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彬
一
他鮮為人知的姓氏在龐大駁雜的《百家姓》里偏安一隅,單薄得像一個沒有多少子民又沒有多少土地的土司。但這個姓氏的歷史卻又源遠流長,誰人都知道的“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的典故,就出自他這個姓氏中的一位武士,這位武士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位列四大刺客之一。也就是那個以刺殺和忠義聞名的人,在二千多年的歷史卷面,為他的姓氏留下過一個形單影只的背影。
幾乎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在遙遠的滇西小城瑞麗。曾經(jīng)有個算命的瞎子摩挲著他胸前的祖?zhèn)饔穹?,神秘地告訴他,他的姓名里埋藏著一大筆價值不菲的財富,但條件是讓他一路向西,并絕口不提他的姓氏,直到碰到和他同一姓氏的那位財神。
一無所有的人更容易聽從命運的召喚,于是他一路向西,來到這兒,又或因為他胸前總是吊著的玉佛和永不消失的微笑,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喊他阿福。在瑞麗壩子做翡翠生意的圈子里,他也算是個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人物。
現(xiàn)在阿福就掛在鋼釬一樣嵌在怒江懸崖絕壁的一棵松樹上。隔江望去,像一件掛在樹上的濕漉漉的風衣。雨水的冰涼和車禍造成的創(chuàng)傷讓他周身疼痛,仿佛骨頭散架了。偶爾清醒時他會看到墜在胸前的玉佛和從玉佛上滴落的水珠,以及一滴滴雨珠散發(fā)著光芒墜落向一片咆哮的怒江,如同一個人墜向一片茫茫的人世。
二
層層疊疊的熱帶雨林,五光十色的水果和民族服飾,千奇百怪的飲食和珠寶的光芒、夜晚的煙花,以及那條蜿蜒在瑞麗壩子上的霧氣騰騰的瑞麗江,很快淹沒了贛江留給他的那些不舒服的記憶。他每天盡情享用著這熱帶的甜絲絲的空氣,出沒于最熱鬧的賭石巿場。直到三個月后的一天,他終于浪跡街頭。由于饑餓的襲來,他才發(fā)現(xiàn)他的衣袋比他的臉還要干凈。他早就預感到了這天遲早會到來,但想不到來得這么快。而南昌城的瞎子提到的那些埋藏在他姓名里的巨大財富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
回到客棧,他的房卡已經(jīng)失效。老板耐心地告訴他打開房門的辦法:要么結(jié)清房費,要么找一件可以抵扣房費的相當?shù)奈锛?,比如吊在他胸口上的玉佛。老板邊說邊垂涎地盯著他的胸口。他摘下玉佛交給了老板。老板摩挲著那塊和田老玉,笑瞇瞇地說,玉佛暫時放他那里,等他結(jié)清房費后,會物歸原主??蜅@习宓慕ㄗh合情合理,無可挑剔。只是他毫不客氣地將玉佛戴在身上,讓阿福怒火攻心。他拎著被清出房間的行李砰地關(guān)上房門時,門外傳來客棧老板不急不躁的聲音:阿福,記得贖回你的玉佛。
阿福沒有理會客棧老板善意的提醒,屋里的悶熱已經(jīng)搞得他昏昏沉沉。他惱怒地推開窗,可是,窗外那棵形如巨傘的菩提樹,面對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的熱浪和毒辣的太陽,已經(jīng)變得蔫頭蔫腦。他找不到一絲涼意,又奮力地關(guān)上窗,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會兒,他的眼前變得模糊起來:他徘徊在一邊朝西,一邊朝北的丫形路口。他不知道他應該朝西還是往北。而丫形路口上的天空被形如山脊的云彩將西方和北方變得涇渭分明:西邊天高云淡,北邊烏云密布。突然,一陣急促的喇叭聲在身后飆起,一輛山地越野車帶著滾滾的煙塵從身邊一閃而過。
三
豫讓騎著快馬,如風一樣刮過丫形路口后,沿著春秋戰(zhàn)國的大路,一路向北疾馳。他心中已然決絕,再不回頭,風雨兼程趕回到晉國中行氏家。遙遠的路途并沒有讓他花費太多的時間,因為那匹棗紅色的千里馬只須飲用少量的水和呼嘯而過的風作為能量。不久前他從范氏改換門庭到中行氏。恰好他離開中行氏的那天,中行氏要舉行圍獵活動,不見了那匹棗紅色的千里馬,一問才知道馬被他騎走了,回來后他便遭到了中行氏劈頭蓋臉的斥責。他本是習武之人,生性剛烈、脾性倨傲,一怒之下卷起鋪蓋離開了中行氏。從此浪跡天涯、四處漂泊,甚至淪落到露宿街頭。王城的雪花總是從無盡黑暗的虛空中緩緩飄落。已經(jīng)三天沒有食物可吃的豫讓,終于在饑寒中體力不支,一頭栽倒在寬闊的王城大街上。一輛馬車停了下來,有人將他扶上了馬車,并喂之一碗滾燙的肉湯。救他的人是晉國的執(zhí)政大臣智伯。
