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山叫太平山。十月底,山上已經(jīng)頗具涼意,穿得穩(wěn)厚外套了。正是連綿的秋雨季節(jié),從小學(xué)操場上遠眺,蜿蜒曲折的群山被蒙蒙雨霧籠罩,秋風(fēng)裹挾著寒意從山谷襲來,吹得小學(xué)走廊上的銅鐘叮當(dāng)作響,吹得人透心涼。小學(xué)地勢很高,建在山頂。山頂難得有塊平地,有幾個足球場大,叫太平頂。這一帶都是山區(qū),地形崎嶇,難得見到一塊平地。農(nóng)民只得在斜坡上開墾耕地,種些紅薯包谷土豆等農(nóng)作物。坡度很大,一鋤頭下去,土塊連帶紅薯,骨碌碌都滾下懸崖,隔半晌才傳來回聲,叫人心驚肉跳。
要不是這次愛心捐贈活動,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鬼地方和他們八桿子打不著。才住一晚,張盟就受不了了。抱怨山上信號很差,一個電話斷斷續(xù)續(xù)能打上半個鐘頭。也沒啥娛樂活動,天一黑,只能貓在房間,外面漆黑一團,靜得有些可怕。
按照日程安排,他們還得住上一宿。
天色尚早,四點半,離晚飯還有會兒工夫。老司城從籃球場走過來,嘴里嚼著檳榔,叼著煙,雙手插在褲兜里。張盟說,早曉得山上那么冷,就應(yīng)該帶件羽絨服。老司城說,可不是嘛,昨夜我被凍醒好幾次,天亮被窩都還是涼的。張盟問,韋一立那鬼跑哪去了?老司城扭頭望了望,說,誰曉得呢,剛才還看見的。兩人都望向遠處山谷,那邊雨水更密,山脊線在霧雨中若影若現(xiàn),像茫茫大海中鯨魚的脊背。
張盟嘆口氣說,這鬼地方,啥活動都沒有,為何不在此建座廟,這兒太適合出家了。老司城瞥了他一眼,臉上帶著壞笑,這就開始懷念燈紅酒綠的日子了?張盟說,別給我裝,你不懷念?留你在這待一個星期試試?
老司城說,有什么不敢,你給老子一萬,保證圓滿完成使命。張盟斜睨了他一眼,說,我可不敢讓你在這待一個星期,你小子八成是看上剛才那小妹子了。老司城將檳榔渣吐出,說,你莫亂講,人家還是根嫩苗,我不是韋一立,我可是有底線的人。張盟“呸”了聲說,你有底線?你怕是只有底褲哦。
韋一立提著褲腰從學(xué)校廁所出來了。待他走近,老司城才說,原來你去吃晚飯了啊。韋一立捶了他一拳,說,我在給你們做飯呢,就你這肚量,我這一泡還不夠你吃的。張盟說,別鬧了,別鬧了,好無聊,斗地主不?我想起來,車上還有副新?lián)淇恕?/p>
張盟關(guān)上后備箱,手上提了個塑料袋,里面裝著餅干、檳榔和一副撲克牌,三人回到宿舍,用課桌拼了張牌桌。桌面污跡斑斑,散發(fā)著一股方便面調(diào)料的氣味。正準(zhǔn)備找餐巾紙擦拭,一時都沒有。張盟問韋一立,剛才上廁所你用手指擦的屁股?話沒落音,挨了韋一立一拳頭。
墻上貼著一幅世界地圖,仨人目光最后都落到那。老司城向前,一把扯下來。地圖還很新,像剛貼上沒多久,鋪作桌布正合適。三人將門窗關(guān)緊,不讓山風(fēng)透進來。張盟坐床沿,韋一立和老司城各掇條小板凳坐了。
新?lián)淇伺剖指泻芎?,光滑,堅韌,帶著新牌的味道。洗好牌,張盟說,打多少呢?老司城說,五十?韋一立說,五十,你丫好歹也是個老板,好意思不?老司城白了他一眼,說,怎么不好意思?就你這牌技,你到時輸了可別哭喪著臉。
張盟一錘定音,行了,就一百吧,好計數(shù)。沒人再反對,都默認(rèn)了。
輪流抓牌。老司城說,曉得今晚吃什么?韋一立說,下午去廚房打了個轉(zhuǎn)身,聽說晚上烤全羊。張盟說烤全羊可要點時間。老司城說,在烤了嗎?韋一立說,烤個屁,羊都還在老鄉(xiāng)家,沒牽來呢。張盟說,你就餓了?老司城說,我剛體檢,三高,醫(yī)生建議我晚上盡量少吃。老司城是個大胖子,五短身材,肚皮能蕩起幾層漣漪。韋一立說,那說好,晚上烤羊,你別動嘴。老司城翻了個大白眼,說,烤全羊要選綿羊,本地羊,膻味重。韋一立說,你管它膻味重不重,晚上你別動筷子就行。
