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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杏樹

2022-02-28 21:14:52樺君
廣州文藝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魏母親

樺君

飛機就要起飛了,航行時間是兩小時十五分鐘。抵達南京后,我將在機場乘坐一小時大巴,到一個叫趕驢口的地方。再由此轉(zhuǎn)乘半小時面的,才能抵達這趟旅程的終點站——位于長江以南的某小鎮(zhèn)——石澗鎮(zhèn)。

空姐在過道里來回走著,不厭其煩地囑咐乘客,要將隨身攜帶的電器——手機和電腦都關(guān)閉,或調(diào)到飛行模式。座位前方的視頻,在反復(fù)給乘客做著示范——?一旦遇到意外和緊急情況,如何打開降落傘自救。除了坐在我旁邊的女人和她在前排的兩個女兒還在不斷地制造聲音外,其他人都在沉默不響地按照空姐的要求,調(diào)整自己的坐姿,積極地做著飛行前的準(zhǔn)備。一名空姐手腕上搭著毛毯走過來,詢問有沒有人需要。我要了一床,將它搭在腿上。這時,機艙的窗戶關(guān)上了,我知道飛機即將起飛,心里卻并不緊張,感覺睡意昏沉,巨大的倦意隨時要襲來。但我不會真的睡著,當(dāng)我將身體靠在椅子上,沉淀在時間底部的,一些細如沙礫的影像,便裹挾著一大團溫暖而昏蒙的霧氣,不連貫地從腦海中飄浮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多年前我們舉家從南方小鎮(zhèn)——石澗,遷往S市時坐的是火車。那時沒有直達的交通工具,我們?nèi)胰司驮趲讉€城市之間輾轉(zhuǎn),花了兩天兩夜,終于到達了父親為我們在S市置辦的新家。一去三十年,再也沒有回來過。

S市是一座非常年輕的城市,從原來的縣改為市,還不到二十年。萬象伊始,百業(yè)待興,很快就從全國各地聚集了眾多來這里尋找機會的人,拿那句說得爛俗的話是,這里生機勃勃,有無限發(fā)展的空間和可能性。我們落戶S市的條件,其實并不成熟,父親像跟誰賭氣一樣,堅決要將家遷到這里。來S市時我十八歲,剛剛參加完高考,成績并不理想,與我想上的那所大學(xué)以一分之差失之交臂??鄲灹艘欢螘r間,父親給我在S市報了一個財會班,校主任是父親的朋友。三年學(xué)習(xí)期滿,在校主任的推薦下,我進了當(dāng)?shù)匾患掖笮头b公司,從一名普通出納,做到財務(wù)主管,一做幾十年。我三個月前辭職——如果不是在兒子的婚禮上再次暈倒,也許此刻,我還在那個狹長的,終日彌漫著植物新鮮氣味的辦公桌前,整理著堆積如山的數(shù)據(jù)。

兒子學(xué)的是國際金融,我的計劃是,等他大學(xué)畢業(yè),再讀三年研究生,就讓他來離家很近的那家證券公司上班。像所有桀驁不馴的年輕人一樣,他一心想要自己安排自己的人生。大二上學(xué)期,不聲不響地辦了退學(xué)手續(xù),用我給他的所有生活費買了一架相機,義無反顧地去了新疆。又從新疆到了西藏、青海和甘肅,再從甘肅去了陜西、寧夏、內(nèi)蒙古和黑龍江。我從報紙上偶然看到他的攝影作品和對他的介紹,才知道他離開學(xué)校兩年,足跡已踏遍大半個中國了。雖然震驚和惱怒,一切已既成事實,只能由他去了。小靜是兒子在攝影途中認識的,兩人一見如故,性格中都有偏執(zhí)和瘋狂的一面,為了夢想可以對現(xiàn)實中的一切不管不顧。兒子將小靜領(lǐng)回家時,她已經(jīng)懷孕了。兒子說:“媽,我和小靜商量了一下,老爸不在了,我們常年在外面跑,家里留你一個人也寂寞孤單,有個小孩正好可以陪陪你?!?/p>

小靜是山西人,長期在外面風(fēng)吹日曬,皮膚有點糙。個子倒不矮。許是水質(zhì)的關(guān)系,長著一口四環(huán)素牙,以一個母親的眼光來看,她無論如何是配不上兒子的。我沒想到兒子擇偶標(biāo)準(zhǔn)這樣出人意料,但感情的事誰能說得清,既然他愿意,旁人也沒有理由反對。我同意他們的計劃,愿意竭盡所能給他們舉辦一個不豪華但溫馨浪漫的婚禮。小靜的父母離異,婚禮那天都沒有到場,倒是她的姑姑千里迢迢從老家趕過來了。按照我們這邊的風(fēng)俗,我將小靜的姑姑請到了上座。婚禮辦得很熱鬧,一共有二十多桌。我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種事,沒有經(jīng)驗,操辦過程既緊張又累,但很充實快樂。兒子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我牽掛的心,從此就可以放下了。

為了取個彩頭,婚禮準(zhǔn)時在上午十點十八分開始。當(dāng)神采奕奕的主持人舉著話筒,飽含深情地說著祝福新人的話,我腦子卻突然陷入了短暫的空白。舞臺兩邊的大屏幕,一直在滾動播放著兒子和小靜的婚紗照。屏幕上,兒子和小靜變換著各種姿勢和服裝,在夢幻般的光影襯托下,看起來有些失真。當(dāng)姑姑挽著穿婚紗的小靜,緩緩地穿過鮮花搭建的彩虹橋,向舞臺這邊走來,身著藍色新郎禮服的兒子,情不自禁地朝她奔過去——不是走,是激動地小跑著迎向自己的新娘,全場頓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主持人將我和小靜的姑姑請上臺,一同接受新人的感謝。兩個年輕人向姑姑三鞠躬,然后向我三鞠躬。兒子說:“媽媽您辛苦了?!弊哌^來擁抱了我,將臉貼在我的臉上——小時候,他總是喜歡以這樣的方式向我撒嬌。兒子在流淚,有點哽咽地面向來賓說:“很長時間,我都不理解自己的母親,現(xiàn)在才知道,她這輩子過得很苦!”這話讓我鼻子一酸。和兒子在幸福中相擁而泣時,攝影師跑過來給我們拍照,閃光燈啪啪地響著,不知是不是這段時間太累了,我覺得有點眩暈,精神陷入恍惚狀態(tài)。主持人隨后請我對現(xiàn)場賓客和新人說幾句話,我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兒子貼心地附在我耳邊說:“別緊張,請放松,您是世間最棒的母親!”我依舊無法集中精力,感覺兩腿發(fā)沉,像踩在云朵上,身體支撐不住往下滑。兒子用胳膊圈住我,我還是一頭栽倒了。

被送進醫(yī)院后,經(jīng)過一系列的檢查,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有什么重大疾病。醫(yī)生說我長期貧血,血壓高低壓太近,這可能是造成經(jīng)常暈倒的原因。長這么大,我?guī)缀鯖]生過什么病,也沒有住過醫(yī)院,平時偶有傷風(fēng)感冒,都是自己在藥店買點藥,吃了就很快好了。這件事讓我覺得,一個人身體的朽壞是猝不及防的,它沒你想象的那么堅強。生命如雨中的房子,不會永遠堅固如新,沒準(zhǔn)哪一天承受不了摧折,就要轟然倒塌。

住院觀察了幾天,醫(yī)生給我開了一些常規(guī)藥,就讓我回家了。臨走時,他特別交代,這次沒查出大問題,并不代表以后就沒問題。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暈倒,說明身體已經(jīng)發(fā)出了紅色預(yù)警。他舉例說以前醫(yī)院收治過兩起類似的病例,病人都沒當(dāng)回事,半年后,一個暈倒了便再也沒有醒過來;另一個過馬路時暈倒,被一輛避讓不及的大貨車從身上攔腰碾壓過去,當(dāng)場斃命。聽了醫(yī)生的話,兒子嚇壞了。我讓他不要多慮,不要太在意醫(yī)生的話,我的身體我知道,以后多加注意就是了。說真的,除了這個,到目前為止,我還尚未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有其他毛病呢。平日里,我身體輕盈,腦子反應(yīng)靈敏,胃口也不錯,遇到對口的菜肴,還會添飯。

