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衛(wèi)青、霍去病大敗匈奴,此后的漢朝基本實現(xiàn)了董仲舒所稱的“殊方萬里,說德歸誼”(《賢良三策》第二策)的盛世景象。而大致就在同年,司馬相如創(chuàng)作了最后一篇作品《封禪文》,似乎是從國家典制角度對此局面予以呼應(yīng)。
何謂封禪?《白虎通》稱:“王者易姓而起,天下太平,功成封禪,以告太平?!笔芟拾Y折磨的司馬相如在人生晚年,敏銳地捕捉到漢帝國即將走向太平盛世,埋藏在他心底的政治理想再一次迸發(fā)在筆下?!斗舛U文》集中體現(xiàn)了司馬相如頌揚漢德的政治傾向,也委婉地提出“興必慮衰,安必思?!钡恼我娊猓c他之前創(chuàng)作的《天子游獵賦》《諫獵書》《喻巴蜀檄》等在旨趣上存在一脈相承之處。但在主流文學(xué)史層面,該篇作品并未得到足夠的重視,原因或在于承襲前人稱此篇創(chuàng)作“諂事武帝”(《東坡志林》)的看法,今之研究者也稱之以“幾乎通篇是空洞的歌頌”(郭預(yù)衡:《中國散文史》)。細讀《封禪文》全篇,稱之為空洞的說辭恐不盡然,因為不管是內(nèi)容細節(jié)還是創(chuàng)作手法,該文均有值得注意之處。
關(guān)于《封禪文》的創(chuàng)作,《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這樣寫道:“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馬相如病甚,可往從悉取其書;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無書。問其妻,對曰:‘長卿固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即空居。長卿未死時,為一卷書,曰有使者來求書,奏之。無他書。其遺札書言封禪事,奏所忠。忠奏其書,天子異之?!睋?jù)此可得出如下細節(jié):《封禪文》創(chuàng)作在司馬相如“病甚”徙居茂陵期間,在其病歿之前完成了創(chuàng)作。司馬相如并未直接進呈給武帝,而是預(yù)見性地意識到身后會有武帝派來的使臣“求書”,屆時再經(jīng)使臣之手稟奏武帝。這種行為和態(tài)度,與之前創(chuàng)作作品積極進呈武帝截然不同。如《天子游獵賦》乃建元間“請為”而作,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賦成而奏之”。即便是經(jīng)歷了遭漢武帝罷官的精神打擊(出使巴蜀被誣受賄),復(fù)為郎官后的元朔間仍然主動創(chuàng)作《哀二世賦》和《諫獵書》,積極勸諫武帝。該時期的司馬相如盡管不再參與國家之事,不慕官爵,但政治熱情未減。即便是任孝文園令的近乎賦閑期間,相如見武帝好仙道,仍稱:“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嘗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笨梢哉f,司馬相如通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積極勸諫武帝,貫穿了他的終生,即便是《封禪文》依然體現(xiàn)著勸諭的意旨。正如文學(xué)史家所評價的,《封禪文》與《天子游獵賦》不僅思想傾向具有一致性,而且還可以相互印證(游國恩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而《封禪文》卻采取了另外的一種取徑,即刻意地留待身后再呈奏武帝閱覽,這種進呈方式的差異為理解司馬相如創(chuàng)作此篇作品的心境留下了解讀的“窗口”。