四
車輛急促的喇叭聲和發(fā)動機的咆哮聲驚醒了阿福。窗外的菩提樹已被突如其來的黃昏和迫不及待的夜色,抹剩下一團沒有表情的輪廓。隨之而來的饑火燒腸迫使他走出客棧,漫無目的地走在燈火開始點亮的街上。路燈將街邊棕櫚樹的影子弄得亂七八糟,狀如一個個張牙舞爪的怪獸。一條夾著尾巴的流浪狗叼著一根骨頭,可憐兮兮地在樹影下四處亂竄。一陣風后,街邊的燒烤味熏得他幾乎失去了理智。突然有人喊了他一聲,順著聲音望去,是大富豪酒吧的老板黃三。黃三站在酒吧門前,圍著寬松的緬國花格子籠基——阿福是在賭石市場認識的黃三。黃三不僅賭石,還開了兩家酒吧——大富豪和大美人。前些日子他經(jīng)常在那里喝酒,流連忘返。此時,人聲鼎沸的酒吧充斥著赤膊上陣的男人猜拳行令的一聲高過一聲的嘶吼聲,以及袒胸露背的女人回敬男人的粗魯而發(fā)出的尖叫聲。桌上置滿酒瓶和烤得滋滋冒油的肉串。阿福跟著黃三穿過酒吧,穿過一片長滿香蕉和芒果樹的林子,來到酒吧后院一間昏暗的屋里。黃三問阿福吃飯了沒有,阿福沒吭聲。一臺電風扇在屋角沒完沒了地搖頭擺尾,嗡嗡直響。黃三讓人從街上端來一盆米線和幾盤烤肉,還有一箱啤酒。那晚阿福確實需要燒酒啤酒來洗洗自己。酒吧的嘈雜聲隨風飄蕩,或近或遠,穿過樹葉和距離。阿福喝得酩酊大醉,以至黃三不得不挑選了兩個身強力壯的酒吧伙計,才把他那不老實的瘦削身子扛回客棧。
兩天后,黃三帶著阿福到了瑞麗江對岸的緬甸。他們在一個鳳尾竹掩映下的村子里住了一晩。但第二天他們沒有按原路返回,而是穿越了葳蕤的原始雨林回到瑞麗城。一望無垠的熱帶雨林時常會把獵人和釆藥者弄得暈頭轉(zhuǎn)向,除了大象、老虎和其他動物外。阿福天生有著辨別方向和識別道路的特殊本領(lǐng),這種特殊本領(lǐng)早被黃三一眼識破。他們在雨林中留下了許多只有他們知道的路標。這條隱蔽之路阿福走過三趟。最后一趟他的運氣似乎用光了,在他爬下懸崖時右腿摔骨折了。黃三找了個小有名氣的傣醫(yī)將阿福的骨頭接上后,把他留在了客棧養(yǎng)傷??章渎涞娜兆永锇⒏蛔杂X地伸手去摸前胸,直到那時,他才想起他的玉佛還抵押在客棧老板那兒。骨折給他換來了五萬元的不菲收入。一個月后,他拄著拐杖下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掛在客棧老板胸上的玉佛贖了回來??墒牵诙煲辉?,宿醉的客棧老板突然從客棧二樓的樓梯上一腳踏空,摔到了樓下,同樣也是小腿骨折。阿福看到客棧老板和他一樣右腿骨折,且骨折的地方一模一樣,頓時一陣恐慌。
阿福住的客棧離瑞麗江不遠,從窗口就能看見白花花的蘆葦花,夜深人靜時還能聽到江水從容的嘩啦聲。客棧的院子很大,除了一棵高大的菩提樹外,還有芭蕉、芒果、荔枝、鳳凰花和鳳尾竹。從瑞麗江飄來的風將鳳尾竹吹得搖頭晃腦??蜅@习宓耐人?,讓人在院里的菩提樹下放了兩把躺椅和一張喝茶吃飯的桌子,并搬來一臺電視綁在菩提樹上。他們二人躺在院里翹著傷腿,喝茶聊天,看著電視,在菩提樹蔭下吹著翻過院墻的風??蜅@习鍖㈦娨暵曇粽{(diào)小后對阿福說道:我說阿福呀,你這玉佛有點邪門:你把玉佛抵押給我后,你的腿就摔傷了;而你贖回玉佛后,我的腿又摔傷了。而且我們摔傷的腿都是右腿,還在同一個部位。你說邪門不邪門?阿福斜瞅了老板一眼:什么邪門,是靈驗——玉佛是當過流民、販過古董的爺爺傳下來的,從小就掛在我的脖子上。阿福又想起南昌城的瞎子的話——他的姓名里埋藏著一筆價值不菲的財富,就有些悵然若失。
突然,客棧老板指著掛在樹上的電視嚷道:哎呦,瞧瞧又是一起販毒的……客棧老板的聲音和電視畫面讓阿福驚恐萬分:電視正在播放一群手持微型沖鋒槍的警察在密林里的鏡頭。阿福一眼就認出那片密林是他走過三次的地方……他拔身而起,可是隨之而來的疼痛又讓他呻吟不止。直到播音員播報兩個毒販因為警察的抓捕拉響了隨身攜帶的手雷當場身亡時,阿福才將身子重新躺回椅子上,但已經(jīng)滿頭大汗??蜅@习逡荒樤尞?,對他叮囑道:小心點兒嘛。
從那天起,只要有人在客棧大聲講話,阿福就會膽戰(zhàn)心驚,坐立不安。
幾天后,黃三突然來到客棧,將心驚膽戰(zhàn)的阿福從院里攙回到房間,關(guān)上房門后對他說道:阿福,你好好養(yǎng)傷,我最近有些事需要處理,得離開瑞麗些日子。黃三說完后撂下一萬塊錢走了。黃三走后,阿福也就將這件事慢慢淡忘了,直到再一次見到黃三。
五
豫讓被智伯的馬車拉回府后,慢慢緩過勁來。智伯又讓人拿來衣服讓衣衫襤褸、形同乞丐的豫讓穿上。吃飽喝足、梳洗后的豫讓又回到了氣宇軒昂的武士狀態(tài)。眼下,智伯與韓、魏兩家商議聯(lián)合討伐趙氏,正是用人之際。他聽說豫讓不僅武藝高強,且是個忠誠之人,于是便將豫讓尊為國士,還為他娶了一房媳婦??墒?,在后來討伐趙氏勝利在望之時,韓、魏兩家突然背信棄義,陣前倒戈,且與趙氏合伙。合伙后的韓、魏、趙三家一舉殲滅了智伯的軍隊,并瓜分了他的地盤,還一鼓作氣將智氏一族兩百多人趕盡殺絕。豫讓依仗高超的武藝才得以落荒而逃,藏于深山密林的一戶打獵人家。
