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欣

一

趁著天氣晴朗，她請了班上的學(xué)生來幫忙，把畫框一個個搬出去，清理、擦拭，整理干凈了再搬回來。她的畫室許久未打開過，藏在里邊的畫，一直沒有認真護理，幸虧還沒發(fā)霉。這是個費力氣的活兒，學(xué)生們雖然年輕力壯，搬到最后也都嚷累，一個個癱倒在地上休息。

她向來不喜歡這間畫室，雖然是院里特別照顧撥給她的。這些年來，她一直在逃避，她希望過去的記憶塵封，順著歲月逐漸變得黯淡、模糊，直到隱入無邊無際的時間。但是現(xiàn)在，仿佛是到了該開啟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沒有辦法將一切都帶入死亡。這幾年，她的身體多了許多毛病，血壓一直偏高。她不是一個矯情的人，但是也忍不住經(jīng)常思考許多人生的終極問題。她常常暗自思考自己過去所做的一切，是怎么開始的，該如何結(jié)束，有多少是正確的，有多少是錯誤的。最近這幾年，她在接受采訪時從來不提，更從會輕易跟周圍的人提起她感情上的事。可是最近，身邊有不少人告訴她，他要回來了。

約了拍賣行的人來看畫，她環(huán)顧四周，很久沒打理了，是得好好布置一下。架子上擺滿了畫框，大多是牡丹畫作。在她大半生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牡丹占了七成。策展方案已經(jīng)在她手上了，她看了又看，有些猶豫。好像是夸大了，她雖然獲過不少業(yè)界大獎，但還沒有到一代宗師的地步。不過這年頭，誰不夸大一點兒呢？無非是想賣個好價錢。

許艷好久沒回家了，不知道她一個人到底過得怎么樣。她想起女兒，心頭泛起一絲柔軟。雖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是母女倆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面。許艷根本就不愿意回家，不愿意看到一個寂寞冷清的家。幾天前，她在一個活動上碰到了許艷的導(dǎo)師周建生，談到了這個問題。

“她已經(jīng)在外邊工作兩年了，想重回高校不容易。繪畫方面……她一個在企業(yè)打工的人，單打獨斗的，誰會認同她?！敝芙ㄉ淌谟悬c兒為難。

“那她就這么放棄了？”蔣之儀感到惆悵，她擔(dān)心地說，“她不能老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畢業(yè)兩年了，好像沒干過什么像樣的工作？”

“我也有責(zé)任，畢業(yè)之前應(yīng)該督促她的?！敝芙ㄉ鸁o可奈何地說。

跟周建生有十多年的交情，許艷跟著他學(xué)，蔣之儀是放心的。也是多虧了他悉心教導(dǎo)，許艷順利畢業(yè)，沒出什么岔子。

“艷艷呢，還是花卉最好。照我說，你應(yīng)該把牡丹技法傳給她。畫牡丹好啊，艷麗喜慶，大家都喜歡，就算是普通家庭也會買一幅掛在家里。”

“她大概是看我畫了這么多年，覺得了無新意吧?！彼α诵?，說。但心里也知道，不是這個原因，許艷從來沒有崇拜過她，從來沒有把她的藝術(shù)成就當回事。盡管她已經(jīng)是公認的“牡丹皇后”了，在女兒眼里，她永遠是一個婚姻的失敗者。

“她一直說要畫山水，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一點兒長進也沒有。她是從早到晚都宅在家里的人，她并不愛山水，她喜歡花，她的臥室里就擺滿了花。為什么不主攻花卉呢。”周建生說完小心翼翼地看了蔣之儀一眼。蔣之儀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嘆了口氣，說：“本來就應(yīng)該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要比一代強，她要是愿意學(xué)，我當然全力支持?！?/p>

“也別太勉強自己，”周建生安慰道，“這么多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有今天的成就，是你應(yīng)得的?！贝巴夤饩€黯淡，太陽下山了，蔣之儀望著窗臺一點點逝去的光亮，若有所思：“我找個機會，跟她好好談?wù)劇！?/p>

蔣之儀撥了個電話，讓學(xué)生回來幫忙，把搬出來的畫一幅幅擺回去。眼看著夕陽慢慢地隱去光亮，夜色泛起，她心里也泛起一絲淡淡的惆悵。她當然希望女兒有所成就，至少能自食其力。然而這么多年來，母女之間總是有隔閡，她說的任何肺腑之言，女兒都聽不進去。

畫室正中擺著一幅她的牡丹畫作，是她技藝成熟后的代表作品。畫面上的牡丹是以她自制的顏色敷染而成，顏色清新淡雅。年輕的時候她喜歡濃墨重彩、大開大合，每一朵花都畫得新鮮飽滿，年紀大了以后，用筆才講究細膩含蓄，顏色溫婉潤澤。

“喂，艷艷嗎，你什么時候回家一趟？”她拿起電話，平靜地問。

二

許艷回來的時候，手里抱著幾幅她的12寸畫作。她解釋說公寓太小了，放不下，只能暫時存放在畫室里。蔣之儀點頭說好，但又隱隱有些不安，覺得女兒像是一步步放棄了繪畫夢想。她想了想，生硬地說，畫室是用來放她的作品的，不能用來存雜物的。許艷聽了很不高興，好半天沒再說話。

兩個人默默地吃了晚飯，沒有開口也就沒有產(chǎn)生口角。沉默了半天，臨走的時候，許艷突然說道：“我去看過爸爸了?！?/p>

蔣之儀愣了一下?！鞍职帧边@個詞，在許艷的嘴里說出來也十分生硬。蔣之儀知道，許艷跟她爸爸一直有來往——她向來不喜歡母親，也不見得喜歡父親，可她總得找一個能說得上話的親人。