然而,夜里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著。我知道,我不可能每一次都這么幸運,如果下一回暈倒了再也醒不來,該怎么辦?我并不畏懼死亡,實際上我無數(shù)次懷著淡然的心情,幻想過那個場面。蒙田說過,人活著就是為了學(xué)習(xí)如何去死。對于人而言,死是必然的結(jié)果,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場不得不面對的離開和告別,也可以把它想象成是一枚熟透的果子,自然離開了枝頭。如果愿意,你還可以做別的延伸和想象。但到目前為止,我對死亡還缺乏詩意的想象,還沒有練到“視黑夜為永晝”,面對生命的枯萎和突然的凋落,內(nèi)心還有些許不甘。不管你愿意與否,事實是,對于任何活著的人而言,時間都在流逝,過一天少一天。我當(dāng)即做了一個決定,趁身體可以,放下一切,出去走一走。

第一站,我理所當(dāng)然地想到了回故鄉(xiāng)。離開那么久,該回去看一看了。

飛機啟動了,機身下面的輪子摩擦著地面,引擎發(fā)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鳴。跑道長而寬闊,飛機喘著粗氣,拖著龐大笨重的身軀朝前面緩慢跑去。隨著一陣巨大的震顫,機身離開了地面,終于穩(wěn)穩(wěn)地飛上了天空。雖然并不緊張,我發(fā)覺自己的手心,還是沁出了細細的汗珠,飛機剎那飛離地面的轟鳴,讓我耳朵一度失聰。我有點缺氧,心臟快速地跳著。然而十幾分鐘后,我適應(yīng)了高空的環(huán)境,呼吸漸漸趨于平穩(wěn)。

坐在我旁邊的女人和她的兩個女兒,有著亢奮的表達欲和食欲,從進機艙到現(xiàn)在,一直在不停地吃東西和說話。她們旅游回來,一看就是乘興而去,乘興而歸。我閉著眼睛,不由得聯(lián)想到了晨起窗外一群嘰喳的鳥雀。一望便知,母女三個是簡單而快樂的人,生活中沒有長久的煩惱,安于現(xiàn)狀,發(fā)自內(nèi)心地?zé)釔凵?。人能這樣活著有多好。但這不是真的,或者說不是全部。陽光普照大地,仍會有一些角落,會被它忽略??鞓肥切枰Φ诌_的終點目標(biāo),有多少人真正擁有過它?梭羅在《瓦爾登湖》里說,有許多人在平靜中度過了絕望的一生。對此我深信不疑。我的生命和眼前這個女人的生命是如此不同。從我有意識和情感以來,一直能清楚地感知到絕望的存在,它的銳利和重量是無形的,透明的空氣一樣,滲透包圍著我的生活。在我過去的人生中,我堅持不懈地所做的一項努力,就是對絕望的無視。這種操練,讓我變得堅韌,一度以為它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兒子的婚禮讓我知道,無論我看與不看,它都在那里——它沒有消失,只是有效地將自己隱藏了。

空姐推著車子在給乘客發(fā)放飲料和點心,我不餓,只要了一杯白開水。空姐歲數(shù)都不大,聲音甜美,每一個都那么青春靚麗,朝氣蓬勃。我都不知道自己一生中是否曾有過這樣的時刻,記憶中,我很早就衰老了。在兒子的婚禮上,這種感覺再次從眾多的感覺中被提了出來。我第一次意識到,一個女人最年輕好看的時刻,就是她穿上婚紗,與相愛的人十指相扣的時刻。那天在婚禮上,小靜說感謝上天給了她這么好一位愛人,自己將永遠為此感恩。她說完眼含熱淚,依偎在兒子身邊,如雨中綻放的一朵蓮花——女人只有遇到自己愛的人,才能如此盛放,我相信是愛打開了她身上隱秘的花瓣。

現(xiàn)在想來,在兒子婚禮上我思想數(shù)次開小差,不僅僅有身體上的疲乏,或許還有別的。此刻,當(dāng)我陷入回憶,有些以為永遠丟失和遺落的記憶,隨著飛機的轟鳴,再次漸漸浮現(xiàn)。三十多年了,我參加工作,結(jié)婚生子,生活按部就班,過著和別人一樣的生活,一個平凡女人該經(jīng)歷的,我都在慢慢地經(jīng)歷著。生活不悲不喜,不好不壞,就像一潭靜止的湖水。我忘了女人應(yīng)該像玫瑰一樣綻放,火焰一樣燃燒,煙花一樣燦爛——哪怕隨后是永久的灰燼和黑夜。當(dāng)生命的秋色掩殺而來,我才驀然驚覺,在長達半個世紀的光陰中,作為一個女人,我竟然從未真正地活過。

我的婚姻是天下所有平淡無奇的婚姻中的一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在社會生活中,按照普通人的標(biāo)準(zhǔn),它有一萬個存在的理由,理所當(dāng)然地消耗著我的青春年華,也理所當(dāng)然地拖垮了我的身體。它的平靜和溫暖,不可置疑的正確性,釋放出恒久的鈍力,在內(nèi)部夜以繼日地消解著我。于悄無聲息中,遮蔽了我生命中一切的缺憾和不足,讓我不知不覺地甘愿搭上一生。

這樣的人生是對的嗎?為了某種需要,人在生活中的妥協(xié)和自我犧牲,真的可以給生命帶來補償和價值嗎?

我有時會下意識地自問,一個因愛情而建立的婚姻會是什么樣?它會不會讓生活中那么多瑣碎而庸常的日子,變得更容易度過?或者,當(dāng)你與相愛的人組建一個家庭,所有一成不變的日子,都會涂抹上別樣的色彩?至此,婚姻生活將以你想象不到的美好方式展開,也必將以你想象不到的美好方式,了無遺憾地結(jié)束。那是怎樣的幸運——當(dāng)一個人在長期靜謐無聲的愛的濡染中,與喜歡的人一同走向衰老,滿足地停止了對塵世的最后一口吐納,肉身化為塵埃。可以試著想一想,當(dāng)相愛的墳塋,兩兩相望,上面長滿鮮嫩多汁的青草和粉紅色的花瓣,這畫面和場景多么動人。

然而我們多數(shù)人,一輩子從未有過這樣的運氣和機遇。在茫茫人海中,你茫然地走著,尋找著,到生命終了,還是一無所獲。那個一面之緣,就能深刻地撥動你心弦的人,他究竟在哪里?是否真的存在?

——這個問題對于我,并不困難,我可以毫不費力地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它如深埋在時間中的一顆遺珠,我確信自己曾經(jīng)觸摸過它的光芒。那是發(fā)生在我人生的初年,清寂的歲月,有冗長的走不到盡頭的孤獨,那時我不過是一個沒有經(jīng)歷過多少世事的落落寡歡的少女。對于那個偶然出現(xiàn)在面前的人,我除了本能的驚愕、慌張和失措外,什么都不能表達,什么也不能做。

是那年高考過后。

家里正在為即將搬遷S市的事做著種種準(zhǔn)備,每天都有好幾撥人來看房,母親在院子里放了一張八仙桌和幾條長條凳,泡好茶接待他們。母親臉上表情復(fù)雜,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奶奶表面上沒說什么,卻是戀戀不舍的——舍不得離開這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院子里的菊花、月季、雞冠花、梔子花和虞美人,都是奶奶親手栽植的。廚房那邊的墻根下,奶奶還栽有兩株橘子樹,年年樹上果實累累,吃過的左右街坊,都說比外面攤子上買的要甜。院子里有一口石頭井——水質(zhì)很好,不用打礬,搖上來就可以直接喝。母親利用閑暇時間,還大刀闊斧地在院子里開墾出一塊菜地,種上了各種時令蔬菜,除了雞鴨魚肉,我們平時吃的蔬菜,從來沒有花過一分錢。

哥哥姐姐對即將搬往大城市滿心期待??赡苁切愿袷谷?,我對新環(huán)境充滿了說不出的恐懼。那段時間,每天從外面游蕩回來,我最擔(dān)心的一件事,就是從母親口中得知,房子已經(jīng)找到買主了。母親對這個地方也有不舍,但她離開這里的心,無比堅決迫切。對母親而言,這里留下了太多傷心和屈辱的記憶,她希望遠離后,能開始新的生活。

