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楠 王使臻
誡子書的歷史發(fā)展及文獻記載
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里,十分重視道德倫理的教化。在家庭生活中,父母居于權威地位,在尊卑有序的格局下,對于子女的訓誡、教化的行為,統(tǒng)稱為家訓。這種家訓,雖表現(xiàn)的方式多種多樣,但核心是倫理道德上的各種規(guī)范與教導,父母期望子女能夠在日常社會生活中遵從這些訓誡。日本學者守屋美都雄考察了我國古代家訓的內容,將家誡、誡子書、遺言、遺令、與子書、與子侄書、遺疏、遺命、幼訓等內容都包含進“家訓”的概念里,認為“如果我們不是僅拘泥于‘家訓’兩字,并且也不要過于在乎是否采取了著述的形式,如果我們把在訓誡子孫這一目的下所說、所寫的一切內容都包含在‘家訓’概念中的話,那么家訓的源流就應該追溯到更早的時代,流傳至今的具有家訓意義的語言或讀物數(shù)量也就會稍稍增加一些”(守屋美都雄:《中國古代的家族與國家》,錢杭、楊曉芬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東晉以后,有蜀郡太守黃容,作《家訓》以訓誡子孫,《家訓》一類誡子孫的系統(tǒng)著述開始形成,直到集大成者的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的出現(xiàn),它被稱為我國“家訓之祖”。
父母對子女的家訓中,有一種形式,用書信體的形式寫成,在古代被稱為“誡子書”。誡,即勸誡之義?!稘h語大字典》等字典對“誡”字的釋義:用作動詞時是“警告,勸人警惕”之義,后演變成名詞,成為古代一種文體的專有名稱。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此文體名稱有所演變,如在漢代稱“誡”“敕”“教”;在唐宋時期,因“敕”“教”已經(jīng)成為專用公文文體的名稱,時人就根據(jù)這種文體所具有的耐心勸誡的特征而稱其為“委曲”,成為唐宋時期一類非常獨特的書信文體。
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隨著文體種類的逐漸增多,劉勰在《文心雕龍·詔策》中舉“漢高祖之敕太子,東方朔之戒子……及馬援以下,各貽家戒”[周振甫:《〈文心雕龍〉譯注》(修訂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的例子,來說明漢代時父母給子女的這一類以委婉叮嚀、勸誡為主的誡子書(也稱為家戒)的盛行。誡子書一類的“家戒”雖然在兩漢盛行,但是大多數(shù)沒有保留下來完整的文體格式,僅僅是摘錄主要內容而省略格式。如西漢東方朔的《誡子》、劉向的《誡子歆書》、陳咸的《誡子孫》;東漢樊宏的《誡子》、馬援的《誡兄子嚴、敦書》、鄭玄的《誡子書》等;三國時期有王、王昶、王肅、殷褒的《家戒》,而為世人所熟知的是諸葛亮的《誡子書》。兩晉及以后有羊祜、杜預、陶淵明的誡子書,雷次宗誡子侄書,楊椿的誡子孫書,等等,大多數(shù)是知名人士,文獻記載明顯增多。從以上兩漢以來有關誡子書的文獻記載,我們也看到:誡子書有固定的程式,直呼子女名字,句首多用自上往下的“告”“敕”“報”等告語動詞,如劉向《誡子歆書》的格式是“告歆:某事”。誡子書所勸誡的內容多與道德修身、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有關。如馬援《誡兄子嚴、敦書》的內容主要是勸誡侄子馬嚴、馬敦不可“好論議人長短,妄是非正法”(范曄:《后漢書·馬援傳》,中華書局,1964年)。諸葛亮的誡子書以勸誡明志修身和沉靜廣學為主。