“哦，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蔣之儀淡淡地問。

“老樣子，身體不大好了?！痹S艷回答道。她把一座假水晶山水放到書桌上，蔣之儀記得，這還是當年她結(jié)婚時，同事合伙送來的紀念禮物。

許艷今年已經(jīng)不小了，但蔣之儀從來沒問過她。因為自己婚姻的不幸，她從來不覺得女兒必須走入婚姻。這么多年了，她看過很多優(yōu)秀的女性成為婚姻的犧牲品——她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一邊工作，一邊帶小孩，直到孩子長大了，不需要手把手照顧了，才重新把創(chuàng)作提上日程。在許艷三十歲之前，她從來不催促。但是女兒在這方面一直沒有動靜。年紀大些了，她也開始著急了，家里一直孤兒寡母的，一到年節(jié)就倍感冷清。年輕的時候，咬著牙奮斗，爭分奪秒，不覺得是缺憾，年紀大了，就有悵然若失之感。

然而許艷，她還沒走入婚姻，就對婚姻失去了信心?！盎橐霾皇琴I賣。”她經(jīng)常滿臉不屑地說。她大概還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家里充斥著奇怪的氣氛，母親明顯地表現(xiàn)出對父親的嫌棄。父親在家里像黑戶一樣，連個真實身份也沒有。

電視上報道了許文瀚即將歸國的消息。許艷故意打開電話，聲音放得很大。

“你看你這幅畫，主次太不分明了，雖然是層層疊加，也得講究方法，有主有次?！笔Y之儀正在小心翼翼地整理畫稿，假裝沒聽見。她在大畫桌上攤開畫稿，那些花卉的線稿，一張張疊在一起，仿佛一朵花開在另一朵花上面，線條繁復(fù)凌亂。

其實許艷已經(jīng)有很大進步。她以前畫的花鳥，都是用油畫的方法，把顏色一層層地往上壘。蔣之儀教給了她一種獨特的暈染法，將花葉分深淺濃淡層層染出，在水色未干時點染花蕊，勾筋勒葉。

“我對花卉沒什么興趣，太附庸風(fēng)雅了，技法也老派。”許艷對母親的傾心教授并不以為然。她雖然也一直學(xué)習(xí)繪畫，但從來不打算繼承母親的衣缽。

這是令蔣之儀最憤怒和傷心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懷。

家里的墻壁擠擠挨挨擺了一排的作品。她告訴許艷，“以你的天賦，只要堅持練習(xí)，畫到這個程度其實并不難?！?/p>

“媽，你看，你這只小鳥畫得不錯?！痹S艷從來不留意母親的臉色，她隨手一指。

她所說的是一幅蜂鳥圖。畫面上有一座嶙峋的山石，石前有幾枝牡丹，山石右側(cè)又有石榴花從畫面外伸來。石上部停落著一只小鳥，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我說的是花，你說什么鳥呀！”蔣之儀生氣了，不由地加重了語氣。

兩個人又長久地陷入了沉默。蔣之儀有些后悔，她知道女兒現(xiàn)在脾氣是有些暴躁了，在社會上奔波勞碌了兩年，體會了世態(tài)炎涼，心底里對自己是有些不自信的。平復(fù)了心情后，她忍不住告訴許艷，在花叢中增添幾只雀鳥，是常見的給畫面增添生機的方法。前提是布局得當，畫技基礎(chǔ)很重要。

“知道了。”許艷滿不在乎地說，盯著電視機的畫面，仿佛完全不在意母親說了什么。

蔣之儀看了一眼電視，輕輕地嘆了口氣。

三

穿過走廊，一眼就能看到許志國的家，門臉灰灰的，門口總是堆滿了垃圾。

這是單位房，是多年前學(xué)校分給蔣之儀的。后來她離開了學(xué)校，房子已經(jīng)很久沒住了。她不住在這里，房子就很破爛、邋遢。

許志國剛睡醒，還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他一直住在這里，怎么趕也不走。蔣之儀只好徹底放棄。許志國無賴的時候，她根本拿他沒辦法。

“你找誰？吵什么吵！”他氣呼呼地問，發(fā)現(xiàn)是前妻，嗯了口唾沫，硬生生將想說出口的臟話咽下了。

他們之間已經(jīng)沒什么好聊的了，只談女兒的事。許志國對許艷還是重視，許艷會定期來看他，偶爾聊起小時候一起去公園玩的歡樂情景。

“許艷前幾天回家了，”蔣之儀耐著性子說，“她說有一陣子不敢來看你了，你的樣子總是醉醺醺的?！?/p>

“我一直都是醉醺醺的，有什么關(guān)系，自己的老婆孩子還是認識的?！睕]想到，許志國滿不在乎地說。

兩個人的對話總是充滿火藥味兒，永遠無法正常溝通。蔣之儀的沉靜、優(yōu)雅，在他看來毫無用處。相反，許志國特別看不慣這種“優(yōu)雅”，他懂得怎么輕而易舉地激怒她。他嬉笑著，湊到她眼前，說：“你認識我的時候也是?！?/p>

蔣之儀只好狼狽地離開了。

她在書畫界闖出名堂后，一家高校的藝術(shù)系向她伸出了橄欖枝，她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人要往高處走，這是她人生的經(jīng)驗之談，平臺越大成就越高。她絲毫不留戀職校的這份工作，也很少懷念那段年輕的歲月。偶爾回來，也是因為要找許志國。

職?，F(xiàn)在已經(jīng)不火紅了，每年招到的學(xué)生越來越少。職校生的年紀普遍偏小，她一路走過去，看到那些一臉稚氣的年輕人，頂著黃的、藍的頭發(fā)，邊走邊嚼口香糖。

這些孩子將來能干什么呢？她在心里輕輕地嘆了口氣。她不由地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不想承認自己當年的虛偽，但也只能如此。許志國和許文翰不是同一個人，許文瀚是個未成名的畫家。許志國是個普通工人，他們倆是截然不同的人。

