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劍凌
老婆參加同學聚會,回來說了一件事,挺逗。
同學家對門住一位八十老幾的老太太,身體硬朗,一個人住,吃喝拉撒自己解決。一天晚上起夜不慎滑倒,爬不起來,幸好衛(wèi)生間有電話,抓起電話打給同住小區(qū)的兒子。兒子趕忙跑來,扶起老太要送醫(yī)院檢查,老太拒絕了,說只是屁股有點疼,什么情況她心里清楚。兒子不放心,陪到天亮,借來輪椅把老太推回自己家去,夫妻倆都已退休,有時間照顧她。
果然沒大礙,兩三天后雖然屁股還疼,但老人能一瘸一瘸走路了,她不想拖累兒子,堅決要回自己的家住。兒子拗不過,便依了老太。這邊找來妹妹商量,還是要給母親請個保姆,畢竟是高齡人,身邊沒人陪不行。老太太死活不肯,說自己生活能自理,要什么保姆?兄妹倆尋思,母親的危險隱患主要是夜里起夜,那就請個陪夜的吧,晚上老人起夜時照看一下,防止再摔倒。老太還是不同意,兒女好說歹說,晚上沒人在身邊,實在不放心。看著孩子一片孝心,老太也不好拒絕下去,勉強答應了,但有一要求,保姆錢她自已掏。
沒想到陪夜保姆不好找,一晚上就三十元工資,沒有保姆愿意干,跑了幾處家政公司都沒找著。最后一熟人介紹了位七十三歲的老阿姨,離老太太家就十分鐘的步行路程,也算是街坊。老阿姨祖孫三代擠在三十八平方的一居室里,晚上睡覺都成問題。能在家附近找個安睡之處也不錯,反正什么活不用干,吃完晚飯過去,第二天一早老太太起床后便離開,回家照樣接送照顧自己孫子,還能掙點零花錢。兩家各有所得,雙雙滿意。
半年無事,再過兩個星期就是老太太八十九周歲生日,當地做生日按虛歲算,這樣算老太太便是九十大壽了。這可是大日子,兒女張羅著給老人做大壽,請遍親戚朋友,宴席地點也預定了。老太太也高興,過完生日不久便是孫子的大婚日子,一老一少皆大歡喜。
不料,天有不測風云,好日子當頭,卻出大事了。那天老太太起床,見隔壁房間的陪夜阿姨還在睡覺,往常這個時候她起床,阿姨也就跟著起來了,收拾好房間便回自家去。老太太以為她今天貪睡,自己刷完牙洗完臉回到房間,又按響床邊的呼叫鈴,隔壁阿姨房間的鈴聲便響起來,再按再響,卻一直沒動靜。老太太去阿姨床邊搖她,也沒反應。老太太心里打鼓了,跑到對門也就是我同學家敲門,說我家阿姨不知怎么了,搖都搖不醒,你快去看看。我同學說我不敢去看,不肯跟老太太去。老太太沒法又打電話給兒子,兒子跑來一看說,那阿姨沒呼吸了,趕緊打了120,來一檢查,說心臟早停了,基本認定是在睡覺中去世的。
請來的陪夜保姆死在家里,這下麻煩了,死者的兒子媳婦和女兒很快趕來,一家人在老太太家里哭得昏天慘地??捱^后,兩家兒子商量后事處理,阿姨兒子說,我媽好好地死在你家里,至少得賠十八萬。老太太的兒子不干,說你媽是自己睡死的,死在我家算我倒霉了,還想我家賠錢?阿姨兒子說,那我也沒辦法,你不掏這錢我遺體不拉走,就在你家放著。兩家人僵持不下,只好報警。
派出所馬副所長來了,一位老警官。都是本轄區(qū)的居民,他得調解。先聽雙方陳述,一家說我媽不明不白死在他家,我不追究他家法律責任,但不出十八萬,我遺體就不拉走;另一家說這種身體還敢出來賺錢,你們也太不地道了,把禍害甩給我們。老馬聽了兩頭的話便說:你們兩家都別互相埋怨,先商量著解決遺體問題,這是第一大事。又轉向死者兒子:有你這樣當兒子的?你媽遺體不管,開口先說要多少錢。我告訴你,十八萬肯定你別想,這是漫天要價,沒法律依據,也沒道理,都有敲詐嫌疑了。又轉向老太太兒子:你家是雇主,老阿姨是在受雇期間死在你家的,你家責任也逃不脫,適當賠點錢也是應該的。你們兩方趕緊商量,一小時內敲定,必須把遺體移走,多放這一小時,小區(qū)生活就亂一小時。馬警官說完,吩咐同來的社區(qū)干部幫忙調解,自己跑到對門我同學家泡茶。