唐宋時期的誡子書,無論是文體格式,還是勸誡的內容,仍然沿襲了自漢代以來的特點。在適應社會環(huán)境的新的變化上,文體格式和勸誡內容繼續(xù)發(fā)展,最主要的變化是在文體名稱和文體格式上,適用的范圍也突破了父母與子女之間的家庭血緣關系,而向長官與僚屬之間的私人依附性關系發(fā)展,甚至寺院僧人與弟子之間也適用。兩漢魏晉南北朝稱誡子書,至唐則始稱“委曲”,并在文體格式上突出“委曲”兩字,但其本質上淵源自誡子書。
就目前所見文獻來看,《資治通鑒》和《文獻通考》中記錄唐宋時期有“委曲”這種書信文體的存在。大約在9世紀初葉,唐人文集中明確記載了“委曲”體書信。傳世的《柳宗元集》卷35有《謝襄陽李夷簡尚書委曲撫問啟》,提到“當州司馬李幼清傳示尚書委曲,特賜記憶,過蒙存問”,另有學者在《文苑英華》《全唐文》等文集、類書中也檢索出數(shù)條與“委曲”文書有關系的材料,時間也大多是在9世紀之后。(樊文禮、史秀蓮:《唐代書牘文“委曲”研究》,《中國典籍與文化》2009年第2期)但這些文集中的“委曲”有的是動詞,是“委婉誨諭”之意;有的是名詞,是“詳細的底細的含義”,并不都是專指“委曲”體書信。而且唐人文集、類書里都沒有全錄或摘錄“委曲”的內容,不清楚哪些屬公文,哪些屬私人書札,也不清楚它們究竟承擔了哪些功能。另外,段成式《酉陽雜俎·金剛經(jīng)鳩異》、黃伯思《東觀余論》、沈括《夢溪筆談》等唐宋人筆記小說中,也記載有“委曲”體書信,其中的一件是晚唐光啟年間平盧節(jié)度使王敬武給其兒子王師范的“委曲”體書信的宋代遺存。
相比較于傳世文獻里的記錄語焉不詳,傳世文物里的“委曲”體書信材料則較為具體而豐富,保存了“委曲”體書信的一些細節(jié)信息。傳世文物包括傳世的“法書”一類記錄書法、美術作品藝術鑒賞概況的文獻,也包括流傳至今保存下來的文物實物和出土文物。如南宋岳珂《寶真齋法書贊》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八·藝術類一·書畫之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中曾論及唐代的“委曲”體書信:
唐世縉紳家以上達下,其制相承,名之曰委曲,蓋今之批示也。迄于國初,猶多用之。史傳所書,如高駢輩類,不止一見。此帖蓋當時授其家隸者。唐世士大夫委曲之達下者多矣,而此獨存。
岳珂的論述說明,唐代的“委曲”體書信,在宋初仍然延續(xù)了下來。在傳世保存下來的宋人書札文物中,正好有一件司馬光親筆寫給其侄子的“委曲”文書——《寧州帖》完完整整地被保存了下來,可證岳珂所論不虛。司馬光還修撰有《司馬氏書儀》一書,書中纂集了宋代士大夫家族之間書疏往來時應該遵循的書札禮儀和格式,其中就專門記載了“委曲”體書信的適用范圍及格式,可以結合傳世文物司馬光《寧州帖》來對看?!堵汗募肪矶胖幸灿幸粭l北宋邊州主官以“委曲”體書信報蕃部首領之子的材料。這一類材料在北宋人文集里可能會越來越多地被發(fā)現(xiàn)和找到。
