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幼為
黃河與長江亙古以來就是流淌在中華大地上的兩條巨大河流,孕育了偉大的中華文明。一部江河史不能只涵括黃河與長江的自然變遷史,還應(yīng)當(dāng)闡明其文化內(nèi)涵。
其實,從孕育階段起,黃河與長江就與“生于斯長于斯”的人類發(fā)生了相互作用與相互感應(yīng)。當(dāng)江河與人的命運交融在一起時,江河文化也開始萌發(fā)。黃河與長江在漫長的歲月中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而中國人同樣在漫長的歷史中為兩者灌注了精氣與靈魂。它們既是自然的江河,又是文化的江河。當(dāng)然,這是一種獨特的文化,是一種既不同于地中海文化,又不同于尼羅河或其他河流文化的文化,這是中國的江河文化。
史前文化 文明起源
1977年,人們在河南新鄭裴李崗村發(fā)現(xiàn)了一處新石器時代遺址。最初,人們認為這又是一處仰韶文化遺跡,但經(jīng)鑒定后發(fā)現(xiàn),此地遺存距今7000—8000年,年代比仰韶文化遺址還要早1000多年,是一處明顯不同于仰韶文化的新石器時代早期文化遺存,故其被命名為裴李崗遺址。
裴李崗遺址出土有石器、陶器和骨器等文物。其中,三足陶缽和半月形雙耳壺是其代表性陶器。裴李崗遺址的陶器多以泥質(zhì)或泥質(zhì)夾砂為原料,呈紅色或褐紅色,主要為素面,部分有蓖點紋和壓印點紋,個別有乳釘紋飾,明顯有別于仰韶文化遺址的紅黑色彩紋陶器。
裴李崗遺址與仰韶文化遺址雖各具特色,但兩者同處黃河中游地區(qū),這種地理上的相近似乎暗示了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后者可能是前者的文化延續(xù)。后經(jīng)考古證明,裴李崗遺址確實是仰韶文化的源頭之一。從時間上看,裴李崗遺址是中華文明的起源之一,這也印證著黃河是中華文明的起源地之一。
黃河是中國的母親河,全長5400多公里,也是一條曲折變化的河。黃河中上游以山地為主,中下游以平原、丘陵為主。由于河流中上段流經(jīng)中國黃土高原地區(qū),故夾帶大量泥沙,所以它被稱為世界上含沙量最多的河流。據(jù)統(tǒng)計,每年黃河都會攜帶16億噸泥沙,其中有12億噸流入大海,剩下4億噸則長年留在中下游。
留在中下游的沉積物在華北平原形成肥沃的土壤,又被人們開墾成大片田地,種植著小麥、高粱和小米等糧食作物。從古至今,仰賴這里肥沃的沖積土壤,已有超過一萬億人在這里生活過,中原文化發(fā)展于此。
與黃河遙相呼應(yīng)的另一條大河—長江,全長6300公里,是中國最長的河流,從高原的冰川湖一路流到上海北側(cè)的三角洲。長江給兩岸帶來了肥沃的農(nóng)田,也使得該流域在大約距今300萬年前至1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便成為早期人類生存和演化的重要地區(qū)之一。
位于浙江省金華市浦江縣的上山文化遺址是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新石器時代早期文化遺址,此地遺存距今約11400—8600年。該遺址出土了陶器、石球和石磨盤等器物。其中,陶器以敞口盆為主,部分為彩陶,為世界上最早發(fā)現(xiàn)的彩陶。并且,該遺址發(fā)現(xiàn)的居址、環(huán)壕等遺跡證明,這里已形成頗具規(guī)模的定居聚落。
值得一提的是,上山遺址還出土了大量的炭化稻殼和少量的炭化稻米遺存,這是目前世界上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稻米遺存。據(jù)此,該遺址被認為是中國乃至世界稻作農(nóng)業(yè)起源地之一。簡而言之,早在1萬年以前,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已有人類聚居并種植水稻。