當年她還沒滿二十歲，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工廠，做晾曬藥材的工作。許志國是她的同事，當時特別照顧她。那時的她完全沒明白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懂婚姻是什么。她稀里糊涂地就談了戀愛，很快就結(jié)了婚。小孩出生以后家里雞飛狗跳的，她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至于許文瀚的誤會，那是她故意的。她偶爾間聽說過有這么一個人，是一位年輕有為的畫家。蔣之儀在美協(xié)的一次聚會上見過，那時的許文瀚還很青澀，樣子黑黑瘦瘦的，特別不愛說話。

是一次媒體采訪的誤會，把她丈夫的名字寫成了“許姓畫家”。她一直沒有澄清，說沒必要，但其實是故意的。她那時已經(jīng)是公認的“牡丹公主”了，專畫牡丹，頻頻在省市級比賽獲獎。她不希望媒體注意到許志國，追溯她嫁給一個普通工人的事，那太讓人難堪了。

說起來有點兒匪夷所思，她就這么堂而皇之地利用了許文瀚。他們倆以“金童玉女”的噱頭打包宣傳，很快就出名了。有一陣子特別流行“知音體”，人人都愛聽公主和王子邂逅、相愛的故事。書畫界認識她的人很多，但沒有人敢打聽她的隱私，這樁畫壇逸事就這么含糊不清地流傳了下來。不過假的就是假的，總有一天會被拆穿，她怕露餡，從來不敢多說。好在沒過幾年，許文瀚出國了。她正好順水推舟，說這是一樁平淡無聊的，應(yīng)該塵封在歲月里的往事，她不想再提起。

但是現(xiàn)在，聽說許文瀚要回來了。

四

許艷小的時候，蔣之儀經(jīng)常帶她去寫生。站在茂盛的牡丹叢中，仔細觀察每一株牡丹。她認為，想畫好牡丹就得深刻地了解它們，懂得它們的生長規(guī)律、習(xí)性，跟它們做朋友。

“要會抓重點，畫出每一朵花的精氣神?！彼?jīng)常以老師的姿態(tài)教導(dǎo)許艷。那個時候，她們母女倆相依為命，她知道自己的生命里只剩下這個孩子。她開始用自己研制的施色方法進行創(chuàng)作，把兩三種顏色以不同比例調(diào)制在一起，變成一種全新的顏色。許艷以前很愛玩這樣的游戲，長大以后，她在調(diào)配顏色方面成了高手，經(jīng)常能別出心裁地配制出一些色彩。

許艷把她的《春風(fēng)牡丹圖》送回來了，這是她某年送的生日禮物。記得當時許艷接過禮物，表現(xiàn)得很不高興——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還不如擁有一個洋娃娃。但是她堅持這樣做——她執(zhí)著于開發(fā)許艷的藝術(shù)興趣，希望女兒將來也成為藝術(shù)家，至少不是當工人。好在心血沒有白費，辛苦引導(dǎo)這么多年，許艷一直堅持繪畫，順利考進了美術(shù)學(xué)院，讀完本科，又保送了研究生。

《春風(fēng)牡丹圖》這些年一直掛在許艷公寓的墻上。蔣之儀猜測她一直保留的原因，是因為畢業(yè)后經(jīng)濟狀況很不好，實在支撐不下去，把畫賣了，多少還能換點兒錢。但是現(xiàn)在，許艷明知道她不高興，還是把畫送回來了。“我要搬家了，新家沒有地方掛，房東不讓在墻上打孔?！痹S艷滿不在乎地解釋。

兩株牡丹之間的花朵有隱約的呼應(yīng)，左右兩邊的牡丹都有彼此稍傾的角度，顯現(xiàn)出一種別致的形態(tài)。《牡丹》的畫面有些特別，蔣之儀很喜歡自己在那個階段的作品，筆觸清晰，干凈利落。當時自己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境，把牡丹畫得這樣清新脫俗？特別是對于花枝的處理，只用了簡約的幾筆，整個畫面便呈現(xiàn)一種怡然自得的氣質(zhì)。她想了很久，終于記起來了，那段時間，正是她剛結(jié)束了與許志國的婚姻的時候，她一個人無拘無束的，小日子過得怡然自得，心態(tài)上特別放松。

她提筆凝視，沒有思考很久，毛筆輕抖，簌簌地在宣紙落下。構(gòu)圖早已經(jīng)想好了，花枝的穿插，花頭的布點，都在它們應(yīng)在的位置。簡單幾筆下去，爭妍斗奇的牡丹便躍然紙上。

蔣之儀對于許艷的情感是復(fù)雜的。她不敢過分管教，生怕孩子埋怨。也不敢過分親近，害怕哪一天會永遠地失去了女兒。孩子的到來，實在出乎她的意料。那時她太年輕了，還沒想好怎么當一個母親。有幾年她是逃避的，雖然逃避得心有愧疚。后來總算明白了，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是無法逃避的。這些年來，她一直對許艷認真培養(yǎng)，希望能青出于藍?？墒窃S艷并不領(lǐng)情，而且她還經(jīng)常去她父親那里。她那個父親——不說也罷。

許艷一直在堅持理想與放棄之間掙扎。她小時候很喜歡，慢慢地就厭倦了，一度想過放棄。但是以她的成績，也考不上像樣的學(xué)校。她心有不甘，總是推托到原生家庭身上，說是因為缺乏父愛，也缺乏母愛?？墒?，這些年，母女倆難道不是一直在盡力彌合嗎？到底是什么阻礙了親情的傳遞？

多年來，許艷在父母的爭吵中，知道自己是個不被期待的孩子，甚至在離婚的拉扯中，父親和母親都放棄了她。她一直閉口不提，但在某次與母親起沖突時，她終于忍不住吐露，當年那個六七歲的她，已經(jīng)懂事了，在蒙著被子裝睡的時候，她清楚地聽到了父母的爭吵內(nèi)容。