“禮失而求諸野”,在中國傳世典籍和現(xiàn)存文物里記載較少或較簡略的“委曲”體書信材料,卻在中國周邊的日本、朝鮮等國家中保存得較多,也較為詳細。
在唐代,來自日本、朝鮮等國的留學生、使團、僧人等文化交流使者,往往出于仰慕大唐文化的目的,而將唐朝的典籍、文書等文化產(chǎn)品搜集、傳抄之后帶回本國,因此在日本和朝鮮等國內保存的漢文文獻里也有一些“委曲”體書信的材料,甚至比中國傳世文獻里的材料更多地保留了唐代時期的原貌。如9世紀初期,日本留學僧空海和尚(774—835)回到日本之后撰寫的《高野雜筆集》中收錄有一件唐明州人徐公寫給其侄子胡婆的“委曲”體書信。日本現(xiàn)存?zhèn)魇牢墨I中所存“委曲”體書信材料,還見于日本僧人圓仁所著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該行記是圓仁在唐大中年間到唐朝巡禮名寺、求取佛法的日記體記錄,是日本傳世的記錄唐代史料較多的原始文獻,歷來被研究者所重視。圓仁日記中所錄“委曲”體書信材料,或是節(jié)錄內容,或是文書專稱,可惜都沒有像《高野雜筆集》一樣完整地抄錄“委曲”體書信的格式。
唐僖宗時期新羅文人崔致遠在唐代進士及第之后歷任唐代淮南節(jié)度使幕府,回國后他所自編的詩文別集《桂苑筆耕集》是韓國現(xiàn)存最古老、最完整的漢文典籍之一。該文集中收錄了崔致遠在淮南節(jié)度使高駢幕府內任職期間所作的公私文書和詩文,保存了許多我國正史失載的原始材料,是研究唐代歷史的第一手資料。文集中保存的“委曲”體書信多達二十首,數(shù)量上遠遠超出了我國傳世文獻和文物中的“委曲”文書材料,內容豐富,是重新認識唐代“委曲”體書信的重要史料,可惜這二十首全是以淮南節(jié)度使高駢的名義寫給其下屬的,沒有一件是誡子書。(梁太濟:《“別紙”“委曲”及其它——〈桂苑筆耕集〉部分文體淺說》,《唐宋歷史文獻研究叢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
除《桂苑筆耕集》之外,五代南唐僧人應之于南唐元宗時期編纂的《五杉練若新學備用》(簡稱《五衫集》)也曾經(jīng)傳入到朝鮮半島,作為佛學史料而流傳于世。在《五衫集·僧俗五服圖》之后,專門記載有一些寫作書信時的參考樣式,如祭文式樣、慰書式樣以及諸雜書狀式樣等,其中明確記錄有《和尚委曲樣》《父母委曲樣》等“委曲”體書信的范文。(王三慶:《中國佛教古佚書〈五杉練若新學備用〉研究》,新文豐出版公司,2018年)與《五衫集》類似的,還有《高麗大覺國師文集·集外集》中的一條“委曲”體書信材料,在《集外集》卷三“大宋沙門凈源書之第五首”題為“凈源遺書、委曲寄高麗法子僧統(tǒng)”(黃純艷點校:《高麗大覺國師文集》,甘肅人民出版社,2007年),可惜僅是存目而未收錄此“委曲”體書信的全部內容。
出土文獻中的“委曲”體書信材料遠比傳世文獻和文物中的“委曲”體書信要豐富,但是由于時代久遠,文體隔膜,學者們長期以來沒有認識到這些書信實際上就是唐宋時人所謂的“委曲”。目前,筆者所知年代最早的一例出土“委曲”體書信材料見于唐代,它是法國漢學家伯希和在新疆庫車都勒都爾·阿護爾遺址墓葬中所獲的編號為D·A101號漢文書札,文書保存完整。(劉安志:《唐代龜茲白寺城初考》,《敦煌學輯刊》2002年第1期)出土“委曲”體書信材料中數(shù)量最多、形態(tài)最豐富者莫過于敦煌文獻。敦煌藏經(jīng)洞內出土、保存了大量的唐五代宋初的紙本文獻,因其絕大多數(shù)保存了唐宋文獻的原貌而具有重要的歷史文獻價值。王使臻目前在敦煌文獻中發(fā)現(xiàn)了十幾件“委曲”文書的實物材料,內容豐富,可補傳世文獻記載語焉不詳?shù)娜焙丁?/p>