那天哥哥姐姐一早被母親差遣去舅舅家送豬油,剛走就來了一對中年夫婦。女人燙著油花頭,短而粗的手指上戴著兩枚黃燦燦的金戒指,長得豐滿白胖,面相上帶著胡同女人特有的那種潑辣。跟在她身邊的男人比女人小一圈,文弱精瘦,不愛說話,神態(tài)怯生生的,從氣場上看,兩人不像是夫妻,男人倒像女人的跟班。胖女人一來就叉著腰,神氣活現(xiàn)地站在我家院子里,操著公鴨嗓子,滔滔不絕地和母親說著話,佯裝很內(nèi)行地指出我家房子存在種種問題,借此殺價。九十多歲的奶奶,躺在橘子樹下的躺椅上打盹——她現(xiàn)在總是剛睡醒,瞌睡又來了,老也睡不夠。母親一早燒好兩壺開水,泡了兩杯綠茶,再三招呼那對男女在長條凳上落座。胖女人不愿坐,說打麻將一天坐到晚,就想站站。我心里煩躁,推開院門走出去,甩手沿門前那條長滿草的小水溝,向鎮(zhèn)大街走去。想到離開是遲早的事,沿途看什么都覺得親切而傷感。

小水溝走到頭,再穿過一條逼仄的小胡同,出來就是那條穿鎮(zhèn)而過、南北走向的主大街。這也是小鎮(zhèn)唯一一條像樣的一條馬路,寬闊平整,上面車輛和行人來來往往,呈現(xiàn)出一派熱鬧繁榮的景象。

石澗鎮(zhèn)不大,看起來其貌不揚,卻有很久的歷史,西頭那個紅色尖頂?shù)男〗烫?,?jù)說建成也有二百多年了。奶奶說她剛嫁過來時,在里面還看見過一個金發(fā)碧眼的老傳教士。傳教士二十幾歲來中國,在上海待了一段時間,隨后輾轉(zhuǎn)四川和云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傳教,最后來到了鎮(zhèn)上。這名傳教士一輩子沒有結(jié)婚,為全鎮(zhèn)傳教事業(yè)殫精竭慮,一個信徒也沒有吸收到,最后死在了小教堂的布道臺上。這都是傳聞,從我記事起,小教堂已改成了鎮(zhèn)衛(wèi)生院。

人站在鎮(zhèn)大街上,視線忽然開闊。鎮(zhèn)上的主要建筑:郵電局、農(nóng)業(yè)銀行、百貨商場、鎮(zhèn)政府,包括那個改成衛(wèi)生院的小教堂,都盡收眼底。然而小鎮(zhèn)最熱鬧最重要的地方,還是小胡同對面的菜市場。這里盡管看上去不夠高級,一天到晚水漬漬亂哄哄,因為維系著小鎮(zhèn)所有人的生存所需,地位在全體小鎮(zhèn)人的心中,始終不可取代。我對菜市場之類的地方,還沒有太多的熱情和認知,每次從小胡同口出來,倒是會習(xí)慣性先朝小教堂瞥一眼。在湛藍的天空下,小教堂的紅色尖頂,像一頂圣誕老人的帽子,鑲嵌在一大片灰蒙蒙的低矮建筑中。畫面看上去有點文藝,也有點說不清楚的時間感。

我心里怏怏不樂,無所事事地走著,看見彼時的大街上,已經(jīng)擠滿了從鄉(xiāng)下來趕集的村民。許多拉貨的農(nóng)用車、拖拉機和拉人的敞篷三輪車,在鄉(xiāng)民中間有驚無險地往返。有些路過的司機,會不時撮起嘴唇,朝人群中的年輕姑娘們吹個口哨。鄉(xiāng)民們挑著擔(dān)子在馬路上亂竄,有些已選好了地方,神態(tài)篤定蹲在菜市場外面的馬路邊,將從家里擔(dān)過來的還沾著露水的新鮮蔬菜和其他山貨,一摞摞整齊地碼放在腳前。有膚色和穿著明顯不同的鎮(zhèn)居民,帶著不加掩飾的優(yōu)越感,彎著腰,在蔬菜和山貨前挑挑揀揀。我記得很清楚,就是在這時,當(dāng)我偶然抬頭,便看見他站在那里。

他上身穿著一件藍襯衫,下面穿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右手臂彎里夾著一個畫板。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馬路上開始滋生燥熱之氣,他站在百貨商場樓下的陰影里,正朝馬路這邊看著。他的樣子像是要過馬路,一輛接一輛的小四輪和農(nóng)用車阻礙了他橫穿馬路的步伐,他顯出猶豫不決的樣子。我們之間的距離,讓我有足夠的條件,很清楚地看見他畫板上的畫。那是一株高大豐美的銀杏,樹干茁壯光滑,枝葉蓬蓬勃勃地朝四周的天空伸展。銀杏樹的背后,是遼闊浩蕩的藍天。有隱約的風(fēng)吹過,銀杏樹的葉子在風(fēng)中搖曳。金黃的葉片那么明亮,每一片都有意欲飛揚的姿態(tài),我似乎都能聽見它們互相碰撞時發(fā)出的沙沙之聲。

短暫的驚愕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他也在觀察我,似乎在觀察我之后,還得出了某種結(jié)論,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熟悉的俏皮的笑容。我低頭迅速地審視了一下自己周身的衣著,不清楚自己哪兒有讓他感覺滑稽可笑的地方。我的腦子是混亂的,感覺身邊的一切正在消失,只剩下我孤獨地立在他的面前。我舉止失措,急切地需要有東西將我掩藏起來。但我越來越大地占據(jù)了他的視線,我像一個被鎖定在靶心的目標(biāo),赤裸裸地擺在了他的面前。他以一位畫者的銳利目光,洞穿了我所有不想讓人看見的一切,一個少女平時竭力用閱讀掩蓋起來的自卑和羞怯。同時,我也自以為看見了他,一些不愿為外人道的秘密,如同他臉上此刻呈現(xiàn)出來的與周遭環(huán)境的格格不入,同樣一無所遮地擺在我的面前。

他一直在沖我微笑,似乎有什么話要對我說。我扭開臉,本能地加快了步伐。為了不讓他看出我此刻的慌亂,我的步子一開始是鎮(zhèn)定自若的,面無表情地朝人群中走去。待走了幾步,覺得他再也看不見我時,就一路朝前飛奔起來。我確定,他就是數(shù)日前在郵局撞見的那個人。

那是我猶豫很久后,第一次去郵局向我喜歡的一家詩歌刊物投稿。我偷偷地寫詩很久了,從未告訴過任何人。我將我寫的詩歌,都秘密地抄錄在筆記本上,壓在枕頭下,或鎖在抽屜里。迄今為止,已經(jīng)積攢了厚厚的兩大本。我從未想過投稿,詩人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存在,我和這個稱謂的距離,使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也有勇氣,將這些分行文字謄抄在方格稿紙上。出于一種不必要的擔(dān)心,在投遞這些分行文字時,我采用了掛號郵寄。是父親的同學(xué)李阿姨為我辦理的業(yè)務(wù)。她是一個大大咧咧、心無城府的女人,搞清楚這是一封投稿信時,她立刻咋咋呼呼地說:“不錯哦,汪儒生家的三丫還會寫詩啊,看來我們石澗鎮(zhèn)要出人才了!”她一嚷嚷,趴在其他窗口的幾個人,便將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了我。他就站在我身體左側(cè)的第二個窗口,穿著和今天一模一樣的衣服,這時也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手中的筆,扭臉打量著我。這是一個五官生動的人,高個子,白皮膚,有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當(dāng)他看向你時,你會覺得自己很傻,出來得太倉促,身上哪兒哪兒都沒有收拾利落,經(jīng)不起他長時間的審視。我臉上發(fā)燒,因為寫詩的秘密被人窺見而無地自容,都說李阿姨大嘴,看來不假。我硬著頭皮將稿子寄了,便逃似的從里面走出來。下臺階時,聽見有人在我身后喊:“等一等,你的鋼筆?!笔撬掷锬弥覄偛盘顚懣锏刂返挠⑿叟其摴P,正笑瞇瞇地從里面闊步跟出來。我是第一次來郵局,像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丫頭,根本不知道郵局里是備有筆的。我非常沒面子,有些氣惱地說:“不要了?!彼Σ[瞇地問:“確定不要了?這么好的鋼筆?!蔽覜]理他,轉(zhuǎn)身快步走下臺階。下最后一個臺階時,忍不住回了一下頭,他揚了揚手中的鋼筆,笑著說:“是你說不要了哦!”隨后就將這支英雄鋼筆揣進了自己的口袋。

