜他從警察局回來準備睡覺的時候,這封信才會掉出來。
就在離家門不到幾英尺遠的地方,他聽見了男孩的笑聲以及他們斷斷續(xù)續(xù)的“小大人”式的“征服世界”的豪言壯語。起初他沒聽見女兒的聲音,他站在門外,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了近五分鐘,那些男孩說的話很有意思,他聽得不亦樂乎,完全不在乎萬一走廊里有人經(jīng)過撞見自己這副模樣。直到他聽到女兒熟悉的笑聲,趕緊把鑰匙插進鎖眼。他進屋的時候,她就站在門邊,盡管眼神里滿是責備的意思,但她卻把嘴巴張成驚喜的“O”字。他看到那兩個男生把腳蹺在沙發(fā)的扶手上,坐姿無法無天,他們嘴里呼出的煙霧正源源不斷地涌往開著的窗戶。
他問女兒,“這個點兒你怎么不在學(xué)校?”
“今天提前放學(xué)?!彼f,“老師要開會?!?/p>
他不相信她說的話,他早就發(fā)現(xiàn)她天生撒謊一流。伍德羅看著兩個男生慢慢坐正,他知道應(yīng)該是女兒跟他們說了什么有關(guān)自己的話,兩個人才這么篤悠悠的。他的眼睛還盯著兩個男生,嘴卻在重復(fù)剛才問女兒的問題:怎么不在學(xué)校?等他終于扭頭看女兒時,才發(fā)現(xiàn)她手指間夾著一根細長煙卷的煙蒂。他聞到的是陌生的煙味,剛才他還以為他們抽的是氣味很重的香煙,是那種沾了水后又被晾干的煙。他抽了她一巴掌?!拔腋嬖V過你,在我的房子里不許抽這東西!”
她十五歲,這要是發(fā)生在六個月以前,她應(yīng)該會哭倒在椅子上。但是此刻,她撿起落在地上的煙蒂,把它掐滅在安樂椅旁茶幾上的煙灰缸里。就這雙顫抖的手還殘留著昔日的蹤跡?!拔覀冎皇窃诹奶?。我們什么不該做的事情都沒做。”她冷靜地說道。
他沖那兩個男生大吼:“給我滾出去!”他們迅速起身,伍德羅看得出,不管女兒先前跟這兩人說了有關(guān)自己的什么,絕對沒有提自己會發(fā)怒。他們瞥了他女兒一眼。
“爸爸,他們是我的客人?!彼f著,坐在安樂椅上,蹺起二郎腿,“是我請他們來的?!?/p>
伍德羅走到離他更近的那個男生面前——一年多后他會隔著公交車的窗口再看到這個高個子、淺膚色的男生——單手揪起他的外套領(lǐng)口,前后搖晃了他兩下,直到他舉起雙手擋住自己的臉,似乎怕伍德羅一拳打過來。男生瞪大眼睛,伍德羅又搖了他幾下。伍德羅一直在華盛頓市過著一種文明的黑人生活,他上一次發(fā)這么大的火,是很多年前跟那些野蠻人擠在佛羅里達帳篷里的時候?!拔疑抖紱]干。”這個男生說。這些話聽起來很熟悉,很像當年那個夾著尾巴準備逃出他的帳篷的野蠻人所說的。伍德羅終于冷靜下來?!拔野l(fā)誓,我不想惹事,坎寧安先生。”男孩的身上除了那種特殊的煙味,沒有別的味道。想到有那種煙味的陌生人竟然連自己的名字都叫得出,伍德羅感到震驚。另一個個頭小一些的男生已經(jīng)偷偷走遠,但是卻幾次都打不開門。等到小個子男生溜出去,伍德羅把淺膚色的男生扔出門外。伍德羅鎖上門,兩個男生靠著門,在外面站了幾分鐘,之后嘟嘟囔囔地走了。
“你怎么能這么對待我的客人?”伊蘭尼·坎寧安仍舊坐在椅子上。
“把屋子收拾干凈。”他對她說,“我可不想看到一絲你留下的煙灰。”