再者,《封禪文》對周朝有著較為細致的描寫,有著很鮮明的“從周”或“崇周”意識。其實,由于秦朝無道而亡,漢繼周德在當(dāng)時曾是普遍性的認識,如吾丘壽王即稱:“今漢自高祖繼周,亦昭德顯行,布恩施惠,六合和同?!保ā稘h書·吾丘壽王傳》)另外,司馬相如在《封禪文》中有關(guān)周朝的書寫,有這樣一句話:“(文王改制)而后陵遲衰微,千載亡聲,豈不善始善終哉!”“亡聲”,顏師古注引鄭氏語云:“無有惡聲也。”顏師古并進一步注釋說:“雖后嗣衰微,政教頹替,猶經(jīng)千載而無惡聲。”唐張銑也注稱:“言周室后雖衰微而無惡聲者,蓋負積仁之德,善終始之道使之然也。”王朝興替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周被秦替代在此規(guī)律層面而言無所謂褒貶,可稱之為“善始善終”。但若稱周朝“無惡聲”,則有粉飾拔高之嫌。據(jù)《史記·周本紀》,周代的厲王、幽王就很難符合“無惡聲”的贊譽,實際“自周克殷后十四世,世益衰,禮樂廢”(《史記·封禪書》)的情形也很難符合“善始善終”的稱譽。司馬相如對周朝尤所著筆,且不惜違背史實來褒揚周朝,其背后的用意同樣值得討論。
首先談第一個問題。有種說法認為司馬相如不滿武帝視作賦為俳優(yōu),為了改變自己的政治地位,而創(chuàng)作了體現(xiàn)國家典禮制度的《封禪文》,表明自己也具備謀劃國家大事的本領(lǐng)。魯迅就曾稱:“(司馬相如)卻暗暗作了關(guān)于封禪的文章,藏在家里,以見他也有計畫大典——‘幫忙的本領(lǐng)?!保ā肚医橥るs文二集·從幫忙到扯淡》)平心而論,司馬相如還是得到武帝重用的,與東方朔不同,兩次委命出使巴蜀便充分印證了這一點。所以,司馬相如創(chuàng)作《封禪文》并不是為自己謀求優(yōu)渥而尊崇的政治地位,否則未免小瞧了他。司馬相如創(chuàng)作《封禪文》的主軸是歌頌漢德,他寫道,“大漢之德,逢涌原泉,曼羨,旁魄四塞,云布霧散,上暢九垓,下八埏”,而且各種符瑞涌現(xiàn),如“導(dǎo)一莖六穗于庖,犧雙共柢之獸,獲周余珍,收龜于岐,招翠黃乘龍于沼”(文字面貌依據(jù)清胡克家刻本《文選》,下同),但卻“猶以為德薄,不敢道封禪”。于是,司馬相如以勸進的筆調(diào)寫道:“夫修德以錫符,奉命以行事,不為進越也。故圣王弗替,而修禮地,謁款天神。勒功中岳,以彰至尊,舒盛德,發(fā)號榮,受厚福,以浸黎元?;驶试?,此天下之壯觀,王者之丕業(yè),不可貶也。愿陛下全之?!彼抉R相如切實地看到武帝治下的漢王朝走向了鼎盛,且將之視為前無古人的偉業(yè),“諸夏樂貢,百蠻執(zhí)贄,德牟往初,功無與二”,雖不免夸張,但也大致符合《封禪文》創(chuàng)作之后漢朝的實際情形。因此,司馬相如并非一味地諛美,也不是空洞歌頌,而是有感而發(fā)。在看到豐功偉績和繁榮強盛的同時,司馬相如也不忘曲終而奏雅,勸諫武帝“興必慮衰,安必思危。是以湯武至尊嚴,不失肅祗,舜在假典,顧省厥遺:此之謂也”。歌頌漢德并輔以勸諫,是司馬相如相對固定的創(chuàng)作筆調(diào),從《天子游獵賦》到《大人賦》,再到《封禪文》,一以貫之。既然如此,為何司馬相如要等到身后再呈送武帝閱覽這篇臨終之作呢?這里面有著司馬相如在創(chuàng)作上的糾結(jié)和矛盾,他最終無法克服這道橫亙在心中的“坎”,只好采取了“身后是非誰管得”的迂回方式。
漢朝自建立至武帝達到盛世局面,為了彰顯漢德理應(yīng)封禪,這本身并無問題。但封禪的進行卻牽涉另一層難以回避的問題,就是勞民傷財,揮耗國力,司馬相如很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更令司馬相如糾結(jié)的是,崇尚節(jié)儉是他崇揚漢德的重要方面,《上林賦》里就對齊、楚兩國的奢靡提出了批評,寫道:“若夫終日暴露馳騁,勞神苦形,罷車馬之用,士卒之精,費府庫之財,而無德厚之恩,務(wù)在獨樂,不顧眾庶,忘國家之政,而貪雉兔之獲,則仁者不由也?!睂h天子之德,則如此寫道:“‘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覽聽余閑,無事棄日,順天道以殺伐,時休息于此,恐后世靡麗,遂往而不返,非所以為繼嗣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也。于是乎乃解酒罷獵……發(fā)倉廩以救貧窮,補不足,恤鰥寡,存孤獨。