這個畫面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讓我經(jīng)常抑制不住浮想聯(lián)翩。我不相信他會在乎一支顯然用得快要退役的舊鋼筆,如果不是,他為什么會保留它?這個疑問在那幾天一直盤旋在我的心中,他笑瞇瞇的樣子,也總是伴隨著種種聯(lián)想,適時出現(xiàn)在我眼前。這件事很好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讓我人生中正在經(jīng)歷的那場由搬遷帶來的苦惱,變得可以忍受了。

在我隨家人搬去S市后的某日,當(dāng)母親將老實木訥的小魏帶到我面前時,不知道為什么,過去了那么久,我心里竟然還條件反射般地浮現(xiàn)出了那個人的身影。

母親說:“小魏是前樓劉阿姨介紹的,他雖然生于普通家庭,家底不厚,但人品端正,人也勤勞。跟了他,肯定有好日子過。另外,我也敢保證,你們在一起,他絕不會欺負你。”

小魏局促地站在我面前,拼命點著頭。我隨便瞄了他一眼,就把眼睛挪開了。我巨大的失落感未能逃過母親的眼睛,她什么都沒有說,留小魏在客廳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將他送出門去。在車站,母親告訴他不要著急,耐心等候這邊的消息。

一個雨后的黃昏,父親在外面辦事尚未回來,家里就我和母親兩個人(去S市第二年,奶奶就去世了,姐姐也已出嫁,哥哥整天吊兒郎當(dāng)?shù)睾鸵粠蛦栴}少年混在一起,不到天黑不回來)。母親走進我的臥室,對我說:“我不會逼你,一個女孩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我也年輕過……”

我不說話,背對著母親坐在寫字臺前的椅子上,胸口被一股巨大的沮喪的氣流充溢著,正憤憤不平于母親平庸的目光,恨母親如此眼拙,竟然愿意將我交給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母親在我身后沉默地站了好一會兒,語調(diào)平靜地說:“我問你,你愿意一輩子像我這樣生活嗎?你想好了,再決定要不要跟小魏交往?!蹦赣H說完也不等我回答,便走了出去,隨手帶上了房門。

像母親那樣生活?當(dāng)然不!

母親的一生,如她自己歸納總結(jié)的那樣,一言難盡。她和父親是從小訂的娃娃親。奶奶說母親打小家境不好,姊妹眾多,經(jīng)常饑一餐飽一頓,外公外婆一直巴望著母親能搭上個好人家,既能沾沾光,又能讓她將來有個好的活路。那時生存環(huán)境惡劣,路上常有餓死人的現(xiàn)象,爺爺做粉絲生意,在鎮(zhèn)上有一間鋪子,父親小時候衣食無憂,平時還不斷零嘴兒。奶奶繪聲繪色地跟我描繪過父親常吃的一種零食:三寸來長,用小麥粉和糯米面混合制作,中間空心,圓柱形,上面沾著一層厚厚的白芝麻,口感極其酥脆,吃的時候要用一只手掌托著?!澳强刹皇且话闳思业暮⒆幽艹缘闷鸬模姸紱]見過?!边@里的她,當(dāng)然指的是母親。奶奶一生憎惡汪家,卻又在母親面前抱有強烈的優(yōu)越感,覺得母親高攀了汪家。父親上過學(xué),識文斷字,能說會道,長相俊朗,風(fēng)度翩翩。母親五官長得毫無特色不說,還過于矮小干瘦,又目不識丁,除了勤勞,似乎沒有什么能與父親匹配。奶奶經(jīng)常在我們幾個孩子面前,毫不掩飾對母親的輕蔑和鄙視,說,母親能嫁給父親,是她前世積了陰德,燒了高香。

同一件事,母親跟我講述的卻是另一個版本。

在這個版本中,爺爺成了窮苦人,自幼父母雙亡,為了活命,成了一個人見人怕的地痞混混。外公外婆那邊卻是遠近聞名的大戶,其間遭遇一次大的變故,才錢財散盡,家道中落。母親起初不肯說出變故背后的故事,有一天奶奶出去找人摸紙牌,她終于對我打開了緊鎖的話匣子,說出了導(dǎo)致她家庭斷崖式滑落的真正原因。

母親一九三七年生人,她說的家庭變故,發(fā)生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這一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日軍開始大規(guī)模侵華,全國民不聊生,到處盜匪四起。一天晚上,就像古書里慣常描寫的那樣,月黑風(fēng)高,伸手不見五指,外公出門辦事,只有太外公太外婆和懷孕在身的外婆(懷著的正是母親),領(lǐng)著大姨二姨和舅舅在家。幾個蒙面人突然闖了進來,為了不讓人聽出來者是誰,他們彼此發(fā)出號令時故意捏著嗓子。搶劫前后一共花了三個小時,過程瘋狂而徹底。趁蒙面人搶擄財物時,外婆帶著舅舅和大姨二姨,悄悄爬窗戶逃了出來。太外公太外婆一直在那幫人的監(jiān)視之下,未能逃出虎口。多年之后,外婆對母親說,這些人用稻草灰弄瞎了兩位老人的雙眼,仍不放心,又一把火點著了洗劫一空的房子,太外公太外婆就這樣被活活燒死了。幾個蒙面人盡管捏著嗓子,外婆依舊聽出其中為首的,是村上的一個房下兄弟,另一個則是來家里吃過幾次飯的汪常喜。外婆說,爺爺開始闖進來時動作是僵硬的,能感覺出他當(dāng)時內(nèi)心的糾結(jié)和掙扎,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最終選擇了服從。這樣的深仇大恨,兩家后來竟然結(jié)成了兒女親家。我問過母親,假如這個版本是真的,外公外婆這樣安排究竟意欲何為?母親沒有說出個子丑寅卯,我也沒有機會詢問已經(jīng)故去的外婆個中緣由,只能按照慣常的邏輯去推測,世道艱難,出此下策,只為圖個平安。

兩個版本孰真孰假不知,鎮(zhèn)上開油坊的趙奶奶,在閑暇時的話語中,倒是證實了一件事。她說我們汪家原本不是鎮(zhèn)上人,老家住在離鎮(zhèn)五公里外的汪嘴村。爺爺原來也不是做生意的,不過經(jīng)常來鎮(zhèn)上賭錢,后來突然發(fā)跡,在鎮(zhèn)上買了一間鋪子,落戶鎮(zhèn)上。有了鋪子后,爺爺才得以娶妻生子,正兒八經(jīng)地做起了粉絲生意。從事件發(fā)生的時間上推算,母親大父親一歲,似乎暗合了什么。趙奶奶說,奶奶也不是爺爺明媒正娶,是某次去蕪湖的輪渡上搶回來的。這件事母親提起過,說汪嘴村跟爺爺同輩的幾個光棍,后來都從外面搶了女人回來成了家。奶奶對此不愿多談,只是在我們?nèi)齻€孩子面前,一提到爺爺就恨得咬牙切齒,說那個挨槍子的,言語間充滿了莫名的怨恨和刻毒。