她不再說話,而是忙著整理沙發(fā)靠墊。伍德羅拿出手帕,撣了好幾次靠墊才終于坐到沙發(fā)的中間位置,沙發(fā)立即凹陷到往常的深度。
等伊蘭尼把客廳恢復(fù)到本來的樣子,她父親說,“我想知道你跟那兩個男生在這兒都做了什么?!?/p>
“什么都沒做。我們什么都沒做。單純聊天而已,爸爸?!彼姆较蚩拷?,手肘支在膝上托著下巴。
“你們可以在外面的臺階上聊天。”他說。
“你干嗎不直接給我安個罪名算了?你想罵我就直接罵好了?!?/p>
“如果你沒做錯事,我不會罵你。”這些話徑自從他嘴里蹦出來,都不需要經(jīng)過思考,因為他已經(jīng)對她講過無數(shù)次類似的話?!耙悄阕鲆粋€姑娘家該做的事情,好好讀書,讓自己變成有用的人……”伍德羅·L·坎寧安到底是伍德羅·L·坎寧安,他心里想。
她快速起身,隆起的胸部隨之一顛,這景象讓他惡心。“就算我把半天時間用來讀那些愚蠢的書,還有半天時間待在教堂里,你還是會對我說一樣的話,說我哪里哪里做得不對?!?/p>
“好了,說夠了?!彼械叫呐K一陣熟悉的悸動,“我也聽夠了?!?/p>
“我要出去?!彼p手交叉在胸口,“我要出去。”
“回你自己的房里去。這是你唯一能去的地方。在你媽媽回來之前,一句話我也不想聽你多說?!彼]上眼睛,等她離開,他知道現(xiàn)在的她可以一直站在原地生悶氣。等他聽到她走到走廊盡頭,他等著那一記甩門聲,不過沒有傳來任何聲響。他緩緩睜開雙眼,把一個靠墊擺在沙發(fā)的一端,脫掉鞋子,仰躺在沙發(fā)上,手擱在有著大團肥肉的肚子上。所有的朋友都跟他說,只要他減掉三十到四十磅,他就能獲得新生,但他不這么覺得。他想叫伊蘭尼幫他把臥房里的藥瓶拿來,因為他隨身的那瓶忘在單位里了。但是比起她到處倒騰所帶來的痛苦,他寧愿忍受胸口的疼痛。他看著妻子做的窗簾隨風微微飄動,這帶給他少許安慰。
很多年前,在伍德羅打電話給父親說自己想娶麗塔·哈德雷為妻之后,父親在寫給他的信里這么說,“對于婚姻,我一句怨言也沒有。選擇和離開你不喜歡的妻子和家人要比扔掉你煮壞的東西更方便。”伍德羅之前沒想過要和誰結(jié)婚;就像他跟兄弟會的同僚所說的,沒有哪個女人讓他有沖動想去買戒指,而后牽著她的手走過教堂的長廊?!案粋€女人過幾個月的快活日子沒問題,”他以前常說,口氣跟他爸一個樣,“因為那只會讓她們起結(jié)婚的念頭。但是日子一長,這念頭就生根了。”
他從沒想過要跟啟明星非裔圣公理會里的任何姑娘發(fā)生關(guān)系,因為他早就發(fā)現(xiàn)喬治亞州教堂里的女人要比其他女人(甚至包括老妓女)火氣更大。他跟麗塔約會只是因為某個禮拜日,牧師把他拉到一旁,告訴他不結(jié)婚是不對的,還說他應(yīng)該考慮跟麗塔嚴肅地交往。說的也是,他那時已經(jīng)三十六了,他也想到不會一直有女人愿意躺到自己身邊然后張開雙腿。第二次約會的時候,他搭住麗塔的肩膀,企圖在布克電影院里把她摟入自己的懷里。她打掉他的手,他感到下面一下硬了起來?!拔也皇悄欠N女人,坎寧安先生?!边@些話他之前也聽過,但是當他再次摟她入懷時,她掰他的手指直到他忍不住喊停。這是他之前從未遭遇過的。