漫山遍野的積雪抹去了他的行蹤,只有為他開門的獵戶和無處不在的雪花才知道他的藏身之處。
這是一個色彩單一的世界,是一幅沒有流水、綠葉、野草、田野、森林、鮮花和動物的平面圖,連獵戶的茅舍也淹沒在這幅雪白的畫面。他除了與獵人一起出門打獵外,閑時習武練劍。練劍時,陰沉的天空飄著紛紛揚揚的雪花。他的劍法已到了水潑不進的地步,以至于沒有一片雪花能夠靠近他。茅屋上的積雪因為舞劍揚起的氣流而落下。回到屋里,獵戶為他的發(fā)髻和衣襟上沒有一朵雪花驚得目瞪口呆。
一天,獵戶從集市回來,告訴他說趙襄子將智伯的頭顱骨涂上漆后用來飲酒作樂。豫讓聽后默不作聲,隨即又手起劍落,削掉了左手的拇指,他用自殘的方式發(fā)誓要為智伯報仇。
六
阿福第一次踏進賭石市場,是來到瑞麗城的那天晚上。瑞麗城賭石的名聲早已讓他的耳朵磨起了繭子。他不需要別人的引領(lǐng),賭石市場里的鞭炮聲和燦爛的煙花是他的向?qū)АD鞘琴€漲石頭的老板既定的發(fā)財了的儀式:只有燃放的煙花才能表達突然暴富的驚喜。夜晚的賭石市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燈火通明,而是一束束閃著藍光的大棚市場。手電筒凌亂的燈光和憧憧人影,就像古老而神秘的宗教儀式。他對賭石這個行當并不陌生,且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當他看到一對夫婦正在為一塊石頭猶豫不定時,他對他們說讓他看看。他接過石頭,并沒有使用攤主的強光手電筒,而是借著手電筒的余光,用手摸了下石頭的皮層后,就對他們說,這石頭不錯。這是一塊沒有開過天窗的悶頭石。夫妻二人在疑惑的目光中完成了交易,然后他隨他們?nèi)ソ馐?,僅一會兒功夫,鞭炮聲炸響。那天晚上阿福并沒有為自己賭石。他只是將他自命不凡的天賦在那對夫婦身上小試牛刀,并幫助他們完成了他們迫切需要的意外驚喜。專業(yè)的強光手電筒是賭石中常用的、必不可少的工具。而阿福賭石,并不使用手電筒,當然他也不會用,因為他從未學過如何賭石。但他有一套對于賭石自以為是的思維方式:他認為賭石靠的是運氣,是第六感覺;并且他找到了賭石為什么會十賭九輸,為什么神仙難斷寸玉,為什么一刀窮、一刀富、一刀披麻布的原因:因為那些傳統(tǒng)的賭石方法誤導了賭石者——看石頭場口,看石頭的老坑、新坑,看石頭的籽料和山料,看石頭皮殼粗細、色彩、蟒帶、裂痕、霧狀等等亂七八糟的賭石方法。當然,這些賭石的專用術(shù)語于他而言全是些陌生的名詞,靠這些陌生的名詞和手電筒就能替代還沒有發(fā)明的尖端科技儀器來賭石,他認為輸是必然的結(jié)果,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0⒏τ谫€石的看法自有他的道理,神仙對賭石都束手無策,何況人呢。
一向樂于助人的阿福喜歡幫人看賭石。但凡遇上賭石的人拿不定主意時,他總會幫人拿主意。以至賭石人以為他是攤主的托,可最終還是被他的言語所惑,且十看九漲。以至他在賭石市場的名聲超過了他的賭石技巧,以至賣石的攤主對他不得不另眼相看??傻剿约嘿€石時,卻猶豫不定,縮手縮腳,且十賭九輸。為此,他大惑不解——只要他出手賭石,他的第六感覺就會不翼而飛,但又按捺不住沖動的欲望。沒幾天時間,他便灰溜溜地離開了喧囂的賭石市場,并將他身上的玉佛掛在了客棧老板的脖子上。
阿福的腿傷痊愈后,他又去了賭石市場。在養(yǎng)傷期間他想了很多,他覺得需要再一次檢驗他賭石的第六感覺。他認為這是他對自我能力的再次認知和檢驗,而客棧老板卻認為是賭癮的再一次復發(fā)。老板哂笑道:別扯那高大上的,你這樣的,我見多了。事實證明,他的第六感覺還是為別人而長。沒有幾天時間,他用傷殘的腿和砍腦袋的風險換來的幾萬塊錢,又裝進了那些攤主的腰包。他回到客棧,他的房門又打不開了。這次客棧老板收下他的玉佛時,并沒有把玉佛掛在脖子上,而是小心翼翼地將它鎖進了抽屜。
幾天后的一個黃昏,客棧老板敲開阿福的房門對阿福說,他有個親戚在賭石市場對面的寫字樓開了家玉石商號,這些日子正在招聘員工,他跟他的親戚說起過他,他的親戚同意讓他去面試。阿福出門前沖了個澡,洗了把臉,不是為爭取工作而必要的體面,僅僅是天太熱了,仿佛身體的水分都要被榨干。