母親十八歲嫁給父親,由于營養(yǎng)不良,還沒有來例假,看上去像個發(fā)育不成熟的孩子。母親說父親娶她時,只花了一丈花洋布和十個水果糖。不是舍不得,是這時父親家境也開始敗落,爺爺賭錢遭暗算(就是當(dāng)初搶劫外公外婆那伙人),不僅將鋪子輸?shù)袅耍€欠了一屁股外賬。一個女人一旦嫁人角色就變了,無論年齡大小,多么柔弱和少不經(jīng)事,都得像大人一樣,擔(dān)當(dāng)起一個家庭的燒煮洗漿。初為人婦的母親,不但要操持家務(wù),還要為了生計,像男人一樣去窯廠干活。此時父親仍舊是家里的慣寶寶,被爺爺奶奶寵著,呵護著,在離家?guī)资镞h的一個地方讀書。父親此時對結(jié)婚還沒有概念,對家里突然來了個陌生女人,而且他要與這個陌生女子過一輩子,心理上極端的排斥。他不肯面對這個現(xiàn)實,也不甘心,很少從學(xué)?;貋?。偶爾回來,父親也不愿意和母親說話,不是抱一本書看,就是出門找朋友玩。他也拒絕和母親睡一張床,嫌棄她身上有一股“難聞的汗味”。

某些事情上,女人顯然要比男人成熟,母親知道既然嫁給了父親,就要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和這個對她而言同樣陌生的男人過一輩子。他是她的天,也是她的地,她要無條件對他好,不離不棄,患難與共。他給她再多的抗拒和冷漠,她都要接受。她能做的,就是拼命干活,孝順公婆,無怨無悔地為這個家庭出汗出力,希望以此換來父親對她的一點體諒和理解。作為女人,母親的心又是極其細膩敏感的,她知道父親不愛她,不管自己怎樣努力,她在他面前始終都是外人。公婆也因他對她的態(tài)度,不自覺地選擇了疏遠和慢待她。

母親回憶說,那年洪水漫過了鎮(zhèn)子(爺爺已經(jīng)去世),奶奶不得不將家暫時搬到了金家寨——那是奶奶的娘家,地勢高,屬于山區(qū)。她們從夏天一直住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們?nèi)齻€孩子都還沒有出世)。退水后的冬天特別冷,北風(fēng)呼嘯,滴水成冰。奶奶住在娘家,兩個女人(父親還在上學(xué))多方面要仰賴村里人的照顧,免不了處處討好他們。母親每次煮完早飯,提著木桶去塘里洗衣服,奶奶就叫別人把桶里的臟衣服丟給母親洗——塘里的冰結(jié)得很厚,小孩子們可以在上面自由嬉戲,想在塘里洗衣服,得先取一塊石頭用力將冰鑿開,手不停地在水里洗刷,否則鑿開的地方很快又會封死。母親體格小,還沒有吃早飯,又餓又冷,將身邊排得一長溜的木桶里的衣服都洗干凈,手已經(jīng)凍得失去了知覺,上面布滿清晰可見的血點子。父親放寒假回來,親眼目睹了母親在金家寨的艱難生活,沒有站出來替母親說一句話。為此母親耿耿于懷了一輩子,說父親心狠,完全繼承了爺爺?shù)臍埧峄颉?/p>

我認為母親說話有失偏頗,或者說,她沒有說實話。她明明知道父親年輕,毫無生活經(jīng)驗,將這件事完全歸咎于爺爺遺傳給他的基因是不客觀的。母親心里比誰都清楚,或許應(yīng)該正視另外一個原因:父親一輩子多情,母親跟他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卻始終未能走進他的生命。

在我的婚姻大事上,母親從來沒有直接給過粗暴的干預(yù),她只用自己的一生來教育我,然后將選擇權(quán)留給我。她也用同樣的話告誡姐姐,可能是性格不同,姐姐走了相反的路。天不怕地不怕的姐姐,覺得自己有足夠的智慧,讓一生過得幸福美滿、風(fēng)調(diào)雨順。然而命運并沒有額外眷顧姐姐,她的第一次婚姻僅僅維持了三年,就不得不終止了;第二次婚姻,她吸取了教訓(xùn),選擇嫁給了一個相貌堂堂,但性格懦弱平和的機修工人,婚姻之舟這才平穩(wěn)地行駛至今。姐夫沒有大本事,卻很愛她,對姐姐言聽計從,掙一分錢都心甘情愿地交給姐姐保管。平時自己抽很次的煙,喝很便宜的酒,卻舍得給姐姐穿最好的,用最好的,吃最好的。姐姐一生沒有自己的小孩,她感恩于姐夫?qū)λ暮?,對姐夫與前妻留下的孩子視若己出。生活安逸的姐姐很快就胖了,苗條的身材漸漸有了游泳圈??山惴虿幌訔?,提到姐姐就笑,說姐姐能干,刀子嘴豆腐心,他這輩子娶到姐姐,是撿到大便宜了。

在我被高考后的那場青澀記憶糾纏,不知該如何抉擇時,母親對我說:“你還猶豫什么?小魏比小朱(姐夫)人品要更可靠,你跟了小魏,將來比你姐姐過得還要好?!苯憬阍谝慌詳x掇說:“你就聽媽的話,她不會害你的。”

我不知道我跟小魏會不會像母親期望的那樣,毋庸置疑的是,如果我們結(jié)婚了,日子一定會風(fēng)平浪靜。

小魏能吃苦,性格謙和,不斤斤計較,每天下班進家門,第一件事就是向我匯報他下班了,放下公文包,立刻便系上圍裙,進廚房洗菜做飯。做飯前,他也無一例外要先問我想吃什么,我可以像在飯店一樣,隨意點我愛吃的菜,他照著菜譜去做,手藝不比飯店遜色。小魏婚后幾乎包攬了所有的家務(wù):洗衣、做飯、買菜、洗碗、收拾屋子,他說他就是我的全職保姆,上蒼派他來到我的身邊,就是讓他來全心全意地伺候我的。和小魏結(jié)婚十多年,我的手指還像少女一樣光滑細嫩,我從來不做家務(wù),就是吃水果,他也會洗好了,切成塊,插上牙簽放在果盤里,我只需拿起來送進嘴里就行。家里大人小孩的衣服也都是他洗,洗好晾干后放在大衣櫥什么位置,我都不用操心,用的時候,喊一聲,他就會跑過來,以最快的速度,精準(zhǔn)地給我們找出來。他干活時,總是讓我躺沙發(fā)上看電視,或者像父親年輕時那樣,抱著一本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書看。有時看他辛苦,我也于心不忍,想去給他打打下手,他會將我往旁邊一推:“不用你弄,我一個人就行,別把你手弄臟了?!焙髞砟赣H年紀漸大,我將她接過來一起住,情形依然如故。小魏干活時,我陪母親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或者我躺沙發(fā)上看書,母親坐在旁邊織毛衣。父親走后,母親喜歡上了織毛衣,給我們所有人織。哥哥姐姐還有我,三個家庭所有成員的毛衣毛褲,全是母親一人織。

小魏對我母親非常好,就像對他自己的母親一樣。我和小魏結(jié)婚沒幾年,婆婆就走了(公公老早過世),父母雙亡,兩個哥哥受嫂嫂挑撥,平時跟我們不大走動,小魏就斷了和他們摻和的心,一心一意將母親當(dāng)作自己的長輩來孝敬。他嘴也甜,總是媽長媽短地叫母親。我們一家人出去,別人都以為我是兒媳婦,他是兒子。兒子出生,生活瑣事慢慢增多,小魏依舊不讓我插手家務(wù),只是抱歉地說:“媳婦,以后辛苦你了,孩子的教育你就多操操心?!彼f自己干活行,教育孩子可沒有那個智商,以后我們就各司其職吧。母親將小魏的所作所為看在眼里,樂在心里。她經(jīng)常背著他跟我說:“三丫,小魏是上輩子欠你的啊,不然哪能對你這么好!”這么一個無可挑刺、全身是優(yōu)點的小魏,誰能想到,有一天竟然也出軌了。

不記得從哪天起,小魏應(yīng)酬突然多起來。他對我說,他想多結(jié)交一些朋友,男人只有拓展了人脈,事業(yè)上才能有所突破。他一直覺得自己混得不好,未能給我們母子更好的生活,想嘗試著努力一把?!拔叶妓氖畾q了,再不拼就晚了。”小魏說這席話時,我相信他的初衷是好的,也是真誠的,他為他的碌碌無為而深感遺憾,說做夢都在想改變這一切。