老司城抓完最后一張牌,沖韋一立吼,廢話那么多,你的地主,到底要不要?韋一立略猶豫了一下。他的牌談不上好。一個小鬼,倆2,一條龍缺只5,只能賭一把底牌的運氣。韋一立說,他娘的,怎么不要,第一盤,老子肯定要的。
三張底牌翻開,沒有5,倒是有對7,一只A。韋一立一聲長嘆,嘴里喋喋不休,點燃一根煙。
張盟牌不錯,眉飛色舞說,嘆什么氣咯,反正無聊,扯點卵談噻。韋一立說,要我說,今天那個妹子絕對是朵花,只可惜還沒長開。張盟說,我就知道你好這口。你個王八蛋。韋一立反唇相譏,你故事難道還少?老司城說,你們別光斗嘴,不是要扯卵談嘛,每人講一段唄。張盟說,要講韋一立先講,他故事最精彩。老司城打出一張J,壓倒韋一立的8。老司城也說,韋一立先講。
韋一立拗不過,說,講就講嘛,反正沒卵事。前幾天晚上,大概十一點鐘左右,我開著那輛破標(biāo)致去河西辦點事,煙正好抽完,就把車停路邊,去美宜佳買包煙。出來發(fā)現(xiàn)車鑰匙失靈了,怎么按都沒反應(yīng)。我他媽的頭都大了。買煙前后還沒兩分鐘的工夫,鑰匙就失靈了,你們說詭異不?
張盟笑說,大晚上的,出去辦什么事?鑰匙沒電池了?
韋一立說,我當(dāng)時也是這么想。鑰匙失靈,不就是電池沒電了嘛。我還掏出手機百度了,網(wǎng)上很多人都有我類似的經(jīng)歷。老司城插嘴,你那破標(biāo)致也該換換了,和你韋總的身份有點違和哈。韋一立白了他一眼,說,百度完后,我想起,當(dāng)時買車的時候留了4S 店銷售的電話。雖然這么多年從沒聯(lián)系,但我依然記得她的名字。是個性格很溫柔開朗的小姑娘,名字也好記,叫周茉莉。電話很快撥通,我當(dāng)時有點兒急,就把剛才的情況一通連珠炮般描述,我他媽話還沒說完呢,就被掐斷了,你猜怎么著。
張盟打出一張2,笑吟吟地說,怎么了?韋一立說,竟然是個男人接的,男人氣喘吁吁的,像在忙什么活,我問周茉莉呢?男人說,周茉莉是哪個?我說,那你又是哪個?男人沒好氣地說,我是你爹!把我氣得!我狠狠踹了車門兩腳。我他媽第二腳還沒收回呢,突然被人從背后給踹倒在地。
老司城和張盟都抬眼說,咋啦?韋一立說,我正在氣頭上,還冷不丁被人踹了一腳,滿肚子都是火,爬起來正想干回去,看到一張怒氣沖沖的臉,那人眼睛像兩粒紅炭似的,瞪著我說,你他媽的有病是吧,好好的踢我車干嗎?我說我他媽的踢的是我的車你管得著嗎?他更生氣了,說,你眼瞎是吧,你睜眼好好瞧瞧,這是你的車嗎?我這時才反應(yīng)過來,跑到車頭看了眼車牌,傻眼了。
不是你的車?張盟笑出聲。韋一立扔掉手中牌,認(rèn)輸,搖搖頭說,這他媽真不能怪我,你說哪有那么巧的事,我剛進美佳宜,我那輛破標(biāo)致后面就停進一輛貨拉拉,小貨車將我的車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的車在小貨車前頭,他的在小貨車后頭,他的車年款、顏色都和我的一模一樣。我他媽真是想都沒想,徑直就走到它跟前來了。老司城也笑了,說,這一腳踹得好,讓你長個記性,大晚上的別一個人出去“辦事”。張盟說,都說車是男人第二個老婆,你連自己老婆都不認(rèn)得,活該被人踹。
老司城往嘴里丟了只檳榔,腮幫子一鼓一鼓的,說,這也怪不得韋總嘛,大晚上的,視力又不好,難免有看走眼的時候嘛。
一局結(jié)束,張盟洗牌。張盟說,老司城也講一個嘛。老司城這把手氣不錯,開頭就摸了張大王,不免有些得意,點了根煙,說,一年多前的事了,去海南過冬,老婆孩子都還沒放假,我一個人先去的。后來老家疫情爆發(fā)了,他們出不去,我也回不來,便獨自滯留海南了。
張盟說,老婆不在,沒人監(jiān)管,倒便宜你了。