阿福來到了客棧老板叮囑的寫字樓,上了十八樓,進入玉石商號。面試他的是一對年輕夫婦——客棧老板的親戚。當他報上姓名時,女人滿臉驚訝地對她男人說道:這么巧啊老公,跟你一個姓哩——她的男人姓豫名田,北京人;阿福姓豫名福,江西人。女人以為她這輩子再也不會遇上這樣稀奇古怪姓氏的人。因為姓氏的緣故,面試成為了多余的程序,夫妻倆毋須舉手表決就一致同意阿福到商號上班;并且給阿福開了數(shù)目可觀的月薪,還有提成和年終獎。就在阿福滿心歡喜時,豫田卻拿出一塊玉佩問阿福是否有轉(zhuǎn)讓的意向。阿福一看是他抵押在客棧里的玉佛,頓時滿臉通紅,無地自容。豫田的女人解釋說,是她表姐夫從客棧拿來讓他們幫忙估個價的,豫田見到玉佛后喜歡得不得了,因此才留下玉佛并問阿福是否有轉(zhuǎn)讓的意思。阿福滿臉羞愧地說是祖上傳下來的,不敢轉(zhuǎn)。豫田見沒有商量余地,便問阿福能否讓他戴些日子,因為他實在太喜愛了。阿福爽快地答應了。
阿福上班后,豫田和他的女人不僅教會他如何看石頭的場口,如何識別老坑、新坑,如何看石頭皮殼的晶體結(jié)構(gòu)、顏色、色帶走向、裂痕走向,以及如何使用強光手電筒和如何分辨霧狀等等。以至阿福后來能夠在商號里收貨驗貨,獨當一面,再后來商號進大料原石,豫田夫婦舉棋不定進退維谷時,阿福的意見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豫田毫不忌諱商號里老板和員工的上下級關(guān)系,當著員工的面,與阿福稱兄道弟;并時常帶他出去商務(wù)應酬,向客戶介紹時也稱他是自家兄弟。但他們兩人的長相并不支持這樣的稱呼:一個高大魁梧的北方漢子,一個矮小瘦弱的南方人,怎么也不像兄弟。豫田若沒有應酬,下班后總會帶阿福一起回家吃飯。豫田媳婦是個地地道道的傣族女人,從小在瑞麗壩子的竹樓里長大,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對阿福也一樣好:每次給丈夫買衣服、鞋、襪子和洗漱用品之類的東西,總有阿福的一份。阿福也將豫田和他妻子稱作大哥大嫂。豫田有一幢占地兩畝多的別墅。偌大的別墅就住著豫田夫婦、兒子和保姆四人。阿福住的客棧離豫田家并不遠,夫妻倆勸阿福搬出客棧,住在家里??砂⒏W杂缮⒙T了,覺得不方便。
六月的鳳凰花似乎才開始舒展花瓣,但一望無際的熱帶雨林已經(jīng)進入了漫長的雨季。沒完沒了的雨水淹沒了春天刻在瑞麗江邊的痕跡。一天,阿福接到父親從江西打來的電話,說村里遭到了洪災,家里的老屋也被洪水沖毀了。豫田聽說后二話不說,讓妻子趕忙給阿福的父親匯了十萬塊錢。匯完錢后阿福突然想起那個算命瞎子的話,他打了一個激靈,心中不勝唏噓。
這是一塊帶蠟皮殼的會卡老場口的翡翠原石。當?shù)曛靼⑸瓘谋kU柜里取出石頭,遞給阿福時,阿福確定這是塊鳳毛麟角的好料。店主阿森與阿福關(guān)系不錯。阿森但凡從緬甸買到上好的賭石料,總會讓阿福幫忙甄別。阿福將手電筒強烈的燈光打在石頭上時,他的心臟幾乎要躥出他的喉嚨。他的第六感覺告訴他這是一塊成片的高綠色原石。原石開了個很小的四方窗口。阿福將燈光打到窗口上,燈光水長,仿佛是一盞透明的燈籠,不僅光線清晰,而且瑩光感強烈。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將燈光掃了一遍石頭,雖然裂紋較多,但布滿松花,翻砂好,蟒帶清晰明確。阿森告訴他說,他擔心石頭的裂紋會延伸到石頭里面去,因為皮殼上的裂紋實在太多了,并且裂紋的走向不好、雜亂無章,形同縱橫交錯的蛛網(wǎng)。阿森的擔心并非毫無道理——翡翠原石最怕細小的裂紋,這種裂紋一旦侵入里層,這塊料也就基本廢了。但阿福的第六感覺告訴他,這僅是外傷而已,裂紋并沒有進去。阿福沒吭聲。他重新看了遍石頭后問阿森打算多少錢出手。阿森伸出一個巴掌。阿福仍然沒吭聲,只是點了點頭,出了阿森的店。
阿福返回玉石商號,直奔豫田的辦公室,把那塊會卡石料的事告訴了豫田。他對豫田說,這是一塊罕見的賭料,只是料的皮殼裂紋太多,但不消擔心,他敢保證裂紋侵不到石頭里面去,只是價錢高得離譜。豫田問他多少錢?他說五百萬。豫田二話沒說,拉起阿福沖到阿森的玉石店。一個月后,這塊翡翠原石切開后價格翻了五倍。
七
等不及手指傷口的愈合,豫讓就開始了他的報仇行動。十二月,無休無止的雪花已經(jīng)快要跨進新年了,但仍然沒有停止的跡象。他在街上游蕩,尋找進入趙襄子府邸的時機,可是趙府始終壁壘森嚴。直到有一天,來了一群被押解著的罪人,這些罪人是到府里做修繕工作的。他終于混在罪人中進了趙府,在趙府他被指定修繕廁所??墒窃谮w襄子內(nèi)急上廁所時,忽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心驚肉跳。他看到了陌生人豫讓。于是,讓人將他捉住,并從他的身上搜出了一把鋒利無比的匕首。他知道被趙襄子抓住的后果,便直言不諱地說是為主人智伯報仇。趙襄子反問他曾在范氏和中行氏手下做過事,可后來兩家都被智伯滅了,為何不替他們兩家報仇,反而投奔智伯,而且還要為智伯報仇?他說,范氏和中行氏待我如一般人,我像一般人那樣報答他們就可以了。而智伯識我、寵我和尊我,對我恩重如山,你卻不僅殺了我的恩人,還將他的頭顱當作飲酒器皿作樂,我怎么能熟視無睹呢?趙襄子的隨從揮舞著刀劍要砍下他的腦袋,但趙襄子攔住了他們說:為故主報仇,是個忠勇的武士。趙襄子處死了押解罪人的兵士和當期的所有罪人,卻把豫讓放了。