出德號,省刑罰,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與天下為始。”去奢侈也就是務(wù)節(jié)儉,是漢德的表現(xiàn)之一,以至于“節(jié)儉”成為評價司馬相如作品的關(guān)鍵詞。如《史記》本傳稱《天子游獵賦》“卒章歸之于節(jié)儉,因以風(fēng)諫”,又錄太史公語云:“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fēng)諫何異!”又《史記·太史公自序》云:“《子虛》之事,《大人》賦說,靡麗多夸,然其指風(fēng)諫,歸于無為?!薄盁o為”即不妄為,也含有節(jié)儉的意涵。司馬相如這種風(fēng)諫以節(jié)儉的指向,與他同在彰顯漢德卻結(jié)果會導(dǎo)致不節(jié)儉的《封禪文》產(chǎn)生了內(nèi)在的沖突,成為揮之不去的糾結(jié)。事實上,漢武帝五次封禪泰山,史書未明言花費的細節(jié),但從歷時之長、封禪路途之遙以及動用的軍陣之盛大等可以看出耗費不低。雖然彰顯了漢德漢威,卻是對國力的損耗。如《史記·封禪書》云:“上議曰:‘古者先振兵澤旅,然后封禪。乃遂北巡朔方,勒兵十余萬?!睘榉舛U做準備的“振兵澤旅”,調(diào)動兵力達十余萬。如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的封禪,《漢書·武帝紀》寫道:“冬,行南巡狩,至于盛唐,望祀虞舜于九嶷。登天柱山,自尋陽浮江,親射蛟江中,獲之。舳艫千里,薄樅陽而出,作《盛唐樅陽之歌》。遂北至瑯,并海,所過禮祠其名山大川。春三月,還至泰山,增封?!睘榉舛U,在冬天先到南方巡狩,祭祀虞舜,“舳艫千里”,出游的陣仗浩大。然后經(jīng)瑯,還要一路祭祀名山大川,到了三月才行封禪之禮。再來看封禪結(jié)束回長安的過程,《郊祀志》云:“天子既已封泰山……北至碣石,巡自遼西,歷北邊至九原。五月,乃至甘泉,周萬八千里云?!睔v時不短,長途跋涉,這一路下來的消耗也不在少數(shù)?!督检胫尽愤€稱:“而泰山五年一修封,武帝凡五修封?!薄白苑馓┥胶螅龤q而周遍于五岳、四瀆矣?!笨梢娢涞坌蟹舛U典禮,還借機畋獵游玩,兩者的奢靡都與司馬相如務(wù)節(jié)儉的指歸相抵牾,甚至可以說這種情境下的武帝與《天子游獵賦》中齊楚兩國國君也無所區(qū)別??梢?,《封禪文》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司馬相如思想深處的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性,他選擇身后再呈送武帝的方式正是這種矛盾性的反映;但他是真誠地頌揚漢帝國的強盛和德威,并非空洞無物地唱頌歌,也不是要證明自己有經(jīng)國大業(yè)的本領(lǐng)以提高政治地位。不矛盾就不深刻,《封禪文》的創(chuàng)作展示出一位血肉飽滿、政治熱情激昂洋溢而又充滿思想矛盾的司馬相如。
再來談第二個問題?!斗舛U文》中有關(guān)周朝的描寫有四處,分別是甲處云:“君莫盛于唐堯,臣莫賢于后稷。后稷創(chuàng)業(yè)于唐堯,公劉發(fā)跡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遲衰微,千載亡聲,豈不善始善終哉!”乙處云:“獲周余珍、放龜于岐?!北幵疲骸吧w周躍魚隕航?!倍√幵疲骸笆且詼⑽渲磷饑?,不失肅祗?!奔滋幹v周朝的立國發(fā)展史,強調(diào)周德無惡聲,善始善終,上文已言此乃司馬相如的夸飾,與史實不合??滹椀哪康氖遣捎脤Ρ群嫱械氖址ǎ唇柚艿碌耐昝罒o缺以進一步彰顯漢德的至高無上,營造武帝封禪的合理性。乙處講漢得周朝的祥瑞之物,《史記集解》:“案:《漢書音義》曰:‘余珍,得周鼎也?!庇诸亷煿抛⒁姆f語云:“周放畜余龜于池沼之中,至漢得之于岐山之旁?!睘楹我獜娬{(diào)得周鼎呢?《史記·孝武本紀》云:“自得寶鼎,上與公卿諸生議封禪?!币虻脤毝Χ脑υ辏ü?16年),此時司馬相如已經(jīng)去世兩年,推測武帝應(yīng)該正是讀了《封禪文》,才將得寶鼎與封禪聯(lián)系在一起。