唐宋時期的“委曲”體書信選
唐宋人的“委曲”體書信到底是什么樣子?它的格式是怎樣的?它有哪些不同于一般書信的特點?本文按照時間順序選錄幾封唐宋人誡子類的“委曲”體書信,并簡單予以考述與解讀,以利讀者理解。
1.唐明州人徐公寫給侄徐胡婆的“委曲”體書信。
別汝已久,憶念殊深。吾六月初發(fā)明州,廿之(六)到鴻盧(臚)館。州宅中婆萬福,汝父母并萬福,弟妹已下亦蒙平善。不審汝在彼如何?家中將渴(褐)衣服來與汝,汝且辭和尚,暫來鎮(zhèn)西府一轉,不妨多日。見汝在即,余留面處分,不具。
叔公祐委曲分付
六月卅日
? 胡婆省 后寬
從內容看,這是唐明州人徐公寫給其侄子胡婆的,請空海和尚捎往在某處的侄子。根據(jù)文末題署的“叔公委曲分付胡婆省”可知是一件“委曲”體書信。此件由于是日本寺院內僧人的多次傳抄件,有一些抄訛,比如將“廿六”誤抄成“廿之”(六、之草體字形相近),第三行將“褐衣”誤抄成“渴衣”。書札中的鎮(zhèn)西府,可能是指揚州都督府。據(jù)札中文意,徐公六月初從明州(今浙江寧波)出發(fā),六月廿六日到淮南節(jié)度使治下?lián)P州府(今江蘇揚州)。在揚州,六月三十日徐公寫此“委曲”文書,請日本遣唐僧空海和尚捎書給在某地(據(jù)此文書后所抄徐公致和尚書狀判斷,當是京師長安)的侄子,請其侄胡婆到揚州來見面、取衣。筆者推測,空海和尚在送達書札后,可能征得了當事人的同意之后抄錄了此件書札,主要的目的可能是保存唐時社會生活中所常見的“委曲”文體,所以后來將之收到《高野雜筆集》中,流傳于世。
2.晚唐五代宋初敦煌人的“委曲”體書信。
其中一件藏于法國國家圖書館,編號為P.3936,擬名為《甘州丈人丈母致女婿女兒委曲體書信》(《法藏敦煌西域文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0冊)。
秋冷。報張郎、佛婢、三男并好。在甘州丈人丈母通問:在此與諸長幼男女以下并且康健,不用尤心。丈人丈母報張郎、佛婢:自從一別,已逾一秋。夜夜悲啼,朝朝仰望。比者匹配張郎,將為團圓永住,只得二親相見。兄妹林,何期中路生雖一去,男□數(shù)月。千山渡海,自上書得飛通,甘肅兩州悉于眼下,人使若于流水,不曾馳一字相看,父母憶念情深,所以傷心出語報張郎婦:汝若不是吾之血屬,亦合有相識思憶。況是父母生,頭半載全無問訊。張郎是沙州上客,他家豈藉親情?汝是甘州眷屬,豈忘當初養(yǎng)育?阿耶然已年老,常日即被官差。慈母夜夜悲啼,夢里常逢佛婢,朝朝西望,日夜長思,羨紅(鴻)雁之子母相逢,嘆梁上之父母團聚。莫是張郎坐一出之幸,不回之詞,佛婢冤家亦合有些些之意。昨聞賊寇所逼,又被打劫畜生,身又不空,亦合分貴,人使如流,都無一字。汝若且在肅州,應是穩(wěn)便。秋末冬初,不用兩老,比至秋深,必遣一兒問訊。且與汝身居,父母萬里亦合知聞,一別累月,有余事不交(教)人心痛。緣使蓊(匆)速,附信未由,有善惡事但來寄書,父母約□相為,□上再容,不同別人,父母皆無弟妹,不見親情,永別骨肉,無因見面。汝凡有事,與張郎苦和同,莫遣老耶(爺娘)遠家,千萬千萬,永別永別。因使往來,書信莫絕,好看男女,莫逼孤恤,空附單書,余言不盡。九月一日 丈人丈母委曲? 付