婚禮之前的一周,他的父親輕微中風?!安灰詾槲也×耍陀X得我沒法給你和麗塔·哈德雷小姐的婚禮送上祝福?!备赣H口述道,寫信的是長女愛麗絲,“上帝把她送給你的時候?qū)δ阌兄钪氐膽z憫?!奔幢銗埯惤z的字跡顯得陌生,但每一個句子都漫溢著父親熟悉的口吻,連拼錯的詞都不例外。在孩子們沒念書之前,父親是家里唯一能夠讀寫的人?!斑@項技能,”談到讀寫能力時他說道,“讓我不比白人差?!边@些孩子是等識字之后才知道里邊并沒有什么魔法,可在此之前,父親很喜歡在飯桌上大聲朗讀給全家人聽,那些詞一個接一個單調(diào)地被念出來,他念得飛快,其實他和他的家人都聽不清里面的意思。
他的父親手邊有什么就讀什么——飼料袋和藥瓶上的說明,他們用作墻紙的過時雜志,任何除了《圣經(jīng)》之外的東西。他尤其喜歡在進城的街道上發(fā)現(xiàn)那些過期一周的報紙。他不允許任何人(包括那些屁股坐不住的小孩子)在他朗讀完之前離開餐桌。他嘴里的每個詞都相互勾連,直到他聽起來咿咿呀呀,完全不知所云。說真的,他念得這么不清不楚,他有幾個兒子甚至在背地里開玩笑,說他根本不識字?!皼]幾個白人做得了我現(xiàn)在在做的事情。”他會說,“你們?nèi)フ沂畟€白人來,我保證其中九個不識字。就算上帝要他們念,他們也念不了?!庇袝r候,為了折磨他的妻子,他會把一小張報紙放到她的面前,要她讀標題。“我不識字?!彼f,“你知道我不識字?!辈还芩嗌俅沃貜?fù)這個惡作劇,他還是每次都笑得和頭一回一樣開心。接著他會讓這張報紙在孩子們之間傳遞,讓他們來念標題,每個人都會不舒服地捏著報紙,而后重復(fù)母親說過的話。
等伍德羅從瞌睡中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差不多五點了,他的妻子坐在沙發(fā)的另一端,問他伊蘭尼哪兒去了?!八辉诜坷铩!彼钠拮诱f著,親吻他的額頭。麗塔在學(xué)校的食堂干活,人很瘦,在認識伍德羅之前,她的生活在工作和教堂之間兩點一線。她比他大五歲,早就承認這個事實:自己不是男人們想娶回家的那種女人?!拔乙磺卸悸犐系鄣陌才?。”在認識伍德羅之前她有次這么跟一位朋友說,“悉聽尊便?!?/p>
麗塔一直等到晚上七點才開始打電話給女兒的朋友們?!皠e擔心,”在掛斷第十通電話后,伍德羅對妻子說,“你知道女兒是什么樣的脾氣?!钡搅税它c三十分,他們披上薄外套,出門找尋,去剛才麗塔打過電話的那幾戶人家一家一家敲門?;氐郊业臅r候已經(jīng)十點,他們等到十一點,而后又披上外套,去位于十六街和西北大道的警察局。他們沒有先給警局打電話,因為伍德羅之前聽人說,要是你不站在他們面前報案,他們就不會正式受理。
在警局里,等他倆站在那兒足有兩分鐘,負責前臺的警長才抬起頭。伍德羅想告訴他,現(xiàn)在的警察局長和市長都是黑人,自己應(yīng)當被重視,但是當這個警長抬起頭時,伍德羅從對方的眼里看到就算說那些話也是白搭。
“我們的女兒不見了?!丙愃f。
“失蹤多久?”警長問,他的名牌上印著一個難念的名字。他從左手邊的一堆紙里抽出一張表格,而后拿起一支筆,很響地按出筆頭來。
“自今天下午就沒見她?!蔽榈铝_說。
警長又撳了一下收回筆頭,而后把筆擱在桌上,把表格放回到那堆紙的最上方?!皶r間沒到?!彼f,“必須要失蹤滿四十八小時。要到那個時候才算失蹤人口,她現(xiàn)在不算。”
“她還是個孩子。”
“多大?”
