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江
母親老了,臉一松弛,額骨就顯寬了,下巴就顯垂了,眼瞼就顯浮腫了,屬于老年的一切跡象都暴露無遺。精神尚好,但偶一感冒,就又咳又喘,上氣不接下氣。我的心一緊,驀然想起外婆來。
母親越來越像外婆了。
此話有些繞,難道女兒不像母親,我的母親不應(yīng)該像外婆嗎?我的意思不是這樣的。當(dāng)母親的年齡達(dá)到外婆當(dāng)年的那個年齡,我驚詫她們的外形怎么如此神似,還有姨媽,也與外婆何其神似。
外婆已經(jīng)走了好些年了,穿斜襟黑襖的三寸金蓮的外婆。外婆的父親是地方上有名的道士,會吹拉彈唱,當(dāng)然也會裝神弄鬼,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角度觀之,道士用口口相傳的方式傳承了許多的民間樂器演奏方法、許多的民間戲曲,還有那些唱腔唱調(diào)唱詞。受他的影響,外婆不僅能張口唱上幾句地方戲,還會剪紙、繡花、扎花圈,均為無師自通。某次,外婆剪了一條紙蜈蚣并上了色,貼在廚房墻壁,被性急的外公操起布鞋鞋底擊打,鬧出笑話。我曾稱外婆為藝術(shù)的外婆,若是天時地利,能弄出一點什么名堂也說不定。但外婆命苦,生了十二個子女,卻只成活了最小的兩個——我姨媽和我母親。我母親生下來時,只有貓崽般大小,氣若游絲。外婆的家婆見沒有生下男娃,臉色難看,先是不肯為小孩洗去血水臟污,勉強洗過之后,又不肯用棉布包裹。那種棉布,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抱裙”,抱完老大抱老二,一直抱到母親不再生娃。外婆哀求說,孩子還有一點點氣,還是把她包起來吧。后來,就是這兩個命賤的女兒,為外婆養(yǎng)了老、送了終。
外公走得更早。外公走時我才幾歲,他給我的印象極其模糊。別人口中的外公,脾氣暴躁,力大如牛。脾氣暴躁是由于家里窮,力大如牛是天生的,窮且力氣大,那就到地主家當(dāng)長工吧。外公的青春歲月是在草紙作坊度過的。草紙就是用稻草造的紙,色如干稻草,厚若粗絨布,粗糙,厚實,用手一摸,有嗆鼻的稻草塵埃騰起。就是這樣的草紙,也是當(dāng)年的奢侈品。把小花片、麻糖、餅干、炒熟的花生用草紙包裹成菱角的模樣,上面擱一張兩指寬、三寸長的紅紙條,再用席草束緊,走親訪友時就送兩個菱角包。親戚一般不會全部收下,一番推搡禮讓之后,往往是兩個菱角包收下一個、退回一個,皆大歡喜。草紙還有一個用途,那就是做廁紙,有錢人家才拿來做這個用場。窮人不用廁紙,直接用篾片——把楠竹剖開,再劈成五寸長短的篾片,權(quán)當(dāng)廁紙。外公在地主家的草紙作坊里干著重活,用微不足道的收入養(yǎng)活家人。
外公走得突然。那日,母親淚流滿面,把我們姊妹幾個拽到懷里,生怕丟掉了似的,聲音哽咽道,你外公走了,你們要聽話啊。只有在那種語境下,我才深切體會到“走了”“去了”是多么沉重的字眼,而“聽話”更是一種沉甸甸的重托。
我對外公的過世,害怕多于悲傷,我不敢踏進(jìn)外公住的黑屋子,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到處亂跑。老式的泥土墻屋舍,本就漆黑,外公住的屋子,窗戶狹小,愈加顯得黑洞洞的。外公的架子床上,苧麻蚊帳已被卸了,顯得空落落的。外公僵硬地躺在草席上,頭發(fā)后翻,臉像白紙,身上蓋著黑色壽被。草席太小,四周露出一圈干稻草。干稻草鋪床,就地取材,乃當(dāng)時習(xí)俗。母親號啕大哭,抓住外公的手臂使勁搖晃,瘋喊著:“爹呀,我的爹呀!”許是受了驚嚇,許是悲傷的氣氛使然,我們姊妹幾個也哇哇大哭起來。那是我平生對“死”最直接、最痛徹心扉的感受,它就在眼前,它以巨大的恐懼、悲傷籠罩著我,直抵我的鼻息。