那個無助的小女孩心里埋下的傷痕，許多年都難以愈合。蔣之儀是在她成年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些傷痕的，也許為時已晚。

離婚之后，蔣之儀在感情上依然屢屢受挫，后來也習(xí)慣了，遇到過幾個男的，始終都不是感情的安放之所。促成她畫風(fēng)轉(zhuǎn)變的最深刻的因素，就是人生際遇的轉(zhuǎn)變。她筆下的牡丹變得越來越清高、素雅，有一種艷而不妖的美。

她從來不跟許艷說這些。許艷一直刻意跟她保持距離，不愿意走進她的精神世界——許艷不愿意回家，是不愿意面對母親的沉重，不愿意承認自己是一段失敗的感情的見證。這些母女倆都懂，她們小心翼翼地維持溫情，誰也不愿意主動戳破。這兩年許艷終于懂事了，對母親的態(tài)度緩和了許多，因為知道父親確實不適合母親，然而還是叛逆的，經(jīng)常違背母親的指令，她遇到麻煩寧愿找同學(xué)幫忙，找導(dǎo)師幫忙，不到最后一刻都不會找母親。畢業(yè)之后她換了好幾份工作，在不同的廣告公司之間頻繁跳槽，所遭受的委屈，她從來沒有跟母親聊過。

蔣之儀輕輕嘆了口氣。在她的書架上，始終放著許艷本科畢業(yè)時的作品。那是一幅簡單的山水畫，造型簡潔大氣，筆墨也自如生動，體現(xiàn)了一個創(chuàng)作者良好的把握能力。雖說風(fēng)景題材在畢業(yè)作品里相當普遍，但是從技法格調(diào)，構(gòu)圖嚴謹?shù)确矫婢C合考量，許艷還是有藝術(shù)天賦的。

“你要寫生，大量地寫生?！彼偸遣粎捚錈┑亟虒?dǎo)，盡管女兒從來聽不進去。

周建生給她送來了許艷最近的創(chuàng)作?！澳憧催@葡萄畫的，成色多好?！敝芙ㄉ瘾I寶似的，激動地說。她戴上老花鏡，仔細地看了起來。

許艷終于開竅了？她有點兒不敢相信。畫面中的葡萄特別水靈，有顯影效果，明顯是學(xué)會了運用某些特殊的繪畫技巧。她驚異于許艷在畫法上的變化，這種突破往往標志著一個人的迅速成熟和成長。

她懷疑許艷有了感情，一種真正成熟的感情。

五

跟許文瀚約在了一家咖啡館見面。

盡管此前已經(jīng)做了許多心理建設(shè)，她還是有些不安。她不愛喝咖啡。年輕的時候為了顯得洋氣，曾經(jīng)假裝很喜歡。后來就戒了，改喝茶，她對于曾經(jīng)熱衷的時髦文化很排斥。但是許文瀚要求約在咖啡館，她沒有拒絕，畢竟這么些年，確實是欠了人家的。

許文瀚看上去有些年紀了，戴著眼鏡，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跟他年輕時的樣子有很大區(qū)別，畢竟是許多年過去了。

兩個人客氣地寒暄，她以為許文瀚會興師問罪，結(jié)果他沒有，反而很熱情的，咨詢了一些關(guān)于國內(nèi)藝術(shù)品市場的事。她詳細地回答，一直在等他說“正事”，可他始終沒有提起。

聊了一個多小時，她終于忍不住提起：“有時候，新聞會亂寫。以前的事，是我信口開河，結(jié)果被采訪記者誤會了?！?/p>

許文瀚呵呵地笑，說，“沒事，你回答得很好。”

“你知道，即使在藝術(shù)領(lǐng)域，適當?shù)臓I銷也是必要的，按現(xiàn)在年輕人的話來說，叫作立人設(shè)。”她心虛地解釋，這確實是當年她接受采訪時，因為虛榮心作祟，臨時編造的一段謊言。

許文瀚連連點頭，表示所有的情況他都了解。

“現(xiàn)在不一樣了，信息的透明度很高，一查就出來了?！彼此敛唤橐?，反而有些慌了，按捺不住，怕是掉進了另一個陷阱。

“我認為沒問題的，都過去了，不會有人故意去查?！彼匦?，看著一副儒雅模樣，仿佛在談?wù)撘患o足輕重的事情。

許文瀚的意思是不需要澄清，就讓別人這么繼續(xù)誤會下去？這倒是讓她沒想到。她一直以為他是介懷的，只是因為人在國外，沒法計較。

“不澄清”也未嘗不是一種選擇，這樣對他們兩個都好。捆綁在一起炒作，有故事，有時間感，符合才情兼?zhèn)涞睦纤囆g(shù)家的設(shè)定。

蔣之儀倒吸一口冷氣，多年以來心里懸著的一塊兒石頭終于放下了。她并沒有覺得開心，反而覺得自己幾十年的提心吊膽都成了笑話。

告別了許文瀚，她自己一個人步行回家。學(xué)院里人來人往，可她卻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單——一種明明已經(jīng)活了幾十歲，卻依然孤獨無助的心情。如果謊言繼續(xù)發(fā)展下去，會變成什么樣子？許文瀚的畫展要開幕了，他還想繼續(xù)炒作，編造更動人的故事。他當然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一面來編，蔣之儀覺得他爆紅也不是沒有原因的，能最大程度調(diào)動關(guān)注度的人始終是技高一籌。

她自己一個人在畫室里埋頭苦畫，直到太陽落山。她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決心一輩子畫牡丹，那時用的都是艷色，玫瑰紅、橘紅、胭脂……畫得花團錦簇。中年時沉穩(wěn)了，常用的是曙紅、朱紅，加其他顏色調(diào)制，在紙上慢慢地擴散。上了年紀以后，她喜歡用熟褐、赭石，用水化開，一點點地泅染。在構(gòu)圖的處理上，以前只注重疏密開合，生怕某個部分失重，后來更重視氣脈流通，用筆之處，節(jié)奏流暢——全憑一種感覺。

