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
首先要說的是,《卡內島事件》并非一篇很現實主義的小說。雖然它所敘述的,全是人間事、全是世俗心,但當你細細回味的時候,小說里所透露出來的氣息,或者說作者的情節(jié)安排,都在說明,這更像是作者所刻意經營的一個舞臺,在極限的空間內,把所有的沖突、矛盾激化,完成故事的敘述。這種由某個理念而非日常生活細節(jié)引蕩出來的非現實感,也體現在“卡內島”“卡內鎮(zhèn)”這洋里洋氣的地名上,在中國的現實里,或者說在中國小說的敘述中,這樣的地名,本身就是有意在營造一種疏離感,以消解小說的現實性,凸顯其現代感、鋒銳度和思考力。是的,《卡內島事件》具有強烈的戲劇性,小說里千頭萬緒的人、錯綜復雜的事、神秘莫測的島混雜交織,作者以同一原則把它們放在一起,那就是——如果有一個地方,集合了很多失意的人,會發(fā)生什么?作者陳三九在這么一個理念之下,把這些傷心之人,集合到卡內鎮(zhèn)和卡內島,在這個大海隨時沖刷著岸邊,激蕩著塵世,震動著心靈的地方,作者開始了別具新意的講述。
陳三九是海南的九零后青年詩人,生長于海南島這一四面環(huán)海的地方,大海毫無疑問地以各種方式,進入了他的詩歌。他于《在海邊》中寫道:“如何在風暴中,把遼闊的大海搬到紙上/讓一艘破舊的船住在沙灘上”;他于《消失的海島》中寫道:“是誰在我的耳朵里挖掘,私造一片海/我聽見海水撞上山脈的撕裂聲”;他于《在海灘,我們的臉龐已獻給黑夜》中寫道:“海水長出的眼睛正注視這一切/黑夜為所有爬過來的海浪維持秩序”……他一遍遍地用充滿著個人體驗的詩句,把大海書寫得如此迷人。陳三九很瘦,留一頭長長的卷發(fā),符合我們對一個青年詩人的想象,在很多活動中,他卻是話最少也最謙遜的那一位——或許還帶有某種初出茅廬的不自信,不像很多人,很快把自己變成了油滑的健談者。海南的青年詩人很多,青年小說家卻很少,作為編刊人,我會有意鼓動、督促一些青年寫作者進行小說的創(chuàng)作,陳三九就是其中很勤奮的一位,《卡內島事件》是其以小說作者身份正式亮相的第一個中篇小說。在這篇小說里,大海、孤島等他詩歌中常見的元素,仍作為他小說里重要的場景出現。
中國文學中,農耕是一個極為強有力的傳統,人與土地的依附關系常常是小說敘述的重心——比如《白鹿原》,不但直接以西北的“原”入題,開篇更有巧奪水田的情節(jié)——中國作家對海洋的講述,極為稀少。而這幾年,隨著“新南方寫作”的漸成氣象,海洋性的書寫也被南方的寫作者所重視,甚至連不少北方的寫作者,也開始了對南方、對海洋、對熱帶的想象,比如孫頻的《我們騎鯨而去》、李唐的《熱帶》等;甚至在流行音樂領域出現的五條人樂隊,火爆的網劇《隱秘的角落》等,也都在體現出帶著海洋氣息的新南方文化在“北上”,在成為某種“現象”。陳三九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寫《卡內島事件》,最重要的事情,是解決了寫作者的“文化自信”“地域自信”問題,在以往認為不適合被表達的題材、風物,可以很坦誠地進入書寫,甚至會被加以強化。
《卡內島事件》就帶著強烈的海洋氣息、島嶼精神與新南方特征。當羅榮與妻子張曉麗帶著對大海、對島嶼的向往,來到熱帶海邊的卡內鎮(zhèn),故事緩緩展開。羅榮是這個小說的主要視角,作者最初對他的隱秘卻是藏著的,只流露了他和妻子對新場域、新生活的向往,在大山里長大的人,希望在海邊開始一種全新的人生。羅榮和妻子準備在卡內鎮(zhèn)安頓下來,遇到了鎮(zhèn)上化名為吳國華的乞丐,故事在逐漸蕩開、擴大:這名乞丐是一名逃亡者,他以為自己誤殺了同父異母的兄弟,流亡到了此處,羅榮悄悄地找人,打聽到那乞丐已經過世的父母和那沒被殺死而是進入了精神病院的兄弟。再后來,羅榮與妻子在卡內島上開辦民宿,外來者越來越多——躲避家暴的莎莎、后來自殺的行吟詩人等更多滿懷心事的人不斷到來……行吟詩人自殺后留下的錢,也成了一個謎。種種互相交織的故事,不斷吸引著讀者去探索、去解密,最后,當然是埋下的線頭得到了梳理,謎面迎來了謎底,甚至連作為主要視角的羅榮,也在大海面前,袒露了自己的少年時目睹表妹溺亡卻未施以援手的隱痛……這一個個傷心之人,各懷不堪回望的過去來到卡內鎮(zhèn),希望在這里開始全新的生活,以埋葬舊時光。這就使得卡內鎮(zhèn)、卡內島以及包圍著它們的永不停歇的大海,就像是一個回收站,吞納了每一個人的傷心事。在這里面,最有意思的是,在卡內鎮(zhèn)本地人口中很不祥的卡內島,一直籠罩著某種神秘的氛圍,讀者被這個懸念所吸引,一直追溯到小說的結尾,卻仍語焉不詳,卻仍帶著神秘,沒有給出確切的說法。
在這個小說里,每個人的失意和隱痛是很重要的,那是這些人能夠匯聚到此,渴望洗心革面重獲新生的動力所在;可每個人具體的失意和隱痛,又是不那么重要的,無論有什么樣的過去,他們在此一律平等,他們在此都可以重新開始。也就是說,給小說里的人物的過去換一個設定,并不影響小說的講述,“失意”是小說的核心,而“為什么失意”則不是、則沒那么重要。也正是因為這樣,那不斷吹拂的海風、起伏的海浪、上漲的潮落下的汐,也就有了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寬厚與包容——我不管你們?yōu)榱耸裁词聛淼酱颂?,無論你們經歷過多么大的悲傷與痛苦,在這里,都可以放下。大海,以其巨大的胃,收走了所有傷心人的“失意”,安慰了每一顆血跡斑斑的心。小說的主人公,也因此變成了卡內鎮(zhèn)、卡內島或者說是這片包容萬物的大海,散發(fā)著慈祥的目光。
作為一篇小說處女作,《卡內島事件》的毛病也是顯而易見的,初寫者的文筆生澀、某些情節(jié)的生硬無章、部分敘述的冗長等等,都是值得注意和警惕的。但我和《廣州文藝》,都對陳三九這樣帶有某種異質性、新鮮感的表達,抱有足夠的耐心與期待,因為他已經在這個小說里,展現了對小說的獨特理解,那就是:小說并非僅僅是基于細節(jié)的寫實,亦可以在某種理念下進行思考與推演。我們期待看到,陳三九今后的創(chuàng)作,也像足夠寬闊的大海,收走讀者所有的失意,并還之以寬廣無際的安慰。
責任編輯:楊?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