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霞
感覺她越來越像小孩兒了。喊她“媽”,她不答應(yīng);喊她“金枝”,她卻回應(yīng)得清脆響亮。
那天傍晚,金枝跳完廣場舞,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說,你快看,那件衣服真好看!她指著前面穿著孔雀藍上衣的大媽。
看她眼里撲閃的火苗,我就知道,愛美的金枝是看中那件衣服了。我摟過她,說,明天休息,我?guī)闳ド虉鲑I新衣服。
第二天逛完商場,已是中午了,我們?nèi)チ松虉鏊臉堑拿朗吵?。此時的美食城里一片繁忙嘈雜,每個窗口都排著長長的隊伍。
終于看到靠窗那兒空出一張桌子,我連忙安頓金枝坐下,把淘了一上午的大包小包往她身邊一放,說,我去排隊,買你愛吃的水磨豆腐,還有酥肉。走出兩步,我不放心,轉(zhuǎn)過身又在她耳邊千叮嚀萬囑咐,你可別亂走啊。她撇撇嘴,笑了,兩只手不由自主地抱緊了那堆衣物,說,傻丫頭,我不會亂走的,我還得守著我的新衣服呢。
我喜歡看金枝吃水磨豆腐的樣子,滿臉都是知足的笑,她說這兒的水豆腐吃起來有小時候的味道。開始的時候,我不明白為什么每次她都讓我給她買酥肉,卻一口也不吃,最后只好打包回去。有一次她突然跟我說,其實酥肉是給大美買的,大美從小到大最愛吃酥肉……
我端著豆腐和酥肉,躲開來來往往的人,邊走邊抬眼望去:天哪!金枝不見了,座位上空空的。我嘴里喊著借光,三步并作兩步向那張桌子奔去,同時大腦在飛速地轉(zhuǎn)著,她去了哪里?到了近前,看見那些大包小包的都還在,我問桌對面埋頭吃飯的男人,坐在這兒的老人呢?男人抬起頭看著我,搖了搖頭。
我環(huán)顧四周,滿滿登登全是吃飯的人,吆喝聲此起彼伏。我的心揪在一起,汗水瞬間流了下來,我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我怎么能把金枝一個人留在這兒?
我邁著發(fā)飄的腿穿梭在桌子間,一張張地看過去,沒有。我繞過大廳,往電梯口跑去,也沒有。就在我茫然無措地回轉(zhuǎn)身時,我看到了金枝,她正坐在一張靠著柱子的桌子旁。
我的心終于撲通一聲落了地,剛才那股緊張勁兒在一身冷汗中放松下來。但片刻間,我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揪了起來,因為我看到金枝正滿臉慈愛地看著她對面一個穿白大褂的女孩。
女孩一邊看手機,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用筷子夾菜,慢悠悠地往嘴里送。金枝的眼睛隨著女孩的筷子一上一下地轉(zhuǎn)動,嘴里還不停地說,慢慢吃,不急??!女孩戴著耳機,全部心思都在手機上。
我輕聲喊,金枝,她不吱聲;拿手在她眼前晃,她也無動于衷,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女孩看。我知道這個時候我就是硬拽都拽不走她,只好坐在女孩旁邊等她。
過了許久,女孩就像水里的魚兒,冒出水面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一樣,終于從手機里鉆了出來,剛一抬頭,就和金枝直勾勾的眼神撞了個正著。女孩側(cè)過頭,看了看我,然后拿起手機,頭也不回地走了。
金枝目送女孩消失在拐角處,還癡呆呆地望著,我看到她滿臉的疼愛,繼而是失落。
突然,她站了起來,喊了一聲,服務(wù)員,打包。
周圍的目光齊刷刷地向這邊射過來。我滿臉通紅,小聲對她說,不能打包,這不是我們的。金枝把手放在嘴邊,噓了一下,說,這是大美吃剩下的,帶回去給她晚上吃。下了夜班,大美就像只小餓狼,吃啥都香。說完,金枝吃吃地笑起來。
原來,她是把穿白大褂的女孩當成了大美。
回到家,金枝顧不得她的新衣服,一直站在陽臺上往下張望,嘴里還不停地說,大美怎么還不回來?醫(yī)院再忙,也得讓人吃飯不是?她讓我給大美打電話。我說大美有急救任務(wù)。她撓了撓花白的頭發(fā),說,你看我又忘了。天黑透了,金枝還站在陽臺上,無論怎么哄勸,就是不肯回屋。
我只好拿過手機,假裝給大美打電話,然后告訴她,大美馬上就到家了。她一聽,樂顛顛地去廚房熱飯菜。愛人帶著孩子進了臥室,我穿上白大褂,然后裝成剛進屋的樣子,沖著廚房喊,我回來了。
因為金枝只記得大美穿白大褂時的樣子。
大美是一名急救中心的護士,在一次出急診返回醫(yī)院的途中,出了車禍。危急時刻,大美弓著腰把正在搶救的割腕女孩護在了身下。
金枝在近五十歲時才有的大美。大美走了,她的世界一下子就塌了,幾天幾夜她不吃不喝不睡,一聲聲地喊著,大美,你醒來啊,醒來。在一次重度昏迷醒過來后,她就開始神志不清了,常常處在一種混沌的狀態(tài)。她一會兒以為我是大美的姐姐,一會兒以為我是大美,其實大美哪有什么姐姐,但在她混沌的意識里,她有一對如花似玉的女兒。
夜深了,我哄著金枝睡下,看著她安靜地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喃喃自語,媽,你啥時能醒來啊?
可我又不希望她醒來!
我撫摸著左手腕上的傷疤,心里的霧氣彌漫開來。
五年前,在大美離開后不久,我站在了大美的父母面前。金枝看到我的瞬間,驚叫一聲,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說,大美,你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