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明剛
1
半夜,杏花從夢中醒來。她給熟睡的女兒蓋好被子,在她圓圓的小臉蛋上親了一下。然后翻起身,趴在洞開的小窗口上,望著外面的蟹塘。蟹塘里黑燈瞎火的,即使有人在塘那邊的堤上行走,也看不清楚。她把眼光移回近處的塘邊,幾只對蝦,閃著綠瑩瑩的眼睛緩緩地游動著。
深夜的海灘是那樣的沉寂。杏花似乎聽到輕微的響動。是魚弄響了塘水?又不像。她屏住呼吸聽著,遠(yuǎn)處“嚓、嚓嚓”的腳步聲隱約傳入她的耳鼓里。她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上。是有人來偷蟹,或是……?只見西北角的塘堤上晃動著一束白晃晃的光亮。這光亮她并不陌生。記不清從丈夫病故后的那個夜晚開始,它就謎一般游移在她的眼前,那樣神秘,幾乎夜夜在她蟹塘四周閃現(xiàn),可她怎么也摸不清它的底細(xì)。有幾次,她半夜醒來,看到那光亮,悄悄地走出蟹寮,想看個究竟。但開門聲一響,那光亮就消失在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見。說也怪,自從有了那光亮,她的蟹塘絕少受到小偷的光顧。
那光亮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它夜夜出現(xiàn)在自己的蟹塘?這些問題不知在她頭腦中重復(fù)過多少次。隱沒在光亮背后黑暗中的底細(xì)總是揭不開,她的心也就始終覺得不踏實(shí)。
杏花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她吸取前幾次開門聲太響驚動了“光亮”的教訓(xùn),舀了一瓢水,淋在門墩上。她推開門,竟一點(diǎn)聲息也沒有。她閃出去,不敢亮燈,摸索著走在塘堤的小路上,向光亮靠近。
“哎喲!”她踩在一個逃跑的硬殼蟹身上,被蟹咬著了腳趾,驚叫出聲。她抬起腳蹬了一下,把逃蟹甩回塘里。亮開手電一看,腳趾上留下了深深的血印。事情壞就壞在那個該死的“噯喲”上。等到她走到蟹塘的西北角時(shí),哪里還有什么光亮?
2
那天傍晚,杏花挑著一擔(dān)沉重的螺苗艱難地走在海灘上。這是一片爛泥灘,一腳踩下去,爛泥就陷到腳肚子,腳酸軟得一點(diǎn)兒力氣也沒有了,但她不得不咬著牙艱難地往前走。海灘上散發(fā)著海草腐爛的氣味,她感到惡心,想吐,頭也有些暈眩。這么晚了,小燕該餓了,她會不會哭著找媽?想起每天都被她鎖在蟹寮里的女兒,她心尖尖就發(fā)痛,淚水禁不住從眼眶里滾了出來。
走上海岸,她實(shí)在邁不動腳步了,于是放下?lián)?,坐在小路旁喘著粗氣?/p>
“哎喲,哎喲……”她聽到男人痛苦的呻吟聲。路前路后都沒人,這呻吟聲無疑是從勞改釋放犯強(qiáng)仔的蟹寮里傳出來的。
這片海灘上,只有她和強(qiáng)仔相距半里之遙的兩口蟹塘。在這空寂的海灘上跟一個勞改釋放犯相處,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在沒有出現(xiàn)光亮以前,她的蟹塘經(jīng)常丟蟹,她懷疑是強(qiáng)仔在報(bào)復(fù)。當(dāng)初他偷了漁民價(jià)值二千多元的魚肚,拿到她娘家銷贓,剛好被回娘家的她知道,到公安局報(bào)了案。由此他會不會把自己恨之入骨?跟一個仇恨自己的男人相處,誰能保證哪天不會出事?她時(shí)常提防著他。
強(qiáng)仔還在痛苦地呻吟著?!斑@死勞改犯,疼死活該!”杏花在心里罵道。她沒心思再歇,重新挑起擔(dān)子。
還沒登上自家的塘堤,她就聽到女兒的哭聲好揪心,哭得她心慌意亂。她把擔(dān)子放在塘堤上,就急急地趕回寮。一打開門,女兒撲上來,抱住她大腿。她抱起女兒,把臉貼在她的小臉上,立即有黏糊糊的淚水流淌在臉上。不知是女兒的淚還是她的淚。