在我認識的人中,小魏確實是屬于混得不好的。不過我從未拿他的不好跟別人的好作過對比。結(jié)婚沒多久,當(dāng)發(fā)現(xiàn)小魏對做家務(wù)甘之如飴時,我就確定他是一個溫暖而平庸的男人,一輩子難有作為。假如一個人只能做士兵,千萬別要求他立志去做將軍。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可以頂天立地,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那么好命,會嫁給事業(yè)成功的男人。更多的人會不如意,活得灰頭土臉,過著與之前想的完全相反的生活。人生的本質(zhì)是忍耐和不斷妥協(xié),誰能夠忍耐到最后,并且在忍耐的路上,學(xué)會跟無法扭轉(zhuǎn)的東西妥協(xié),誰就是贏家。如果我拿小魏的短處去跟別的男人的長處比,等于自尋煩惱。這就是我的生活。生活中有太多不幸的例子,我們尚且沒有列入其中,就應(yīng)該感恩。這樣的想法,讓我對小魏的平庸變得容易接受,也讓我習(xí)慣了他給我的一瞥見底的生活,心平氣和地?zé)袅瞬卦诔閷侠锏膬纱蟊驹姼?。既然生活如此,就順?yīng)它,這沒有什么不好。一生倏忽而過,沒有什么是值得長久計較的。

小魏回家越來越晚,甚至,還經(jīng)常夜不歸宿。他辭掉了原來四平八穩(wěn)的工作,去朋友介紹的一家公司做采購。小魏說這是一個能撈到油水的肥差,干這行的朋友們都發(fā)財了。小魏蠢蠢欲動,但涉足這行不久,許多東西還不懂,只能先靜觀其變,等摸清狀況后再見機行事。那段時間小魏只要跟我聊天,張口閉口就是朋友如何撈錢的事,他說他們至今都安然無恙。這種僥幸思想非常危險,我感到不安,勸他想都不要想,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萬一出事,我和孩子怎么辦?再說,不是憑自己勞動所得,你接受時也不能心安理得。要知道老天雖然蒙著雙眼,但他明察秋毫。小魏膽子小,經(jīng)不住我整天在耳邊嚇唬,盡管舍不得,還是把采購工作辭了,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上班去了。轉(zhuǎn)了一圈,生活又回到了原點。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那個叫閔清的女人。

按照習(xí)慣,每天早上我和小魏去上班,出門時都要互相擁抱一下對方——這里面不見得有多少愛和浪漫的成分,只是這個動作做了十多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天我在擁抱小魏時,感覺他的身體,下意識地在躲閃,他不愿意我碰他。我立刻感到發(fā)生了什么。

“你怎么了?”

“我得趕緊走,遲到了會扣錢的?!?/p>

“哦,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兢兢業(yè)業(yè)了?”

我語帶奚落和挖苦地看著小魏,他避開了我探究的眼神,一手抓起公文包,一手拉開門把手,裝出不走就來不及的樣子。我看了一眼墻上的壁鐘,才八點零五分。他九點前打卡,九點半正式上班,路上坐二十分鐘公交,時間怎樣都綽綽有余。我說:“魏大春,有什么事可以說出來,我們不需要這樣躲躲閃閃,互相猜疑。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是面對。”小魏顯得煩躁而沒有耐心,不愿糾纏這事。我攔住了他的去路,這事不解決,今天咱們就都不要上班了。小魏知道我的性格,我向來奉行今日事今日畢。他只好磨磨蹭蹭地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了一張印刷花哨的某某夜總會的名片,上面打著兩個字“閔清”。我熟悉這個名字,也熟悉這個叫閔清的女人的手機號碼。這個手機尾數(shù)0708的號碼,近段時間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的手機上,我還以為是跟他業(yè)務(wù)有往來的人呢。

我端詳了一下名片,就一言不發(fā)地遞還給了他。我記得在小魏做采購那段時間,他曾經(jīng)跟我說過,有的人為了做成單子,會請他們喝花酒——先吃飯,然后去KTV唱歌,旁邊有小姐作陪——他們可以隨便摸她們,也可以帶出去過夜。許多原來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在這樣的場合浸染久了,最后都下水了。小魏列舉了一些人的名字,他們都是小魏的朋友,有的我見過。他們給我的印象跟小魏一樣:顧家,腳踏實地,勤勤懇懇。我從來沒有問過小魏,有一天會不會像他們那樣落水,小魏主動跟我保證:“老婆,你是我心中的一座高山,沒有哪個女人能超越你的?!倍嗫尚?!現(xiàn)在一個在KTV上班的女子,這么短的時間,就輕輕松松地超越了我。

出了門,我和小魏一路上沒再說話,在車站默然分手,各自上了要上的車。小魏上車時,習(xí)慣性朝我揮了揮手,我看見他矮小的身軀擠進人群,車門哐當(dāng)一聲合上,車子朝遠處駛?cè)?。望著他乘坐的那輛公交車走遠消失,一種荒誕感油然而生。我有很長時間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對我那么好,對孩子和我母親那么好,又那么顧家,不離嘴的一句話是,一生要為這個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樣一個勞模式的好男人,怎么能出軌呢?這么膽小,花錢又摳門的男人,居然還為別的女人在外面租了一間房,一有空就去她那里,儼然那兒成了他的另一個家。從小魏近段時間的表現(xiàn),他好像更愿意去那個家,我和兒子捆在一起,也敵不過那個女人對他的吸引力。

事情發(fā)生后,在家里,我跟小魏還像原來一樣說話,竭力保持著從前的樣子。但兩人心里都明白,已經(jīng)和從前不一樣了。私下里,小魏在我面前表現(xiàn)得更加謹小慎微,小心翼翼,他每做什么都要先看我的臉色,而我堅決不去看他,發(fā)誓用無視來懲罰他。我不愿和小魏在一起了,覺得惡心和臟,當(dāng)他身體向我靠近時,我心里會很自然地想到,這雙手曾經(jīng)擁抱過別的女人,舌頭曾經(jīng)親吻過別的女人,身體曾沾染過別的女人。我無法排除內(nèi)心的想象,這些念頭讓我沮喪,我企圖讓這件事快快過去的想法難以實現(xiàn)。當(dāng)我強迫自己忘記這件事時,它反而更加揮之不去了。

沒辦法,我不得不獨自出門在外面待了幾天。走得并不遠,每天不過是在城郊爬爬山,隨便找個公園散散步,偶爾在長椅上坐著發(fā)發(fā)呆。等到天黑,在外面吃完飯,就回賓館房間睡覺。第一晚沒有睡著,后面幾晚卻睡得很踏實,這件事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難以接受,換一種思維和角度去看,內(nèi)心就可以釋然。它對我并非滅頂之災(zāi),起碼在現(xiàn)階段,它還不能對我造成像父親對母親那樣的傷害。

小魏尚未搞清狀況,對我內(nèi)心的想法一無所知。他開始那幾天是極度緊張的,說話做事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隨時在等待我爆發(fā)。等待期間,他變得非常安穩(wěn),像過去一樣到點就回家,到家就干活,對家人的照顧更加周到細致。當(dāng)他慢慢發(fā)現(xiàn)想象中的暴風(fēng)雨沒有降臨,一切不過是虛驚一場,又開始故態(tài)復(fù)萌,尋找各種借口晚回來了。我知道他不是在打牌,就是去閔清那里了。我跟母親和兒子解釋,現(xiàn)在競爭激烈,各個單位都在考核員工的業(yè)績,小魏不得不為工作經(jīng)常在外面應(yīng)酬加班。母親和兒子聽了都很心疼他。

“以后我們要對他好一些。”母親說。

“我們對他不好嗎?”

“外婆的意思是,”兒子說,“好得還不夠,以后我們要對爸爸更好一些。爸爸那么累,從現(xiàn)在開始,他下班回來,我們別讓他做家務(wù)了。”

“對啊,我們是一家人,應(yīng)該互相關(guān)懷,彼此愛護?!?/p>

在家里,母親和兒子一直覺得小魏比我辛苦,情感上更向著他一些。我也承認,他確實對這個家功勞卓著,付出了很多。不知母親和兒子一旦知曉這么好的小魏,也家外有家,會作何感想?