我同學在這住了二十多年,同老馬很熟,邊泡茶邊問,賠錢事談不妥你能怎么辦?老馬說,主要矛盾在哪一方就破解哪一方,關鍵還是死者兒子,他要十八萬,我看他沒多大底氣。雇主家是次要的,他同意賠多少那是他的事。我先不去裁定,都談不攏了,我再去。
對面老太太家嗡嗡一片聲音,有半小時了,老馬叫我同學過去探探。我同學去一會兒回來說,死者兒子降價了,降到十五萬。老馬搖搖頭說還是多,又叫我同學把社區(qū)干部叫來,交代她往十萬內靠,只能在個位數里賠,社區(qū)干部說她也是往十萬做工作,但目前雙方都不同意。老馬又說你先過去,五分鐘后把死者兒子叫過來。
死者兒子過來時還很激動,臉漲得通紅:好歹是我媽的一條命,十萬塊就想打發(fā)掉,不可能的。老馬說:你這個人太不知趣,你難不成還準備逼對方和你打官司嗎?你媽那身體,看病醫(yī)院有病歷,買藥醫(yī)保有賬目,平常哪些病一查都清楚。法院根據這案情,結合你媽身體情況,還有七十三歲高齡,估計十萬都判不到,搞不好尸體還要拉去開膛破肚檢查是什么病死亡的。你愿意這樣做嗎?你頭腦要清醒些,這事誰都沒有責任,你媽那叫猝死,自己的事。千萬別把你媽的意外當成發(fā)財的機會,發(fā)親媽的死人財,對你,對你全家,我看都不是吉利事。
死者兒子垂下頭,沒吱聲。老馬說,時間不多了,遺體再不移走,你就知法犯法了,我就讓派出所出面叫火葬場拉去直接燒了,到時你不但一分錢賠不到,還要因遺棄罪拘留你。你自己選擇,盡快!
死者兒子搓著手嘀咕了幾句什么,問老馬:那所長你說賠多少合適?
最多八萬,足夠給你媽辦后事了。
越說越少了,剛剛居委會還說十萬左右。
左右左一點不就八萬嗎?你要同意我去給東家說。
既然所長出面說,那就按剛才說的十萬賠。
你別跟我討價還價了,東家都沒同意,跟我討價也沒用。
老馬叫死者兒子出去趕快考慮定下來,沒時間允許他再磨蹭了。又叫我同學把老太太的兒子叫進來。
老太太的兒子一進門就喊冤呵,倒血霉了。老馬說:你也別訴苦了,再苦大仇深也趕不上人家死了媽!你們也要看到自己的責任,為什么要去雇年齡這么大的老人?雇傭之前為什么不去做個體檢,弄個健康證,簽個合同什么的?至少現在還能找點說法。那兒子說當時只想找個晚上能給母親作伴的,又不是正兒八經雇保姆,哪會想到這些?老馬說現在事擺這了,總是一個活人來你們家變死人了,你們哪怕不負法律責任,起碼也得負道義責任,賠點錢給對方也是應該的。
老太太兒子說:我們也沒說不賠啊,畢竟在我們家出事,我們有準備補償一點。
你們還是良心家庭,想到補償人家。
可是對方要價太高了,我們無法接受。
你們準備接受多少?
五萬吧,不超過六萬。
八萬行嗎?要行,我馬上去做對方工作。現在當務之急是趕快把尸體挪走,老放在你們家誰也受不了。不要太計較多出一兩萬。老祖宗說的花錢消災,就是解決這種你認為冤,它偏偏就找上門的歹事。
老太兒子猶豫著,說過去和媳婦商量商量。
別商量了,老馬攔住他:還是為你母親想想吧,讓一個年齡這么大的老人,陪著家里一具別人的尸體,還要聽著兩邊兒子為搬走這具尸體討價還價,老人心里會是什么感受?老人家一大早已受過大驚嚇了。
這話把老太的兒子說動了,他表示八萬到頂,拿錢搬人!