豫讓刺殺趙襄子失敗后,回到深山里的獵戶家。趙襄子放過他讓他始料不及,但他并不在意,也不感激。趙襄子已經(jīng)認識他,加大了他的刺殺難度。他想,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是改變自己的外貌,讓趙襄子認不出他來。獵戶告訴他有一種治療癬疾的漆樹能改變?nèi)说钠つw外形和顏色。于是他采了些漆樹樹皮的汁涂抹在臉上,他的皮膚頓時被漆樹的汁咬出了大片水泡,水泡破裂后,結(jié)痂的皮膚又變成了凹凸不平的褐黑色疙瘩。直到他站在流水邊,也認不出流水中的自己。他又擔心他的聲音會出賣他,于是他從火盆里夾起燒得通紅的木炭,放入口中吞咽下去。一切準備就緒,他望著水中的陌生人,用漏風的嗓音在曠野中痛哭了一場。
這一年晉國的冬天比任何一年都還要寒冷。絳城雪風刮骨,貼著地面四處尋找門縫。豫讓利劍在懷,衣衫襤褸,在自己的家門口,和妻子擦肩而過,她只是用詫異的眼神瞧了他一眼。有一個叫喜的朋友認出了他,哭泣著對他說道:憑著你高強的武藝,委身于趙襄子,他一定會親近和寵愛你;到那時,你再干你想干的事呀。豫讓對喜的好言相勸不屑一顧,且嗤之以鼻:我之所以沒那么做,就是要讓那些心懷鬼胎侍俸國君的臣子感到滿面羞愧,無地自容。
八
阿福得空就到商號對面的賭石市場,但他已經(jīng)不再為自己賭石了。因為只要用自己的錢來賭石,他總會顯得猶豫不決舉棋不定,并且他的第六感覺就會消失。這天,突然有人喊了他一聲,他轉(zhuǎn)身一看是穿著花格子籠基的黃三,嚇得他扭頭就跑,可是黃三硬拉著他進了一家賭石店,并告訴阿福說他幾天前才從緬國回來,這是他新開的賭石店。黃三的賭石店門面很大,人來人往,生意不錯,店里的三四個伙計正在忙著招呼客人。黃三對阿福說,這兒說話不方便,讓阿福晚上到酒吧找他,有要緊事相商。
夜晚的瑞麗城洋溢著異國的情調(diào)。女人服飾艷麗,男人刺著刺青。阿福穿過喧囂嘈雜的鬧市,到了瑞麗江邊,江面升起了灰白的霧,朦朦朧朧地將沿江兩岸的鳳尾竹和傣家竹樓掩映在淡淡的水霧中。此時的瑞麗江,已被濃稠的暮色切成了一塊灰色的斷面,這個斷面沒有遠方,沒有色彩,只有時隱時現(xiàn)的線條勾勒出一個靜態(tài)的江岸輪廓。從表面上看,江水平緩、闃寂,但他知道,模糊不清的江面下,卻因為漫長的雨季而暗流涌動。他從江邊返回到鬧市,躑躅在黃三酒吧的對面,他用不停走動的方式來宣泄他煩躁不安的情緒。他不知道黃三找他要做什么,他擔心黃三還會拉他下水。一想到那事,煩躁的心情就會冒頭,全身就會顫抖不已。就在這時,黃三在街對面看見了他,朝他招手。他硬著頭皮穿過了街道。
他們?nèi)耘f坐在后院的那間屋子。酒吧里聲嘶力竭的歌聲輕松自如地穿過院里的芭蕉林和芒果樹,飄逸在他們的面前。黃三仿佛已把阿福的心事看透,對他說道,我已經(jīng)金盆洗手了,現(xiàn)在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生意人。隨著幾杯啤酒下肚,阿福懸著的心似乎才放松了些,臉色也逐漸紅潤起來。他確實需要酒來定定神。就在他放開喝酒時,黃三卻又舊事重提。黃三說他們的那條秘密通道那么快就被警察發(fā)現(xiàn),肯定有人出賣了他們。提供給警方線索的人是客棧老板和豫田。阿福瞪著通紅的雙眼直愣愣地盯著黃三。黃三變了下腔調(diào),安慰他說:只是可能。緬甸那邊的人認為豫田不僅是線人,而且可能是來自北京的警察。黃三說到豫田是警察時,阿福的脊背一陣發(fā)涼。黃三又接著說道:不過你不用擔心,順子和丘八在密林里死了,我現(xiàn)在也是一個正經(jīng)的翡翠商人。
九
豫讓終于等來了一次絕佳的刺殺機會。趙襄子每次出行都要經(jīng)過一道狹窄的橋。豫讓就埋伏在橋下,他自認現(xiàn)在的劍法,只要趙襄子過橋,便可將趙襄子的頭顱斬落于馬下。
這天上午,艷陽高照,河兩岸的積雪開始融化,雪水匯集在了橋下的河流。河面翻騰的浪花,被河岸的巖石拍成了成堆的碎片,這些碎片悄無聲息地散落在河面,隨著時間周而復始地穿過了橋下。
二月如針芒的風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并刺穿他的衣服,直抵骨縫。
時隔不久,趙襄子果然帶著他的隨從浩浩蕩蕩地向橋頭走來,突然,橋邊的柳樹上忽地飛起一只大鳥,將趙襄子的馬驚得前蹄騰空,大聲嘶鳴。趙襄子覺得橋下有異,命人搜索,一會兒橋下傳來了廝殺聲。豫讓寡不敵眾,被趙襄子的隨從擒下。趙襄子見到擒住的刺客又是豫讓,并沒有感到奇怪,反而微笑著對他說道:您對智伯已經(jīng)做到仁至義盡了,因為我贊賞您忠誠的美德,我已經(jīng)放過您一次了,而這次我不會再放過您。