深夜十二點的時候，電話響了。她驚異誰還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接起來才知道，原來是打錯了。學(xué)院里一位大二女生得了急病，學(xué)生想打給輔導(dǎo)員，不知怎么撥到她這里?！皩嵲趯Σ黄穑Y老師，打擾您休息了。”學(xué)生的語氣里聽得出驚惶，但還是很禮貌。她也不由地擔(dān)心起來，說：“別急，我?guī)湍阏?，我有通訊錄。?/p>

她掛了電話，琢磨了一會兒，立刻意識到是怎么回事。這幾年她年紀大了，學(xué)院里很多表格都是輔導(dǎo)員代填的，聯(lián)系電話寫的也是輔導(dǎo)員的名字——人生就是這樣，你在某個地方省了力氣，就有可能在另一個地方費勁，仿佛所有的努力都是平衡的，不存在僥幸。想明白了這點，被驚醒的不快立刻消失了。不過人老了不容易入睡，她因此一個人坐在畫桌前，直至天色微明。

第二天早上，記者把排版好的采訪稿發(fā)過來了。她戴上老花鏡，在手機上翻看。雜志上一整版都是她的照片，只有寥寥幾行文字——現(xiàn)在的刊物都這樣設(shè)計，生怕文字多了年輕人不愛看。刊發(fā)的代表作是一幅典型的傳統(tǒng)構(gòu)圖的牡丹畫，這也是經(jīng)過她同意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到了她現(xiàn)在這個階段，個人風(fēng)格已經(jīng)完全成熟，作品中結(jié)構(gòu)平穩(wěn)，筆墨精致，展現(xiàn)出雍容大氣的品格。

照片中的她身著一襲白衣，面目端莊，儼然一副牡丹代言人的模樣。她年輕的時候沒有美過，在心里一直把自己當美人。人一定要有自信，缺乏自信是沒法取得成功的。她過去經(jīng)常這樣教導(dǎo)許艷，可是許艷不在乎。她們年輕的這一代，并不缺乏自信，缺乏的是敬畏和包容。

刊物里沒有任何提到她個人感情的報道。她舒了口氣，總算不用再糾結(jié)了。但也有些惆悵，說明在她心里一直耿耿于懷的，害怕被反復(fù)提起的，其實早已被他人淡忘了。

六

校園里來來往往的大都是年輕人。蔣之儀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突然很羨慕。年輕真好，未來還有很多選擇。她又不由地想起許艷。許艷也還年輕，有選擇權(quán)，但她從來不選。

許艷對家庭的不信任感，造成了她這么多年的單身。小時候的許艷最喜歡胭脂色，她對這兩個字有天然的好感。蔣之儀一個人待在畫室里，若有所思，輕輕地用毛筆尖蘸少許胭脂色，點染，然后再渲染、補充，這樣畫出的花頭特別鮮活，花葉之間仿佛帶著氤氳的水氣。

畫好之后，她拍了一張照片發(fā)給許艷，問“怎么樣”。許艷好久才回復(fù)，只有兩個字：挺好。她轉(zhuǎn)過頭，望向窗外，最近窗外的夕陽都特別好，濃烈得不像將要融入黑暗之中。

離婚之后，她很少外出，除了教課，就是到處寫生，仔細觀察植物的生長狀況，不斷收集素材。因為內(nèi)心滿積的委屈和苦悶，她埋頭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牡丹作品。她的“牡丹皇后”的名聲，就是在那個時期形成的。當然因為一直擔(dān)任老師，也需要發(fā)論文，創(chuàng)作與研究互補。她在這方面一直不存在困擾，多年來她在構(gòu)圖和技法方面都積累了獨特的經(jīng)驗，可寫的實在太多了。

蔣之儀完成了一幅作品的收尾，打開手機。手機里的信息不多，人家都知道她不喜歡被打擾。人過了六十歲，就有一種知天命之感。她已經(jīng)不再認識新的朋友，偶爾有老同學(xué)給她發(fā)短信，問候幾句。她沒想到收到了許文瀚的短信，約她過兩天去看一個畫展。蔣之儀猶豫了一下，回復(fù)“好”。

在她的畫室里，放在最顯眼處的，也是一幅牡丹作品。這幅作品她自己取名叫作《春風(fēng)笑》，它在構(gòu)圖上更精細，整體主次分明，嫵媚動人的花瓣和枝葉，如同一個舒展長袖的麗人，婀娜中又有挺健。她自己很喜歡這幅作品，這是她在五十歲生日那天創(chuàng)作的。嫻熟的筆墨功底，使得她能在微醺的情況下，出乎意料地創(chuàng)作出一幅好作品——不知不覺已經(jīng)在這個領(lǐng)域不輟耕耘了三十多年。

她后來也有過機會。年紀大了以后，不少人陸陸續(xù)續(xù)給她介紹過對象，但都是上了年紀的糟老頭。她記得有一位高中歷史老師，長相儒雅，剛認識的時候，她是喜歡的。兩個人認認真真談了一段時間——后來是因為一些瑣事分開了，比如歷史老師堅持在做完飯后關(guān)煤氣閥，而她總是忘記。比如歷史老師喜歡在工作完后將桌面收拾干凈，而她寧愿一直攤開，直到靈感再來。這些生活瑣事是非常折磨人的，她表面上說不介意，心里還是戒懷的，女人上了年紀，就不會再想著為另一個男人而活。后來許艷考大學(xué)了，她借口要花時間幫孩子復(fù)習(xí)，主動提出了分手。

許艷確實是不省心，這么大的人了，還是刻意逃避生活——以及她自己的未來。在社會上受挫的這兩年，她看上去沉穩(wěn)了不少，但也喪失了銳氣。她臉上的笑容變得多了，是一種敷衍的假笑。