馬警官立刻去了老太太家,把兩家兒子叫到飯桌旁,說:人的陽壽都是老天給安排的,你該在這世上多少歲就是多少歲,這叫聽天由命。所以今天這事誰都沒辦法,誰也別怨誰,老天就這么安排的。你媽很安靜地在睡覺中走了,還不算太壞的事,起碼沒有拖累你們子女。所以沒有人去為這件事負責任,坐在這的人都是無辜的。現在我們要解決的就是盡快拉走遺體。既然大家都無辜,就不存在拿什么來要挾,一定得給多少錢,談什么條件的問題。
老馬停頓了下來,目光盯著兩家兒子:我這話說的對不對?兩家兒子連連點頭:馬警官說得自然不錯。
既然你們都覺得我說得不錯,那我就裁定了:張家死了媽,是不幸的事;人又死在李家,李家也很冤。一死一冤,以死者為大,冤者為小。死者一方要求賠償一點也合理,冤者一方愿意賠付一點也合情。注意了,我說的是賠一點和付一點,可不是獅子大開口要上門打土豪。剛才我給雙方都說了,八萬!就八萬,不能多也不能少,誰也不要再爭了,這事就商量到此為止了。馬副所長手指頭敲著飯桌,又打開隨身帶的公文包,刷地抽出一張白紙,俯身飛快寫了幾行字后,對兩家兒子說,來,簽字畫押。
兩家兒子似乎還在猶豫,互相對視,老馬又催死者兒子,你先簽了,你是要錢一方。待死者兒子簽完,老太太的兒子也拿過來簽上名。
老馬松了口氣,吩咐老太太兒子去準備錢,又叫死者兒子快快拉副冰棺來把老人裝走。死者兒子還看著老馬欲說還休,老馬明白了:
你還怕賠你錢不兌現,我作擔保。
忽然在死去阿姨睡覺的那房間里,響起了呼叫鈴聲,全屋子人都往那方向看,跟著一個中氣很足的女人聲音傳來:不用你擔保了,鬧了半天不就是給錢嗎?眾人轉頭,但見老太太從自己房間出來,拿著一本存折,走到飯廳,往那家兒子坐的桌前一拍:這本折里有八萬三,原本是準備給我孫媳婦的見面禮,現在閻王把你媽召去了,我就當送份陪嫁去,八萬你拿去,多三千你也留著,替我給你媽燒燒紙錢。
在場的人都愣了,死者兒子甚至不敢接那存折,老太太兒子看著母親想說什么,被老太太止住,繼續(xù)對死者兒子說:
你媽死得好,死在自己的房間。她跟我說過,她這一輩子都沒有住過自己單獨的房間,來我家后,她的愿望實現了。
全場人都不說話了。
事后老馬對我同學說:別人聽我的服我的,那是看我的權勢,不值一提。你對門的老太太才絕對是大氣的人。就這氣勢,老天爺不讓她多活二十年都對不起她。她才是真正讓人心服口服的人。
我同學最后說:老馬說的沒錯。事后,兒子問他媽,這事把我們家鬧的,四鄰都傳遍了,媽的生日宴還辦嗎?老太太回答:辦呵!為什么不辦?我們心里沒愧,有什么好忌諱的?還得給我辦得更熱鬧些。
你說,這樣的老太太能不長壽嗎?
一
我老婆要好的中學女同學中,林秋明是最有本事的一位,恢復高考第二年便考進了北師大。這是當年全校唯一考上全國名校的考生。畢業(yè)后一回原籍立馬被省城最好的中學一中搶去,這一干便是一輩子,退休時以特一級教師加中學副校長的職銜樂見老同學。因早年我為女兒功課的事經常請教她,對她便林老師林老師叫慣了。
林老師的老公秦啟星,是個老報人。他的根底我老婆這幫同學都清楚。這位來自京城的秦大記者,是個有故事的人,早年的一場笑話,至今還留在同學圈的八卦史中。那是在林老師父親也是他岳父六十大壽的生日宴上,當時還是小秦記者的他,喝著喝著有點高了,對酒席上林老師的要好同學和林家親戚們說起了大話:
我從京城一路追來,一個字,值。都說這南方女子,肌白似玉,膚潤如水,柳眉細腰,體貼賢惠,如此尤物我皇家血脈不去恩澤,還能讓南蠻后開化草民拿了去,豈容天理?邊說邊張開雙臂要摟抱林老師。
卻不料林老師一巴掌蓋過去喝道:什么皇家血脈!分明是破落的飄零子弟!祖宗的家業(yè)都賣光了,流落到我們這,有人收留就不錯了,還吹什么皇家血脈,我還是侯官林氏望族,我祖先從黃花崗開始就革你皇家的命。當場眾人大笑不停,那場面弄得小秦十分尷尬。
席后林父私下對女兒說,剛才怎么這么不給姑爺面子,嗆得人家下不了臺。林老師說,我就是要剎一剎他老擺自已京城來的,祖上跟皇上有親戚那副得意勁。
從此以后小秦便極少在林家人面前再提起自己是哪路的血脈了,但保不住在外人和同事面前,高興時還會炫耀幾句他的皇家血脈。
小秦是皇城根腳下出生的不假。他祖上曾是滿清正黃旗,只是皇上無能,一次次被洋人摁在地上揍,后來連皇家子孫的祖姓都揍丟了,變成了漢人的姓,至今家里能證明跟皇家有淵源的只剩一塊蠎袍上的龍紋玉佩,除此外與京城胡同里拉車抬轎補鍋盆的普通人家孩子別無二樣。
幸好是京城戶口的孩子,讀京城名校有優(yōu)勢,很一般的高考分數就能夠進入中國人民大學這樣的名牌大學。小秦同學比起從南方省份考入北師大的林同學,入學分數低了整整一巴掌不止。所以談戀愛開初,林同學不怎么正眼看他。