那時候的人,更接近動物意義上的動物。像動物一樣生,像動物一樣活,像動物一樣死。女人成為了生育機(jī)器,一直生到懷不上了才罷休,粗暴放養(yǎng),自生自滅。排行小的后輩結(jié)婚生子后,他們的小孩見到祖輩時,祖輩都垂垂老矣,有些甚至壓根兒就見不著。
我就沒有見過我的爺爺,連我的母親也沒有見過我的爺爺。爺爺成為了一個符號,模糊,遙遠(yuǎn),空洞。我只能從外公或者從村莊里別人家的老爺爺身上,來窺見我爺爺?shù)挠白印?/p>
我的奶奶與外婆頗為相似。
瘦小的奶奶很能生,一共生了十六個,成活四男四女。一個老式女人,包辦婚姻、三寸金蓮、八個兒女、曾被丈夫毒打、斜襟黑罩衣、四十幾歲守寡、跨縣移民、白手起家,是她生命中的數(shù)個重要細(xì)節(jié)。鄉(xiāng)野女子的苦難、鄉(xiāng)野女子的美德、鄉(xiāng)野女子的近乎傳奇的堅忍和近乎掙扎的活法,她一樣不缺,否則,她不會躲過日本鬼子的槍子兒活過來,不會逃過一次次疫病和饑餓的魔爪活過來,也無法依靠孱弱的身子骨拉扯大八個兒女。
我對奶奶最后的印象來自堂屋里的靈堂布置。那天家里來了許多人,差不多一個村莊的人都來了吧,生產(chǎn)隊長領(lǐng)頭把堂屋里能搬動的東西都搬開,吃飯的方桌子、靠背椅子、堂屋大門上方橫梁上擱的一排籮筐、屋角斜靠著的篾曬墊和鋤頭、烤火的潑釉火缸,都被搬到了地坪里。兩扇寬大厚實的堂屋大門也被卸了下來,一端橫在階沿上,一端用土坯磚支起來,這是要干什么呢?被搬空的堂屋,寬綽了許多,這又是要干什么呢?
后來,有人將一具黑紅色的棺木置于堂屋之中。靈堂布置有條不紊,搭起了棚子,鼓樂班子進(jìn)了場,幾人圍成一圈,就在堂屋門板上架起鑼鼓。嗩吶響起,時而高亢,時而嗚咽,像陰風(fēng)吹過土地廟的聲音,像鋒利的刀刃在空中劃過。屋外豎起了旗幡,獵獵招展。有人在忙著往我家搬桌子板凳,那是從鄰居家借過來的。有幾個粗壯的漢子把我家豬圈里的一頭肥豬拖了出來,豬的叫聲在山坳里回蕩,形成疊聲,又隨著豬最后一聲慘烈尖叫慢慢淡去。豬被放血,被剖開,被用開水洗凈,然后刮毛,完成了從生豬到豬肉的過程。最熱鬧的還是廚房,蒸汽裊裊中看到有人在往通紅的灶門里扔著焦枯的松木劈柴。
奶奶是在幾點幾分入殮的、以什么儀式入殮的,我全然不知。直到我成年后,母親才告訴我,奶奶去的時候時辰不好,犯“重喪”,怕我撞了煞氣,就把我藏在擱米桶的旮旯里了。
奶奶一生只留下了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一寸大小,隨著時間的流逝,照片受潮掉色,黑少而白多。后來,我請人將奶奶的黑白照片臨摹下來,放大到一尺高、八寸寬,并用玻璃鏡框裝裱,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
如果以是否祭拜先祖作為唯一標(biāo)準(zhǔn),我不折不扣就是一個不肖子孫。
這一切,源自我祖上的移民身份。古時的移民就是流民,遠(yuǎn)祖在江西,父輩則于一九六○年代從一個縣被遷徙到了另外一個縣,起因是國家修建大型水庫。
祖墳在祖山那兒,祖山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一座水庫旁的崇山峻嶺中間。終于成行去祖山看一看、拜一拜,都已是半個世紀(jì)以后的事情了。
祖山巍峨,植被繁茂。山下是一片山塢,山塢之間,是一片開闊的泱泱碧水。那墨綠色的水,滿滿盈盈,波光瀲滟。杜鵑花還未盛開,楠竹筍還未破土,群山逶迤,薄霧彌漫,大面積的蒼青中映襯著星星點點的翠綠,雨后泥土的氣息、腐葉的氣息、青草的氣息,混合在一起,隨山風(fēng)徐徐拂來。泉響在耳,卻難窺流泉的真容。那片祖山,曾是本族的義山,從半山往上,墳塋累累。那些依稀可辨的墳塋,依山就勢,不彰顯,不規(guī)則,相伴相疊,以致有些擁擠,如同一片雜亂而又煙火旺盛的村莊。更多的墳塋干癟、荒蕪了,失卻墳塋的肅穆,成了一個個毫不起眼的小土堆,小土堆上滿是雜草、灌木,甚至還有高大的酸棗樹、馬尾松和楠竹。我站定,默默注視,恍若隔世,陷入莫可名狀的心悸和沉思。那些長眠地下的先民,那些同族同宗的先民,是我的血脈先祖。