老司城嘿嘿笑,起先我也這么想,但疫情期間,不敢亂來啊,到處都很冷清,待幾天就憋得慌。韋一立插嘴,是哪憋得慌,上面還是下面?要講清楚嘛。老司城說,你丫就給我閉嘴吧,海南你可比我了解得多了。那些天我每天開車到處亂逛,也沒啥收獲,都是成雙結(jié)對的,沒我卵事。
張盟說,你還想有什么收獲咯?老司城沒搭理他,接著說,正閑著沒事可干,有天夜里,突然有個美女加我微信。我一看頭像,嘿,長得還不賴嘛,便通過了。韋一立說,騙子?老司城說,你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什么騙子,美女!問我在哪,我說在海南呢。她說這么巧,她明天就到海南。話匣子一開,我們聊了一宿,聊得很投緣,方方面面都聊透了。最后她說,明晚的航班,讓我機場接她。
張盟說,還真有這樣的好事?天上掉餡餅吧?老司城說,可不是嗎,起先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但人家一沒開口向我借錢,二沒求我辦事,我沒啥損失的,大不了犧牲下色相嘛!韋一立笑得大聲咳嗽,說,就你還犧牲色相?人家倒貼還差不多。
老司城說,第二天,她果然把航班號和手機號發(fā)我了。我還是覺得懸,撥了電話過去,她說正在登機呢,一會兒海南見。韋一立說,你當(dāng)真去接機了?老司城說,為什么不去?大不了當(dāng)出去兜圈風(fēng),反正在家憋得慌,離機場又不遠。果不其然,剛進停車場,她的電話就來了。她說她已經(jīng)降落,問我在哪。我告訴她車牌號,約好在停車場見。
張盟打出一張牌,說,當(dāng)真的???老司城瞪了他一眼,你以為我在撒謊啊?女人三十來歲,長發(fā),戴頂鴨舌帽,墨鏡,口罩,全身上下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行李倒不多,一個小挎包,一只20 寸的小行李箱。我剛把行李放后備箱安頓好,她已經(jīng)上了車。坐后座,依然全副武裝。兄弟們,我當(dāng)時感覺這一切很夢幻,像做夢似的。想想就刺激,昨晚還是陌生人,此刻人已經(jīng)在我車上了。我問她訂酒店沒有,她說還沒有。我說,愿不愿意上我家?她說方便就去。我說倒沒什么不方便的,反正我一個人住。
她不怎么說話,我說什么,她都說好,沒問題,OK。我說,你不怕我是壞人嗎?她冷笑了一聲說,是嗎?她越這樣,我越感覺哪兒有點怪。后來又想,老子的主場,還怕一介女流之輩?韋一立插嘴,不會是女鬼吧?老司城說,我倒不怕女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張盟說,他不怕女鬼,只怕勞榮枝。
老司城打出一張J,你們都給我閉嘴吧,她就那么一言不發(fā)地跟我回了家。門一關(guān),我心想這是老子家,勞榮枝也拿我沒轍。我剝筍殼似的,三兩下就給她剝了個干凈。還真別說,燈下看,一條春筍似的,白白凈凈。張盟打出一張牌,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說,到底長得怎么樣嘛?
韋一立說,他那會兒早已饑不擇食了,給他一頭母豬,估計也能飛上天。老司城說,我看你們純粹嫉妒。長得嘛,七八分沒得跑。完事后,我靠著床頭抽煙,她側(cè)著身子,背對著我,許久不說話。氛圍就有點尷尬。我搜腸刮肚,正準(zhǔn)備說點什么,突然感覺她在抽泣,扭頭一看,可不是嘛,真的在哭。
張盟打出一張2,壓死老司城的A,說,你丫霸王硬上弓?老司城搖搖頭,說,你當(dāng)我傻?。课乙布{悶,說,剛才還好好的,怎么回事?她這時緩緩轉(zhuǎn)過身,盯著我,一句話不說。她眼睛通紅,臉頰還殘留著淚痕。盯了我足有半分鐘,盯得我心里直發(fā)毛,我感覺五臟六腑都給她看透了。怎么描述她的眼神呢?透著一股子失落、沮喪、憤懣和悲傷。我說,怎么回事?。克挠恼f了一句,張健,你真把我忘了?我的腦袋“嗡”的一聲響。我說,你咋曉得我名字,你是誰啊?
