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娭毑
第二天,日上三竿,小孩醒了。他睜開眼,這是哪里?山?jīng)_、樹木,小路、石板變成了蚊帳、被子、床。他用手揉了揉眼睛坐了起來了,撩開帳門一眼見到一個男人站在面前。
“醒了,還記得我不?你昨夜吃了我的東西,又睡在我的懷里,之后我就把你帶回來忒?!鳖佊擂r(nóng)見孩子一臉的疑惑和惡意的眼神,忘了這個孩子是個啞巴,一個勁地提醒孩子昨夜發(fā)生的事。
他意在消除這孩子的敵意,從而讓這孩子知他的恩。
小孩依稀記起眼前的這個人,雖然當時天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大概形模、說話的聲音有些熟,也記起吃了他的東西,偎在他胸前睡覺。
不過他更清楚地記得帶他出來的那個讓他叫叔叔的男人也給了他好吃的東西,也把他抱在懷里。后來那家伙把他丟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害他見不到父母;害他沒有吃的,沒有穿的;害他夜里宿在樹兜下、田坎下。天啦,黑夜里鬼叫狼嚎把他的魂都嚇跑了。
“信不得眼前這個人,這個人也不是個好家伙!得趕緊跑!”小孩想著猛地從床上跳下來往外跑。
顏永農(nóng)連忙攔?。骸澳氵@是到哪里去?這里山?jīng)_岔路多,又跑丟了怎么辦?先吃飯,吃飽了我?guī)闳フ夷愕铮貌???/p>
小孩見這個人攔著不讓走愈發(fā)相信自己的判斷,于是他拼命地往外沖。顏永農(nóng)攔到左邊他就往右邊沖,顏永農(nóng)攔到右邊他就往左邊突,顏永農(nóng)就雙手一張雙腳一叉,孩子就從他胯下鉆過,顏永農(nóng)連忙又把兩膝蓋合攏。
就這樣一個要跑一個要攔像在玩殺羊游戲,當小孩左沖右突掙脫不掉時,索性往地上一滾,大哭大鬧起來。
他聲嘶力竭地叫喊:“爸爸、媽媽救我!你這壞蛋,趕快放我走!”(普通話)
嘿,原來這孩子不是啞巴,能說話呀,還打生呢!顏永農(nóng)大吃一驚。仔細聽聽除了能聽懂“爸、媽”外,其余的“嘰嘰嘎嘎”半句也聽不懂。
這不是拖木埂的孩子,而且還不是本縣的,顏永農(nóng)完全可以肯定。
他做木工時到過本縣很多地方,什么沙坪語、大元音、金沙調(diào)他都能聽懂,并能學說幾句??蛇@孩子說的話叫他聽著陌生,簡直聞所未聞。
撿個別處孩子,這就是急死人的事,語言不通怎么跟他溝通呀?怎么了解這孩子的來歷、身世?又怎么送他回家?顏永農(nóng)一片茫然。
得找個翻譯,否則無法跟這孩子交流,顏永農(nóng)打算。
可是村里除了幾個當過兵的人越過省界再也沒有越過縣界的了。這年頭你有面子當上兵就不用呆在深山溝里了,現(xiàn)在到哪里找個懂別處話的人呢?