事實上,早期人類活動的遺跡如滿天星斗般分布于黃河與長江流域,如河姆渡遺址、龍山文化遺址、良渚文化遺址等。因此,從考古角度而言,黃河與長江均是“中華文明的搖籃”,兩者齊頭并進,養(yǎng)育著一代又一代中國人,并見證了種種文化的興衰起伏。
河流故事 治水防洪
黃河與長江的進化史就是中國人的發(fā)展史,它們的變動與中華民族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
位于三門峽的黃河大壩建成于20世紀(jì)60年代,被稱為“萬里黃河第一壩”,是中國人在黃河下游所進行的最早的現(xiàn)代防洪嘗試之一。大壩上有題詞“黃河安瀾,國泰民安”,意思是如果黃河不安瀾,那么國家便得不到安寧。的確,黃河大壩的建立有效降低了黃河下游的水害威脅,為下游平原地區(qū)的人民帶去安定。
如今,三門峽黃河大壩不僅是一座水利樞紐工程,也是一處依托水庫而形成的自然與人造景觀相結(jié)合的風(fēng)景旅游區(qū)。在大壩蓄水期,水庫如同一片美麗的湖泊,碧波蕩漾,青山綠樹環(huán)繞,倒影如畫,群鳥嬉戲,蔚為壯觀。面對如此平靜的黃河,人們可能難以想象歷史上的黃河曾是多么“咆哮”。
歷史上,黃河曾頻繁因含泥沙量大而決堤外溢、泛濫成災(zāi)。北宋文學(xué)家蘇軾在《河復(fù)(并敘)》中曾如是描寫黃河的“河決”:“君不見,西漢元光元封間,河決瓠子二十年,鉅野東傾淮泗滿……”古代黃河決口泛濫的特點主要有兩點:一是決口改道。如歷史上黃河大改道達26次,有“黃河常改道,遷徙無定在”之說。每次改道,黃河水就要淹掉原來的田原人家,而空出的故道很快便荒蕪凄涼,不見蹤跡。北宋時期歐陽修就曾訪黃河故道而未得。二是決堤與改道分南北兩向擺動。如黃河北岸堤決,常順運河道北上,奪道奔向渤海,給今河北、山東地區(qū)人民造成災(zāi)難;黃河南岸堤決,則往往奪淮入海,致使整個豫東、皖北和蘇北地區(qū)都變成汪洋澤國。
長江上游的成都平原也曾是洪水泛濫之地,早在先秦之前,生活在這里的古蜀人就已開始防洪治水,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古蜀文明。秦滅蜀后,在蜀置郡。為解決當(dāng)?shù)睾樗簽E成災(zāi)問題,郡守李冰修建都江堰,終將長江水化危為用,為成都平原成為“天府之國”奠定了基礎(chǔ)。都江堰至今仍發(fā)揮效用,已成為世界知名的水利工程和旅游名勝。
可以說,江河的沉積物賦予了黃河和長江兩面性,它們既滋養(yǎng)著流域人民,也蘊藏著破壞的因子,而流域的故事也是人類文明與大自然相互作用的故事。面對大江大河的威脅,中國人從未停止治理水患的步伐。
古人治理黃河與長江主要采用挑河和筑堤兩種方法。挑河即疏浚河道,實際上就是大禹疏導(dǎo)九河的辦法。李冰建造都江堰也是以疏通為主治理江水。關(guān)于挑河方法,清代李庚蕓《挑河謠》對其進行了生動描寫。
筑堤就是修筑堤堰。如黃河在下游地區(qū)是高出兩岸地面四五米的“地上河”,也稱“懸河”。它之所以決溢是因為堤坡不牢的緣故。因此,要防止河決,就“要筑堤三百里”,而且土中還要加木,故有“新筑河堤要策勛,萬人采凈北壖薪”之說。
當(dāng)然,在長期治理黃河與長江的過程中,先民們還創(chuàng)造了其他一些行之有效的治河措施。如順?biāo)攀?,這種方法在《漢書·溝洫志》中便有記載。再如下木龍,木龍用以治河在宋代就有記載,如曾鞏給陳堯佐寫傳時,就曾提到用木龍治河的事。
總而言之,正是自然與人的依戀與糾葛、親近與沖突造就了一部悲哀與壯闊相混合的江河史。一部系統(tǒng)的大江大河史應(yīng)當(dāng)是一段自然與人文相互滲透、相互混融的綜合歷史。
精神意象 情感寄托
黃河與長江既是一種自然存在,又作為一種文化存在深入中國人的精神世界。
在《荀子·宥坐》中,一名弟子曾問孔子,為什么君子見到大川大河時總是要凝視它。孔子把水比作“道”,認為其有九似(似德、似義、似道、似勇、似法、似正、似察、似善化、似志),所以君子“見大水必觀焉”??鬃釉谒邪l(fā)現(xiàn)了君子之“道”,他認為水的品質(zhì)值得君子學(xué)習(xí)。從中可看出,在孔子心中,大江大河已不再只是純粹的自然物,而是具有靈性的文化載體。