張盟和韋一立都停止打牌,齊齊抬起頭,望著他說,你們認(rèn)識?老司城說,我當(dāng)時比你們還納悶。我并不認(rèn)識她。她見我疑惑的眼神,仿佛察覺到了什么,說,你是健忘還是缺良心?我說,我們認(rèn)識嗎?她搖了搖頭,凄然一笑說,你還記得“荷花文學(xué)社”嗎?她一說到這個,我拍了下腦門,立馬就想起是誰來了。我年輕時不是喜歡文學(xué)嘛,大學(xué)時還是文學(xué)社的社長呢。
韋一立“嘖嘖嘖”感嘆,說真看不出來啊,一年摸書的次數(shù)還沒摸女人的胸多,沒想到當(dāng)年還是文學(xué)社社長。
老司城說,老子沒發(fā)福前,也是玉樹臨風(fēng)、風(fēng)流倜儻,人稱南門郁達夫,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好多妹子給我寫過情書的。
張盟說,舊愛找上門來了?老司城打出一張牌,停頓了下說,這個比較復(fù)雜,她不是我們學(xué)校的,當(dāng)時也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我那會兒都快畢業(yè)了,她才大一,大概是我們文學(xué)社名聲在外,她某個周末慕名而來,就找到了我。臨近畢業(yè),宿舍其他幾位都去實習(xí)了,就我一個人在宿舍。當(dāng)時宿舍管理也不嚴(yán),男女生能相互串門,她暢通無阻地來到了我的宿舍。
張盟感嘆一聲,羊入虎口?。±纤境钦f,和你們發(fā)誓,當(dāng)時真沒這個沖動。
韋一立面露譏諷之色,說,我還不曉得你?老母豬都恨不得插一腿。
老司城說,當(dāng)時還年輕嘛,思想單純得很。她那會胖乎乎的,這還不要緊,主要是臉上的青春痘,白里透紅,晶晶亮亮,讓人不忍直視,摸上去還帶有刺感。
張盟插話,刺感?你摸了?老司城沒理睬他,說,大概因為這個原因,她總是有意無意地用頭發(fā)遮住臉部。四月份,到處都是玉蘭花香,天氣已經(jīng)回暖,她依然穿著灰色的厚外套,坐在床沿,也不怎么敢抬頭看我,說話細(xì)聲細(xì)氣,說幾句,臉上就泛起一圈紅暈。她越是扭扭捏捏,我越是局促不安。她若是大大方方坐在那,就聊聊文學(xué)和人生,那肯定不會有后來什么事。但她沒說幾句就臉紅得厲害,目光低垂,飽含羞澀,像頭等人垂憐的小鹿……何況那會兒天已經(jīng)快黑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男人嘛,哎。
張盟打出一條龍,宣告這一輪牌局結(jié)束。張盟說,不是我損你,你丫就是個人渣。人家臉紅是單純,你卻把人家小姑娘禍害了,后來翻臉不認(rèn)人了是吧?老司城說,真不是我有意,她那天比我還要主動。當(dāng)時但凡有一絲抗拒,我也不會繼續(xù)下去。雖然這么說有點不男人,但我沒有任何夸張。
韋一立點燃一根煙,等著張盟洗牌,似笑非笑說,你意思是人家故意勾引你哦?老司城說,那倒不至于,我的意思是,事情并非你們想的那樣。總之,后來我們就沒再見過面了。其間她曾經(jīng)聯(lián)系過我,也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我都找借口婉拒了。說心里話,那回的體驗感并不好。我一想到那張被青春痘蹂躪的臉,就失去和她再次相見的勇氣。我年輕時的照片你們見過的,清清瘦瘦的,和現(xiàn)在完全兩個模樣。收拾收拾,也是標(biāo)標(biāo)致致的帥小伙,要追個漂亮點的姑娘并不是什么難事。
張盟已經(jīng)洗好牌,也點了根煙,斜睨了老司城一眼,說,把人家禍害了,反過來還有理了?我也真服了你,睡了人家兩次,竟然沒認(rèn)出人來。后來這事怎么解決的呢?
