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燕
說書唱戲,首先講究語言。在東北的鄉(xiāng)土語言中,往往摻雜一些習(xí)慣用語,比如稱曾祖父為太爺,稱曾祖母為太奶。我太奶娘家姓賈,出身貧困,自小連個大名也沒有,結(jié)婚時“嫁雞隨雞”,名喚李賈氏。我記事起,就沒見過太爺,只記得太奶白發(fā)蒼蒼,三寸金蓮,雖顫巍巍,走起路來卻不顯拖沓;滿口牙齒掉光了,雙唇向里凹陷,顯得皺紋密布。兩個哥哥偶爾調(diào)皮,會喊她“沒牙老太太”,也不見她氣惱,反而更親昵地摟我入懷,用衰老了的丹鳳眼看著我,輕撫我的后背,喃喃著:“虎丫哦,太奶真的老嘍……想當(dāng)初宣統(tǒng)元年(公元1909年),剛進李家門那會兒,太奶剛剛十七周歲,黃花大閨女啊,那叫個水靈……”
每當(dāng)說這句話時,我太奶混濁的雙眼總會一亮,閃過一抹對往事的回味。她不記得自己的生日,不知是從來就不記得,還是上年紀遺忘了。但是,她記得我太爺?shù)纳?。每逢端午?jié)前夕,她都會講同樣的話:“你太爺,生在光緒十五年(公元1889年)。他命里有福啊,五月初五,屈原投江的日子,聽說兩千多年了,哪兒哪兒的人啊,過節(jié)都要祭拜他,你太爺呢,就跟著沾光嘍?!?/p>
端午節(jié)清晨,總能看到相似的一幕:太奶早早起來,顫巍著一雙小腳,精心洗臉凈面,洗完臉后,并不急著把水倒掉,而是把臉盆端到炕沿上,用剪子仔細修剪一截艾蒿,小心地放到臉盆邊。一個藍底白花的舊布包,早就端端正正坐在炕上,她則緊挨著舊布包的方位,端端正正地盤腿而坐。坐穩(wěn)后,把舊布包緩緩地抖開,露出一個半尺長、三寸寬的小木匣。木匣子棕紅色,有幾處紅漆剝落,露出木頭的本色;一把銹跡斑斑的銅鎖,堂而皇之地掛在上面。很顯然,木匣和銅鎖很蒼老,比我太奶的年齡要大很多。帶著莊重的儀式感,太奶撩起外衣的底襟,露出本命年的紅腰帶。腰帶是我媽親手用紅布縫制的,根據(jù)我太奶的意愿,還用密密的針腳做襯托,在里面隱藏了一個小口袋。小口袋很不顯眼,剛好能藏進一枚小小的鑰匙。那枚鑰匙的表面很光滑,許是太奶常年與它形影相隨,沒事就拿出來摩挲,讓斑駁無處停留。準(zhǔn)備工作終于全部就緒,一把鑰匙開了一把鎖,我太奶抿了抿沒牙的嘴巴,欣慰地笑著,神情猶如少女般羞澀。
小木匣里究竟有何物?小小的我一直充滿好奇,踮著腳尖想看個究竟,可太奶不讓我靠近。只見她從木匣里捧出一把梳子,桃木的香味猶存,只是上面已經(jīng)缺了一個齒。太奶用昏花的雙眼端詳著,仿佛上面開著花似的,良久才回轉(zhuǎn)過神,用梳子在臉盆里醮些水,時而微微躬身,時而小心翼翼地仰頭,來來回回地梳理著一頭銀發(fā)。她的頭發(fā)實在太稀薄,攥到一起像一根細細的麻繩,不及我頭發(fā)的三分之一粗呢。可是她無比珍愛,明知道年紀越來越大,可能短發(fā)會更好打理,卻偏偏執(zhí)拗地不肯剪短。我太奶向來愛干凈,早些年沒有洗發(fā)用品,就用淘米水做配方,三天洗一次頭;平時梳頭,也習(xí)慣醮些水,說是頭發(fā)跟莊稼一樣,得時時用露水滋潤才行。我太爺“走”了以后,她給自己立了規(guī)矩:初一十五,洗頭吃齋,為“那邊”的太爺積陰德。不過很奇怪,她并未請香爐,也不上香供,說是心到佛知。端午節(jié)雖不是“洗頭日”,但她自定的規(guī)矩還是有的,那就是邊梳頭,邊哼唱大鼓書:
“左梳左挽蟠龍髻呀哎,右梳右挽水磨云啊。誰成想端午佳節(jié)出了意外,飲雄黃現(xiàn)原型嚇?biāo)婪蚰小=Y(jié)良緣本來想報恩還愿吶,哪成想闖大禍心更難安……”
我太爺生前,最喜歡聽東北大鼓,我太奶便在他生日這天,以唱大鼓書祭奠。隨著一板一眼的說唱,她已經(jīng)把頭發(fā)梳理光滑,輕車熟路地挽了個云髻,再拿起盆邊那段艾蒿,憑手感不偏不倚插到合適的位置??吹轿乙恢蹦坎晦D(zhuǎn)睛,我太奶就會顯出嬌羞的模樣,聲音異常溫柔:“虎丫,太奶的頭發(fā)好看不?”我豈知云髻的講究,脫口而出:“太奶的疙瘩鬏好看,那根草不好看!”于是,我太奶被逗笑了,沒牙的嘴巴一張一翕,講起發(fā)型和艾蒿的意義。
彼時太年幼,我還無法理解那么深刻的話題。后來上學(xué)了,讀到歷史課本,才知道“髻”是古代漢族女子創(chuàng)造的發(fā)式,也稱結(jié)、玠。其法是先于頭頂正中,將發(fā)盤成一個“十”字形的髻,再將余發(fā)在頭的兩側(cè)各盤一環(huán),直垂至肩,上用簪梳固定。到了南宋,開始流行云髻,將頭發(fā)盤上頭頂挽髻,猶如一朵彩云,即所謂“髻挽巫山一段云”。在面頰兩旁的鬢發(fā)上,還要插飾金鳳珠釵,象征“金銀珠翠插滿頭”。一般婦女若買不起金銀珠飾,就插上各種香花,與纏成的三寸金蓮交相輝映,取悅于男子。古時候,女性的頭發(fā)稱作“青絲”、“烏云”,視為神圣寶物,賦予特殊的意義。男女定情之際,女子鉸下一縷青絲相送,那是最堅實的誓志了。
多年來,我都以長發(fā)示人,對飄逸如瀑的感覺,情有獨鐘。其實骨子里,應(yīng)該是受到太奶的影響吧。只是我的夢,比她的更奇異,常??v橫馳騁,把自己想象成衣袂翩翩的女子,穿一襲白紗衣舞一把長劍,像所有古裝片中演繹的那樣,身懷絕世武功,看淡功名;或?qū)υ庐?dāng)歌,嘆一首婉約的宋詞,看綠肥紅瘦,在簾卷西風(fēng)中,也能對山月吟詠——“飄蕭我是孤飛雁,不共紅塵結(jié)怨?!?/p>
不知道,三寸金蓮的太奶,是否會吟誦飄蕭的詩句?只記得,她把艾蒿插在頭上,口中流淌出來的,總是這段“梳頭調(diào)”。據(jù)說,這是東北大鼓的專門曲牌,專用于女性婚嫁前梳妝,或者賞景時抒發(fā)情懷的,因此又名“觀花調(diào)”。奶奶梳頭時,從不用照鏡子,即便我把小鏡子拿過來,她也假裝沒看到,仿佛那曲大鼓調(diào),就是梳子彈出的旋律,指引著衰老的雙手,挽出巫山一段云。
我太奶梳洗完畢,心滿意足地收起小木匣,用舊布包層層裹緊,放回原有的位置,而那枚小鑰匙也回歸紅布腰帶里。仰望我太奶頭上的艾蒿,總覺得跟插在門楣上的不同,至于有什么區(qū)別,又說不清道不明,每當(dāng)這時,我又忍不住歪著小腦袋瓜,開始刨根問底:“屈原為什么投江呢?太爺是去找他了嗎?”第一個問題,我太奶似乎也有困惑。而對于我太爺?shù)男雄櫍齾s講得一清二楚:“1974年閏四月,你落地那天,你太爺可稀罕啦,說虎丫生在正月底,將來要名揚四海呢。還特意請了說書先生,你滿月時,說了三天大鼓書,全屯的人都來聽。那年夏天真熱啊,你太爺熱得呼呼直喘,直到喘得上不來氣,就說要先走一步了,讓我怎么著也再活三年,趕上他的歲數(shù),再去找他……緊趕慢趕的,我八十五了,虎丫你說,他啥時候來接我呢?”