丙處講周武王伐紂,得白魚躍入舟中的吉兆而祭天,這記載于《尚書緯璇璣鈐》中,是一種讖緯附會,但卻作為“信史”進入了司馬相如的筆下。丁處講武帝應(yīng)該效法武王,是一種勸諫。就文字表面的意思,這四處的描寫意在說明,漢之前的各朝唯周德為尚,而漢得到了周鼎,是漢得周德的感應(yīng)。在周之時,得白魚躍入舟中的吉兆尚且封禪介丘(即泰山,金國永則認為是今山西聞喜縣的介山),今漢得祥瑞遠逾白魚,卻自認為德薄不封禪,“進讓之道,其何爽與?”當(dāng)然司馬相如也不忘勸諫武帝以武王為榜樣,治國要有居安思危、如履薄冰的心態(tài)。描寫周朝,是在反襯漢更應(yīng)該封禪,也更有封禪的資格,所以司馬相如花了一定的筆墨去書寫周朝,這在三代及秦是獨有的殊遇。為了達到該目的,不惜將周朝刻畫成德無瑕疵、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和善始善終的形象。
實際上,司馬相如完美地刻畫周朝還有更深的用意,主要體現(xiàn)在“文王改制”的書寫細節(jié),別有政治寓意。司馬相如筆下的周朝立國和發(fā)展史,文王是一位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人物,正是他的“改制”使得周朝“大行越成”。吾丘壽王也稱“周德始乎后稷”而“成于文、武”(《漢書·吾丘壽王傳》),西漢人似乎比較認可文王這種“成”的角色。何謂“改制”?《史記集解》引《漢書音義》稱:“文王始開王業(yè),改正朔,易服色,天平之道于是成矣?!备闹凭褪恰案恼罚追?,是新的王朝必然采取的政治制度,以表明取代了舊朝,被視為順應(yīng)天道的舉措,也象征著新王朝在統(tǒng)治上的合法性與唯一性?!稘h書·律歷志》即云:“故自殷、周,皆創(chuàng)業(yè)改制,咸正歷紀,服色從之,順其時氣,以應(yīng)天道?!彼抉R相如實際上是以“文王改制”的細節(jié)勸諭武帝施行改制,把武帝在漢朝的地位比附為文王。司馬相如有著強烈的勸諫漢帝改制的思想,在元光元年創(chuàng)作完成的《上林賦》(文字面貌依據(jù)清胡克家刻本《文選》)中即有所表現(xiàn),他寫道:
于是酒中樂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覽聽余閑,無事棄日,順天道以殺伐,時休息于此,恐后葉靡麗,遂往而不返,非所以為繼嗣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也?!庇谑呛跄私饩屏T獵,而命有司曰:“地可墾辟,悉為農(nóng)郊,以贍萌隸;墻填塹,使山澤之人得至焉。實陂池而勿禁,虛宮觀而勿仞。發(fā)倉廩以救貧窮,補不足,恤鰥寡,存孤獨。出德號,省刑罰,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與天下為更始?!?/p>
《封禪文》再一次以“文王改制”的細節(jié),呼應(yīng)《上林賦》“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與天下為更始”的政治見解。改制是司馬相如所寄托的政治寓意,自侍從武帝創(chuàng)作《上林賦》始,至臨終之作《封禪文》未曾改變,一脈相承,成了他最大的遺愿。改正朔,易服色,是司馬相如“改制”思想中的重要內(nèi)容,涉及的主要是德運問題,而這往往又與封禪聯(lián)系在一起。漢朝建立后,以十月為歲首,以水德為德運,《漢書·郊祀志》云:“時丞相張蒼好律歷。以為漢乃水德之時,河決金堤,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內(nèi)赤,與德相應(yīng)?!辈杉{的是張蒼的意見,實際歲首及德運與秦相同,認為秦朝無道,漢朝乃直接繼自周。但也有爭議,代表人物是公孫臣,認為漢屬土德,服色為黃色?!稘h紀·孝文皇帝紀》云:“魯人公孫臣上書,言秦為水德,從所不勝。漢當(dāng)為土德,其符當(dāng)有黃龍見?!