“小乖乖,別哭,嗬,嗬……”她哄著女兒,小燕好久才止了哭,說:“媽,天黑了,你還不回來,我好怕呀!”“都怪媽媽不好,從今以后媽會在天黑前回家?!彼龘Ьo女兒,母女倆臉貼著臉,好久沒有說話。
“媽,我餓了?!毙踊σㄥ伬锏睦滹埥o女兒吃。然后又給女兒沖涼,安頓女兒睡下,杏花這才狼吞虎咽地扒下幾碗飯,下塘撒螺苗。撒過螺苗后,已是晚上十點(diǎn)鐘。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連登上塘堤的力氣也沒有。
杏花淋洗了身子,躺在床上,不一會兒便睡熟了。夜里,女兒尿床浸醒了她。她本想出去巡蟹塘,可眼睛怎么也張不開。那個勞改犯病倒了,今夜大概不會出什么事?她在迷迷糊糊中安慰著自己,又沉沉地睡去。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她瞟了蟹塘一眼,覺得有些異樣。再細(xì)心看時(shí),發(fā)覺圈肥蟹的竹籬笆被弄斷了幾支。夜里被盜了!這個念頭一閃現(xiàn),她的心揪緊了?;琶Υ蜷_門,邊穿衣服邊走下塘,走到竹籬笆旁,那雜亂的腳印把她的心攪亂了。昨天撈在竹籬笆里待賣的三十多斤肥蟹全部被盜。這可是三百多塊錢呀,她心疼得什么似的。
“哪個黑心肝的賊,偷了我的蟹,不得好死!”她朝那邊蟹塘恨恨地罵,爾后“嗚嗚”地哭了起來。
她看到強(qiáng)仔在他的蟹寮里探出頭來張望,“呸!”她朝強(qiáng)仔啐了一口唾味,這還不算,她心里還是恨恨的。
這個勞改犯也太狡猾。他裝病,騙人放松警惕,夜里乘機(jī)來偷蟹。那光亮?也被那殺千刀的勞改犯騙了?
拿賊拿贓,她沒親眼看見強(qiáng)仔偷,盡管心里懷疑,但總不能在人前賴強(qiáng)仔偷。沒來由的事她從來不干。
3
杏花蟹塘被盜的第二天夜里,光亮又出現(xiàn)在她的蟹塘里。吃了那次虧,她再也不敢大意,夜夜起來看塘。那光亮依然是那么神秘,杏花還是沒有弄清它的廬山真面目。
農(nóng)歷三月,第二批投放的蟹苗等月底就要出售。杏花整夜整夜地熬夜,終于病倒在床上。
南方三月,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暴潮。這個月份的初一、十五是潮水漲得最高的日期。十五夜,杏花病還未全好,她記掛著涵 洞面那個缺口,擔(dān)心暴潮從缺口沖入淹沒了蟹塘,就支撐著身子出去察看。她走出蟹寮,看到那束熟識的光亮在涵洞方向閃了一下,熄滅了,月光下,依稀看到一個哈著腰的黑影,在塘堤上走著,她擰亮手電,因手電光不太亮,距離又遠(yuǎn),她看不清黑影,黑影一閃,便消失在夜色中。
杏花走近涵洞,看到潮水距堤頂不足一尺。好在今夜無風(fēng)無浪,潮水又退了幾寸。她的眼光落在那個缺口上,有幾個沙包堵著缺口。要不是這幾個沙包,潮水非沖進(jìn)她的蟹塘不可,那么,她的蟹塘將毀于一旦,她在這個世界上將一無所有。是誰在缺口上填了沙包?會是那個“光亮”?那人是誰?他為什么要躲著自己?
4
夏日的雷陣雨,說來就來。傍晚的時(shí)候,天空上烏云密布。霎時(shí),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般倒在大地上。這場暴雨下得天昏地暗,下得養(yǎng)蟹人心焦火燎。杏花怕塘里的雨水過多,燜死青蟹,便披著雨衣,出去拉閘排水。雨水“噼噼啪啪”地抽打在雨衣上。不一會,她的衣服就被淋個濕透。病后的她身體虛弱,經(jīng)不起雨淋,渾身發(fā)抖。她匆匆地堵上閘板,跑回寮里。
她換下濕衣服,坐在窗口前望著雨野發(fā)愁。雨這么大,會不會燜死塘里的蟹?假如雨水沖斷了圍塘的瀝青紙,那么價(jià)值一千多元的蟹苗豈不是都會跑光了?她想著,沉重地嘆著氣。假如丈夫還活著,這些事哪用她一個女人發(fā)愁?她在心里有些怪短命的丈夫,當(dāng)初他如果聽信自己的話,及早到醫(yī)院治療,怎么會……可他就是不肯放下正在施工的蟹塘。唉!