所謂童言無忌。時而,我會說不知道哦;時而,說太爺跟屈原吃粽子呢,沒時間回來;時而,干脆什么也不說,只是望著太奶的云髻出神。太奶就又笑了,說:“看來虎丫是不舍得太奶走啊,那就先不走,不走!”我央求她用桃木梳子,幫我也梳一個疙瘩鬏,我太奶直搖頭:“不行不行,那些老掉牙的東西,可不配沾我們虎丫的頭。把你媽媽的梳子拿來,太奶幫你醮點露水,扎個麻花辮兒……”
往往這時,我又會得寸進尺,求她邊梳邊唱“梳頭調(diào)”。我太奶便認真思索片刻,說那段不適合,要專門唱給虎丫聽的,只有多才多藝的蘇小妹還算湊合。我沒來得及問,蘇小妹是何方神圣?太奶已經(jīng)清了清嗓子,自顧自地來了一段奉口大鼓《蘇秦初會》:
“憑自己滿腹經(jīng)綸錦心繡口,懷壯志奔帝京把功名求。進京來街談巷議耳濡目染,齊稱道蘇門小妹喋喋不休。論年庚小妹今年交十六,論文采思維敏捷更勝一籌。她曾經(jīng)代父翁續(xù)寫詩句,成就了七言格律贊譽繡球……”
從此,太奶成了我的偶像,因為她懂得實在太多了,無所不知。甚至很多時候,我會把她與蘇小妹想象成一個人,只是一個在大鼓書里,一個在我身邊罷了。如今,每每回望,眼前總會出現(xiàn)一條古樸的小巷,一位高挽發(fā)髻的女子,云鬢輕梳蟬翼,蛾眉淡拂春山??床磺逅欠裼醒例X,分不清是我太奶還是蘇小妹,但那頎長而秀挺的脖頸,像驕傲而高貴的黑天鵝。空氣中,熟悉的大鼓旋律,時隱時現(xiàn),像是在給我解答兒時的疑問:
木匣是我太奶的唯一陪嫁,諧音“母家”,捧著它,就像呼吸著娘的味道;那把掉了齒的桃木梳子,是我太爺送的定情物,代表結(jié)發(fā)同心,以梳為禮,梳一下,就像我太爺在撫摸她的秀發(fā)。之所以不照鏡子,其實是在守護“曾經(jīng)”,守護那個“水靈的黃花閨女”,守護生命中的每一段路程。只要“曾經(jīng)”還在,娘就在,我太爺就在,心就不會老去。
拉開天幕中依稀的云霓,第一滴秋雨滑落在屋檐,第一片帶有星黃的葉子,打了旋兒,碰了發(fā)梢,我知道:秋來了。
青春時光,一直不喜歡秋天。雖有豐收相伴,總感覺隨之而來的是蕭條,秋高氣爽、雁陣穿空、衰草斜陽……諸多贊美秋的詞語,難免帶著淡淡的感傷。于是,勾起塵封的心事,懷想著秋水伊人,蒹葭蒼蒼,在“碧云天、黃葉地”中,任萬千情愫婉約成一首詩,吟詠成半闕詞。
人到中年,卻有些愛秋天的雨。不再有電閃雷鳴,總那樣無聲地飄落,或急或緩,打在葉間,敲在心上,落寞情懷,對窗獨倚,聆聽一簾秋雨瑟瑟,努力從往昔的故事中淡出。每每這時,那個喜歡一襲風(fēng)衣的女孩,一直還在鋪滿落葉的小徑上尋夢。走過如煙往事,一些記憶像枯葉般翩然飛去,而不曾離去的,總是那最美的花期……
窗外,天陰得很重,塵封秋雨中的記憶,在菊花籬外隨風(fēng)游弋。微風(fēng)吹拂著樹木,枝椏輕柔地揮成一個圈,和花朵一起安靜下來,在沉默中仰望天穹。植物對季節(jié)異常敏感,似乎已經(jīng)預(yù)知秋雨來臨。之所以沉默,因為它們不確定:應(yīng)以何種姿態(tài)面對秋季?列隊歡迎,亦或黯然神傷?
