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
近幾年國產(chǎn)片里流行一種說法叫“杭州新浪潮”,像顧曉剛的《春江水暖》啦,祝新的《漫游》啦,仇晟的《郊區(qū)的鳥》啦,這種“歸納”不僅源于創(chuàng)作者的出生地,更在于他們或多或少都把鏡頭對準了這片土地上的風(fēng)物人情和今昔記憶。“地區(qū)新浪潮”這種標簽其實不算新,在此之前,以萬瑪才旦為主的藏地和《八月》《老獸》所在的內(nèi)蒙也紛紛出現(xiàn)過類似說法。當然,更早可能要歸溯于科長的汾陽宇宙,以一己之力刮起了屬于地方的浪潮,像是一種提示,讓各個角落的人都發(fā)現(xiàn)且相信:這是可以的,這是可行的,拍下自己最熟悉的、又好像沒什么花頭的地方,小小一片,也是一個世界。
扯遠了。杭州新浪潮的片子雖然風(fēng)格各異,仔細想想,又總覺得都攜有一顆溫柔的內(nèi)核,舒展,自然,隱約跳脫出當下的詩意。西湖,富陽,錢塘江,或許我們本不該以現(xiàn)代行政單位來進行歸納,因為歸類的同時也意味著另一種排除和區(qū)分。比如我想到更早幾年有一部叫《西小河的夏天》的片子,取景地在創(chuàng)作者的故鄉(xiāng)紹興,景致上、氣韻上,也有些共通之處。夏天,河邊,一個小孩子在江南的清水和綠意里鉆來鉆去,昏頭昏腦。在《廟會散場后,我們?nèi)ビ斡尽防?,我仿佛也見到了這樣的場景。
如果把小陳的這些散文腦補成電影,它大概是這樣的:你能看到鮮活靈動的場面,游泳的,潑水的,走路的,騎車的,喊叫的,唱歌的,呼呼大睡的,但隔著鏡頭你聽不到聲音,像一個很輕很輕的夢,光線很好,溫度也正好,你就站在不遠處看著,不過,出于某種原因,你不屬于這個世界。眼前是一片夢境,你已經(jīng)離開夢里的故事很久。
這大概就是記憶的光環(huán),記憶所重構(gòu)的童年場景這樣輕,這樣近,但你不能再往前一步了。
小陳的杭州不叫杭州,叫臨安,鏡頭拉得再近一點,是某一個更小范圍的鄉(xiāng)間,比如於潛鎮(zhèn),比如后渚村。這里沒有過分尖厲的山巒和過分粗野的森林,坡度和霧氣讓它看起來隨意且古樸——又和幾百公里外屬于“天下”的杭州城里的人文山水有所區(qū)分——它可以很私密,私密到屬于每一個人,它的歷史也可以魯莽地從每一個人的記憶里開啟,就像一條沒名字的河、沒名字的路、沒名字的幼兒園,都足以成為記憶的起點,傻乎乎的、又很自豪的起點。
我喜歡那些關(guān)于自然和人的十分隨意的展示:
后渚村小巧玲瓏,只是從家里到幼兒園那么大;但村子實際很大,囊括了數(shù)不清的田畈和河流,山丘連著山丘,一直向遠處延伸。那個沒有名字的幼兒園,就靠著一條沒有名字的小河,值日生平時洗拖把,將烏漆漆的拖把浸濕的地方,就是那條小河。我們對準岸邊黏附的青苔撒尿,也是在那條小河里。
說到撒尿,朝天椒最厲害。
……
然后,如果那也算成一節(jié)課的話,我準備最后介紹我們的午睡課。午睡一定是這所沒有名字的幼兒園里最難熬的一件事情。那間專為孩子睡覺搭建的磚瓦房十幾平米見方,兩側(cè)上下有杉木板,中間留一狹窄過道。孩子們踢了鞋子,熱烘烘的,上床就睡。當時大家的鞋子多是在浮玉街勞保店里買的,款式幾乎一樣,于是往往出現(xiàn)睡醒后錯穿鞋襪的事,有的人一只鞋新,一只鞋舊;一只鞋寬大如船,一只鞋窄小如梭。穿錯鞋的就在班上喊:誰穿錯鞋啦?于是,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再將鞋調(diào)換回來。但調(diào)換之后,仍有覺得不對勁的,也就稀里糊涂地穿著作數(shù)了。我就常是稀里糊涂的一員。
記憶是自主的,這種自主甚至高于我們所以為的自由意志。在它出現(xiàn)前,你沒法選擇去記住這個,或者忘記那個。它出現(xiàn)之后,你只能接受它所選中的,無意中強化它、美化它,并在此后各種情境里為它的突然出現(xiàn)而高興或者唏噓。沒辦法,記憶就是任性亂來的,但就像“癩痢頭的兒子自討好”一樣,我們習(xí)慣于把記憶打磨出包漿來,像磨一塊石頭,直到它成為一塊玉。小陳抓住的和打磨的就是這些很小的事情,穿鞋,吃糖,發(fā)呆,昏頭昏腦地在江南的山里過著自己的童年,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天大的事。寫下來之后,也就成為最好看的事。
很奇怪噢,各種經(jīng)驗和作品證明,歡樂的時光總是在夏天居多,更精確些,按小陳的原話,是在“夏秋之間的縫隙”里,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果子長在樹上的日子,衣服洗完曬曬就干的日子,一陣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日子……系列小說里,說到雨,他是這樣寫的:
我希望世上有不散的筵席,長不大,天天逛廟會和游泳該多好啊。那種快樂多么脆弱,忽然就叫一場雷雨給終止了。
不過跳出記憶來看,那只是一場中止的雷雨啊,廟會每隔一段時間就來,夏天來了就可以下水。真正畫上終止符的,是小朋友最害怕的“長大”。
說起來,我也有這樣一段隨機又長久的記憶,現(xiàn)在想想,那絕對是快樂的天花板,每次感到極度快樂,心里都會浮起那個下午的情緒。當然,我這么說,其中必定不乏一次次反芻后自行加深的主觀作用。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無非是學(xué)期結(jié)束,天氣開始熱了,但走在路上還有點風(fēng)。走回正在裝修的新家之前,我在必經(jīng)的雜貨店買了冷飲,那是一種叫泡泡的冷飲,里面是細軟的冰淇淋,外面用一個類似氣球皮的東西包著,咬一個洞,就可以從氣球皮里吸食。長大后我多次同人說起這種冷飲,得到的回應(yīng)都是沒見過、沒吃過。而我在形容的時候,總感覺那個外殼更像一個避孕套:這種冷飲真是太奇怪了??傊一氐郊覄偤贸酝辏亲記鰶龅?,一樓的房子在夏天里也是涼涼的。我們躺在地板上,爸爸說,打蠟,學(xué)不學(xué)。我說學(xué)。至于怎么打,聊了什么,我想不起了。只記得那一天那一路,無比地快樂,莫名其妙地快樂??鞓氛媸羌兇庥謴娊〉臇|西。
在濕冷的深冬讀到關(guān)于夏天和童年的短章,是很美妙的反季體驗。我曾和小陳在夏天的臨安山中見過面,夾在一群鬧猛的大人中間,我們都不算會說話和愛說話的那種,也沒有什么勇氣和自信主動提起寫作上的事。我大概是說了句,很先鋒的東西我看不懂的。這是真的,世界上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了。但我很高興看懂了這些,也很高興當時未被小陳告知他曾寫過這些,它們許久以后再出現(xiàn),很輕盈,很平緩,像一只被不劇烈的光照著的老人的肚子。
(責(zé)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