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風
在蘇北或魯南,他們都喜歡唱柳琴戲。
柳葉被模仿。一架琴,流淌出千轉百回,
在夜晚派送歡樂。
心情好時,你可以唱一唱,
寂寞難耐時,你也可以唱一唱。
戲臺上,那個唱戲人的影子
在傳說中出入。拉魂腔不斷拐彎,
動情處,會突然吊高嗓門。
入戲太深,月亮也會泛出渾圓的光。
風來疾,某個唱詞總是被手指緊緊按住,
音窗,發(fā)出咿咿呀呀古怪聲。
一曲終了,唱戲人卸下妝容。
撫摸琴面,弦也會意亂。鏡中事總是讓人流連。
柳葉繃緊刀鋒,咔嚓咔嚓幾聲,
許多節(jié)外生枝就被剪掉。
唱戲人活在舞臺,仿佛
柳琴活在柳琴戲中,他們沉于回憶中。
——那個舊戲臺如今已經(jīng)擱空很長時間了,
那個冤家,始終沒有再來。
一根蘆柴花就是一根白,
兩根蘆柴花就是兩根白。
一堆蘆柴花就是一堆白。
一堆白就是一場想哭的雪。一場大雪,
馬上要在秋天降臨。
拔根蘆柴花,大雪就粘滿我的手。
一堆蘆柴花在水上漂走,
運河一夜白了頭。
拔根蘆柴花,白頭的蘆柴花
多像你——那只會跳舞的白狐。
白狐白狐快逃呀,你這個被打散的小冤家。
民歌被傳唱,故事被修改。
在里下河,我和一根蘆柴花糾纏不休,
我被涂白,我也是一根蘆柴花。
從里下河回來,
我將一根蘆柴花插在了書桌上的花瓶。
燈光下,兩根蘆柴花相互凝視,
仿佛都急于說出內心的雪
——那個沒有被表達的部分。
把海水拿掉,只剩下鹽。
再把鹽拿掉,那方破舊不堪的鹽運司,
也只能剩下一只空皮囊了。
當我用手輕叩它的舊骨頭,
那么多大小船只,便從寂靜中緩緩駛出。
白花花的鹽開始出場,
水面閃著一片片粼光,灼熱感在增強,
像一個人的抵抗。
不遠處,有喊殺聲被關進音箱,
鹽,經(jīng)由鹽運司,從南方迅速調運北方。
戰(zhàn)事吃緊,鹽是另一種子彈,
它會日夜奔跑,
兩岸,一群人慌張地跟著跑。
仿古建筑顯得太老了,
那年冬天,我千里迢迢趕到山東拜訪它。
積雪太厚,仿佛已在它的身上
落滿幾個世紀的白。
早晨,搗衣人在水面不停地晃動,
一面古銅色鏡子,被搗成不規(guī)則的多邊形。
運河,開始傾斜。
咚咚咚……鼓聲密集,像對一個冤家的撒潑。
所有的怨念和氣力,淤積在
一根木杵的弧線中。
傍晚,搗衣聲仍然繼續(xù),
運河持續(xù)傾斜。落日有點把持不住,
紅著臉向左下方滑落。
——如果愛了你就大膽說一說,
如果愛得很疼,你就死命捶一捶胸。
在滄州,它是運河上游一段生銹的歷史
腹中有文字,吐出的是心經(jīng)。
風來了,必須讓它說話;
洪水來得急,必須讓它大聲說話。
許多潮汐,被它碾壓在身體下方。
運河邊,一個衣衫襤褸的人,
拼命捂住自己的胸口,
仿佛自己是多年前某個難民。
其實,它只是一塊有了年份的老鐵,
如果在它頭頂上敲打,它會回答。
它的卷發(fā)被打理出波濤的模樣,
背上的蓮花,正舉重若輕地怒放。
不能夸大其詞,否則
它會獅子大張口。只有把它無限縮小,
才有把它從滄州帶走的可能。
在淮安,一只仿制的鎮(zhèn)海吼玩具,
跟在我的身后搖擺著步伐,久了,
它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只寵物。
那么清瘦的背影,如果放在河水里,
就是一汪墨。如果風來了,
墨,會被水吃掉。
面前攤著本大書,他坐著不動,
仍舊孜孜不倦的模樣。他起身的時候,
書頁也跟隨著他嘩啦啦地響。
學生們張開耳朵,想打撈點什么。
此時是臨清的早晨,
我和先生之間只隔了一層霧。
立在運河畔,那一尊石頭做的大房子,
藏有許多謎。你說的那個謎,
謎底,至今無人揭曉。
那石頭也是瘦石,越瘦的東西,
往往越能藏住更多的秘密。
就像這三千年的運河水,瘦瘦的,彎彎的,
爬上大師的額頭,就是國學。
那水拍打著石器,一浪一浪地,
發(fā)出迷人的低音。
上午九時,紀念館大門被徐徐打開,
一架灰色的空樓梯在等我攀爬。
那空樓梯也是瘦而長的,
我知道的,那條瘦骨嶙峋的山路,
將用盡我一生的光陰。
幾排泥桌橫臥教室,
張著窗戶的大嘴就能滋溜溜喝上幾口西北風。
一下雨,就聽見臉盆滴答等雨的聲音,
孩子凍得直跺腳的聲音,
王小五說老師我怕的聲音……
某日,在邳州運河小學寬敞明亮的校史陳列室,
我一下子走進了鏡子的深處,
且越走越深,越走越遠,
越走越找不到回頭路。
我就這么樂此不疲地待在鏡子里面。
刮風了,我像一根失散的小草,
打滑在童年的拐角處。
我左右搖晃,我營養(yǎng)不良,
我手握鉛筆,像在拼命抓住一線光。
在運河小學,整個下午,課本上的時光都是靜的,
只有語文老師手中那被攪動的流水聲,
在反復撫慰著一顆少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