張郎夫婦? ?[省]
(前缺)判官借問,便來相見也。知之。
這是甘州(今甘肅張掖)的丈人丈母寫給在肅州的女兒、女婿的一封家書,反映的是唐宋歸義軍后期甘州、肅州普通百姓遭受戰(zhàn)亂痛苦的社會生活。書札內容上,在甘州的父母非常掛念在肅州的女兒,責備她半年全無消息,令父母傷心痛苦:“汝若不是吾之血屬,亦合有相識思憶?!薄皬埨墒巧持萆峡停邑M藉親情?汝是甘州眷屬,豈忘當初養(yǎng)育?”父母思念子女的親情躍然于紙上。信末父母語重心長地叮囑女兒與女婿在外同甘共苦,要給父母寄信通報音訊或是前來團聚,以慰父母相思之苦。上述這種委婉叮嚀、勸諭、囑托的情感正是傳統(tǒng)誡子書信中最常見的,在這封父母給子女的信札中體現(xiàn)得最為典型,反映了“委曲”這一種書札文體在傳遞信息、表達情感方面所獨有的特色。
除了丈人丈母寫給女兒、女婿的“委曲”體書信,晚唐五代時期的敦煌,有沒有父母寫給子女的“委曲”體書信呢?據(jù)筆者的統(tǒng)計,在敦煌文獻里至少有10件?,F(xiàn)選取最有代表性的一件來展示。這件書札現(xiàn)藏于俄羅斯,編號為Дх.12012(《俄藏敦煌文獻》第1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初春尚寒,敬想男行深在彼好否?此吾及內外親姻男女大小等總得平善安泰,幸勿尤慮。但自努力,善伏事軍都,共成公事,莫招敗闕。前者所囑賣買切莫定執(zhí),看臨時當價,買取即是能也。切莫貪酒市肉,浪破錢物,在心喂飼畜牲,平善早回,滿吾心愿。準合有附信,緣人使匆忙,寄附不得。因使往次,空附起居,不具仔細。乙未年三月一日慈父委曲達男行深。
這件“委曲”體書信在內容上最符合誡子書中對子女的道德教化?!暗耘?,善伏事軍都,共成公事,莫招敗闕”,這是激勵辦好公事;“所囑賣買切莫定執(zhí),看臨時當價,買取即是能也”,這是囑托子女在外不要大手花錢;“切莫貪酒市肉,浪破錢物”是對子女的勸誡。父母之心,躍然紙上,與前代誡子書可謂一脈相承。
3.北宋司馬光親筆寫給其侄司馬富的“委曲”體書信。
十月五日,寧州兵士來,知汝決須赴任。十二日,程暹父來,方知汝竟不曾下侍養(yǎng)文字!彼交代催汝赴任,是何意?豈非要交割大蟲尾?我書書令汝更下一狀,汝終不肯。父母年七八十歲,又多疾,況官中時有不測科率,汝何忍舍去!不意汝頑愚一至于此。汝若堅心要侍養(yǎng)時,更何用寧州(重差)接人(來)?假使因乞侍養(yǎng),獲罪于朝廷,乃是孝義之事也,又何妨!何妨!今汝才去,朝旨許令侍養(yǎng),若本府奏稱本官已赴本任,繳回文字,則朝廷必以為厥叔強欲差它侍養(yǎng),它自不愿,已到本任,直收殺不行。不惟壞卻此文字,深可惜!并光亦為欺罔之人也。雖知罵得汝不濟事,只是汝太無見識!悶悶悶悶!文字若萬一到寧州,于條便可離任,更休申漕臺取指揮,又被留住。叔光(花押體)報九承議。
十一月廿九夜
筆者考證認為這是司馬光在去世前一年即元豐八年(1085年)十一月寫給侄子司馬富(排行第九,散官為承議郎,故稱九承議)的親筆私人信札。雖然書札中沒有明確出現(xiàn)“委曲”二字,但它的文體格式及內容特征完全符合北宋時期的“委曲”體書信的一切特征,有“委曲”文體的特殊格式。從此件“委曲”體書信的內容分析,司馬光之前曾經(jīng)給其侄寫過信,勸誡他向朝廷上書請求辭去官職回鄉(xiāng)侍養(yǎng)年邁的父母,但其侄司馬富并沒有這么做,反而被朝廷催促他盡快赴任寧州。鑒于這種局面,憂心忡忡的司馬光寫了此件“委曲”體書札,語重心長地給其侄分析政治利害關系,批評其侄頑愚不化、缺少政治見識。最后叮囑他到任寧州之后,便可馬上辭官,不可再向上司請示。從全文語氣來看(如“何妨”“深可惜”“悶”等處),“委曲”體書信最大的特點就是委婉叮嚀、深情勸誡,內容中往往包含了訓誡內容,這正反映了“委曲”體信書的本質就是前代的誡子書。