老司城說,講出來有些狗血了,她哭哭啼啼講到半夜,說這么多年來,心里始終有我,放不下我,這回離了婚,過來散散心,想見見我。我后來回憶,幾年前某個夜晚,的確收到過一條陌生短信,說她正在五臺山,公司搞團建,喝了點酒,趁著酒勁還沒散,問我愿不愿意做她男友。我那會兒都結(jié)婚了,老婆正睡我旁邊,再說我也不知道她是誰,一看號碼歸屬地,南昌的,想了半天,我都沒去過江西,根本沒有什么南昌的朋友,想必有人喝醉發(fā)錯人了,我老婆你們又不是不曉得,天天查我手機,我索性把信息刪了。張盟說,她沒有說名字嗎?老司城說,沒有,說實話,她就是說了名字我也忘了,我到現(xiàn)在都不曉得她叫什么名字。
韋一立大聲感嘆,真是個人渣,人家第一次都給你了,竟然連人家名字都忘了。張盟說,后來呢?老司城說,還有個卵后來,老子都拖家?guī)Э诘?,總不至于為了她鬧得妻離子散吧?后來帶她在海南玩了幾天,又將她打發(fā)回去了。講真話,我真怕這類人,神經(jīng)兮兮的,那幾天她一直給我聊大學(xué)時期的生活,問我還愛不愛文學(xué),問我還喜不喜歡昆德拉、博爾赫斯,她不提這些名字,我全都忘光了。老子現(xiàn)在成天跟你們這些卵人廝混,哪有這個閑工夫看那些書?看了也看不懂,老子頭發(fā)禿那么多,一半都是博爾赫斯的功勞。她說除了我以外,她再也愛不起來任何人,哪怕是和她結(jié)婚的前夫,她都沒有過任何感覺。我真的是作孽呢,好不容易把她勸回去,臨走還哭哭啼啼,三十來歲的人了,哭起來讓人覺得尷尬極了。她一上飛機,我立馬就把微信、電話全拉黑了。
韋一立和張盟齊聲感嘆,人渣啊,人渣。老司城“呸”了一聲,說,我還不曉得你們兩個鬼,說人渣都是贊美你們。
韋一立說,張盟,該你了。張盟嘿嘿笑,將手中的牌合攏又掰開,說,我的故事沒你們精彩,我就不講了吧?老司城和韋一立齊聲反對,說我們都講了,你敢不講?!
張盟沉吟一下,清了清嗓子,說,好嘛,那就講一個。幾年前去北京出差,晚飯后,對方制片人拉了幾個人,非要盡地主之誼,拉我們?nèi)ト锿团莅伞H锿臀乙郧耙矝]少去,那地方喝酒有氛圍,加上那幾個人中,還有兩三個中戲的美女作陪,氣氛很好,喝得很嗨。領(lǐng)導(dǎo)年齡大,不能熬夜,坐了一會兒,十一點多就走了。我本也是想和領(lǐng)導(dǎo)一塊走的,因為還要張羅第二天早上的發(fā)布會,但制片人說什么也不肯讓我走,說你也走了,酒就沒法喝了。領(lǐng)導(dǎo)看那架勢,就說,小張,你就再坐會兒吧,悠著點兒。我酒量還湊合,你們也曉得,再說酒吧這種地方,我平常去得也多,很多工作不在酒吧談不成。我拍著胸脯說,領(lǐng)導(dǎo)您放心,早點回去休息吧,我絕不會耽誤第二天的工作!
領(lǐng)導(dǎo)走后,剩下的都是些年輕人,氛圍一下活躍多了。人頭馬、威士忌、白蘭地,喝得七葷八素的時候,又呼啦來了仨年輕姑娘。都是些剛?cè)肷鐣朐陬I(lǐng)導(dǎo)面前表現(xiàn)表現(xiàn)的黃毛丫頭,輪番向我敬酒。我再好的酒量也經(jīng)不起車輪戰(zhàn)啊。我只記得斷片前,已經(jīng)倒下兩三人了。制片人趴在桌上,吐了個底朝天,已經(jīng)人事不省。我還記得有個美女一直往我杯里倒紅牛。鬼知道那是紅牛還是洋酒。我想制片人都倒下了,我喝醉也不損威名。等我醒來,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你們猜我在哪?