但自命是皇家血脈的小秦同學還是有傲骨的,非常爭氣,學習刻苦,追林同學也刻苦。那是一次京城各高校學生聯(lián)誼活動中,他一眼便看中了林同學,從此緊追不舍,火熱的情書一封又一封,從人大紛飛至北師大。林同學告訴她,盡管對你印象不錯,但我畢業(yè)后不會留在京城,我要回老家,我哥分配去了三線軍工廠,父母身邊現在就我一個孩子。小秦同學說,好男兒四海為家,我跟你去。
畢業(yè)后小秦同學真的放棄了國家級大媒體的邀請,追著林同學來到南方這位省城。于是,一個成了小秦記者,一個成了林老師。
小秦記者先是在省里黨報干了五年,被領導當作骨干培養(yǎng)。前程似錦之際,小秦記者突然提出要去市級黨報發(fā)展,說基層接地氣活料多,并且去意堅決。市委宣傳部也出面要求省報高抬貴手,放一個人才補上市級黨報采編力量不足的弱勢。多方壓力之下,省報只好放人,對小秦說了一句,且算讓你下基層鍛煉,你想回來就說一聲。小秦挺感動的,說此生不悔來F省,這里當是我的家鄉(xiāng)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大學生金貴,尤其有京城名牌大學畢業(yè)文憑的小秦記者從省報下來,市報領導更是拿他當寶貝。一來就讓他當上了新聞部記者組的首席記者,還給他配發(fā)了一部當時還需要報批控辦指標的上海產摩托車,專門用來跑采訪。下市報后脫去了小秦“小”字輩的秦記者,果然不負眾望,干得風生水起。下鄉(xiāng)村,進街道,跑企業(yè),蹲部門,新聞報道連篇累牘,因為又有舊東家的老同事關照,許多新聞報道稿,市報出來同時省報也刊登了。甚至還利用上了當年人大同學在國家大報社工作的熟人路徑,把本市的改革開放發(fā)展成就、變革時代新人新事在《人民日報》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上刊登播出了,有兩篇還上了新華社的全國通稿。
報社領導很激動,把喜訊一趟趟往上報;市委宣傳部領導說,你們看,引進一個人才,我們整個新聞報道面貌就變了個樣;再后來連市委書記也表揚說報社新聞宣傳長進明顯,要獎勵功臣,再接再厲,繼續(xù)多上大報大稿。
那兩年正是八十年代的后期,秦記者一時間風光無限,摩托車吐著白煙,四處轟轟轟地響,整天一副馬不停蹄的架勢。他擅長出大稿,又是快手,人物報道,現場寫實,長篇通訊一篇一篇出籠,連年被報社評為優(yōu)秀記者,并拿到了報社年終最高獎金。
更讓人垂涎的是,報社還給分了一套二室一廳的住房。開始秦記者不好意思要,說社里好些老人沒輪到呢。社領導告訴他,這是宣傳部特批的,不占報社分房指標,秦記者才心安地接過房子鑰匙,和林老師帶著三歲的兒子從岳父家搬出,高高興興住進了屬于自己的家。
這一年秦記者剛滿三十歲。
二
我和秦記者認識,就是他搬新家那次。按我們當地習慣,新家廚房開伙第一天,有一種“安灶家”儀式,簡化至今就是請親朋好友來家聚聚,熱鬧熱鬧,以示今后這家灶火不熄,粟米不斷,反映了傳統(tǒng)中國人希望不餓肚子的美好愿望。聽說我會燒幾個菜,林老師就要我老婆指定我出山做“安灶家”的大廚。
當大廚要提前做準備,我就先去了他們家,一開門就看見秦記者:國字臉型,濃眉大眼,一米八出頭的大高個。一說話,便是一口好聽的帶著京腔的普通話,同我們滿嘴“地瓜腔〞的南方人說話相比,那氣勢、那韻味就是不一樣。這樣一個俊朗且話音會讓人感覺有磁性的北方漢子,難怪會獲得林老師的芳心。
開席間同學這一桌笑聲不斷。秦記者給大家端菜倒酒,叫大家慢吃,說今天可是滿漢全席,閩菜后面還有我的滿族大菜。同學問什么滿族大菜?秦記者神秘笑笑,暫時保密。看見他跑進跑出,有同學叫住秦記者向他敬酒,說秦大記者辛苦了,林老師找了這么一個能寫文章又能做菜的寶,真讓人羨慕啊。
秦記者很爽快,連喝了幾杯,給同學斟滿酒后說:你們不知道,當年我追你們林老師追得多苦!有多苦?我們就聽你訴訴苦,有同學朝秦記者說。秦記者雙手搭在林老師肩膀上,炯炯目光掃過全桌:你們林老師呀,是個驕傲的公主,她都是穩(wěn)坐釣魚臺,叫臣來相見。有一回去她那兒,是大冬天,我們就在圖書館里聊呀聊過了時間,完了,趕不上末班公交車了,只好走路回去。那天冷啊,北風呼呼叫,路上還下起了雪,就這風雪夜,近二十里路我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學校。回到宿舍后睡不著,半夜里又給林老師寫信。
聽說你是寫情書的高手。
只能說接近高手。秦記者有分寸地愜意一笑,那時候說不完的話,又不能天天見面,只能寫信,一周寫一兩封信是正常的??傊?,他搖了搖頭,甜酸苦辣憶當年,不容易啊。
同學們大笑起來:追我們林老師還想容易,大美女班花能讓你追到,是你祖上積德燒過高香的。
秦記者一高興,隨口就來:我祖上是什么,皇家血脈呵。
又有同學說,對了,我們都忘了,你是滿族呵,生育有優(yōu)待。我們只能生一個,你可以生兩個。
秦記者來勁了:這建議可以考慮呵,林大公主,可以考慮嗎?再添個皇家子孫好不好?