空氣濃厚而凝重,天空灰白如一張透亮的大幕,只等指揮家輕輕揚起魔指,便會有千萬條琴弦瞬間撥動,彈奏出如泣如訴的樂音。城市的黎明沒有炊煙,沒有雞鳴,沒有羊群在山坡上吃草,也沒有牧童的清脆笛聲,就連麻雀和燕子也在睡覺。偶爾有聲音響起,是匆匆趕路的汽車按下喇叭,驚動了窗簾里的幽夢,也瞬間劃破了灰白的天幕。雨滴淅淅瀝瀝,像水晶簾般罩住簇簇花香。
風(fēng)不太大,雨絲如一條條長長的斜線。最調(diào)皮的,是掛到樹梢上的雨滴,搖晃兩下,滑落到地上,濺起一陣夾雜著花香的泥土氣息。最有歸屬感的,是跌落到池里的雨滴,在水面砸下一個個小水泡,還沒等池水看清它的模樣,便化掉自己的身形,與池水融為一體,清澈明凈。最開心的,是落到房檐上的雨滴,片片點點,淋濕紅磚和琉璃瓦,一滴檐水便是一個乾坤,映照著灰白色的天幕,也映照著婆婆的樹影、迷蒙的車燈。雨聲所敲打的,除去歲月的回響外,還有芭蕉的惆悵,那橢圓形的芭蕉葉片用力伸展,穩(wěn)穩(wěn)托住晶瑩剔透的雨滴,悄悄問道:“是誰無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雨滴笑答:“君心太無聊,身為芭蕉,又怨芭蕉。”芭蕉頓時禪悟,輕輕松開手臂,送雨滴入泥土,各自釋然……
秋雨淅淅瀝瀝,不急不緩,整整下了一個上午。行人漸漸增多,有的擎一把紙傘行色匆匆,傘仿佛是風(fēng)帆,漲滿憧憬和向往;有的急忙擠進車里,然后拍掉身上的雨滴,甩甩被風(fēng)吹得零亂的頭發(fā),生怕招惹一季閑愁。還有的人,似乎對雨滴情有獨鐘,手握雨傘也不想撐開,身上沾滿水珠,也不忍心撣落……許是人生境遇不同,對秋雨的感受也就各異,正可謂“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這就是愛秋雨的原因,絲絲涼涼,細細品味,也有“潤物細無聲”之妙。
時近中午,雨停了,滿目濕濕漉漉,日光素淡,棉絮一樣的云層里,時而露出幾點微藍。雨滴太過溫柔,并未把秋意揮灑得酣暢淋漓,那些葉啊花的,依然嫵媚妖嬈。不過我清楚,秋畢竟來臨,正如人生之秋,待幾場秋雨連綿過后,終是“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菊花獨自芳”的時節(jié)了,在天高云淡中,萬物淡淡地來、淡淡地去,迎接一樹樹如云霞般的錦繡——那云霞雖轉(zhuǎn)瞬即逝,亦能如夏花之絢爛,如松濤般千變?nèi)f化,潑灑出詩情畫意的壯觀……
風(fēng)加大了力度,幾枚葉子簌簌而下,有一枚棲落到窗前。我小心翼翼拾起,細數(shù)葉片上的脈絡(luò),竟然還那么清晰。那是一枚黃綠色的扇形銀杏葉片,有點兒像鴨腳狀,上緣不規(guī)則的波狀彎曲,中間凹入,細密的平行葉脈很是均勻,像極了一只光滑無毛的蝴蝶,美麗端莊。我把它呵護在掌心,葉脈與掌心的紋路重疊,用體溫傳遞一點慰藉,聆聽一曲四季輪回的心語,收藏一支生命的最后獨舞。它一定是猜透了我的心思,用細細的葉柄輕觸我的肌膚,絲絲縷縷的痛?;蛟S,它是想告訴我:失去往日的風(fēng)采,也無需在蕭條中哭泣,葉落歸根才是“秋葉之靜美”的真諦。
當(dāng)?shù)谝粓銮镉隄駶櫞蟮?,?dāng)?shù)谝黄瑮魅~醉紅天際,我讀懂了這秋日的私語。秋天本身并不“悲涼”,是人們賦予它多愁善感。人生如獨舞的葉子,流失了青春的光和熱,仍可抹一筆秋的丹青,在往后余生的畫卷上,努力綻放一份靜美與從容。
不知不覺,一月的緊張、二月的焦慮、三月的等待,皆成為漸行漸遠的步履蹣跚。來不及懷想以往的四月,來不及鋪紙研墨、書寫贊美詩,甚至來不及翻開墻上的日歷,四月已從荒蕪與繁盛之間走來,淺笑著、呢喃著,闖進世間每一個角落。
措手不及之際,匆匆想起了林徽因,和她的《人間四月天》。不過,想起遂又放下,今年的四月實在與以往不同,故而那首優(yōu)美的詩作,亦不符合此間心境。這個乍暖還寒之際,怎能只顧著擁抱“暖”,而忘掉剛剛歷劫的“寒”?若記憶如此輕飄飄,如何承受生命之重?
