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石黑一雄的新作《克拉拉與太陽》塑造的是一個體現(xiàn)人性之善的機器人
用“溫柔”來形容石黑一雄的新作《克拉拉與太陽》,大約是貼切的。這部小說最初的構(gòu)想,來自他給女兒講的一則“太陽落在鄰居家花園里”的童話。于是,就像石黑一雄希望的那樣,我們在他的指引下來到一座未來的城市,靜靜觀看AF(Artificial Friend,人工智能機器人)克拉拉講述她的故事。故事開始于一間人工智能商店??死瞧渲幸粋€待售的AF。她總是好奇地向外張望,想要看到更多、知道更多、學(xué)習(xí)更多,甚至包括某些不起眼的細節(jié)。
“因此,格柵升起的那一刻,當我意識到此刻我和人行道之間只隔著一層玻璃,意識到我能夠無拘無束地、近距離地、完完整整地看到那么多我以前只能窺到邊角的東西時,我是那么激動,以至于有片刻工夫,我?guī)缀跬浟颂柡退麑ξ覀兊娜蚀取!蔽覀儾恢捞柧烤褂卸嗳蚀?。畢竟,克拉拉并不需要擁有自己的意愿,更不必想得太多,她的職?zé)是陪伴并照顧人類“幼崽”,為他們帶去溫暖與慰藉。
在敘述者之外,克拉拉還是一名觀察者。這樣的身份設(shè)定總是讓人聯(lián)想起石黑一雄的話。在談?wù)搶懽鲿r,這位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出人意料地提到了劍術(shù)?!澳銈冹o默地看著彼此,草葉在身下浮動,天空中醞釀著緊張的氣息,你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之后,就在剎那間它發(fā)生了,刀劍在空氣中劃出呼呼的響聲,你們中的一個被擊中,怦然落地?!?/p>
這意味著,要練好石黑一雄的絕世神功,首先必須學(xué)會“靜默地”看著周圍的一切??死侨绱?。在找到真正買家之前,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帶著“素淡”的微笑站在櫥窗前,盡可能地表現(xiàn)得“美麗又體面”。但她既不會偽裝,也不會修飾,眼中透出的是赤裸裸的真實。
與其說,日益發(fā)達的科技給了石黑一雄創(chuàng)作故事的靈感,倒不如說,他是在委婉地描述我們身邊的世界。畢竟,回歸現(xiàn)實才是所有科技的核心。因此,如果拋開書中那些生僻而又古怪的詞匯(AF、RPO大樓、黑鳥、庫廷斯機器、模塊化沙發(fā)、矩形板),我們看到的仍然是似曾相識的風(fēng)景。比如孤獨。一個孩子獨自經(jīng)過克拉拉所在的櫥窗,他“緊盯著我,臉上會有一絲悲傷,有時會很憤怒,仿佛我們做錯了什么”。
問題是機器人到底“做錯了什么”,或者說,當克拉拉走出商店,外面的世界將會怎樣對待她。這是石黑一雄小說慣有的命題。他坦承,在他筆下有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人物生存的小世界與外面未知的大世界。常常,他把故事設(shè)定在狹小逼仄的空間里。而他的人物對外面的世界抱有難以抑制的好奇心,總想從封閉世界中抽身而出。只是,當他們真正走了出來,才會明白外面的一切,并非想象中那么美好。
似乎是對上述論斷的回應(yīng),克拉拉很快就找到了那個需要她照顧的孩子:14歲的小姑娘喬西。喬西患有重病,很少離開房間,把克拉拉當成了她最親密的朋友。但事實上,這個世界對她并不友好。出于照顧孩子的目的,人們可以接受AF在家中出現(xiàn),但AF卻未必會得到“平等對待”——哪怕是在AI人工智能一統(tǒng)天下的年代,也沒有人會把一個從頭到腳滿是機械零件的智能機器人,當成相親相愛、共度一生的親人。
人們無法掩飾自己對人工智能的漠視,更不能忽略彼時人類被機器人逐步替代的頹勢。因此,為了能夠擁有更好的未來,不至于淪為機器人的手下敗將,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孩子早早地接受了基因“提升”。當然,沒有人會知道突變的基因究竟能不能讓他們過得更好,但卻令其過早地嘗到了基因提升的惡果。比如喬西一家。兩個孩子先后患病,姐姐薩爾早早夭折,妹妹喬西時日無多。
喬西的母親有一個荒誕的計劃,想要在喬西死后,讓克拉拉扮演喬西,繼續(xù)活下去。因為就像這個項目的執(zhí)行者卡帕爾迪先生所說,“喬西的內(nèi)核中沒有什么是這個世界的克拉拉所無法延續(xù)的”。盡管卡帕爾迪先生一再強調(diào)這個計劃很“理性”,但明眼人都知道他的想法有多么荒誕。這種荒誕拉近了石黑一雄與卡夫卡之間的距離:誰能想象格里高爾·薩姆沙(卡夫卡小說《變形記》的主角)可以穿越時空,來到石黑一雄的筆下,但這一次倒是成真了。
薩姆沙不會明白為何一夜之間他就成了一只甲蟲,喬西更不會知道自己的未來將由機器人來接續(xù)。問題是,喬西與克拉拉可以互換身份嗎?喬西的父親一句話道破了天機:要想成為喬西,外表的相似遠遠不夠,必須擁有一顆“人心”。就像一套房子,房間套著房間,“無論你在那些房間里游蕩了多久,總會有別的房間是你從來沒有去過的”。這意味著,哪怕付出了全部真心,克拉拉還是無法走進那些深淵一樣的人心,更別提要成為人類的一員。
讀到這里,終于明白《克拉拉與太陽》就是一部機器人的悲劇?;蛟S,在石黑一雄這里,機器人與人類的最大區(qū)別,不是前者沒有“人心”,而是后者太過功利。以喬西的母親為例。很難想象一個正常的人類母親會像她那樣,把對女兒的愛拋在一邊,急不可耐地要求非人類的克拉拉,戴上喬西的面具,鉆進喬西的空殼,去扮演一個沒有靈魂的喬西。
相比之下,不懂人情世故的克拉拉反倒是無私的。就算知道了喬西母親的把戲,她還是用盡全力去挽救喬西的生命。一方面,她向太陽祈禱,想要借助它的神力,為憔悴的喬西帶去活力;另一方面,她試著從自己體內(nèi)抽取P-E-G9溶液,去摧毀污染空氣的庫廷斯機器。不幸的是,克拉拉終究還是失敗了。當她盡其所能治好重病的喬西,她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就像一個無用的玩具,被徹底地遺棄了。
毫無疑問,這是克拉拉的悲劇。但換個角度來看,這個故事仍然是溫暖的,就像一直陪伴在克拉拉左右的太陽。這一次,石黑一雄終于為他的小說帶來了一點難得的溫度。他告訴我們,他要創(chuàng)作一個體現(xiàn)人性之善的機器人,“她就像一面鏡子,照射出人類的善良和純潔”。換句話說,克拉拉才是他的機器英雄:自私的人類一手造就了她,為她注入了服務(wù)人類的能量;自私的人類一次次消費了她,在物盡其用之后,將她拋棄。還好有了石黑一雄。他把他所有的溫柔一滴不剩地賦予了她。盡管他很清楚,這已經(jīng)是另一個世界的溫柔了。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