“十五歲?!蔽榈铝_說。
“她只是離家出走?!本L說。
“她從沒離家出走過?!蔽榈铝_說,“這不像她會做的事情,警長先生?!蔽榈铝_覺得這個人應(yīng)該和所有的白人一樣,都喜歡別人留意自己的官銜。
“這些不重要。她很可能現(xiàn)在就在家里等你們呢,還在想你倆跑到哪里去了?;丶野伞R撬辉诩?,等到她能算作失蹤人口的時候再回來報案?!?/p>
回家的路上,伍德羅挽著麗塔的胳膊,他感覺她隨時會崩潰?!鞍l(fā)生了什么事?”當他們拐過U道和第十大街轉(zhuǎn)角的時候,她問道:“你是不是罵了她什么?”
他把他記得的一切都告訴了她,甚至包括最后看到伊蘭尼的時候,她穿什么衣服?;卮鸩⒉焕щy,因為此時還沒有領(lǐng)受罪疚。雖然時間已經(jīng)逼近午夜,但他倆每走一步,都愈加堅信伊蘭尼肯定在某個他們不認識的朋友的家里,這個朋友的母親肯定會像所有稱職的母親一樣把他們的女兒送回家。到了離家一條街以外的路口,麗塔靠在丈夫身上,他的體溫幫助她鎮(zhèn)靜下來。
他們一直等到凌晨四點,接著一言不發(fā)地在黑夜中脫下外衣。麗塔的腦袋一枕到枕頭上就開始放聲大哭。她怕看到日出,怕發(fā)現(xiàn)新的一天在伊蘭尼還未回家前就已經(jīng)來臨。她又問了一次發(fā)生了什么,他又一次告訴她,甚至包括他先前忘掉的事情——那個淺膚色男生穿的夾克上印著哪支橄欖球隊的隊徽,另一個男生除了后腦勺有個半硬幣大小的地方長了頭發(fā)之外,幾乎全禿。她在他懷里睡著的時候,他還在說話。
在喝完早晨的咖啡(大概七點三十分)之前,他倆分別給單位打去電話請假。工作始終占據(jù)著他們生活的核心位置,要是在非節(jié)假日或周末的時候待在家里,他們會感到奇怪。整個上午,他們都在搜尋附近的街道,到了下午,他們分開行動,這樣可以覆蓋更多的區(qū)域。晚飯后他們也繼續(xù)做同樣的事情,分別從位于R街的家門口出發(fā)一直去到很遠的地方。那天傍晚,他們打電話給鄰居和朋友們,教會和兄弟會的成員,告訴他們女兒不見了,說需要他們的幫助和禱告。他們的朋友和鄰居那晚也開始搜尋,有幾個人第二天陪著伍德羅和麗塔上警局報告失蹤人口。另一名警長接待了他們,雖然他也是白人,但伍德羅感到這人能理解他們的痛楚。
在之后近三個月的時間里,伍德羅和麗塔一下班就繼續(xù)尋找女兒,每天傍晚當他們和朋友們出門搜尋時,啟明星非裔圣公理會的牧師就在坎寧安家的客廳里對聚著的一小群人布道?!斑@個世界冷酷無情,”他每次都這么作結(jié),雙手抓著禮帽的帽檐,“但我們知道我們的上帝是仁慈的上帝,他給我們的小妹妹提供了一個充滿慰藉和溫暖的居所,直到她回到父母和所有愛她珍惜她的人的身邊?!?/p>
在廚房里,麗塔在冰箱旁貼了一張大尺寸的華盛頓市地圖,她用大頭針標記了她和同伴搜尋過的地方?!拔也恢肋@座城有這么大?!彼训貓D貼到墻上的那天這么說,手指觸摸著那些她從未聽說過或者只是偶爾途經(jīng)的區(qū)塊——她曾以為那些是她永遠也不會多看一眼的異域之地:佩特沃斯,安那考斯迪亞,林肯公園。剛開始搜尋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這么大讓她感到寬慰:既然城市這么大,像她女兒這么小的孩子要找到一個藏身之所再容易不過,只要他們堅持尋找,總有一天能找到那個地方。