顏永農(nóng)想呀想到底還是想到一個人,他是村小學教書的吳老師,從省城里下來的。聽說他在省城讀過師范,原先在省城里教書,不知犯了啥法打成右派被遣到這里接受勞動改造。
他剛來時說話口里像含個騷蘿卜,纏齒夾舌。
村里人聽得懂山上的鳥叫聲就是聽不懂這人說的話。具體顏永農(nóng)也沒聽過吳老師說的話,因為吳老師來的那年他正帶著未婚妻逃亡在別處。
拖木埂像一個封了口的壇子,這里的人固步自封、封建老舊不說,排外欺生是他們的本能。吳老師這個外來佬如若不是稍微開明的村長時不時拿只眼睛射他一下,非被大家嫌出綠眼屎出來不可。
的確這個吳老師做的事很不像話,看了的人不是搖頭作嘔,就是笑掉腰子。
他是來接受勞改的,是來跟泥土打交道的,而他一副書生作派,戴著白紗手套、穿著雪白的鞋襪下地,仿佛要跟泥土劃清界線。
這時的人除了冬天幾乎不興穿襪子,事實上熱天里男人們幾乎清一色打赤腳,只有上山干活時才穿鞋子。
所以說在田畈里穿襪子跟在大街上打赤腳一樣格外搶眼,讓人極為不齒。
“假馬(扮洋氣)算你的,有那么好的命就在石板大街上住著莫下來。(當時人們心目中石板街是最好的生活環(huán)境)?!庇腥水斨拿孢@樣說他。
反正他聽不懂,就算能聽懂也無所謂,他本身就是一個壞人,行為不正就該說,這種修正主義思想行為不該接受批評嗎?把他劃成右派沒劃錯人,還死不改悔還得作正經(jīng)接受批斗。
在吳老師剛來拖木埂時,一生產(chǎn)隊的隊長一把搶了他去,像這樣不要公分又能當牛當騾子一樣使喚的勞動力來一百個都要得。
不過后來的事實改變了隊長的初衷,又改口說像這樣的勞動力半個都多了。
一開始隊長安排他去鋤草,他分不清哪是苗、哪是草,常常把社會主義的苗挖了留下資本主義的草。
他鋤草比別人翻地使的勁還要大,要斬草除根,把長草那一大坨土翻個低朝天,連帶著把莊稼苗的根系扯斷或是讓根巴不到土,太陽一曬苗子焉了干了。
這完全是搞破壞呢,于是一頂“反動派”的帽子加在“右派分子”上。
大家把大干社會主義那種熱火朝天的勁頭轉(zhuǎn)到開他的現(xiàn)場批斗會上來,會議地點就在他們地邊的一棵大木梓樹下。
他被罰站在大日頭底下,勞動群眾都集中坐在大樹下陰涼處。大家口誅筆伐、上綱上線對他進行嚴厲的批斗,不時振臂高呼:“打倒右派!打倒反動派!再踏上一只腳,讓他永遠不得翻身!”
可憐他給曬得“油”直滴,羞愧得魂都出竅了。
從那之后隊長再也不敢冒險讓他搞這類破壞活動了,又叫他去擔大糞。
人們曉得他擔不起一滿擔糞只給他舀半擔,也料到這糞水在他肩上的桶里要興風作浪,因為大家對“滿罐不蕩半罐叮當”深有體會,于是在每一只桶里放上一片大南瓜葉。
然而他擔大糞的那個相簡直讓人看不完,扁擔在他肩膀上前后不是平的,前頭老愛翹起來,為了擺平扁擔他雙手死死攀住前頭。這時他的背弓成個犁轅搖擺著向前。
有人指點他把扁擔居中,腰挺直,他虛心接受教導也照樣做了,可是扁擔的后頭又翹起來了,他又用雙手死死頂住扁擔前頭。
在平路上勉強保持平衡,上嶺就把持不住,這時扁擔往后溜人也往后倒,他就成了一棵莊稼給澆了糞。
糞潑了桶破了他也急死了,心想又該遭批斗了。
居然把改造的工具都毀壞了,這不是消極怠工,對社會主義不滿嗎?
這糞桶摔破了事小,大家曉得他是一個無用之物,舍不得給他好工具用的。人們心痛的是這潑了的糞,糞是莊稼的營養(yǎng),村里這一大片的土地上的莊稼全靠農(nóng)家肥來養(yǎng),哪里養(yǎng)得過來呀?
看那一株株莊稼長得黃皮寡瘦的,嚴重營養(yǎng)不足。
村里還專門派勞力外出撿狗糞,撿糞人一手提著土箕一手拿著耙子沿著屋堂附近的田埂轉(zhuǎn)著圈兒找狗屎,一天到晚撿不了一吊擔碗。
看,這樣一擔糞一家伙就給他潑了,這糞要澆多少棵莊稼,要減少多少收成啊!