蔣之儀突然想給周建生打電話。她看了許艷的作品之后，覺得女兒是下過苦功的，看得出技法的成熟。電話那頭周建生“嗯嗯”兩聲，似乎不愿意多談，旁邊有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誰??？”蔣之儀聽到周建生在電話里“噓”了一聲，她吃了一驚，那明明是許艷的聲音。

她一個人安靜地坐在畫室里，仔細端詳著許艷的畫。孩子長大了，肯定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她想過許艷有一天會談戀愛，但沒想到會是這樣的選擇。

七

許艷從很小的時候就接觸繪畫了，因為起點高，她從一開始就沒有付諸努力。

她從來不肯忍受那些枯燥的基礎(chǔ)練習(xí)，總是任由心意自由創(chuàng)作。周建生對她非常照顧，一直說她有天賦。許艷的創(chuàng)作確實有自己的特點，既有工筆畫的細致，又有寫意畫的瀟灑，還兼具了畫面色彩的巧妙運用。蔣之儀看過無數(shù)學(xué)生的作品，她總是能一眼就認出許艷的創(chuàng)作。

對于許艷的戀愛史，蔣之儀從來不干涉。她從高中就開始談戀愛了，為此老師也曾家訪過。蔣之儀在這方面從來不批評指責(zé)——因為知道許艷打心眼里不服，覺得母親也是個感情的失敗者。她想了想，直接去找周建生。

周建生剛下課，正在整理教案。他解釋說最近不僅要帶學(xué)生，還得策劃畢業(yè)展。畢業(yè)展比教課更難，要創(chuàng)作主題，要協(xié)調(diào)學(xué)生。

“應(yīng)該猜得到我找你是為了什么吧？”蔣之儀笑著說。

周建生支支吾吾，他當然是知道的。他的神色變得僵硬，仿佛做錯了事的孩子。蔣之儀又有些同情他了——彼此認識這么多年，從來沒見過他心虛。

“說來話長，但是你也知道，許艷很少跟你談心，她遇到事情總是找我?！敝芙ㄉ届o地說。

周建生已經(jīng)是六十歲的人了，他離異多年，他的妻子已經(jīng)有了新的生活，孩子也在國外。蔣之儀猜測他這么多年保持單身，是與某個女學(xué)生，或者某些女學(xué)生保持著曖昧關(guān)系。但她萬萬沒想到竟然是自己的女兒。

她甚至不敢問“你們將來打算怎么樣”。能怎么樣呢，周建生已經(jīng)是個上了年紀的人，他就算想要結(jié)婚，大概也只是找個人照顧他而已。

算起來有近一個月沒見面了，許艷沒有說要回家，蔣之儀也沒有問。她還沒想好見了面應(yīng)該說什么，周建生大概把情況都告訴許艷了，那么許艷應(yīng)該也有所準備吧。好在下一個周末，許艷回來了，依然背回來幾個畫框，說還是得放在這里，實在找不到其他地方了。

蔣之儀沒有再說責(zé)備的話，指揮著把畫框一一擺好。許艷雖然與她隔閡，也看得出她跟往常很不一樣。兩個人默默地吃了飯，蔣之儀一直沉默，她實在想不出怎么開口。

直到一起看完了電視劇，許艷準備離開時，她才說：“你確定要跟周建生在一起嗎？”

話說出口，空氣之中又沉默了。蔣之儀有些后悔，她開始覺得確不確定都沒關(guān)系。許艷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聽話了——也許從來就沒聽過。周建生只是表面上恭敬，實際上也不可能在這件事情上聽從她的——也許迫于壓力會分手，那許艷又會對母親產(chǎn)生怨恨吧。

許艷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回答：“您放心，我沒有戀父情結(jié)。周老師確實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學(xué)院里許多女生都喜歡他。我跟他在一起已經(jīng)很多年了，他從來沒給過我什么，我只是覺得跟他待在一起的時候很舒服，他能理解我的感受?！?/p>

蔣之儀的心不由地緊緊揪起，她覺得這種“舒服”就是戀父情結(jié)?！皯俑浮本褪菍ふ野踩?、確定感，尋找童年中缺失的那些部分。她覺得這么多年來，自己還不至于對女兒一無所知。許艷心底一直糾結(jié)的，就是父愛的缺失。

“艷艷，你再想一想，你這個年紀，沒經(jīng)歷過多少感情，甚至沒遇到過多少男人。”

“一個就夠了，”許艷滿不在乎地說，“我知道他可以……”她停頓了好久才說，“給予我安全感?！?/p>

蔣之儀沉默了，她以為許艷說出來的詞語會是——“幸?！?。

一支筆蘸清水，以便分染，蔣之儀默默地攤開了一張空白畫紙。室內(nèi)的光線有些黯淡了，顯得雪白的畫紙上的花朵分外妖嬈。蔣之儀自己一個人在畫室呆了許久，這個時候，唯有作畫能撫慰心靈。簌簌幾筆落下，團出了墨綠色的老葉，葉筋也是枯瘦嶙峋的，點上珍珠般的花蕊，顯得自然生動。她畫出來的是這幾天一直在腦海里琢磨的內(nèi)容，用墨濃淡明顯，穿插有序，花瓣疏離但不單薄，突出了牡丹的冷和艷。

八

許志國主動聯(lián)系了蔣之儀，說自己已經(jīng)從舊房子搬走了，要把鑰匙還給她。

蔣之儀覺得有些難以置信，這么多年了，她以為自己會一輩子跟許志國糾纏不清。

他們倆約在老房子見面。許志國把房子鑰匙交給她，說自己年紀大了，不想窩在職校里天天被小屁孩嘲笑，打算回老家養(yǎng)老?！扒皫滋煲娏似G艷，我跟她說了，算起來這么多年，是我欠你的。”