十
第二天中午,阿福悄無聲息地來到黃三的毛料店。黃三已經(jīng)在店里等他。看到阿福來后,黃三讓店里的伙計勸走客人,關(guān)門歇業(yè)。就在這時,阿森從里屋出來,雙手抱著一塊十多公斤重的原石。黃三并沒有理會阿福的驚愕,對阿福說道:阿森你是熟悉的。黃三沒有過渡,直接跳轉(zhuǎn)了話題:這是一塊非常罕見的莫西沙大料,幾天前才用那邊的軍車運來。我敢肯定整個瑞麗城找不到第二塊這樣的莫西沙大料,你好好瞧瞧。阿福對黃三的話置若罔聞,而是用詫異的眼神瞅著阿森。黃三見阿福不吭聲。又對阿福說,這是阿森開的店,但我是大股東。阿福接過阿森的手電筒,強光打在有些脫紗的石頭上。熒光外顯,硬度極高,且翠綠的顏色在四周蕩開,僅有的一道較大的裂紋清晰可見,明面上已經(jīng)能夠看見極高檔的手鐲位。阿福抱起石頭,石頭沉重無比,說明確實是塊上好的料子。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么大且如此完美的莫西沙大料??墒?,他的第六感覺并沒有向他提示什么——他心如止水,顯得異乎尋常的平淡,如同每次自己花錢賭石一樣,讓他感覺這塊完美的大料深不可測。但他不敢作聲。他問黃三轉(zhuǎn)讓價格,黃三伸出雙手,用八個手指回答了他的提問。阿福顯得更加疑惑,他想用黃三的報價來作為他對這塊石料的最后判定。黃三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對他說:石頭是不會騙人的,會騙人的是人。這塊料是八千萬。阿福倒吸了口冷氣。黃三耐心地給他算了筆聽起來非常誘人的賬——這么大帶色的料,如不出意外,當然,出意外的幾率很小,想想看,出十幾個上好的手鐲就回本了,而剩余的手鐲和掛件要有多少利潤!黃三算的賬從眼前的表現(xiàn)看并沒有錯,而且他說的利潤空間還顯得有些保守。黃三似乎看透了阿福的疑慮。他拍了拍阿福的肩膀說:不用擔心,豫田買得起。然后,轉(zhuǎn)身看了眼阿森接著說:前不久豫田不是賺了兩千萬嗎?如果他誠心買,錢不是問題,可以跟阿森借,但阿森的利息很高。阿福想,若這塊石頭出了問題,這八千萬會要了豫田的命。他打了個冷戰(zhàn)。黃三見阿福還是不吭聲,就讓阿森先出去。然后用一個手指比畫著對阿福小聲說:如果成交,我只要一個,除去成本和阿森的傭金,其余的全歸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阿福又倒吸了口冷氣,脫口而出:那得是多少?黃三幽幽地說:你還有三千五百萬。阿福又想起了南昌城那個鬼氣森森的老瞎子,以及她摸著他胸前玉佛的神秘的笑容。
黃三見他并未否定,補了一句:交易完成我們即刻到銀行轉(zhuǎn)賬。我不參與交易,交易還是在阿森的店里。
阿福走到街上,身后傳來一陣猛烈的鞭炮聲。他仰頭看天,天空藍得如此的不真實,仿佛心中有鬼。而太陽卻是火辣辣的,晃動得令人心里發(fā)虛,并將阿福的頭弄得暈暈乎乎?;氐缴烫柎髽牵聪码娞堇铩?8”這個數(shù)字時,突然覺得它并不是一個吉祥的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彌漫著血腥味,猙獰可怖,好像天上也有地獄一樣。電梯一口氣將他送到十八樓,豫田在辦公室剛打完電話,見阿福進來后對他說,你大嫂剛打來電話,讓我們晚上回家吃飯,她說在瑞麗江邊買了些江魚。然后從桌上拿起一個紅色的布袋對阿福說,今早他起床時,掛在身上的玉佛突然脫落,幸好掉在了床上,后來他看到是玉佛的掛扣斷了。他讓阿福抽空到賭石市場去換個掛扣,并說這玉佛太貴重了,又是祖?zhèn)鞯模尠⒏14婧?。阿福將玉佛裝進口袋后,便把那塊莫西沙大料的事輕描淡寫地向豫田說了一遍。豫田聽后顯得異常興奮,不停地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但說到價格時,他并不避諱阿福,他說他所有資產(chǎn)大約湊得出八千萬,還差五百萬現(xiàn)金。阿福告訴他貨主可以貸款,但利息高。豫田聽后,顯得更加興奮,心急火燎地要去看。
他們坐上電梯,阿福按下一樓電梯的按鍵,電梯一口氣將他們送到了一樓。阿福覺得他們驀地落在了十八層地獄。阿森一個人在店里,見他們來后,知道要看貨了,便將店鋪的門簾拉下。市場里又響起了一陣猛烈的鞭炮聲。豫田足足看了兩個小時,手電筒換了兩個,仍然舍不得離開。最終,豫田和阿森達成了口頭協(xié)議:八千萬購買價,阿森貸款給豫田五千萬元,利息每天按二萬元計算,第二天上午交易。那天下午,他們出了阿森的玉石店后,直接開車回家,豫田把大料的事詳細地、翻來覆去地向他媳婦說。豫田媳婦并不像豫田那樣興奮,只是問阿福的意見。阿福把他看到石頭的表面現(xiàn)象實話實說。他說,從石頭的表現(xiàn)看是一塊非常好的大料,但他拿不準石頭里面的具體表現(xiàn)。與此同時,他讓豫田要慎重考慮,畢竟那么大的價錢,再者,他可以跟阿森說一聲,拖延幾天應該沒有問題。但阿福并沒有說出他的第六感覺,很奇怪,豫田也沒有問,而往常的每次交易,豫田都會問他的第六感覺。飯后阿福匆忙離開了豫田家。出門時,豫田5歲的兒子向他說叔叔再見時,他幾乎忍不住要返回將他的第六感覺告訴豫田,但鬼使神差地又忍住了。