韋一立壞笑,酒店大床,左右各躺著個大美女?張盟拿目光示意老司城。老司城沉吟不語,抓了兩手牌才說,怎么了?張盟說,老子是被太陽曬屁股曬醒的。我一睜眼,發(fā)現(xiàn)正躺在馬路牙子上,路過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我下意識去掏手機,才發(fā)現(xiàn)褲子沒了,只摸到光溜溜的大腿根。不僅褲子沒了,鞋子、襯衫、皮鞋也不見了。不知哪個缺德鬼,趁我醉酒,把我全身上下扒得只剩下條褲衩兒。我一下就蒙了。手表、手機、錢包這些值錢的東西被扒走倒也罷了,這王八蛋竟然將我襯衫、褲子和皮鞋也一塊扒走了。我又惱又氣。上午十點的發(fā)布會,那是我們單位的大事啊,我還是接待人,我那會兒本該西裝革履、笑容滿面,提前半小時站在酒店大堂門口恭候各位貴賓大駕光臨。誰能想到我那會兒還光著身子,全身只剩一條褲衩兒,站在北京車水馬龍的街頭天旋地轉(zhuǎn):我是誰?我在哪?昨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的腦袋一團漿糊,啥也想不起來了。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的電話被打爆了,全世界都在試圖聯(lián)系我。
韋一立已經(jīng)笑得發(fā)抖。老司城極力忍住笑,說,后來怎樣了?張盟說,我伸手?jǐn)r出租車,沒一輛敢停的。好不容易攔下一輛,好說歹說,出租車司機才相信我不是個精神病,將我拉回酒店。好在酒店不遠,沒耽誤太多時間。后來找同事借了身衣服,一路狂奔,好歹趕上了發(fā)布會。張盟拍了拍桌子,說,警告你們啊,不要和別人亂講,每次想起這事,我羞得只想找條地縫鉆進去。誰講出去誰是王八蛋。
兩人都笑得腸疼。都說好,絕對不說。
張盟手氣最好,贏了一沓紅票子。韋一立手氣最差。韋一立將牌擲在桌上,娘希匹的,今天的手氣太邪乎了。老司城說,誰讓你剛才去廁所的,那廁所臭氣熏天,你進去熏陶半天,手氣不臭才怪。
張盟抬腕看了下手表,六點了。天色陰沉,外邊一片沉寂。張盟說,老司城你的手機信號好,問問老蔣,羊烤得怎樣了嘛。韋一立說,哪有那么快哦,沒幾個鐘頭,搞不定的。
老司城起身,說正好出去撒泡尿。門一開,寒風(fēng)如利刃一般透入,都喊冷。天色漸晚,雨依然在下,外邊一片灰蒙。韋一立說,剛才講的是真的?張盟說,老子什么時候騙過你?韋一立忍不住又笑。
老司城上完廁所回來,說,烤個屁哦,羊都跑了。跑了?老司城說,羊套了韁繩的,竟然跑了,幾個人都沒追上。張盟說,沒追上?老司城說,鬼曉得,說正滿山找,要我說,都是群廢物,幾個大活人都沒跑過一只羊。韋一立笑,說,羊也不傻,死到臨頭,還不跑就沒機會了。
張盟起身,在塑料袋里找了些餅干,扔在桌上。說,繼續(xù)吧,外邊冷得很,還不曉得幾時能吃上羊肉,先墊下吧。老司城餓了,吃了幾塊,咯吱咯吱,餅干渣紛紛落在地圖上。韋一立面帶譏笑,說,都餓成這樣了?老司城說,我娘說的,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張盟也吃了一塊。張盟說,我高中長個子那會兒,一頓能吃一斤米。老司城說,一斤算個卵,我那會兩斤才勉強填飽肚子。