林老師推開秦記者搭在她肩膀的手,嘴一撇:秦同學,少提你皇家,有時間養(yǎng)嗎?我反正一個就夠了。
見林老師認真起來,秦記者攤開雙手向下按按:玩笑玩笑,大家繼續(xù)喝,我要上滿族大菜啦。
一個蓋住的砂鍋端上來放在桌子中間,打開鍋蓋等待一陣熱氣散開,大伙看清了,“轟”地大笑起來,什么滿族大菜,有點像東北家常菜小雞燉蘑菇!只是該有的蘑菇變成了小芋頭。
秦記者認真地說,小雞燉蘑菇,沒蘑菇只好芋頭湊。真正的這道菜是有來歷的。滿族入關后,把滿菜漢菜整合成了滿漢全席,內有三重八珍二十四道菜。漢菜細致、講究,多整入上八珍和中八珍,滿菜粗放、簡單,多整入下八珍。上八珍是最高檔的,當然是皇家貴族用,中八珍次一點,歸官家商賈人家用,再下來就是下八珍了,自然就是平頭百姓們的,小雞燉蘑菇是下八珍中的上品,還不是窮人家經常能吃到的。
看秦記者這認真勁,大伙也有滋有味品嘗起來,說口味還不錯,還把我這偽閩菜大廚從廚房拖出來鑒定一下。
我自然得維護滿菜同行的面子,我說這碗大菜是北方菜的代表,講究個原味醇厚鮮美。滿人祖先能騎善射,捕得野雞飛雁,又采林中新鮮蘑菇松仁,放入陶罐砂鍋燉煮多時,各種食材美味融合在一起,成為傳世名菜。
秦記者大聲叫0K,向我豎起大拇指:知音,知音,知滿菜者,閩府葉大廚也,我要敬你一杯。
那一天,大家吃喝玩笑很開心。秦記者最后給大家敬酒說:我到南方,沒有同學,沒有親戚朋友。認識林老師的同學我好開心,以后你們就是我的好姐妹,好兄弟,一定要經常聚一聚。
三
好多年過去了,我和秦記者一直有來往,我上班的市文化局和他的報社在一條街上,彼此工作又跟文字有關,有不少共同語言,空閑時也會到對方上班地方串串門。秦記者那時已從記者組長升到新聞部副主任,搬進單獨一間辦公室。他要我找個書法高手,給他新辦公室寫上“松竹氣度”四個大字。這事我拖了半年,才終于幫他求到這幅字。送到他辦公室后,他正埋頭寫稿。端詳幾眼后很滿意地說,好字!好字!正是我想求的那種氣勢。又說對不起這陣子天天加班,等忙過這陣后,我們要好好聚聚。
此時已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報社也換了領導。聽說新來的領導接手后發(fā)現,自家報紙少有好文章,省級黨報采用本社的稿件很少,國家級幾大媒體甚至好久都沒登過本市的新聞。于是領導找來負責要聞的秦副主任,問這怎么回事?
秦副主任說:要聞是少了,因為值得大力宣傳的東西少了,而新聞界風氣也差了很多。許多記者不去找新聞挖新聞,只喜歡往機關和企業(yè)跑,抽煙泡茶聊天,末了拿了人家紅包,抱回會議材料或者通稿就發(fā)稿。這類稿子哪有獨特性可看性,多屬機關企業(yè)自我宣傳,還經常同城幾家報紙同時發(fā)。我有意壓過這類稿件,可沒有用,人家會繞著我把這種紅包稿關系稿給發(fā)出去。這樣辦報紙,只會越來越沒人看。
領導說這樣下去不行,得專門組織一些有分量的稿件,盡快改變目前報紙平淡如白開水的現狀。
秦副主任說:我最近在關注農民工被欠薪的問題,發(fā)這類稿件最能成為社會熱點話題,肯定有分量,就怕領導你到時不敢簽發(fā)。
領導不滿地看了秦副主任一眼:反映社會熱點,反映百姓呼聲,是我們辦報紙的一條宗旨吧!你去寫,我支持你。
幾天后樣稿送來,領導一看拍桌子叫好!立刻簽發(fā),明天見報。
第一天報紙頭版刊出了本報記者署名文章:農民工被欠薪現象不容忽視。
第二天報紙頭版又刊出本報記者署名文章:農民工討薪為什么難?