小魏晚上沒有回來,我一個人倚靠在床上看書,聽音樂,看著旁邊空出來的地方,有時會陡然想,這是他睡覺的地方。但是現(xiàn)在他不愿睡在這里了,更愿意睡到那個叫閔清的女人床上。我側(cè)過身,將目光定睛于書籍上,以此來轉(zhuǎn)移小魏背叛家庭給我?guī)淼牟豢?。這個方法對我很管用,但過了點,還沒有聽見小魏拿鑰匙開門的聲音,母親會不放心,一個勁催促我給小魏打電話,問他在哪里,幾點能回來。電話小魏有時候接,有時候不接。打多了他嫌煩,干脆關(guān)機?;蛘咦屗呐笥呀?,告訴我們他現(xiàn)在在喝酒,喝完很快就回來?!昂芸臁庇袝r是幾個小時,有時是通宵達旦。

母親面有憂色地說:“你得去找找他,這樣熬夜,鐵人也會搞垮的?!?/p>

我冷冷地說:“城市這么大,讓我去哪兒找他?再說,他又不是小孩,難道不知道熬夜對身體不好?一個人想作死,誰也攔不住?!?/p>

母親說:“你一點都不關(guān)心他?!?/p>

母親開始嘮叨,她過去和父親在一起時,生活上如何委曲求全,做了那么多,父親一點兒都不懂得珍惜。今天小魏對這個家盡心盡力,我卻跟當(dāng)年父親對待她一樣,視而不見。母親說:“你跟你死鬼老子一個樣!”

實在聽不得母親這樣的話,我只好穿衣出門,打算出去轉(zhuǎn)一圈再回來。剛走出樓道,就在小區(qū)的花壇那兒,碰見幾個人架著小魏跌跌撞撞地走來了。我認識他們,都是小魏做采購時認識的朋友——阿龍、彪子和炳坤。跟他們打了招呼,我就打算扶小魏回家。三人卻沒有馬上走的意思,說要跟我聊一聊。我們就找了張長椅坐下來。小魏喝得太多了,有點控制不住,被炳坤扶著,找地方吐去了。

“弟妹,我老早就想找你聊聊了?!卑埵切∥号笥阎凶顣f話的一個。

“好啊,聊吧?!?/p>

“今天無論我說什么,弟妹都不準(zhǔn)生氣。”

“我不生氣。”

“說話算話?”

“算話?!?/p>

“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也敢開口說話了。弟妹,你覺不覺得,小魏挺可憐的?”

這話是什么意思?我沒有接阿龍的話,想知道他接下去會說什么。

“弟妹,我是直性子,說話就不兜圈子了。小魏這個人不錯,我們平時老在一塊兒玩,我了解他,是個實在人。這么多年,他整個心都放在家庭上,任勞任怨,活兒家里做到家外?!?/p>

“是?!蔽尹c頭,承認他說的是實話,并沒有夸張。

“但他從沒得到過應(yīng)有的尊重?!卑埅q豫了一下說。

“他想要什么尊重?”我吃了一驚。

“他是男人,也有男人的尊嚴和欲望,你得讓他偶爾出去透透氣,不能永遠被你拴在家里,做你一輩子不花錢的保姆?!?/p>

我一時語塞。

“按理,這話輪不到我說,今天我也是喝了兩杯,酒壯人膽,有什么就說什么,說錯的地方,弟妹多包涵。我覺得他活得太壓抑,你有沒有想過,一個男人為什么愿意長期系著圍裙圍著鍋臺轉(zhuǎn)?不是他本該如此,是他熱愛這個家庭,愿意為了家人的幸福做出犧牲?!?/p>

“這話都是他跟你說的?”

“不不不,他什么都沒說,是我自己這么想。弟妹,說了不生氣的,你看,你還是生氣了,明天可不能找小魏算賬。唉,我這嘴,該打!”

和阿龍說話時,我耳邊不斷傳來小魏在草叢里哇哇嘔吐的聲音。那么痛苦,一口接一口,好像身體里有太多東西急著要排空。我思維滯澀,不知道后來阿龍又跟我長篇大論了什么,一句有用的信息也沒有抓住,只覺得腦子里有人拿東西在鑿。根本跟不上他們的思路,也無法理解他們說的那一套,感覺自己像一個十足的傻瓜。

三人終于走了。小魏也吐完了,我扶他上樓。他跌跌撞撞地進衛(wèi)生間漱了漱口,便一頭倒在床上,隨即鼾聲如雷。黑暗中,我獨自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腦子里卻亂糟糟一團。這是得知小魏在外面有人以來,我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為什么面對婚姻中這么大的變故,我沒有一點痛楚的感覺?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責(zé)備他,也沒有資格對他咆哮和怒罵。我只是生氣,生我自己的氣,恨我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是什么樣的人。在這樁已經(jīng)維系了十多年的婚姻中,我一直以為我在里面,一直以為我已經(jīng)接受了他。這件突如其來的事件,幫我拆穿了一切。我以為老實的小魏沒有感知,實際上他每天都在用一雙洞若觀火的眼睛觀察和分析我。小魏絕望,所以選擇了逃離。

兩個月后,是小魏的生日。

我發(fā)信息給他,要給他過生日。告訴他,就我們倆,單獨去外面過。我化了淡妝,帶蛋糕去了兩天前訂好的飯店小包廂。我心里有點忐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等小魏時,我不斷地想象著小魏推開包廂門會有什么反應(yīng),那些反應(yīng)會導(dǎo)致什么樣的后果。我再三對自己說,要裝作若無其事,要沉著冷靜,要表現(xiàn)舉止自然,不管小魏有什么反應(yīng),都不能跟他爭吵,要面帶微笑,和顏悅色。

六點十分,城市華燈初上。小魏下班后,匆匆忙忙打車趕了過來。感覺他好像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推開了小包廂厚重的木門。我站起來,迎向他:“老公,生日快樂!”小魏看見蛋糕,嘴張了張,想說點什么,卻未能說出來。我讓他坐,幫他插上蠟燭,點燃,說:“許個愿吧!”小魏臉上帶著極不自然的表情,開始許愿,彎腰吹蠟燭時眼圈紅了。許完愿,他啞著嗓子說:“老婆,謝謝你!以后我再辜負你,就天打雷劈!”

我趕緊阻止小魏,不讓他發(fā)誓。小魏本性善良,我相信他以后會忠于家庭,就像坐過監(jiān)獄的人,放出來會倍加珍惜自由一樣。這件事后,我堅信我們的婚姻之舟,不但沒有遭受磨損,還將在風(fēng)浪中行駛得更加穩(wěn)固。對于小魏,我心里只有感恩和感激,阿龍說得對,一個男人長期圍著鍋臺轉(zhuǎn),不是他本該如此,而是他為了這個家庭甘愿做出的犧牲。

這之后,我和小魏過了幾年平靜和順的日子。后來母親突發(fā)腦梗,幾次送往醫(yī)院,都是我和小魏輪流照顧。哥哥姐姐只偶爾回來看一眼老人。對此,小魏從來沒有發(fā)過牢騷和抱怨,他愿意以這樣的方式給兒子樹立榜樣。他常說現(xiàn)在的孩子最缺的就是品德教育,現(xiàn)代人盡管享有多種資源,比老一輩人聰明,卻自私自利,不會關(guān)心別人,什么都以自我為中心。他擔(dān)心兒子在大環(huán)境熏陶下,會變成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平時小魏總是不厭其煩地給兒子灌輸他認為的正能量,讓兒子跟他學(xué)學(xué)怎么做人,如何孝順老人,又如何對家庭和家人擔(dān)負起責(zé)任。兒子一開始并不懂他父親的良苦用心,總是用言語打擊他,恥笑他觀念落伍,愚不可及。私下里,卻又認真地對我說:“媽媽,我覺得老爸是這個時代,碩果僅存的好男人?!?/p>

母親第二次腦梗復(fù)發(fā)時,沒能走出醫(yī)院,離世那一刻她面容安詳。在最后的迷糊狀態(tài)下,母親經(jīng)常把小魏誤認作哥哥,一會兒看不見就四下找他。她常對周圍的病友說:“幸虧我生了這么好的兒子,晚年才有了依靠。”母親對小魏的肯定,讓他感到很溫暖,覺得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有時我會忍不住想,母親是真的糊涂了嗎,還是她有意在用這樣的方式挽留小魏?母親一生粗枝大葉,大事上卻不糊涂,在生命最后的時刻,她還在努力補救我的過錯。