韋一立說,要說飯量,你們都是渣渣。我聽我爹講,我們村先前有個大力士,一頓飯能吃一斗米。一斗米?吹什么牛!韋一立說,我也不信,但我爹信。我爹說,有一天大力士惹了麻煩,官府來緝拿他。一群兵牯子,拿著武器、繩索,大力士披蓑衣、戴斗笠,趕著頭大水牛,正在梯田犁田。兵牯子說,你是某某某?大力士點點頭,正是鄙人。兵牯子說,你犯了某某事,趕緊跟我們走一趟。大力士也沒反抗,說要得,等我犁完上面那丘田,就跟你們走呵。大力士走到水牛跟前,俯身一抱,牛就動彈不得,大力士大喝一聲,起!一頭千百斤重的水牛,竟被他一把抱起,像抱個麻袋似的,輕輕往梯田一送,水牛就上了一層梯田。還沒等牛反應(yīng)過來,那群兵牯子面面相覷,我的娘,這天生神力,哪個還敢動他一根汗毛?打擾了,打擾了,告辭,告辭,紛紛作鳥獸散了。
老司城說,這和魯智深倒拔垂楊柳有得一比。張盟一邊洗牌,一邊說,古代人力氣是大些,冷兵器時代,要沒點力氣,怎么掄得動幾十斤重的兵器?老司城說,我小時候做夢都在練輕功。那會兒到處都是武校,習(xí)武成風(fēng),光我們老家,屁大點的地方,就開了五家武校。一到周末,各個武校約架,學(xué)員們騎著自行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干群架。都是些卵毛都沒長齊的毛頭小子。張盟說,這個我也有印象,我們那邊也是這種風(fēng)氣。打贏了,哼著黃家駒的歌,叼著白沙煙,一副鳥爆的樣兒,都不正眼看人。
老司城說,我初中是在我們鎮(zhèn)中上的,按理教學(xué)質(zhì)量,是全鎮(zhèn)最好的,但也一個鳥樣。我上初一那會兒,我們班就聚齊了“八大金剛”,個頭還沒講臺高,就敢跟老師叫板,課堂上睡覺、看閑書、講小話,那都不是事,但凡老師說他們幾句,就朝老師扔粉筆頭,我們數(shù)學(xué)老師是個快要退休的老太太,頭發(fā)花白,被他們在課堂上氣哭好幾回,現(xiàn)在想想,造孽??!
張盟打出一個王炸,雙臂高舉,宣布又贏了一局。下午他的手氣一直很旺,贏了五千多了。韋一立說,張總看來最近情場失意嘛。張盟沒理他,對老司城說,你們學(xué)校的校長也太差勁了吧?換我們校長—他姓王,長得像尊托塔天王,人稱閻王爺—遇到這樣的調(diào)皮鬼,幾腳下來,早踢得他滿地喊娘了。
老司城說,那你是小看“八大金剛”了,這幾人誰沒挨過幾頓暴揍?要是打能管用,父母老師就不用操心了。有人被他爹用麻繩吊在房梁上,用皮帶抽了個半死,衣服都抽成爛條,他硬是一聲不吭,不肯向他爹求半句的饒。他爹被他氣得要吐血。
韋一立笑,說,真是條漢子啊。老司城說,還有一回,校長鐵了心,決心治治他們,將他們八人押上主席臺集體亮相,命令他們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檢討。八個人嬉皮笑臉地站在講臺上,每人手里都拿著一份寫好的檢討書。校長訓(xùn)完話,接下來正準(zhǔn)備讓他們輪流檢討,不知是提前商量好還是臨時起意,他們中有人一個魚躍沖頂,將校長頂翻在地,然后從主席臺跳下,其他人紛紛效仿,四散而逃。眾目睽睽啊,當(dāng)著一兩千人的面,當(dāng)時我們都看傻眼了,“八大金剛”一時成為我們心目中的英雄,吸引了眾多崇拜者。
韋一立又輸了一局,說,今天的手氣真見鬼了,我他媽好像還沒怎么贏過。我來洗牌。韋一立“嘩啦嘩啦”洗了幾道,雙手合攏,哈了口氣。張盟笑,說你哈氣也沒用,就你這張臭嘴,還能哈出香氣來?韋一立說,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你別得意太早。我這局就不信邪了。不知道是他洗了牌還是別的緣故,這一局他的手氣的確好了不少,抓了一只大王、三只2,還有一條龍。韋一立眉頭一挑,向張盟叫板,這局你還當(dāng)?shù)刂??張盟嘴角上揚,說,我曉得你牌好,讓給你就是!韋一立坐莊,三張底牌卻來得不湊巧,全是雜牌。韋一立說,呵,我還要你讓?