許志國的表情看上去很沉穩(wěn)，笑容也是誠懇的，大概是真的想通了。

蔣之儀微笑點頭。這么多年的糾纏中，她早已經(jīng)被打磨得沒有脾氣。她在心里松了一口氣，心想這個無賴，總算也有浪子回頭的一天，也許他也意識到自己老了。

告別了許志國之后，她的心情略輕快了些。職校里總是看到染著花花綠綠頭發(fā)的孩子來回晃蕩，她在一瞬間覺得這些孩子們太可愛了，她忍不住高興地沖他們揮手。

跟許志國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她已經(jīng)記憶模糊了。她依稀能回憶起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好像是她在晾曬藥材時暈倒了，他把她送到了醫(yī)務(wù)室。當年的許志國，穿一身干凈的工作服，看上去一表人才。她在多年以后才想明白，許志國的頹喪和墮落跟工廠倒閉有關(guān)，與她的冷暴力也有關(guān)系。在不斷地逃避與傷害中，她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許志國也意識到了。

這么多年一晃就過去了，這段失敗的婚姻影響了她，也影響了許志國。但是當年的他，又怎么能預(yù)料到自己的妻子成為“牡丹皇后”呢。命運跟每個人都會開玩笑，成敗與否，在于各人用什么樣的方式抵擋。有的人積極抵抗，有的人心灰意冷，最終命運如何，只能交給時間來決定。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意許志國了，重要的也不是房子，而是許艷。這么多年來，她更希望的是許艷能放下，不再有被遺棄的感覺。許志國離開后，應(yīng)該會在她們的生活里徹底消失。她要找個機會跟許艷好好談?wù)?，告訴她怎么面對無法挽回的遺憾。

她邁著輕快的步子回到學(xué)院，有年輕的記者在門口等待。她這才想起，早已約好了一個藝術(shù)雜志采訪。

整個采訪過程簡單、直接，雜志記者解釋說文字稿不需要太長，最重要的是照片和視頻資料。記者問能不能提供一張她最想展示的作品。她猶豫了一下，拿出了前幾年她創(chuàng)作過的一張“探索”之作。

曾經(jīng)有幾年，畫壇大力提倡“中外交流”“融會貫通”，她也根據(jù)這種傾向轉(zhuǎn)變了風(fēng)格。她手上的這幅畫名叫《牡丹之影》，構(gòu)圖非常簡單，中心位、疏密的安排都出乎意料，線條扭曲、凌亂，有一點兒現(xiàn)代派畫法的味道。也許是打破了傳統(tǒng)牡丹圖的印象，給人以新鮮感吧，這幅畫獲得了一個國家級的權(quán)威大獎。

“真是好作品。”年輕的記者說，她看起來對這個領(lǐng)域的認識非常陌生。

“不，不要這幅?！彼肓讼?，否定了這個決定。最后還是拿出了一幅傳統(tǒng)畫作，她覺得那才真正代表她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

沒過幾天，專題報道做好了。刊物上她只占了三分之一，其余版面都是報道年輕的新銳畫家。她沒介意，早料到是這樣，傳統(tǒng)畫法尤其是牡丹畫，已經(jīng)很難吸引年輕人的注意了。內(nèi)頁里有她的工作小照，穿西裝，戴著眼鏡，線條圓潤，看起來像個很有成就的企業(yè)家。她年輕的時候很清瘦，看著簡直有點兒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中年的時候，因為生活不如意，神情總是放不開，像是一個在單位管財務(wù)、在家管孩子的中年怨婦。倒是年老的時候，大概因為攝影技術(shù)進步了，拍的好多照片都很好看。微側(cè)的臉，光線柔和，半明半暗，像是一個美人穿越了千年時光款款而來。當然她心底知道，自己老了。不知不覺大半生倏忽已過，能不老嗎。

當許艷說出她要結(jié)婚的時候，蔣之儀嚇了一跳。

“你想清楚了嗎？周建生這么一個半老頭子?！彼泽@地望著女兒的臉。

話說出口，她立即覺得不妥。畢竟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囑咐許艷要聽周建生的——他是那么德高望重的老師，成功地帶出了一屆又一屆的學(xué)生。

“我們倆想堂堂正正在一起生活?！痹S艷淡定地說。

蔣沒有預(yù)料到這樣的結(jié)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她現(xiàn)在毫不懷疑許艷的感情選擇，望著女兒堅定的臉，她覺得欣慰，畢竟是能看出日漸成熟了。但是這也意味著，女兒斷送了生命中的其他可能，一些更有希望的可能。

許艷也長久地望著她?；蛟S是剎那間，驚訝于她的無助，意識到她的衰老，態(tài)度竟然軟下去了：“您要是不同意，就算了，畢竟他的學(xué)生你都認識。”

許文瀚不時有電話來，有時是打聽業(yè)務(wù)，有時是閑聊一些繪畫上的技巧，這讓她產(chǎn)生了一些想法，有沒有可能真的發(fā)展出一段戀情？

畢竟兩人都是單身，雖然是上了年紀，但做個伴一起生活，也算是一對藝術(shù)伉儷。蔣之儀偶爾有些動心。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是這個年紀的人了，不過是想找個伴共同生活，假如太過麻煩，就不要了。但是如果這個人是許文瀚，又另說，畢竟許多年前已經(jīng)陰差陽錯地捆綁在一起了。

跟許文瀚在一起時，聽他接到家里的電話。他離異多年，有個兒子在海外工作。他們一起出去過幾次，都是去看畫展，沒有碰撞出什么火花。她也不急，慢慢來，至少生活中多了一個能討論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朋友。

蔣之儀知道，對于一個藝術(shù)家來說，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生命情感總是互相滋養(yǎng)的。她不停地畫牡丹，在精心營造的花卉世界構(gòu)筑自己的精神樂園，是逃避，也是慰藉，不管怎么說，總算有所收獲。這些年來，她親眼看見一些在人生中做出沖動選擇的女孩，不僅受了情傷，在事業(yè)上也一無所獲。