十一
一朵云彩如鳥一樣輕松,落在橋頭的柳樹上。趙襄子對豫讓說,雖然我敬佩您的忠誠,但今天您必死無疑。您還有什么心愿未了,我一定成全您。豫讓說只有一個心愿,請求你將你的衣服脫下,讓我用劍刺穿它。趙襄子爽快地答應了豫讓的請求。豫讓拔劍朝著趙襄子的衣服連刺三劍,刺畢,跪倒在地,仰首呼喊:主人啊,我已為您報仇了!眼中血淚迸落,旋即用劍往脖子上一橫,一股殷紅的鮮血噴涌在趙襄子被刺破的衣服上。
十二
阿福和豫田第二天上午在阿森的玉石店完成交易后,便將那塊莫西沙大料搬回到十八樓商號的辦公室。豫田和他的妻子在辦公室里焚香禱告,擇日解石。辦公室隔壁就是商號的解石車間。阿福待了一會兒后就離開豫田辦公室,他要去賭石市場配玉佛的掛扣。他走出大樓時,悶熱無比的天突然下起了一陣涼爽的雨。他在一家玉石店配好玉佛掛扣后就遇上了黃三。這時雨晴了。黃三領(lǐng)著他出了賭石市場,攔了輛出租車,一會兒便到了銀行。黃三跟銀行的女孩們似乎很熟,阿福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在跟他打招呼。阿福辦了張卡后,黃三在阿福的卡上隨即轉(zhuǎn)了三千五百萬。阿福看著銀行開具的賬單,將賬單里的零數(shù)了好幾遍。黃三拍著他的肩膀?qū)λf,別數(shù)了,銀行多個零少個零,怎么得了。然后又說,原來你跟豫田是同姓,很稀奇啊!不會是親戚吧?看著黃三狡黠的眼神,阿福沒有理他,而是將銀行卡小心翼翼地裝進胸前的衣袋,與玉佛貼得很近。他們在銀行門前的石獅子下分手,阿福攔了輛出租車回商號。車上,他感到胸口一陣發(fā)燙,是那張銀行卡散發(fā)的熱氣。他又想起瞎子大師的話:幫他完成財富心愿的人,是同在西邊一個城市里同姓的人。
出租車在離商號大樓前的十字路口被警察攔下??吹骄鞌r車,阿福嚇得直哆嗦??墒蔷靺s讓司機掉轉(zhuǎn)車頭,說前面路段發(fā)生了交通事故。阿福下車后,朝著商號大樓走去。商號大樓前的馬路上停著一輛閃著警燈的救護車,還有警察、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和圍觀的人群。阿福走近人群時,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正在用擔架將臉上蒙著白布的人抬上救護車。隨即救護車閃著警燈嗚啦嗚啦著凄厲的聲音開走了。阿福擠進人群,看見馬路上一片已被陽光曬得烏黑的血跡,而那片烏黑的血跡旁,幾個女人正在勸慰一個抽泣不停的女人。那個女人是豫田媳婦!阿福趕忙走過去喊了聲大嫂。豫田媳婦擦著淚哽咽著對阿福說,你大哥他跳樓了……阿福一驚,驀地想起十八樓里的那塊莫西沙大料,頓時一陣眩暈襲來。
料理完豫田后事,阿福和豫田媳婦又忙著湊五千萬的貸款和利息。他們賣了別墅和玉石商號十八樓的幾間房產(chǎn),以及商號里的所有存貨才勉強償還了阿森的債務(wù)。最后僅剩下一輛豐田越野車。阿福將豫田媳婦和她兒子送回鄉(xiāng)下娘家后,豫田媳婦說車子就留給阿福。阿福推辭不過,開著車子回到玉石商號十八樓的解石車間,這兒已經(jīng)賣給了他人,但豫田的東西還沒有全部收走,估計也不會收走了。那塊莫西沙大料就躺在解石車間的地板上。阿??吹绞^已被解成兩半,地上一片狼藉,到處是散落的塑料、棉絮和鉛塊。解開后的大料靠近皮殼的地方依舊是高質(zhì)量的翡翠,但中間鏤空,如此的造假讓人匪夷所思——這的確是一塊極高檔的莫西沙大料,而鏤空造假,明顯不是為了追逐豐厚的回報,而是要讓人傾家蕩產(chǎn)、逼入死地。這是最歹毒的算計,不惜血本的報復。阿福走出解石車間,按下電梯按鈕時,轉(zhuǎn)身看到辦公室門緊閉,十八樓里的走廊空無一人,死一般闃寂,只有電梯發(fā)出單調(diào)乏味的哐啷聲。他出了大廳的旋轉(zhuǎn)玻璃門,馬路上的太陽明晃晃的,他看到馬路牙子的石頭縫中,還留有一絲沒有清洗干凈的烏黑的血跡。他揉了下眼睛,滿手盡是淚。
十三
豫讓的自戕行為干凈利索,沒有一絲拖泥帶水。趙襄子給他修了座墳墓,墓前立有一碑,碑上刻著晉國忠勇武士豫讓之墓。
十四
