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香
母親從沒念過書,她一生僅認得一個字,那就是父親的姓氏“王”字。
那天下班,我把新收到的樣刊帶回家,母親剛好也在。于是,我翻開樣刊,找到我寫父親的那頁指給母親看,篇首有編輯設(shè)計的圖案,寒風蕭瑟,半棵光禿禿楊樹旁站著一個低著頭、弓著背的枯瘦中年男人。我指著圖案對母親說:“這配圖代表父親只活了半輩子,和他一生的艱難困苦?!蹦赣H“哦”了一聲,把書拿了過去。我便鉆進廚房做晚飯去了。
待我把飯菜端出來時,發(fā)現(xiàn)母親還在看,干枯的手指沿著樣刊中的文字在一個一個滑溜。母親不識字,我疑惑她在滑溜什么?沒有理會母親,放好碗筷,招呼她過來一起吃。母親連忙擺手,回我說,已吃過了。隨后輕緩放下樣刊,又依戀地撫摸了一下,便與我們告辭。我起身相送,母親堅決不肯,催促我趁熱把飯菜吃了,一點點路自己能走回去。瞥見她黯然神傷的樣子,我處于深深的自責中,是我不慎,讓她再度陷入了思念父親的悲痛之中。
次日起床開門時,發(fā)現(xiàn)母親已靜默佇立于門外,眼簾異常浮腫,灰白的頭發(fā)在晨風中凌亂地飄動著,佝僂的身子拄著一根拐杖。此情此景,令我心頭陣陣發(fā)酸。我趕緊開門讓母親進來,問她幾時來的?她說:“來了好久,過來看看你們起床了沒有?!蔽颐θN房給母親泡杯熱茶,讓她暖暖身子。母親接了過去,但沒喝,自顧自地在樓下屋子里轉(zhuǎn)悠,她把茶杯放在桌上,蹣跚著步履上樓去了。我急著打理上班前的事,以為她去看外孫,恍惚間母親站在門外的凄涼情景又浮現(xiàn)在眼前,我直覺母親應該有事,趕忙上樓,發(fā)現(xiàn)母親目光暗淡地坐在我的床邊,一雙失神的眼睛望著地板。我說:“媽,你有事?”她慌忙抬頭說:“沒事,你忙你的?!蔽艺f:“媽,你是不是在找昨天的那本書?”她微微點點頭,細聲地問:“在哪里?”我趕緊把樣刊從枕頭底下拿出來,翻到昨天她看的那一頁,母親快速接了過去,用手輕撫刊頁上插圖的那個人,心疼地埋怨道:“怎么把你父親畫得那么瘦?”我說:“那不是父親?!彼孟駴]有聽見,又說:“背又是那么的弓?!蔽矣终f:“這個只是代表他一生的艱辛?!薄澳悄愀赣H的‘王’字在哪里?”母親急吼吼盯著我問,瞳孔睜得很圓,我一下子被怔住了,我并沒有把父親的名字寫上去。望著母親焦急的眼神,我黯然失色,心痛不已。為了不讓母親失望,我順手把作者姓名上的那個“王”字指給她看。母親如獲至寶,淚流滿面,把那個字緊緊地貼在胸口。這一刻,我終于明白昨天母親的手指在書刊上滑溜什么。
☉ 蘇州老街巷
母親不識字,她一輩子只認得一個“王”字。以前家里的農(nóng)具上,桌椅上都會刻上這個字,做好記號,以防左鄰右舍借用時搞混淆。這個簡簡單單的“王”字,對母親來說,則是她生命的全部,也是她為之奮斗一生的標志,更是從前中國勞動婦女固守的一種美德。
我哽咽著對母親說:“媽,這本書你拿去吧!”她微顫了一下,怯怯地說:“可以嗎?”語氣有點懷疑。我說:“沒事的?!彼?,激動地捧起書,訕訕問:“你父親上了這本書,是不是說明他已經(jīng)出頭了?”而后眼睜睜直視著我。
我從沒看到過母親那樣的眼神,這堪稱是她生命中最具意味和光彩的眼神。
我低垂腦袋,違心地點了點頭,心想,姑且就讓她這樣認為吧。但愿這個出了頭的父親能伴她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