辟Z誼也認為漢屬土德,《漢書·賈誼傳》云:“誼以為漢興二十余年,天下和洽,宜當(dāng)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草具其儀法,色上黃,數(shù)用五,為官名悉更,奏之?!钡幢徊杉{,仍從張蒼。此外還有屬火德的意見,《漢紀·高祖皇帝紀》云:“漢興,繼堯之胄,承周之運,接秦之弊。漢祖初定天下,則從火德,斬蛇著符,旗幟尚赤,自然之應(yīng),得天統(tǒng)矣。”漢到底是屬水德還是土德,牽涉秦朝是否合法性存在的問題。另外,漢初的德運雖然是水德,但服色卻并不與之完全相應(yīng),如《史記·封禪書》稱高祖“以十月為年首,而色上赤”,又稱“文帝始郊見雍五,祠衣皆上赤”,赤色對應(yīng)的德運是火德??梢?,確實有必要就改制的德運問題有一個明確的定論,特別是在漢代走向鼎盛的武帝時期。
那么,司馬相如的德運觀如何呢?《封禪文》開篇說“伊上古之初肇,自昊穹兮生民。歷選列辟,以迄于秦”,是正視秦王朝的存在的。董仲舒《賢良三策》也稱“今漢繼秦之后”,司馬遷纂修的《史記》有《秦本紀》,反映了武帝朝的一種主流的歷史觀,將漢置于周秦之后。又頌辭里寫道:“宛宛黃龍,興德而升;采色炫,炳炳輝煌。正陽顯見,覺寤黎。于傳載之,云受命所乘。”出現(xiàn)了祥瑞黃龍,還稱之為“受命所乘”,很明顯地反映出司馬相如的德運觀。李善注引如淳語云:“或以漢土德,則宜有黃龍之應(yīng)于成紀是也,故言受命者所乘?!睆堛娮⒃疲骸瓣枺堃?,言龍見乃覺悟下人,知天子之德也。又于書傳所載黃龍土德也,漢本火也,今黃龍見當(dāng)改為土,故云受命所乘也?!逼涞逻\觀就是認為漢代屬土德,與公孫臣、賈誼的觀點相同。司馬相如為了實現(xiàn)自己勸諫漢朝改制的理想,在生命最后一息的《封禪文》的創(chuàng)作中再次予以謀劃,以周朝和周德的描寫烘托自己的政治寓意,甚至將周朝刻畫為完美無瑕的道德形象,目的都是為了加強漢代施行改制的必要性與合理性。而改制又與封禪有著緊密的關(guān)系,司馬相如的本意是勸諫武帝施行封禪的同時,解決漢代改制的問題。漢武帝讀到《封禪文》,《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用“天子異之”概括其感受,暗示武帝也早有封禪及改制的想法,產(chǎn)生了強烈的精神共鳴。果然,相如卒后八年即元封元年,武帝始封禪泰山,在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再次封禪的兩年后即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施行改制,“以正月為歲首,色上黃,數(shù)用五”(《史記·封禪書》),完全實現(xiàn)了司馬相如在遺作《封禪文》里寄寓的政治理想。
最后簡單談?wù)劇斗舛U文》的創(chuàng)作特色,最顯著的是受到了秦代刻石文辭的影響,如關(guān)于漢德的一段描述:“大漢之德,逢涌原泉,曼羨,旁魄四塞,云布霧散,上暢九垓,下八埏。懷生之類,濡浸潤,協(xié)氣橫流,武節(jié)逝,邇狹游原,迥闊泳沫,首惡郁沒,昧昭晰,昆蟲澤,回首面內(nèi)?!彼淖忠痪?,音節(jié)鏗鏘有力,很有氣勢?!段男牡颀垺し舛U》對此文的評價是“蔚為唱首”,“驅(qū)前古于當(dāng)今之下,騰休明于列圣之上”,“絕筆茲文,固維新之作也”,精當(dāng)?shù)馗爬恕斗舛U文》的文學(xué)價值及思想意義。即第一篇符命類的封禪文作品,以揄揚漢德為旨歸,盡管充滿了內(nèi)心的矛盾,仍以臨終之筆寄托封禪和改制的政治寓意,而非空洞歌功頌德。這樣便在作為文學(xué)家的司馬相如之外,又塑造出一位思想家角色的司馬相如,《封禪文》應(yīng)該引起文學(xué)史家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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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