“委曲”文體釋名
為什么唐宋人要把這一類誡子書文體稱為“委曲”呢?唐宋“委曲”體書起源于何時,以及它為什么被當時人稱作“委曲”,文獻中并未詳載,因此留給了后人和研究學者們許多的疑問和難題。從南宋岳珂之后到明朝,古人已經(jīng)對這一書信文體相當隔膜而質疑。由于唐宋“委曲”文體之名不見載于漢晉以來的各種文體學著作,學者們只能提出一些猜測。
稱書札中某一體類為“委曲”乃是唐宋時期的特殊現(xiàn)象,而且在8世紀中葉安史之亂之前的唐前期,并無“委曲”文書和文體這一稱謂?!拔币辉~的本義,為形容詞性的同義復詞。[朱玲:《漢字“曲”的語義系統(tǒng)和曲文體的美學建構》,《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曲”的本義像器具受物之后使物彎曲的形狀,也有認為“曲”本義是蠶箔,均有彎曲之義。在《漢語大詞典》中,釋“委曲”的本義是形容山水彎曲、曲折之形勢。由此本義,而引申出眾多引申義,如形容聲音悠揚婉轉,形容文辭含蓄、委婉,形容事物細小、瑣碎等義。當“委曲”作為動詞使用時,有遷就、勸諭的含義,又有細微、瑣碎、詳盡地告知等意思。董志翹先生發(fā)現(xiàn),當“委曲”用于“細微、詳盡”的含義而處于主語或賓語位置時,即發(fā)生語法引申,成為名詞,表示“事情的原委”“底細”義,從而引申出書札之義,成為一類書札文體的專用名稱。(董志翹:《〈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詞匯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
通過以上對“委曲”字義的考察,我們認為“委曲”這類書札文體的命名仍然遵從了由動詞演變?yōu)槲捏w專有名詞的文體演變規(guī)律。[羅宗強:《我國古代文體定名的若干問題》,《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中國古代文體學的相關研究證明,文體的命名,往往從書寫的載體材料和書寫的動作、行為特征出發(fā),二者并行,使同一文體往往有數(shù)種異名。因書寫載體而得名的文體,不會因為舊的書寫載體的淘汰而廢止,在新的書寫載體時代仍然沿用舊名。文體的命名,往往經(jīng)過了從動詞演化為文體專用名詞的歷史過程。文體的演化,呈現(xiàn)出功能逐步明朗、單一的演化規(guī)律,往往存在從通用文體到專用文體的發(fā)展定型過程。因此,“委曲”文體也遵從我國古代文體演化的一般規(guī)律,既可以從書寫動作稱為“書”,也可以從文體內容專稱為“委曲”,其文體自有源由,其演變也自有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
作者單位:西華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