“發(fā)生了什么?”麗塔會在他們鋪床的時候問丈夫。他的回答以及她的聆聽取代了他們曾在那張床上所做的一切——討論他們對伊蘭尼未來的打算,做愛,分享白天工作時的經(jīng)歷?!鞍l(fā)生了什么?”等天氣逐漸轉(zhuǎn)冷,這成為她問伍德羅唯一的問題?!鞍l(fā)生了什么?你跟她說了什么?”到了二月底,幫忙搜尋的人越來越少,而他也已經(jīng)告訴了她事情的全部。于是,他開始告訴她一些未曾發(fā)生的事。有三個男生,有一次他這么說?;蛘撸f自己看到淺膚色男生的夾克口袋里似乎藏有一把槍,他看到第三個男生的褲子后袋露出刀的輪廓。再或者,他說唱機的聲音這么響,他還沒進大樓就聽見了。這些話起先只是微不足道的點綴,就算他的妻子留意到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在起變化,她一句也沒提。隨著時光流逝,冬去春來,他給故事添加了越來越多的內(nèi)容,于是,再也不是某些局部與事實不合,而是整個故事都是虛構(gòu)出來的。她每天都聽著他說的話入睡,就好像這成了某種睡前故事,只不過這些故事里的某些部分在現(xiàn)實里上演過。
到了三月,伍德羅已經(jīng)寫了數(shù)不清的信告訴父親沒必要專程來華盛頓市幫忙找女兒?!吧系蹖ξ绎@靈?!备赣H不停地寫信來說,“說我可以幫忙找到她。”等春意漸濃,父親開始寫信說自己得到天啟,將不久于人世,找到孫女是上帝想要他此生完成的最后一件事。在父親寫給所有孩子的最長的一封信里,他不知疲倦地羅列他看到的預(yù)示自己死亡的征兆:家里的雜種犬不再吃自己親手喂的食物,晚上會有死者來訪,他們會坐在他的床邊,告訴他有關(guān)他們自己的事情,早晨的太陽現(xiàn)在最后才照亮他的房子,盡管他有左鄰右舍。
“你總告訴我,我會受傷或者走失?!崩先嗽趤硇胖袑ξ榈铝_說,“但我清楚華盛頓特區(qū)是怎么規(guī)劃的。我來過一兩次。我怎么會走失?讓我試試看,一眨眼的工夫我們就能找回那姑娘。我可以把斯巴克帶來,它體內(nèi)流著尋血獵犬的血?!?/p>
四月下旬,麗塔取下廚房里的地圖。大頭針掉了一地,她也無心再撿。她把地圖折起,放到女兒梳妝臺最底下的抽屜里,和女兒的襯衫、藍色牛仔褲以及一本日記放在一起,她要再等上三個月才有勇氣去打開那本日記。她每周搜尋的天數(shù)減少到兩天,而后是一天。她把教會成員借給她的車子還掉了。每天傍晚當她回家時,伍德羅還在外面,她把他的晚飯留在烤箱里保溫。有幾回天色已晚,她也會出門找他。沒有別的理由,只是因為當晚沒有可看的電視節(jié)目。她越來越胖,連站著都吃力,也沒辦法在午餐時間把食物分發(fā)給學(xué)生了。她的上司和同事都很同情她,于是,經(jīng)過了一周潦草的培訓(xùn),她被換到了收銀機前。