第三天報紙頭版又刊出本報記者署名文章:相關部門不應漠視農民工的訴求。
一時間農民工被欠薪的問題成為省城各階層談論的熱門話題,多家報紙轉載,電視臺、廣播電臺記者們也聞風而動,尋著報紙反映和提出的問題,抓住相關單位相關負責人窮追不舍,全省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輿論風暴。最后市領導公開作出表態(tài),責成主管部門在春節(jié)之前解決拖欠農民工工資的問題。
領導很高興,表揚了秦副主任:老秦呵,我剛來時就聽人說你是寫大稿的實力干將,看來貨真價實。以后就這么干,不時推出這樣有力度的報道出來。
很快,在新總編的支持下,秦副主任又組織了一批環(huán)保問題深度報道的稿件,直指環(huán)保問題背后政府相關部門的無視和失職,同樣也引起了很大的社會反響。
秦副主任的大手筆重出江湖,也悄然改變了報社內部風氣,那些混日子的記者們也開始四處挖掘社會問題民生問題了。市級黨報的可看性在讀者中贊譽提升,竟引來第二年報紙訂閱數的大幅增加。
在全社員工年終工作總結會上,領導要老秦談組織熱點新聞稿件的體會,老秦帶磁性的標準普通話吸引了全場,他在發(fā)言中最后強調:關健還是我們自己要做良心記者,為百姓利益寫新聞,決不寫紅包新聞,決不當紅包記者。
老秦這段話還印上了宣傳部的工作簡報中,我在文化局這邊也看到。我打電話給老秦,這半年你們像打了雞血,敢挑戰(zhàn)一些權勢部門,就不怕人家撕了你的嘴?老秦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有什么可怕?我們有根有據,讓事實說話,把見不得人的東西,放到陽光下曬曬,又不做虧心事,還怕鬼敲門?
四
但老秦還是出事了。這年五一勞動節(jié)前一天,老婆告訴我,秦記者被人打傷了,頭上縫了好幾針,還在醫(yī)院里。我第一個念頭就是,真的有鬼來敲門了。第二天我煲了一罐雞湯,和老婆一起去醫(yī)院看他。
老秦正半靠在病床頭,林老師在喂他線面粥,說老秦現在牙齒不能用力,一用力頭頂就疼。幾句問候之后,滿臉疲憊的林老師說,你們還沒看到他前幾天的樣子,人不會醒,直挺挺地躺在那把我嚇死了。老秦說哪能不醒,閻王爺還沒到收我的時候,我還沒把那黑幕捅開呢。林老師說就你逞能,你以為無冕之王人家怕你?老秦說那晚是因為他們人多,又拿著家伙,要是平常一兩個人,還想打倒我,不被我撂倒才怪呢?林老師轉頭對我們說,你看看他,都這熊樣了還要裝清高說大話,嘴比腦袋硬。
我忙阻止他們說,少說話少說話,說多了對傷口恢復不利。我老婆也對林老師說,你這幾天一定累壞了,看你的臉色多難看,你回去睡個覺,下午晚上我們就在這陪秦記者。
老秦也勸林老師回去好好睡一覺。有你同學在這還有啥不放心?晚飯也不用你愁了,我餓了讓他們帶雞湯下樓泡點面條就可以了。我們連哄帶勸把林老師推出病房。
同老秦聊起受傷事,才知道這已經是五天前的事了。
那天,一位退休的老工人師傅找到報社,拿著半年前反映民工欠薪問題的報紙,直接點名要見頭版記者秦啟星。老秦接待了他,老師傅說,他要反映他住的那條街道,有許多發(fā)廊,其實就是暗地里賣淫嫖娼的地方。他向派出所舉報多次,都沒有效果。這位老師傅由此懷疑是派出所人和賣淫嫖娼的人互相勾結串通一氣。他希望黨報要予以揭露。
老秦決定要捅開這個黑幕,做一篇深度調查。當晚他帶一名年青小記者找過去。果然看見那昏黃的路燈下一排店面,紅紅綠綠燈影閃爍,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坐在店門口,不時向路過的行人打招呼,拋媚眼,不時有人被拉進小店,還有人更是熟門熟道,直接摟著門口的女孩就進去了。老秦突然腦洞大開,對小記者說,你在外面給我遠遠盯著,我當一回偵探,探探里面有什么鬼東西。
顯然老秦不適合干偵探臥底之類的活,一走進門,沒問上幾句,他對這行當鄙視的清高勁便暴露無疑,讓人家看出來者不善。店里鴇頭不再理他,并要把他趕出門,秦偵探還嚷著大爺我花錢泡妞,你對我什么態(tài)度?那鴇頭也不跟他費口舌,當即一聲吆喝,路邊暗處突然闖出幾個提著木棒的人,一句不說圍上來就一陣亂棒痛打。
那小記者遠遠看見,連聲大喊不許打人,奮力沖上前去,此時秦偵探腦袋被狠狠敲了幾棒,一下?lián)涞乖诘亍P∮浾咛统鲇浾咦C叫道:我們是記者,我們來采訪的?;蛟S是見到打倒在地的人趴在血泊中一動不動,又聽小記者說是來采訪的,幾個打人的家伙膽怯下來,有人說了聲走,便一起消遁在黑暗中。
老秦被送進醫(yī)院急救,開裂的頭皮縫了五針,背上,胳膊,大腿盡是傷痕,還輸了500cc 的血,人一直昏迷中。醫(yī)生對趕來的報社領導說,什么人這么狠?幸虧是木棍打的,要是鐵棍下來,那可就腦漿出來了。林老師趕到醫(yī)院,看到剃光腦袋纏著沙布仍未蘇醒的夫君,哭得梨花帶雨。拉住報社領導說,你趕緊報公安局,抓住這幫行兇的人,再不行我找公安廳。第二天林老師真的一紙告到公安廳去,她班上有學生是公安廳領導的孩子。
可惜林老師的告狀沒有結果。那些兇手都跑了,發(fā)廊上班的女孩連同鴇頭也像人間蒸發(fā)一樣不見了。那時候不像現在處處有探頭,查找人方便。老秦受傷案子只好掛起來。
畢竟身子底子不錯,不多日子老秦身體就恢復了。傷好重新上班,領導把他叫去說,老秦呵,社里研究過了,你以后主要還是坐班,做好策劃,把關稿件,四十好幾的人了,不要再去做那種冒險的采訪活,讓年輕人去。聊完工作,領導話頭一轉:聽說你是滿族人?