張盟問,“八大金剛”開除了沒有?老司城說,開除個屁,九年制義務(wù)教育,你又不是不曉得。韋一立說,老師碰到這樣的刺頭,也確實頭疼。老司城說,檢討事件后,八大金剛更加威風(fēng)了,在小鎮(zhèn)走路都是橫著走,人車都要給他們讓行。誰都拿他們沒轍。他們還有更宏偉的目標(biāo)呢。
張盟說,什么宏偉目標(biāo)?老司城打出一張K,往嘴里塞了塊餅干,含糊不清地說道,他們籌集資金,想去更大的地方見見世面。那時都窮,我一個星期的伙食費才十塊,根本余不下錢。他們就想辦法,每天堵在校門口,每個進出的學(xué)生都被他們勒索過。三角五毛一塊都要,不給就打。勒索了大概半個月左右,湊齊了三百六十塊錢。這筆錢當(dāng)時在我們眼里可是一筆巨款??!厚厚的一沓票子。當(dāng)時從鎮(zhèn)上坐中巴車到縣城,一百多公里,才收七塊錢。他們覺得小鎮(zhèn)已經(jīng)容不下他們這八大金剛了,決定去縣城見見世面。消息很快傳開,家長和老師都急得不行,趕緊去縣城尋人。尋了一天,一點音訊都沒有??h城可不比小鎮(zhèn),要大出很多。網(wǎng)吧、溜冰場、桌球室都找遍了,一個鬼影都沒看見,都不曉得這些家伙鉆哪去了。直到第三天清早,有人終于在街上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身影。
八個人全在一塊,個個鼻青臉腫、衣衫不整、垂頭喪氣的,一番追問才曉得,原來夜里在溜冰場,被縣里一伙更大的混混盯上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何況那邊都是高中生,個頭力氣都占優(yōu),將他們八個堵在角落里,一言不合,一頓暴揍,打得喊爹喊娘的。八大金剛哪見過這種場面,平時都是他們揍人,哪有挨揍的份?縣里的小混混才不管這些,誰嘴硬,誰挨的揍最重,一頓狠揍,打得他們跪地求饒。這一頓架,把八大金剛的氣勢徹底壓下去了。所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八人作鳥獸散,誰也沒好意思再聚首,“八大金剛”從此變成了江湖傳說。
韋一立連贏兩局,喜笑顏開,點燃一根煙,說,繼續(xù)繼續(xù),電影里說得好,出來混,遲早要還的。張盟說,要我說,學(xué)校老師還得感激縣里的那群混混。老司城說,可不是嗎,不僅是老師,八大金剛同樣得感激,這一頓揍沒白挨,倒是讓他們及時懸崖勒馬、改邪歸正了。后來這八人學(xué)習(xí)成績都還不賴,有幾個還考上了本科,聽說畢業(yè)后混得都還不錯,有人搞工程,身價都快上億了。韋一立笑,說這叫不打不成器。
七點多鐘,饑餓感襲來,都去伸手抓餅干充饑。韋一立說,老司城你再打個電話問問羊找回來沒有。
天徹底黑了下來,外邊風(fēng)雨交加,雨沙沙落下,遠處雷聲轟隆響起。張盟沉默,目光望向漆黑的窗外,眼神有些漂浮。老司城出去后,他聽韋一立和他小聲說話,仿佛叮囑,剛才都是扯卵談,千萬別當(dāng)真,就當(dāng)段子聽聽哈。張盟收回目光,朝他心照不宣一笑,說,我也是,都是扯談嘛。
一只螞蟻爬上地圖。兩只螞蟻爬上地圖。三只螞蟻爬上地圖。起先誰也沒發(fā)覺,直到越來越多螞蟻爬上地圖,才覺得驚奇。都搞不懂,大冷天哪來的螞蟻?餅干渣大多落在地圖的北上方,那兒的螞蟻聚集最為密集。螞蟻們在地圖上激動地碰著頭,仿佛那遼闊的疆域到處金黃誘人,如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很快有螞蟻跑回去搬援兵,引來更多的螞蟻。
兩人默然抽著煙,盯著這群在地圖上瘋狂忙碌的小黑點。最先是兩只個頭較小的螞蟻,抬著一團餅干屑,往西伯利亞方向一路西遷。又有一只背著餅干屑往波蘭挺進。更多的螞蟻爬了上來,在地圖上漫無目的地漫游:敖德薩、海參崴、烏蘭巴托、新西伯利亞、伊爾庫茨克……張盟的注意力逐漸被蟻群中一只個頭最為強壯的螞蟻吸引,它拖著體積大其數(shù)倍的餅干渣,從莫斯科出發(fā),一路途徑波羅利斯克、卡盧加、布良斯克、戈梅利,經(jīng)短暫停歇,又鉚足勁,往西南處去;它看上去斗志昂揚、不可戰(zhàn)勝,發(fā)誓要將勝利的果實背回蟻巢。閑極無聊中,張盟將那只螞蟻輕輕捏起,空中頓時飄落一陣黑色的齏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