阿福回到客棧,客棧老板在院里的菩提樹下自斟自酌。院里晚風習習,樹影婆娑。阿福拾起酒杯,將客棧老板斟滿的燒酒一飲而盡。他們誰也不說話,兩人默不作聲地喝了好長時間。客棧老板突然指著阿福胸前的玉佛問,豫田一直戴著你的玉佛,難道從十八樓摔下都沒碎?阿福告訴他豫田跳樓前的一天玉佛掛扣突然斷了,豫田便把玉佛還了給他?;蛟S是喝了酒,客棧老板要過玉佛,摩挲了一陣兒,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賭石這東西不知道廢了多少人?。√拥?、跳樓的、服毒上吊的,我見得多了。阿福沒吭聲,他不是豫田的表姐夫嗎?怎么現(xiàn)在完全感覺不到這樣的親戚關(guān)系了?他下意識摸了下口袋里的錢包,他想到錢包里的那張銀行卡……這時,一個手拎提包的男人走進院子,客棧老板跟他打了聲招呼就起身走向了那人。阿??戳四侨艘谎?,覺得面熟,好像是在阿森店里還是黃三店里見過,他一時想不起來?;蛟S是酒喝多了吧。那人步履如飛,轉(zhuǎn)眼進了二樓房間。客棧老板說,近來生意蕭條,今晚我們?nèi)艘蝗俗∫粚訕牵耗阕∫粯牵《?,我住三樓……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硬生生將那瓶酒喝完。然后兩人跌跌撞撞,在此起彼伏的蟋蟀聲中各自回房睡了。睡覺前,老板不忘將玉佛又掛在了阿福的脖子上。
屋里的濃煙把阿福從醉夢中喚醒,他蒙蒙眬眬地睜開眼睛,看到門外通紅的火噼里啪啦地燃燒著。他搖搖晃晃暈暈乎乎地起床開門,可是門怎么也拉不開;刺鼻的濃煙嗆得他喘不過氣來,頓時他的酒醒了一大半。他大聲呼喊,門外沒人應答,他又用腳踹門,也無濟于事。在濃煙中他趴在地上,突然摸到了屋角的一塊硬物,那是他賭石賭輸了的廢料,他捂著鼻子和嘴用盡最后的力氣砸開了后窗,落在地上時玻璃劃開了他受過傷的那條腿,一種冷冰冰的感覺,一股黏糊糊的液體流到了他光著的腳背……火勢已經(jīng)完全失控,也沒人能從這樣的火勢中逃出來。他想起口袋里的銀行卡,在熊熊燃燒的客?;鸸庵?,光著腳直奔停車場。
阿福從后視鏡里看到了客棧火光沖天,和一群救火的人跌跌撞撞的身影。車子急馳在瑞麗江邊漆黑的公路上,昏黃的車燈撕裂了江邊彌漫的濃霧。他到豫田媳婦家時,天空仍舊灰沉沉的。直到豫田媳婦和她兒子簡單地收拾了行李坐上車,西邊的天空才露出一彎被云彩啃剩下的月牙,寨子周邊的山、田園、鳳尾竹下的竹樓這才慢吞吞地呈現(xiàn)出一些模糊的輪廓。沒多久,車子駛出了傣家竹樓連成一片的寨子。阿??吹皆ヌ锵眿D還在不停地回頭張望。這時,西邊那彎月牙已經(jīng)掙脫了濃厚的云彩,掩隱在鳳尾竹下的村寨和竹樓在皎潔的月光下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了。車子馳出瑞麗城后,阿福才回應豫田媳婦的不停追問。他把客棧著火和客棧老板或許已被燒死的事告訴了她。豫田媳婦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緊摟著兒子。她對阿福說,我們回去報警吧。阿福也曾想到過報警,可是他不能把他參與販毒和跟黃三一起蒙騙豫田錢財?shù)氖聰÷冻鰜?。而且他還懷揣著三千多萬。本來他可以一個人逃走,但他覺得對不住死去的豫田,對不住豫田媳婦和她的孩子?,F(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帶著他們遠走高飛,逃回江西老家或把這孤兒寡母送回豫田的北京老家??ɡ锏腻X足以將這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了。他對豫田媳婦說,我們沒有真憑實據(jù)證明他們要殺我們,也不能確認他們是誰。豫田媳婦問他要逃到哪兒去?他說先回江西老家。
車子駛過大霧彌漫的高黎貢山,駛過了怒江邊上無數(shù)的丫形路口,一路向北,如同那匹風一樣刮過的千里馬。此時,一陣雨滴落下,將車頂和擋風玻璃砸得叮當作響。豫田媳婦摟著兒子在后排昏昏欲睡。阿福打開雨刮。突然,車后傳來一陣粗暴的喇叭聲。阿福從后視鏡里看到一輛越野車緊隨其后,他放慢車速,越野車越駛越近,就在兩車齊平時,越野車猛然拐向阿福的車子。阿福急忙按響喇叭并讓了一把方向,可是越野車沒有絲毫反應,仍舊步步緊逼,眼看就要撞到,阿福本能地朝外又拉了一把方向,緊接著踩了一腳急剎……車子失控,一頭撞向路邊的懸崖。阿福聽到豫田媳婦一聲尖叫后,便失去了知覺。
懸掛在樹枝上的阿福終于從昏迷中醒來,但他的意識仍舊模糊不清,一陣綿長而錐心的疼痛襲來,仿佛被拆散了骨頭。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掙扎了一下,試圖改變卡在樹枝上腰的位置,就在這時,吊在胸前的玉佛突然掙脫了他的脖子,如同一滴光亮的雨水,朝著懸崖下的咆哮的怒江緩緩地墜落下去。
責任編輯:姚?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