伍德羅繼續(xù)在城市里搜尋,有時候就靠腳走,他對自己和每個人說他在追蹤女兒,但這只是部分的真相?!拔以谡椅业呐畠?,她離家出走了。”他對著那些被他敲開的大門說?!八呤Я诉@么久,她媽媽和我都快發(fā)瘋了?!庇袝r候他會拿出一張女兒的照片,照片是在她失蹤前幾個月照的,笑得很燦爛。但是有同樣多的時候,他會抽出一張女兒五歲時的照片,是那年的復(fù)活節(jié)前和父母站在啟明星教堂前照的。所有看到這張照片的人,包括那些喝得昏天黑地的酒鬼,都會被觸動:這個穿著復(fù)活節(jié)新衣的小女孩和父母走散了,父母現(xiàn)在著急得要命。很多人把伍德羅請進家中。
那張復(fù)活節(jié)的照片成了通行證,他去的地方越多,就想去更多的地方。在U街上,有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女人獨自帶著三個孩子,為了仔細看伍德羅手中的這張照片,她把原本抱在懷里的小孩放下。站在門口的伍德羅注意到,她身后的墻上掛有一張印著積雪的山脈的月歷,掛得這么醒目,別人通常會把這個位置留給一幅風景油畫。哈佛街上的一位老婦人看照片的時候一直在嘖嘖,而后請他回家喝咖啡吃蛋糕?!拔視槟闫矶\。”她家的所有東西幾乎都用塑料膜覆蓋,包括墻上的畫。老人讓他坐在塑料膜包裹著的沙發(fā)上,把吃的放在覆有塑料桌布的咖啡桌上?!斑@孩子長得這么甜。”她說。當他請求使用洗手間(更多是出于好奇而非需要),她指著通往走廊盡頭的鋪著塑料膜的小道,“記得用坐墊。”
在二十一街過班寧路口的公寓,有個跛腳的男人聽了伍德羅講述的故事后開始哭泣?!岸淅?,朵拉?!彼袉疽粋€女人,“來看看這個小天使?!迸艘蝉四_,一手把伍德羅拉進家門,另一只手把照片按在自己的胸口。男人和伍德羅坐在沙發(fā)上,女人站在他倆面前,像中了邪一樣左搖右晃,雙目緊閉,照片仍然被她緊按在胸口。男人一手搭住伍德羅的肩膀,把帶著酒味的鼻息呼到他臉上?!白屛液湍阋黄馂檫@處境祈禱?!彼f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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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四月的傍晚,他們的女兒已經(jīng)走失超過一年半的時間,麗塔站在家門前,等他回來?!拔覀兘裢碛恤~吃,已經(jīng)烤好放在烤箱里了?!彼f,用著和往常一樣的語氣,“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也知道你和誰在一起?!薄拔覀冇恤~吃?!彼终f了一次,而后轉(zhuǎn)身進屋,“我們有魚,我們得搬離這個地方。”
伍德羅的父親是在伊蘭尼·坎寧安走失七年之后死的。他和伍德羅的母親生了八個孩子,和其他女人生了五個,但在這么多孩子之中,只有伍德羅、愛麗絲和一個住在離父親一條街之隔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出席了葬禮。那是一月份,天寒地凍,掘墓人磕斷兩根鋤頭才挖了一尺深,他們足足挖了七個小時才給這位老人掘出一個墓穴?!熬瓦B地也不想收他?!蹦沟嘏岳先说囊晃慌笥颜f。