困惑不由升上心間,坐在玻璃窗前,在光禿禿的柳枝間,想象江南四月的模樣。那該是唐詩宋詞的佳句,是“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是“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而此刻北方的四月,尚需經(jīng)受一番等待,等一朵屬于北方的花開,等一只屬于北方的燕來,等一場花事的盛大啟幕,等一聲孩子的嘰喳雀躍。但是,這等待是甜蜜的,是不同于前三個月的──“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如此溫柔,讓這等待變得喜悅,充滿勇氣,是與堅韌共生的,是終將破土而出的希望。我已經(jīng)想象得到,每一片樹葉、每一叢綠草、每一朵小花、每一只鳥兒,都能在這煦風(fēng)里復(fù)蘇,彈奏出奇妙無比的樂曲。
于是,心情疏朗了許多,眉頭也緩緩舒展。于是,以往眾多的“四月”比賽般涌來,在腦海中次第上演“昔日重現(xiàn)”,令人欲罷不能。
童年的四月,在村莊里無憂無慮。不知道林徽因和她的詩,不知道遠方的四月與這里不同,對月份缺少明晰的概念,受本土風(fēng)俗的影響極其嚴重,更關(guān)注農(nóng)歷的時令和節(jié)氣。甚至于,是否知道“踏青”這個詞,是否觀察過變得松軟的泥土,是否拿柳枝翻動枯葉叢,尋找準(zhǔn)備探出腦袋的小草……真的,已經(jīng)不是很確定了。只記得一望無際的黑土地,一絲絲積雪也看不到了;低矮房屋上的裊裊炊煙,比以前顯得飄逸了;忙著做各種家務(wù)的母親,又多了一項開墾小園的活兒;忙著在村委會算賬的父親,張羅著備糧種備春耕了;忙著上學(xué)的哥哥姐姐,腳步比以前輕盈了。而小小的我顯得有點孤獨,因為沒有事情可忙,只能跟在母親身后跑來跑去,爭搶著做自己尚力不能及的事,幫了倒忙之后,還可以不亦樂乎。
少年的四月,在校園里仰望蒼穹。有了自己的書包,欣喜若狂;戴上學(xué)習(xí)委員的兩道杠,責(zé)任在肩,自信滿滿。喜歡語文課,沉浸在每一個篇章里,閉塞的思路豁然開朗。喜歡數(shù)學(xué)課,在加減乘除不斷演算、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里樂趣無窮。喜歡自然課,那些花鳥魚蟲、風(fēng)云雷電的奧秘,讓人驚奇不已。喜歡地理課,原來在小村莊之外,最大的地點不是“鄉(xiāng)鎮(zhèn)”,還有無比廣闊的山川河流;除了自己生活的黑土地,還有千奇百怪的地域風(fēng)貌、風(fēng)土人情。喜歡歷史課,日子不僅是昨天、今天、明天,人物不只是熟悉的和陌生的,在我們無法觸及的領(lǐng)域,曾存在那么久遠的時間長河,曾生活過浩如煙波的先人,曾發(fā)生過無可計數(shù)的事件。仰望蒼穹的我,也如星星一樣時而眨眨眼睛,對世界似懂非懂。
青年的四月,在家庭中不斷成長。走近愛情,初為人母,三尺陋室一畝田。喜歡清晨的光,在睡眼惺忪中照亮柴米油鹽。喜歡正午的風(fēng),在鍋碗瓢盆中烹調(diào)出苦辣酸甜。喜歡傍晚的云,在千變?nèi)f化中使煙火氣日漸豐滿。喜歡更深人靜的雨,在屋頂?shù)那嗤呱相粥龊唵蔚睦寺?。生命的成長與倔強,在孩子的身上恰到好處地體現(xiàn),給四月增添一種莫大的力量。世間何處最暖?終于,理解了林徽因那句“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中年的四月,在生活中起伏跌宕。愛上寫作,扶輪走近真實的社會,邂逅形形色色的人,遇見五光十色的景,發(fā)生了喜怒哀樂的事。喜歡詩歌,一行復(fù)一行,卻抒不盡對生活的贊美。喜歡散文,一篇又一篇,卻寫不出最深切的表達。喜歡小說,天馬行空般穿越古今,可故事里的人物看似虛構(gòu),卻不知不覺貼上了自己的影子。無窮的遠方,真的會有很多人與自己有關(guān),很多事情都不可預(yù)見?!肮P端驅(qū)萬馬,駐平川”,人間何處有神仙?走過人生海海,趟過順流逆流,卻發(fā)現(xiàn)“長安只在日西邊”。
回望,每一種走過都是收獲。如果人生是一條路,那最好的模樣,應(yīng)該是活成自己的四月天。時光已經(jīng)站在荒蕪與繁盛之間,歷經(jīng)磨難后,萬物隨日月而動,如生命的重大節(jié)點,令人歡暢又無比敬畏。
未來的四月,又會是什么模樣,我不再迷茫,也不去無端幻想。唯愿接受此刻的乍暖還寒,如汪曾祺所言:“己心溫暖,則世間溫暖;己心嫵媚,則世間嫵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