她猶豫了很久，終于告訴許艷，她跟許文瀚有進一步發(fā)展感情的可能。這是她離異多年后，第一次鄭重地向女兒提起一個男性的名字。雖然可能性不大，但她希望許艷有所準備，不要在某一天突然聽到消息的時候完全崩潰。

“好呀，許文瀚是知名藝術(shù)家，周老師也認識他。周老師說他這個人只是平時比較愛端著，人品還是不錯的?！?/p>

許艷還是習(xí)慣稱周建生為“老師”，語氣里絲毫不掩崇拜和尊重之情。但蔣之儀已經(jīng)不糾結(jié)了，她覺得只要許艷快樂，跟誰在一起都可以。

“你找個伴，生活上有照應(yīng)，我就放心了。”她還沒想好說什么，許艷已經(jīng)說出了暖心的話。

九

早上起來，蔣之儀先去院子里給牡丹花澆水。

她已經(jīng)跟牡丹相對相依大半輩子了，不僅朝夕相處，還常年觀察，更不用說為了畫好牡丹，大量觀察了前人的作品，對細節(jié)不斷揣摩。

最近有幾株已經(jīng)開花了，一朵兩朵三朵，挨挨擠擠的，開得熱熱鬧鬧。她細心地給牡丹一株一株地澆水，這些花都長得太好的，要把多余的枝丫剪下來。她現(xiàn)在不太著急寫生，不用怕花朵凋謝，實在來不及先用手機拍下來。這么多年來，她憑著對牡丹的喜愛，已經(jīng)充分把握了牡丹的形態(tài)和神韻。牡丹與她的創(chuàng)作生涯完美重合，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她創(chuàng)作出不同風(fēng)格、技法的牡丹作品，創(chuàng)作的變化與她的人生經(jīng)歷、心態(tài)轉(zhuǎn)變的軌跡是一致的。

除了牡丹，園子里還種植了別的花。這幾年，她嘗試選取一些普通花草入畫。那些司空見慣的花草，只要合理選擇，適當加工，也會具有藝術(shù)風(fēng)采。

她約了許艷回家吃飯。許艷現(xiàn)在每到周末都愿意回來吃飯，母女倆的關(guān)系似乎走向緩和。許艷試探著問，要不要把周建生也叫來，但她沒有應(yīng)允，她還不能完全接受。畢竟在過去的十幾年，她一直把周建生當作同齡摯友。

這一次兩個人吃飯，氛圍似乎有所變化。許艷還是背了幾個畫框回來，說自己又搬家了，新房子實在沒地方?！澳阋灰笔Y之儀遲疑了一下，說出了許志國離開的消息。

沒想到許艷表現(xiàn)得十分平靜，說她跟父親已經(jīng)見過面了?！拌€匙我有，他臨走前交給我的。說來也巧，我也確實想過，要不要住回去……”

母女倆這么多年，頭一次顯得這么默契。蔣之儀沉默許久，說“你還是搬進職校住吧，那里雖然有點兒遠，但是環(huán)境安全，你一個女孩兒，住學(xué)校里很合適?！?/p>

許艷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她沒有交代跟周建生同居的事，蔣之儀裝作不知道。大概也沒什么好說的吧，她已經(jīng)默許了。也許女兒以后會改變主意呢，她抱著這樣的希望，畢竟一輩子還是挺長的，總有可以改變心意和選擇的機會。

“我明天去找裝修公司，請人把房子好好翻修?！笔Y之儀看得出來女兒有興趣，立刻抓住機會。

許艷這次回來，明顯開心了許多。她不僅順著蔣之儀的心意說話，還主動幫忙做飯洗碗。這一切，大概也是因為有周建生的規(guī)勸——他當然知道她年紀不小了，都是老人家了。

兩個人一起把畫框搬到書房里。許艷轉(zhuǎn)移了話題，說“你在畫雛菊？這幾朵畫得真好?！?/p>

蔣之儀點頭，難得許艷主動跟她談繪畫的事，她忍不住談了許多。

“你看，這是我最近研究的一種畫法。”她給女兒展示一幅鋪在畫桌上還沒完成的畫。

這是她新畫的牡丹。跟過去的畫作不同的是，這一次她的筆法更輕松活潑，花瓣層次分明，色彩濃淡分層明顯?！拔疫@次借鑒了流行插畫的畫法，用線筆稍微勾了一下……”許艷忍不住點頭——女兒真是越來越成熟了，以前跟她說這些，她總是不耐煩聽的。

蔣之儀一直注意著許艷的變化，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詠牡丹的詩，“始知年少求名處，滿眼空中別有花?！贝蟾湃丝傄搅四硞€年紀，才會接受自己所有的一切。也許尋尋覓覓，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一直守護在身邊的，自然而然出現(xiàn)的，才是最好的。

畫桌的一角放著平攤的雜志——這是她內(nèi)在的虛榮心在作祟。她希望許艷能夠意識到，自己的母親并不平凡：她是眾多牡丹畫法的佼佼者，在長期不懈的努力實踐中，自創(chuàng)了一套獨特的牡丹技法，是藝術(shù)界公認的“牡丹皇后”。雜志上的她端莊大方，和藹可親，不知是不是女兒心目中理想母親的樣子。

不過，這似乎也不需要再糾結(jié)了。她兢兢業(yè)業(yè)，刻苦耐勞，該得到的都已經(jīng)得到了。如果許艷愿意繼續(xù)拾起畫筆，從事這個行業(yè)，那將是她后半生最驕傲的事。

許艷安靜地待在畫室，認真地看著母親的畫作，聽著母親的介紹。這也是她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認真地了解母親的作品，她的臉色變得平靜，眼神不再充滿對抗。蔣之儀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說：“試試吧，從今天開始，我教你畫牡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