雨足足下了個把鐘頭,還不見停,雨點(diǎn)兒也不見小,雨野里“倏”地閃現(xiàn)出微弱的光亮。光亮從蟹塘的東南方向移到西北角,不再向前移動,忽上忽下地閃著最后光亮固定在一個點(diǎn)上。
杏花打一把雨傘沖進(jìn)暴雨中。她也不亮電筒,在暴雨中摸黑走近光亮。離光亮十多步遠(yuǎn),腳下一滑,她差點(diǎn)兒摔倒。她亮開手電筒,看到一個穿著雨衣的背影。那人蹲在瀝青紙旁,好像在干著什么。
“誰?”她問。
那人沒有做聲,站起身,消失在雨幕中,連頭也不回。盡管那人穿著雨衣,但使她感到背影是那么眼熟。難道是他?她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會是他?也許是看花了眼。
那人剛才蹲過的地方,瀝青紙底下有一堆新土,顯然那人在填一個被暴雨沖開的口子。要是不填上這口子,今夜說不定從這里跑掉大半塘蟹呢。
5
這夜,沒有月亮,深邃的天宇閃爍著繁星,杏花給蟹塘灌足海水,已是下半夜了,她仍然一點(diǎn)睡意也沒有。她坐在水邊的草地上,望著遠(yuǎn)處的漁火出神。一只青蟹爬到她的腳邊都沒發(fā)覺。突然,不遠(yuǎn)處的塘堤上又亮起了光亮。不知不覺中把她嚇了一跳。她轉(zhuǎn)過頭,卻不見了光亮,一個黑影向她走來。走了幾步,黑影又停了下來,好像有什么事決定不下。
“誰?”她喝問著,同時(shí)打亮了手電筒。在雪白的手電筒里,她看到來人是強(qiáng)仔。
“深更半夜,你到我的蟹塘來干啥?”她沒好氣地說。
“杏花,我……”
“我什么我,你識相就快點(diǎn)走開。要不,我就叫人?!?/p>
“杏花,我有話對你說。”強(qiáng)仔鼓起勇氣說:“偷你蟹的賊已抓到,王所長叫你明天到派出所去一趟?!?/p>
“我沒去報(bào)案,王所長怎么會抓到小偷?”她滿腹疑慮。
“是我報(bào)的案?!币粋€勞改釋放犯,會替我去報(bào)案?然而他說得又是那樣真誠,還會有假?
良久,他倆誰也沒有說話。強(qiáng)仔默默地轉(zhuǎn)身想走。杏花叫住他:“你慢走,我有話要問你?!?/p>
“你有什么盡管問,只要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強(qiáng)仔正視著她說。
“下暴雨那夜,是你為我堵的決口?”
“一點(diǎn)小事,何必再提起?!彼缓靡馑嫉匦α诵Α?/p>
“那么,‘光亮’也是你啦?”
“什么‘光亮’,我不明白。”
“我意思是說,每夜為我巡塘的是你?”
強(qiáng)仔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告了你,你不恨我?為什么還要幫助我?”杏花緊接著追問。
“說實(shí)話,當(dāng)初我被判刑的時(shí)候,確實(shí)恨過你。后來想通了,沒有你的幫助,我可能還會繼續(xù)犯罪,至今也不會嘗到堂堂正正做人的樂趣?!彼粗迨莸哪橗嫞髀冻稣\摯的同情。“你一個女人家,也太不容易了?!?/p>
杏花心里一熱,想對強(qiáng)仔說句感謝的話。然而他替自己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自己的一句感謝話?她感到慚愧。慚愧之余,為這個新生的靈魂感到欣慰。
“還有事嗎?”她問。
“沒有啦?!彼劬α亮恋?。
他走了。她的眼光一直送他走下塘堤,送到看不見的夜色中。
一陣清新的風(fēng)吹過池塘。水里搖晃著兩顆明亮的星。她凝視著,眼角露出一絲兒微笑。她又出神地想著,究竟想什么,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