老人沒留下什么可分給子女的東西。在房子的后部有一口木箱,伍德羅在里面找到了幾張母親的照片。他之前一直跪在地上翻看箱子里的東西,當看到照片時,他大喊一聲,就好像被什么東西刺中了。他已經(jīng)有四十年沒見過母親的面龐,他原也以為父親已經(jīng)毀掉了所有她的照片。“你一直長得像她。”循聲而來的愛麗絲說,“就連你坐在父親右手邊的時候,你也像她?!?/p>
盡管他比另外三個兄弟要小,伍德羅是父親所有孩子中最勤奮的。最初,他的父親按照孩子的年齡大小分派晚餐座位,接著他就按照誰干了最多的活兒來安排。他最勤勞的員工可以坐在他的身邊。長到七歲的時候,伍德羅已經(jīng)坐到了父親右手邊的位置。伍德羅的母親坐在餐桌最遠的一端,身旁是兩個女兒。伍德羅大多數(shù)的兄弟姐妹都沒法像他那樣采那么多棉花,看到他活著就為了能坐到父親身旁,那些兄弟姐妹從未原諒過他。但他也學(xué)會不理睬他們,甚至享受他們的敵意。在離開家去那些帳篷里干活之前,他從未離開過父親右手邊的座位。
他在箱子里還找到了幾封在來華盛頓之前給父親寫的信——那時他在帳篷里,在鐵道邊,在很多不同的地方。這些信都只有一頁不到,說的全是工作,起早摸黑地工作。他既沒提到朋友,也沒提到自己住過的地方,沒有追求或愛過的女人?!拔矣袀€兩周的鞣革的活兒?!彼麖哪峡_萊納某個不具名的地方寫信說?!拔医恿藗€制作煙草的活兒,可能要過段日子才回來。”他從北卡羅來納的一個靠近羅利的地方寫信說。“我最近一直在夏洛特鎮(zhèn)郊外的馬廄里做事兒。報酬不錯。我習(xí)慣了這種氣味,活兒不累。”
伍德羅和麗塔乘火車回到華盛頓市,他們帶回了部分的照片,但是一封信也沒有帶,那些信被他裝在一只鐵桶里,在父親家門外一把火燒掉了。一路上冰天雪地,就像喬治亞州,仿佛嚴寒把世界分成了三個互不相關(guān)的部分:大地,大地上的萬物,以及高高在上的天空。一切都是靜止的,就連飛翔的鳥兒也像被凍在半空中,嚴寒會保證它們哪兒也到不了。
那天晚上十點,麗塔和伍德羅回到位于城市東南角獨立大道上的家。麗塔一如既往地坐在窗旁的安樂椅上,椅子旁的幾案上有著她所需要的一切:電視節(jié)目導(dǎo)覽,零食,電話。這把椅子很寬,是特別訂制的,因為商店里能買到的所有椅子都已經(jīng)容不下她的噸位。
盡管已經(jīng)這么晚了,盡管人們預(yù)測天還會更冷,伍德羅還是靜靜地套上最厚的外套,離開了家。他一句話也沒對麗塔說,他帶上門的時候她連頭都沒有抬。在獨立大道和第十五街的交叉路口,伍德羅透過櫥窗看到了便利店老板,自從搬來城市東南角后,他已經(jīng)和他成為朋友。便利店里沒有客人,老板在柜臺后打盹兒,頭仰著,嘴巴大張。伍德羅盯著他看了很長的時間;而今他已經(jīng)知曉了有關(guān)他,他的便利店和給他幫忙的幾個兒子的所有事情,用不著進去跟他打招呼。伍德羅減掉了這么多的體重,他甚至覺得世界的更多地方正在向自己敞開。于是,他想自己應(yīng)該沿著第十五街往下走,試著找到一戶先前沒有造訪過的人家,拿出那張女兒穿著復(fù)活節(jié)裙子的照片。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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