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光一
狗蛋屬雞,虎頭虎腦,冬月里生人。鄉(xiāng)下人起名字沒講究。本命生相,大小排行,體態(tài)肥瘦,都可以混做一鍋粥的往上端。比如:牛來,馬生,兔孬子,大后生,二圪丑,三麻牛,黑八喜,九斤則,四十兒……叫得順口,聽得麻溜。不過那些叫“狗不理”或“沒人喜”的,當(dāng)然就有了些說道。凡得此名者,不是打小體弱多病,難生管養(yǎng),就是家門缺兒少女,香火不旺。莊稼人遵循老輩人的觀念,在他們的潛意識里,娃兒的名字叫得越是稀巴爛,孩子們越會像喝飽雨水的苞谷,“嘎嘣嘎嘣”脆生生地拔節(jié),抽穗,瘋長。
按理說,屬雞人叫狗蛋,與講究和不講究,有說道和沒說道,兩頭都沾不上邊兒??蓮V柱老漢偏偏把他兒子叫成了狗蛋。本來廣柱老漢想讓狗蛋叫元寶來著。可是十字街?jǐn)[卦攤的徐瞎子說,十一月里的雞,架上棲。狗蛋命里犯刑害,是個鐵把兒掃帚星。為破這個煞,廣柱老漢硬是讓兒子屬了狗,還續(xù)了個猥瑣的名字叫:狗蛋。
狗蛋改了命,但還是沒能留住娘。娘撒手的時候,狗蛋還沒斷奶。廣柱老漢說:五女一男,“咕嘟咕嘟”像鐵鍋里下餃子,風(fēng)餐露宿,饑一頓飽一頓。月子里攢下的些賴毛病,怨不得狗蛋??纱孱^村尾,街坊鄰居,都一致認(rèn)為是狗蛋克死了娘。
七歲八歲狗兒嫌,九歲還有大半年。半拉小子的狗蛋手腳閑不住,撕破生產(chǎn)隊的窗戶紙,抓出殺蟲用的“六六粉”,就近撒進(jìn)豬食盆,解開褲襠添足尿。尿臊兒壓緊農(nóng)藥味,豬崽子垂著腦袋“叭嗒叭嗒”吃,吃干臥在泥中歇,歇著嘴角就起了沫。四腳蹄子蹬,兩只眼睛閉,不大一陣就斷了氣。來福家的女人沒盼來“?!?,平白無故卻等來一個禍。來福吸溜著煙鍋兒不離口,來福的那口子忍不住,拍打著屁股罵犢子:沒尾巴的畜生,妨爹娘的騾,狗蛋爹,你聽清。不賠俺家的豬仔可不行。來福家里的一通吼,狗蛋的賴名聲頂風(fēng)能臭幾十里。
山谷的風(fēng),輕輕地吹。吹著吹著就把狗蛋吹到了曉人事的年齡。廣柱老漢給兒子娶不過媳婦,開了竅的狗蛋就粘上了偷窺。月朦朧,夜朦朧,天地間一片朦朧。狗蛋跪在窗臺上,單眼吊線朝著屋子深處使勁瞅。被男主秋來揪著腳脖子捉了賊。秋來說:再逮著這齷齪事,俺敢打斷你狗日的腿。秋來捋一捋袖子,看那個架勢要打人。
“明晚你有能耐留個空,完事了俺抹個胭脂痕,回去你細(xì)瞅婆姨的屁股蛋,你再思謀這事真不真?”
狗蛋十拿九穩(wěn)地丟下話,秋來半信半疑的啞了口。
“嘩”的一個閃,“轟”的一聲雷。夜幕里一片迷茫。秋來摸索著開了門,點著燈。睡熟的妻子翻過身子來,屁股上印的半彎胭脂痕,染得比秋來的眼珠子還紅。風(fēng)還在刮,雨還在下。屋里屋外,噼里啪啦,雨敲窗欞聲,棍打皮肉聲,女人哀嚎聲,混雜成一曲夜半交響樂,聽得人心窩子涼哇哇地疼。
秋來的女人無故挨了打,又被冤枉偷了人??蘅尢涮?,啼啼哭哭。腦袋瓜轉(zhuǎn)不過那道彎彎來,扔下三歲的兒子石林,脖子套在麻繩扣里上了吊,幸虧鄰居發(fā)現(xiàn),救得及時,才保住性命。
在和秋來較了真的第二天晌午,狗蛋趁人不注意,偷摸著進(jìn)了秋來家的茅廁中,在尿盆沿上涂了一小塊紅胭脂。夜幕降臨,秋來的女人取尿盆時沒在意。半夜里尿急,光屁股坐在上面放水,紅胭脂就穩(wěn)穩(wěn)妥妥地粘在了屁股蛋上……
本來是個玩笑,卻差點鬧出人命,狗蛋害了怕,丟了腦袋般在前邊跑,秋來拼了命在后邊追。秋來后來說,追著追著就沒了影兒……
若干年后的若干年,石林師范畢業(yè)回村支教,村主任秋來籌資辦學(xué),一籌動土,再籌立柱,又籌封頂。
村委收到一張匯款單,無名無姓無地址。
金秋八月,百花齊放,碩果累累。希望小學(xué)開學(xué)典禮,在陣陣禮炮聲中如期而至。
背靠南山,面朝大海。放羊歸來的來福說,對面山上好像有個人,咋看咋像狗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