小魏出車禍那年,兒子剛上高一。

那是我生命中的至暗時刻,他血肉模糊地躺在馬路上,被一群看熱鬧的人包圍著,手里還緊緊地抓著剛剛從菜市場買回來的一兜子芹菜——這天他下班早,準(zhǔn)備回來給我和兒子包餃子吃。菜的綠色汁液與他體內(nèi)流出的血液混合在一起,顏色對比異常強烈,場面觸目驚心。我癱坐在地上,握著小魏的手,感覺熱氣隨著血液,正迅速從他的體內(nèi)流散。他的手在我的手中,從來沒有那么涼過,而且,我發(fā)現(xiàn),原來小魏的手那么小。我眼淚立刻奔涌而出,就是這雙并不寬大的單薄的手掌,這么多年為我們撐起了一片天。唯一愿意如此守候我一生的男人就要走了,我將在以后的人生中,獨自面對所有的風(fēng)雨,再也沒有人像他那樣,無條件地陪伴在我身邊了。

小魏以這樣慘烈的方式,在我的婚姻中提前退場,讓我真切地感到,一個生命嵌入在你的生命中,他或許未能滿足你的期許,也未能帶給你一種跌宕起伏的人生,但他的存在同樣彌足珍貴。我是看著小魏斷氣的,他臉上沒有一絲痛苦,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是:“這一生有你們母子,我沒有遺憾了?!边@句話讓我終生對他懷有一種難言的愧疚,慶幸的是,在他犯錯那件事上,我所做的選擇如此明智。如果之前我做得不夠,那之后幾年,我一直在有意識地彌補。所謂愛情,到底是什么?如果一個人愿意一生與你風(fēng)雨同行,且默默地付出所有,來兌現(xiàn)當(dāng)初對你的承諾,這難道不能與愛情分庭抗禮?小魏離開的這些年,我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再婚的想法。對于我,他不是最好的,卻是最適合的。

女播音員在播報飛機即將降落的消息,帶著和起飛時一樣的巨大震動,飛機在指定時間降落在了南京機場。

飛行途中我一直沒有合眼。記憶不斷朝前推進,仿佛是對過去生活的一種回望和梳理,有些尚未思考清楚的東西,這期間漸漸清晰了。我也意識到,自己這次回來的真正目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趟有意義的旅程,然而有些事情,我需要搞清楚。記得在我們舉家遷往S市的第二年,在飯桌上,父親偶然提到了在鎮(zhèn)郵局工作的李阿姨。有一次李阿姨跟他說,在我們最初搬走那幾年,有個搞繪畫的年輕人,經(jīng)常去郵局寄東西,老是向她打聽我的境況。父親用銳利的目光在我臉上橫掃著,說:“你是不是和這個人談過戀愛?”隨后輕輕搖頭:“難怪你沒考上?!?/p>

雖然之后我從未追問過父親,李阿姨有沒有再在他面前提及這個年輕人,一切好像跟我無關(guān)似的。看起來是,父親說完,這件事就過去了。真的如此嗎?我知道,如果我還一直記得這件事,它就不會真的過去。

次日,站在石澗鎮(zhèn)街頭,看到那條穿鎮(zhèn)而過的主馬路沒有變,小教堂也矗立在那里。離開三十年了。那條小胡同還在,被兩座新蓋的賣電瓶車和家用電器的樓房,香腸一樣夾在一大片陰影里。菜市場經(jīng)過規(guī)劃,馬路外面已經(jīng)不讓隨便擺放菜攤,所有的小商小販,都被統(tǒng)統(tǒng)請去了胡同口內(nèi)的水泥大棚里。馬路兩邊明顯多出了很多新建的賣東西的樓房,敞篷三輪車和農(nóng)用車不見了,來往的多是小轎車,還偶見其中夾雜著一兩輛品格不俗的豪車。十字路口像大城市一樣設(shè)置著紅綠燈,有年輕的交警在指揮。鄉(xiāng)民們隨意慣了,大多對他視而不見,依舊隨著性子在橫沖直撞。

吃過早點,去菜市場轉(zhuǎn)了一圈,買了一兜橘子,拎著跨過馬路,鉆進那條小胡同,要先去看我家的老宅子。不得不說,時間在飛速朝前奔跑的過程中,因為匆忙,也將一些不起眼的地方遺忘了。映入我眼底的后街,跟三十年前幾乎沒什么變化:陰暗、悠長、潮濕、逼仄,青石板路還是那么坑坑洼洼。但我家的老宅子已不復(fù)當(dāng)年的模樣,幾間平頂房被一棟自建二層樓取而代之,院子被水泥抹平了,母親開墾出的菜園、水井,奶奶種的橘子樹和花卉早無影無蹤。隔著院門朝里看了一眼,我就倉皇地逃走了。

小鎮(zhèn)變化最大的要算我當(dāng)年讀書的鎮(zhèn)中學(xué)了。過去只有五六排簡陋的校舍,現(xiàn)在闊氣多了,面積對外擴大了很多,光教學(xué)樓就新蓋了幾棟,還新添了一個超大的籃球場,到處是光滑的水泥路面,視線所及之處,綠樹成蔭,花團錦簇。

是周六,校園里很安靜。進來時,我已經(jīng)向門口傳達室的大爺問過了,那些銀杏樹還在。不知道這算不算我的一種執(zhí)念,我總是在情感上,將那人畫板上的銀杏,與我讀書地方的那些銀杏聯(lián)系在一起。我毫無道理地以為,那幅畫上的銀杏,就是我就讀的小鎮(zhèn)中學(xué)里眾多銀杏樹中的一株。不然,它不會那么多年,讓我如此牽腸掛肚。

小地方搞藝術(shù)的人不多。回來之前,我在同學(xué)群中,打聽到本地一位擅長畫銀杏樹的畫家叫谷梁川。此人畢業(yè)于中央美院,不喜歡受約束,拒絕了一切可以去的用人單位,做了一名自由畫家。平時以賣字畫為生,在蕪城開有工作室,偶爾帶帶學(xué)生。谷梁川是大蒲村人,從他的出生年份看,跟那人非常接近。臨回來那晚,我在網(wǎng)上搜了谷梁川的信息,看到幾張他的照片——果然是他。為了便于學(xué)生找到他,網(wǎng)頁上發(fā)布了他的電話號碼。

我在校園里慢慢溜達著,沒走一會兒,便在一棟新教學(xué)樓的后面,看見了那些銀杏樹。

因為激動,我心跳有些加快。隨后我不得不定定神,放慢了腳步,像一個從未離開那么久的人那樣,試圖以一顆平靜的心去走近它們。它們高大挺拔,樹冠華美,遠看,每一棵都雷同,仔細看,卻有著不同的美感。我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摩挲其中一棵銀杏樹的樹干,那微涼的感覺,像被一片銀杏葉,輕輕吻了一下。我喜歡這種感覺,并驚異于時隔多年,重訪舊地,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隔膜感。仿佛我現(xiàn)在仍是那個對明天充滿好奇心的十八歲少女。

我在樹下坐著,想象著自己正在給谷梁川打電話:嗨,是你嗎,你還記不記得我?但我記得你,你就是那個畫銀杏樹的人。你還在畫銀杏樹嗎?現(xiàn)在這兒銀杏樹正美,每一片葉子,都像剛剛涂抹上了一層明亮的蛋液。他接聽了我這個陌生女人的電話,一點不覺得意外,電話那頭他展現(xiàn)出那招牌式的笑容,說:我知道是你,我也知道,校園里的銀杏樹此刻是最美的時候。我不用表示訝異,他隨后輕輕說,因為這么多年,我從未離開那些銀杏樹,也一直在畫它們……

我仰頭朝樹梢上望去,在銀杏樹葉的縫隙中,可以看見被金黃色的銀杏樹葉點綴的天空。它還像過去那么遼闊浩蕩,干凈而湛藍。一切都沒有變,還是老樣子。一切也都那么美好,看上去了無缺憾。我用手機拍了一些照片留作紀念,便于第三天清晨離開小鎮(zhèn)。走時沒有驚動任何人。

責(zé)任編輯:姚?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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