老秦不在意地回答:是啊,正黃旗,老家房子離故宮不到二百米。
哎喲,那真是離皇上近,怪不得人家說你有皇家血脈。
都是老黃歷了,不過開開玩笑,吹吹牛皮,找個話題樂樂。
哎,不僅樂樂,皇家畢竟意味著正統(tǒng),意味著自尊,高大上呵!有人說你清高,那是他們不懂你的來頭啊。
領導說的極是。老秦突然覺得,還真有人從正面理解他的皇家血脈。他心里涌出一股要和領導擁抱一下的沖動。
才上班兩天,那位老師傅又來找老秦了,說秦記者對不起,讓你受傷了,要看他縫合的傷口。老秦說沒什么,這種社會毒瘤,總要把它摘去。老師傅說其實我家就在那條街對面的小區(qū)樓上,那晚他們打你的事我都看到了。你受傷后,我就想著一定要幫你找到這伙惡人,我追蹤了一個多月,終于找到了那天晚上你去的那家發(fā)廊鴇頭住的地方。同時又表示,他現在只信任老秦你,把鴇頭住址交給你,由你去交給自己認為靠得住的警察。
老秦萬分感激老師傅,拿著地址直接找了市公安局長。公安局長不敢怠慢,親自到刑警隊布置抓捕行動。發(fā)廊鴇頭很塊被抓住,順著她招供的線索,又抓住了保護那條街皮肉生意的十個黑打手,最后還牽出了在背后當保護傘的當地派出所一名副所長和兩名警察。
老秦對林老師說,看到了吧,破案了!朗朗乾坤,哪有邪壓正的理?
林老師說,我還是害怕你頭上的傷疤。
五
這事過去半年,一紙任命下來,老秦被提升為新聞部主任。老秦卻高興不起來,摸著頭上的傷疤,對林老師說,我是頂著縫五針的腦袋,戴這頂烏紗帽的。
老秦的“松竹氣度”四個裱好的大字又搬進了新聞部主任的辦公室,有人問啥意思,他說還不明白,這松之堅韌和竹之謙虛,就是我們做人做新聞的兩個支點。
老秦在領導手下干了整整五年新聞部主任。盡管上頭新聞管理政策常有變化,有時寬松,有時收緊,新聞部也是時而挨批評做檢討,時而又受表揚給鼓勵,但老秦總得來說能夠適應這些變化,能夠從容應對各方壓力和阻力,把百姓的呼聲和訴求反映在黨報上。
六年后領導提拔走了,臨走前力薦老秦當上了報社副總編輯。
這任領導的提拔也讓老秦后面的九年日子有點尷尬。老領導離任沒多久,突然傳說出事了,出在他任內蓋報社新辦公大樓上,說大樓的工程交給他內弟的公司去做,這里面有貓膩。作為老領導曾經的得力干將,紀委人下來,自然要把老秦叫去喝茶。
紀委人先問老秦:這六年你被提拔兩次,有沒有給上面送錢?送給誰?
老秦說:我送什么錢?我自己錢都不夠花。
你跟他多年,說說他那些違法亂紀的事。
我沒見過他干什么違法亂紀的事。
聽說的呢?
