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1973年6月19日的《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竺可楨的科學(xué)論文《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這篇論文雖然說的是氣候變遷,但我還是細(xì)細(xì)讀了一遍。使我感到意外的是該文并不難讀,有些部分甚至讀來饒有興味。印象最深的是竺先生居然引用許多古詩來說明古今氣候的變化情況,例如文中說:“宋朝(960—1279)以來,梅樹為全國人民所珍視,事實(shí)上,唐朝以后,華北地區(qū)就看不見梅??墒牵谥艹衅?,黃河流域下游是無處不有梅的,單在《詩經(jīng)》中就有五次提過梅。在《秦風(fēng)》中有‘終南何有?有條有梅的詩句。終南山位于西安之南,現(xiàn)在無論野生的或栽培的,都無梅樹。”再如:“唐朝詩人張籍(765—約830)《成都曲》一詩,詩云:‘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說明當(dāng)時成都有荔枝。宋朝詞人蘇軾曾提到,荔枝只能生長于其家鄉(xiāng)眉山(成都以南60公里)和更南的樂山,在其詩中和其弟蘇轍的詩中都有所說明?!边@兩段話利用詩歌作品為史料,生動地說明了西安地區(qū)周代中期要比唐代暖和,成都地區(qū)唐代要比北宋時期暖和。這篇文章還讓我明白一個道理,只要善于發(fā)現(xiàn)和利用資料,那么竹頭木屑均能為我所用。
后來《天道與人文》出版,我便懷著如獲至寶的心情買了這本書,并迫不及待地讀了一遍。讀罷,覺得他對詩歌作品與文藝?yán)碚摰念I(lǐng)悟,常有一般研究古代文學(xué)的人難以企及者。例如他把花香鳥語看成是大自然的語言,認(rèn)為掌握大自然的語言與詩歌創(chuàng)作密切相關(guān),并指出:“月、露、風(fēng)、云、花、鳥是大自然的一種語言,從這種語言可以了解到大自然的本質(zhì),即自然規(guī)律,而大詩人能掌握這類語言的含義,所以能寫成詩歌而傳之后世。”他認(rèn)為陸游就是能懂得大自然語言的一位詩人,并舉了他的《鳥鳴》詩為例:“野人無歷日,鳥啼知四時;二月聞子規(guī),春耕不可遲;三月聞黃鸝,幼婦憫蠶饑;四月鳴布谷,家家蠶上簇……”竺可楨所舉的這首詩主要是從物候?qū)W的角度來談這個問題的,其實(shí)陸游也善于用大自然的語言來表達(dá)人的思想感情。
我不知道竺可楨是否學(xué)過美學(xué),但是他對美學(xué)確有深刻的理解,譬如他在《說云》一文中談到了云霧之美:“若照柏拉圖之見解,吾人亦可說地球上之純粹美麗也者,唯云霧而已。他若禽鳥花卉之美者,人欲得而飼養(yǎng)之、栽培之,甚至欲懸之于衣襟,囚之于樊籠。山水之美者,人欲建屋其中而享受之;玉石之美者,人欲價購而以儲之;若西施、王嬙之美,人則欲得之以藏嬌于金屋,此人之好貨好色之性使然耳。至于云霧之美者,人鮮欲據(jù)之為己有……且云霞之美,無論貧富智愚賢不肖,均可賞覽,地?zé)o分南北,時無論冬夏,舉目四望,??梢娝圃嘧R之白云,冉冉而來,其形其色,豈特早暮不同,抑且頃刻千變,其來也不需一文之值,其去也雖萬金之巨、帝旨之嚴(yán),莫能稍留。”
這段話以生動的語言將云的自由自在、不受約束、富于變化,所有人均可欣賞的美學(xué)特征深刻地揭示了出來,文中還特別指出南朝秣陵人陶弘景的詩“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言云之超然美,洵為至切之談”。如此分析云,分析陶弘景的這首寫云的詩尚不多見。
(節(jié)選自徐有富《竺可楨的詩學(xué)修養(yǎng)》,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