愧疚,懺悔,還有淡淡的感傷。如果不是那座水庫,如果不是幾十年前的移民,如果不是人生的無常和變故,這渺渺煙水下的家園,注定是我的襁褓,是我臍帶交割結(jié)痂的地方。但人生沒有假設(shè)。父輩像斷線的風(fēng)箏,飄向遠(yuǎn)方,而將祖輩以及祖輩的祖輩,留在了那一片山岡,再回望那片山岡時,父輩已成祖輩。
或許,在父輩的遷徙之前,先祖?zhèn)冊鴰е桓牡男帐虾蛽a入骨髓的方言,又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的遷徙。他們的身后是戰(zhàn)火、屠殺和鐵蹄的蹂躪,是乞討時的滿臉菜色和東躲西藏時的驚恐不安,而他們的身后是已成廢墟的老房子和墳塋累累的祖山。
無邊無際的綠植削弱了祖山的陽剛蒼勁,在高過頭頂?shù)那G棘叢中,我們艱難地找到了祖輩以及祖祖輩的兩處墳塋。跪拜,祈禱,喃喃自語。茫然四顧,目光掠過一個又一個似曾相識的小土堆,父親的記憶所及,竟再難找到輩分更高的至親了。而我相信,那些更蒼老、更苦難的先祖,他們就隱沒在那一片寂寥的山岡,仿若盤根錯節(jié)的根系,就湮滅在足下的三尺黃土。他們可能是姥姥、伯爺爺、叔爺爺和沒有留下姓氏的先母。
岳父將不久人世幾乎是肯定的,枯瘦,衰竭,沒有病,卻又一身的病。
后輩們都清楚,那是老病。最顯著的標(biāo)志是岳父的上氣不接下氣。重度喘息,痰少,干咳,咳不出聲,咳得喉嚨嘶啞。咳時,岳父總以右手抵住前胸,輕輕揉著。咳是很多病的表象,比如哮喘、支氣管炎、肺炎、肺結(jié)核、心衰……但岳父好像這些病都有。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他舍不得打針,只拿些藥,糊糊涂涂、斷斷續(xù)續(xù)地吃。床頭床尾、椅子上、桌子上,都是藥丸子、藥盒子、藥瓶子。鎮(zhèn)上醫(yī)院看不出所以然,后輩們連哄帶騙送他到縣醫(yī)院,縣醫(yī)院說是心衰。七十五六的老人,心衰,便是身體的發(fā)動機(jī)出了大問題。要大修,但大修也不見得能修好。醫(yī)院里多的是這種老年病號,身上插著管子,尿道插著管子,每隔半天吸一次氧。逼仄的病床之間的過道里,歪歪斜斜地坐著病號的家屬,病床的抽屜桌上放著塑料袋子裝著的蘋果、香蕉、橘子。但這些水果基本上都被病號的陪護(hù)親屬吃掉了。能對蘋果、香蕉、橘子保持足夠的興趣,重病號們也不至于喘一口氣、睜一下眼都難。
岳父身體出現(xiàn)狀況,最初是咳血。初步診斷為肺結(jié)核。岳母以及周邊的鄰居得出的結(jié)論驚人地一致——那是燒木炭熏的。岳母恨恨地說,要他不要去燒木炭,他偏要去燒木炭,燒木炭吃多了木炭灰,聞多了木炭煙,所以就肺結(jié)核了。岳母邊說邊抹淚珠子,仿佛她就是主治醫(yī)師。岳父反駁,燒木炭怎么了,燒木炭怎么了,我燒了幾十年了,孩子的學(xué)費、孩子的衣服還有房子,都是燒木炭燒來的。岳父邊說邊揉著胸脯。
岳父很單瘦,大一點的風(fēng)就可以將他吹走,但他撐起了一個家,生養(yǎng)了兩兒兩女。岳父還是一個抽了幾十年煙的煙民。抽自己放煙絲卷的喇叭筒,抽吧嗒吧嗒響的水煙筒,后來抽卷煙廠機(jī)械化生產(chǎn)的一支一支的卷煙。卷煙,鄉(xiāng)里男人稱之為紙煙,是他們的奢侈品。岳父揀最便宜的紙煙買,抽煙時很享受的樣子,直抽得煙蒂子燒手指頭、燙嘴巴了還舍不得丟掉。到岳父家相親的時候,我?guī)チ藥资话暮脽?,試圖打動未來的岳父。岳父笑呵呵地收下了好煙,舍不得抽,又要在鄰居面前炫耀炫耀。這一炫耀,一包好煙就被瓜分了。后來,岳父學(xué)乖了,把好煙偷偷拿到村頭的小賣部去,換上幾包差一點的煙。