之后,黃河與長江常作為一種意象出現(xiàn)在歷代文人墨客的筆下。唐代詩人李白最不吝于對黃河與長江的歌詠,兩者常見諸他的筆端。他曾吟誦黃河道:“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將進酒》)“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保ā豆珶o渡河》)“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十一)
從審美觀照和感受的層面來看,李白筆下的黃河在整體上始終給人以壯闊之美,充滿了生命的動感。由詩可見,黃河已不再是現(xiàn)實中流淌著的自然河流,而是一種精神意象。李白對黃河進行詩意的再創(chuàng)造,使之成為富有強大生命活力的審美客體。
長江作為中華大地上的第一大河流,在李白的筆下也不乏闊大的景象:“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保ā稄]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保ā抖汕G門送別》)“黃鶴西樓月,長江萬里情?!保ā端蛢︾咧洳罚┰诶畎椎墓P下,長江的“空遠”是一種時空意念下的距離感的體現(xiàn),它是涵蓋天與地的空間距離,也包括長江與詩人立足點的遠近距離。這兩種距離的融合便構(gòu)成了詩人筆下長江的空遠之美。
此外,李白詩中的長江還有時間推移下的悠遠歷史感的再現(xiàn),如“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登金陵鳳凰臺》)中,“鳳去臺空”的意境蘊含著遙遠的歷史傳說故事,還有“山隨平野盡”的景色所包含的時間推移和“江入大荒流”的畫面所折射出來的亙古久遠的時間流程。這些都不能不讓人對長江的“空遠”生發(fā)出一種“時”和“空”的壯美聯(lián)想。
龍門、廬山、黃鶴樓、鳳凰臺……李白總是能在觀賞自然景色的同時穿越時光看到過去。宋代詞人辛棄疾也曾坐在鎮(zhèn)江的北固山上沉思懷古,追古惜今,他不由吟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保ā赌相l(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與孔子和李白不同,辛棄疾在滾滾長江中發(fā)現(xiàn)的是自己的希望和遺憾,他知道,他所有的抱負與理想終將如同那長江水一般“不盡滾滾流”,最終消失于無影。
當(dāng)然,除了讓人聯(lián)想到過去的歷史,黃河與長江也隱含著離別和愁緒。唐代高適有詩《夜別韋司士》云:“黃河曲里沙為岸,白馬津邊柳向城。莫怨他鄉(xiāng)暫離別,知君到處有逢迎?!痹娋涿鑼懙氖撬邳S河邊送別友人的情景。在《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中,高適與友人離別的地點又轉(zhuǎn)換成長江:“巫峽啼猿數(shù)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青楓江上秋帆遠,白帝城邊古木疏。”在特定的場合中,詩人眼中客觀的景物也具有了某種情感傾向,所謂物隨情動,莫過于此。
英國學(xué)者菲利普·鮑爾在《水:中國文化的地理密碼》中寫道:“這里是中國人生活發(fā)生的地方,關(guān)于中國,如果不從一條河開始,那么真的沒有太多可說的?!彼形幕純A向于將它們的物質(zhì)世界融入到它們對生活的隱喻之中,而黃河與長江無疑是格外豐富而多樣的媒介,中國人隨時都在準(zhǔn)備借用黃河與長江這樣的意象進行思考。
因此,黃河與長江是中國人的精神象征,也是中國人命運的關(guān)鍵,這兩條偉大的河流為國人理解自身、社會、國家乃至天下的理解指引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