在他作好了挨斗的準備時結(jié)果人們赦免了他。人們似乎對他有所原諒,沒有哪個壞蛋搞破壞不保護自己反而嚴重傷害自己的。
更何況他是那么潔癖的一個人,平時泥巴粘到手上當作梅毒巴上了,肥皂洗了幾遍還要在清水里濯了又濯,現(xiàn)在給糞澆了個透估計他非要把皮都剝了。
吳老師的自虐解不了人們心頭之氣,人們氣不過罵幾句:“看得卵見,無作用,只嚕(吃)得干飯?!?/p>
他不是來休養(yǎng)的,不能因為他這也不會那也干不得一天三餐吃飽了閑著。
隊長又安排他去割草,這種農(nóng)村小孩都會干的活,然而偏偏他干不好,鐮刀不割草偏要割自己的手指,鮮血淋漓、皮開肉綻的讓人看了發(fā)怵。
“天啦,莫作孽呀!他不是干農(nóng)業(yè)的料,只當?shù)孟喙??!庇腥苏f,這話表面上鄙視他實際上帶點同情味。
隊上實在沒有他能做的事,剛好那放牛的老頭病了,隊長讓他放牛去。
他欣然接受了這項活兒,他帶上白色的口罩,白色的手套,高筒的雨鞋進了牛欄房。他把牛趕到河邊,先用水把牛澆個遍,然后打上肥皂,用鞋刷子滿身刷,把頭牛刷得白泡直翻。
給牛洗澡還打洋堿(肥皂),這是農(nóng)村里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
看熱鬧的人來了,隊長也來了,老遠就叫:“天啦,叫你放牛就只要找個有草的地方把牛放著吃,你給它洗個什么澡呢?它本是邋遢東西,你一天給它洗一百遍還不是邋遢?你做好事喲!水牛是水里撈的東西,一天到晚浸到水里沒事,可這黃牛挨不得水,感冒了沒藥治。”
隊長氣壞了,說什么都不要這個人,只要哪個隊要不光白送還倒貼一年飯錢。
一株這樣的毒草,一匹這樣的害群之馬,一個這樣的活寶,人們避他唯恐不及,恨不得把他丟到那老山林中的廟里去住,哪個隊要他呢?
村長念他是個文化人,不是做三呵(外面的體力活)的料。就讓他到村小教書,把肚子里的“貨”抖些出來,爛在里面實在可惜。
因他讀了師范,這學校的校長也不過高中畢業(yè),在村小文化水平屬他最高,校長讓他帶高年級語文。
這個吳老師真有點幼稚,腦子里偏出個不結(jié)合實際的念頭來,要在這里推廣普通話,讓拖木埂的孩子不說自己的家鄉(xiāng)話而說他的家鄉(xiāng)話。
他用普通話給孩子們上課,本來他可以用蹩腳的方言上的,學生們的反映大了,說他們聽不懂吳老師講的課,不知他嘰嘰呱呱說的哪番邦話?家長們鬧到學校把他從講臺上拉出來。
校長只好叫他去帶一年級,哪曉得一年級他都教不了,第一節(jié)課他教了“上、中、下”三個字就教白了兩個,“上”在本地發(fā)“?!?“中”在本地發(fā)“燈”。
村長就不信,堂堂一個師范生就教不了小學,他的這個師范是拿屁股眼讀出來的?他找吳老師問情況:“小吳,你怎么把那么簡單的字音都教白了呢?你是有意嗎?我讓你教書可是頂著很大的壓力的,不懂的要向其他老師請教,你不要在我臉上抹黑呢!”
吳老師很委屈:“村長,我確實沒教錯,不信我可以查字典給您看?!?/p>
“我也不相信你教得錯,可是你教的音跟別的老師教的就是不同,學生們就是聽不懂?!?/p>
“我教的是普通話,是全國通用的普通話,將來我們的孩子走出去不用普通話行不通,普通話跟你們的方言有很大的區(qū)別?!眳抢蠋熣f。
“你就不用想那么長遠,方圓百把里說的話都差上不差下。我們的孩子能走出去多遠呀?學了那外地話來說給山上的草木、地里的莊稼聽,還是跟牛羊、雞狗對話去?倒是你,既然你住在這里就要隨鄉(xiāng)合鄉(xiāng)、隨曲合曲,要不你教書這碗飯吃不成?!贝彘L說。
吳老師只好改變自己,隨鄉(xiāng)入俗了?,F(xiàn)在他能說一口地地道道的“拖木埂”話來。
后來吳老師不僅以高超的教學水平贏得了家長、學生的信任。他越來越多的智慧、優(yōu)點顯露出來,很受大家的喜愛。
他尤其吹得一口好笛子,拉得一手好胡琴,姑娘們、小伙子們空閑時找他學。
他滿腹經(jīng)綸,說起“唐傳三國”來口若懸河,空閑時人們喜歡到學校里去聽他講古。
雖然他的“右派”帽子還帶在頭上,管他右派、左派,這里的人連“政治”兩個字都不認得,哪里還弄得明白“右派”的含義?通過長時間的接觸人們只知道他是個正派的人。
這里附帶說一句,像吳老師這樣頭上頂著“右派”帽子沒摘的人全國都沒有幾個了,說不定他是最后的一個。因為這地方太過封閉,國家的政策、形式傳進來時外面恐怕早就過身了。
“是的,吳老師一定能幫得了自己?!鳖佊擂r(nóng)堅信。
甘娭姆,本名甘望明,現(xiàn)居湖北咸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