沒聽說,但我知道他在任時報社有些文章得罪了一些部門,有人要搞他。其實有問題可以找我,我是主策劃。
你這態(tài)度不端正,現在檢舉揭發(fā)他的問題是你一個黨員應盡責任。
我沒有這個責任。
蓋大樓的問題,你一定知道,至少也聽到一些。
我不知道有啥問題,我倒聽很多人在說,這大樓蓋的質量很好,預算也沒有出超。
他獨斷專橫,任人唯親。這你總可以說一點吧。
我不覺得,我倒覺得他處事果斷,知人善任。
見問不出結果,那兩位紀委人嚴厲起來:這是關系到你個人前途命運的時候,你要考慮清楚,要選對立場,不要跟著陷進去。你不想說,可以走,但你不要后悔。
老秦沒再說話,點點頭退出去。
后來也沒再找老秦,聽說那位領導經濟上沒查出什么問題,最后挨了個黨內嚴重警告行政降職處分,是因為大樓基建招標時透了點消息,讓其內弟所在公司在競標中順利中標。
新來的報社領導,可是秉持一點事都不能出的原則,一切中規(guī)中矩,事事請示匯報。副總編輯老秦被平調去任管后勤的副社長,因為新領導認為老秦為人正直,沒有貪念,不搞幫派,這種人負責后勤財和物的管理,是最合適最放心不過的。
老秦開始有些想不通,我的專長是寫稿,又不是管錢財。他跑到我辦公室發(fā)牢騷,你說把我的筆換成了算盤,天天簽發(fā)票報銷,簽小筆開銷,有意思嗎?往下我還有這么多年怎么過?我說凡事想開一點,沒準這還是好事。從跑新聞一線退到純坐班二線,你退出了風口浪尖,正可以休養(yǎng)生息,換個位置換個角度觀看蕓蕓眾生,更有感悟。也給自己換種活法,由動入靜,再由靜入定,二者相融相合,會升華出更強大的內力。
老秦苦笑道:你這套八卦我搞不懂,那就由動入靜,順其自然吧。搖頭而去。
以后那些年,老秦認認真真管起財和物來。他手頭捏得緊,經常讓找他簽字報銷或批開銷的人心里不爽。他喜歡朋友來泡茶,但極少參加飯局,尤其是商人老板請他,一概拒絕。還有互聯(lián)網大佬,多次上門想挖他去主持省里的一個公眾網站,職務薪金都比他現在的高,但老秦說:我大半輩子吃公家的飯,在這兒我工作上能說得出能罵得開,沒人把我怎么樣,到你們私人公司還不是任你資本拿捏,把自尊都得賣了?不去!
六
老秦管后勤最后一年,沒事就打電話叫我過去泡茶。我也是老船快到碼頭之人,單位不會叫近退休的老人做什么事,因此老秦一叫,我必上門。
國慶后的一天,老秦又叫我去泡茶,聊天中,我突然有個重大發(fā)現,老秦說話的口音變了,三十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那一口好聽的有磁性的京腔聽不到了,話間也拖起南方人話后面呢、啦的尾音。我說老秦呀,歲月真是一把刀,會把人重新雕琢一遍。你現在是地道南方人了,連說話語氣、口音也跟我們這里人一樣。老秦瞪大眼睛看著我,真有這樣嗎?我并不覺得。又長嘆一聲:一輩子多快啦,南下時是滿頭青絲,如今已是兩鬢斑白,兒子也成家快當爸啦。回想這一生,我最得意的就是兩次選擇:一次是追來F 省娶了林老師,再一次是寧做雞頭不當鳳尾下到市報。歷史證明我這兩次選擇都沒錯,所以很滿足,從不會后悔呢。
他發(fā)現自己的“呢”字又拖尾了,無奈地笑笑,又舉起茶杯,豪氣滿滿地說:管他變不變,反正我做人原則不變,老就老,但我腰腿沒覺得軟。我依舊愛看閱兵的隊列,尤其是那正步,那步子走得踏實,走得有氣勢!人這一輩子的路,就得像走正步一樣,走得踏實,走出氣勢,讓別人看得無話可說。
聽到他桌面筆記本電腦里發(fā)出的聲音,我知道老秦剛才就在看國慶閱兵的實況重播。
老秦比我早三個月退休。聽說他退休離去的時候,真像電視劇中寫字樓白領辭職或被炒魷魚一樣,端著一個紙箱就走了。不過他多帶了一樣東西,就是讓我?guī)退蟮摹八芍駳舛取蹦欠鶛M匾。他不要同事送,也不要報社車子送,是林老師開車接他回家的。
但幾乎全報社的新老員工都匯集在大樓前的綠地上,禮送老秦離開報社。老秦在車里向他們揮手,眼眶也紅了。
去年重陽節(jié),又是老婆同學定期聚會。退休一年,已半頭白發(fā)的老秦也被人拖去。席間有同學說你秦大記者南下三十多年,你的皇家血脈怕被我們南方人同化光了,老秦說同化不同化無所謂的,我,我老婆,還有你們,其實從廣義上說我們都有皇家血脈,也是華夏民族的血脈。這血脈就意味著它天然里有正統(tǒng)、正直、傲骨、傲氣,不屈不撓的基因。中華民族就靠有這種基因的血脈延續(xù)了五千年,以后還得延續(xù)下去。
眾同學說這話講得好,有水平。林老師則像上課時對學生大聲說話:秦老先生,今天我要堅決表揚你,你這種認識才算有歷史高度,才算你沒白在新聞界混過幾十年,才算對得起自己念叨了一輩子的皇家血脈。
我老婆那天也在場。她說同學們都為此話鼓掌,大家又一起舉杯喊起來:皇家血脈!皇家血脈!為中國人的皇家血脈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