我當(dāng)然知道抽煙的害處,知道戒煙的好處,但我更知道要岳父戒煙的難度。因此,得知岳父得了肺結(jié)核時,我心里很不好受。
病榻上的岳父還是戒煙了,或者說,他對吸煙失去了原先的沖動。他的病時好時壞,藥物成了他主食之外的第二食品,也沒有再去燒木炭了,但還干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我們想在岳父母的晚年請他們游一次北京。岳父母都很高興,逢人便說女兒女婿好孝順。但稍一拖延,再提游北京時,岳父搖著頭、喘著粗氣,說,不去了,走不動了,讓你岳母去吧。
岳父走的時候,不是因為肺結(jié)核,而是心衰。呼吸困難只是其標(biāo),心臟這個發(fā)電機(jī)出了大問題才是其本。他走得從容、慈祥,就像睡著了。沒有了血色,沒有了粗重的呼吸,沒有了干咳,沒有了喃喃自語,沒有了喉嚨里那一口吐不出、咽不下的痰的顫響。有人說,生命就像一縷煙,就像一張紙,而我以為,“油盡燈枯”是對一個壽終正寢的老人的最具尊嚴(yán)的描述。
岳父對自己的離去是坦然的,交代了后事,連做道場的道士請誰、廚子請誰,做飯的柴火、填充棺木的石灰……都一一做了交代。仿佛就是去赴一次未知的遠(yuǎn)足、一場必然的輪回。
但岳父的離去還是有些突然。以為他沒事了,肯定沒事了,能夠喝一點點芝麻糊了,能夠勉強坐起來靠在床頭了,嘴角竟還有一絲笑意了。后輩們甚至用否定之否定,否定了他可能的回光返照——那生命最后的流連。晚輩用溫水為岳父擦拭身子時,岳父的手臂突然失重一般垂下來,像卸去了螺絲的木偶。晚輩們慌了,哭喊著圍攏上來。岳父嘴角的笑意僵硬了,如一尊慘白的石雕。
岳父,就這樣走了。
操持白喜事的班底不請自來,哀樂和冬雨籠罩著岳父的村莊。道士們含混不清、拿腔拿調(diào)的唱詞經(jīng)劣質(zhì)擴(kuò)音機(jī)的放大,充盈著夜空,在屋場里繚繞。將三眼火銃注滿黑硝,用細(xì)細(xì)的引線點燃,三聲巨響震耳欲聾,翻過好幾座大山都能聽到——那種悲愴的儀式感似曾相識,年代久遠(yuǎn)。
一場冬日里并不多見的豪雨,等在岳父出殯的時刻。岳父埋葬在后山的半山腰,與其逝去的母親同地不同穴。那是我見過的最悲壯的喪葬。幾近垂直的山巒,濕滑、泥濘的山路,斜打下來的冬雨,笨重的裝滿了石灰、木炭的棺木……都使那條出殯之路充滿著艱險。一些人用粗大的棕繩在棺木的前方拖拽,一些人從下方將棺木往山上托頂,還有幾人則為“金剛”——那些粗壯的鄉(xiāng)里漢子用肉肩抬著棺木,共八人。龍杠上的枕木壓在漢子們的肩上,也深深咬進(jìn)他們的肉里。一面是親戚朋友哀號震天、淚如雨下,一面是寒風(fēng)凜冽、冬雨瀟瀟。八大金剛手腳并用,幾乎是匍匐、攀爬著,咬著牙、摳著腳趾,輕喊著“一二、一二”的節(jié)奏,在眾人的拖拽托頂下,終于將笨重的、碩大的棺木抬到了半山腰。
棺木放下時,八大金剛已成泥人。
空墓穴用磚頭壘砌,乍一看,與岳父生前燒木炭的窯洞頗有幾分相似,像一個疼痛的隱喻。
岳父,與他的先祖聚在了一起。
何處青山不埋骨。山,先祖的宿命。葬于山岡,曰歸山;歸山后的第七日上山祭奠,曰還山;清明時節(jié)上山祭掃,曰掛山。
先祖的山,亦是晚輩的山。向山而居,開門見山,靠山吃山……山林慷慨地回饋著大山的子民。
先祖如風(fēng),拂過山嶺,拂過萬千的草木、溝壑、泉流、飛禽、走獸。
一陣風(fēng)過,或許是先人的叮嚀。
他們還可能是水中的一個波紋,樹上的一片葉子,大地的一粒塵埃,蒼穹的一聲鶴唳,暗夜的一顆星子……
遠(yuǎn)望蒼山,淚流滿面。
責(zé)任編輯:劉威
3434501908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