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義鵬
內(nèi)容摘要:朱子“理一分殊”與華嚴宗“一多相攝”在說明現(xiàn)象與本體關(guān)系時存在相似性,但朱子“理一分殊”的闡釋中究竟有無華嚴佛學成分、“理一分殊”與“一多相攝”有何異同等問題仍需探明。文章將通過對朱子“理一分殊”思想淵源、本體論建構(gòu)和理論落腳三個方面入手,以證朱子“理一分殊”首先在學術(shù)脈絡上直承儒家傳統(tǒng),其次在本體論建構(gòu)上與華嚴“一多相攝”兼有異同,最后兩者在理論的現(xiàn)實落腳處走向殊途。
關(guān)鍵詞:理一分殊 本體論 一多相攝
朱子早年受李侗影響關(guān)注“理一分殊”,后將“理一分殊”從倫理意義擴充至以太極本體論意義,大大發(fā)展了其內(nèi)涵。朱子“理一分殊”與華嚴宗“一多相攝”似都在探討“一”與“多”、一般與個別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朱子思想與華嚴佛學之關(guān)系的討論,學界研究基本肯定朱子在理學本體論中借鑒了華嚴宗思想,有學者認為朱子繼承了華嚴理事無礙思想進一步發(fā)揮了“理一分殊”①,也有學者認為朱子對于華嚴宗只是思維方式的引用②,然朱子“理一分殊”與華嚴“一多相攝”關(guān)系淵源何許,內(nèi)容異同何如仍需明晰,這直接關(guān)系到朱子對華嚴佛學的態(tài)度問題:是排斥還是繼承抑或是無甚關(guān)聯(lián)?筆者將從朱子“理一分殊”思想的發(fā)展脈絡入手,嘗試分析朱子對待華嚴佛學的態(tài)度。既為切入口,首先要明晰“理一分殊”的發(fā)展歷程。
一.“理一分殊”思想淵源
“理一分殊”最早由程頤提出,蘊含濃厚的倫理意義。程頤用“理一分殊”來解釋《西銘》與墨家兼愛的差別:“《西銘》明理一而分殊…分立而推理一,以至私勝之流,仁之方也”③,“仁”是最基本的道德原則,但是它的實踐不是兼愛而是差等之愛。“理一”指對一切人要有仁愛,“分殊”指對不同的對象愛的程度有別。程頤的“理一分殊”意為基本的道德原則在具體實踐中展現(xiàn)為不同的道德規(guī)范,更多表現(xiàn)為倫理意義,并未涉及到宇宙觀及本體論意義。程頤之后的道南學派也講“理一分殊”,強調(diào)“分殊”是其傳統(tǒng),李侗便是如此。李侗認為重“分殊”可以辨明儒佛之界,對“理一”的體認沒有人倫日用“分殊”實踐困難和重要。
朱子作為理學傳人和李侗學生,繼承了程頤和李侗“理一分殊”的思想。朱子《西銘解義》言:“天地之間,人物之眾,其理本一,而其分未嘗不殊也”④,其中“分”是等分,“一”是共同性,“殊”是差異性。朱子繼承了程頤“理一分殊”即基本道德原則與具體道德規(guī)范關(guān)系的解釋;而李侗向朱子強調(diào)“分殊”重于“理一”是為了引導他在日常實踐中下功夫,不經(jīng)意間卻成就了朱子格物窮理的方法論。朱子倡導格物窮理法正是著眼于具體的分殊事物,通過對“分殊”的認識積累達到對“理一”的把握。
但不同于程頤與李侗,朱子更熱衷于探究“理一分殊”的宇宙論意義,在“理一分殊”問題上有所革新。在師承李侗時期,朱子還沒有形成成熟的太極本體論體系,但朱子做出了“仁”本體論建構(gòu)嘗試。朱子認為“仁”是生生自然之機,人得之而為性,所以異于禽獸;李侗修正指出“仁”天地之理,從根源上說萬物皆有稟賦,人禽之別在于稟氣差異。朱子接受了這一指正,“理一”指的是天地萬物本于一源,人禽都完全稟受此理;“分殊”指的是人稟氣清,物稟氣濁,所以人可存養(yǎng)此理而物雖有理而不自知,正是“理一可見人物之同,分殊可明人物之異”⑤。自此朱子開啟了“理一分殊”本體論意義的探究,單純的倫理意義雖有卻不再獨彰。
那么在“理一分殊”的淵源中有無華嚴宗“一多相攝”因素呢?《華嚴經(jīng)》用“一”與“多”(或一與一切)來論證一般與個別、全體與部分的關(guān)系。華嚴宗繼承了上述一多關(guān)系觀,如法藏說“一即一切”,即法性“一”與它所顯的萬千現(xiàn)象“一切”、“多”是體與用也是一般與個別的關(guān)系。程頤的“理一分殊”就已經(jīng)帶有對華嚴宗“一”“多”關(guān)系的借鑒。程頤雖然力主排佛,但還是受到佛教潛移默化的影響,華嚴宗以一般和個別、整體和部分論“一”“多”關(guān)系的思路與“理一分殊”在結(jié)構(gòu)上極為相似,但在內(nèi)容上“理一分殊”更多帶有道德倫理意義,而華嚴宗“一多相攝”著眼宇宙論意義,這種差異是程頤堅持儒學本位的結(jié)果。之后的道南學派完全繼承自程頤的思路,而與華嚴宗相遠,他們更加注重“分殊”所代表的實踐意義,這與華嚴“一”“多”關(guān)系相去甚遠了。
總言之,朱子一方面繼承了程頤“理一分殊”初創(chuàng)的倫理意義,另一方面由于李侗的教導,吸收了注重“分殊”的因素,開創(chuàng)出自己獨特的由分殊上升到理一的格物窮理方法,擴展了這一命題的哲學意義。雖然“理一分殊”理論初創(chuàng)之時受到了華嚴宗“一多相攝”思想的影響,但隨著程頤、道南學派的傳承改造,朱子的“理一分殊”在思想淵源上或許還存有華嚴思想的痕跡,但主要內(nèi)容與性質(zhì)已經(jīng)與華嚴“一多相攝”有一定距離。
二.本體論意義異同
朱子較之程頤與李侗的不同在于將“理一分殊”用于太極本體論建構(gòu)。他在解釋周敦頤《通書》時有言:“是合萬物而言之,為一太極而一也。自其本而之末,則一理之實而萬物分之以為體,故萬物之中各有一太極?!雹揠m然說“合萬物”,但是萬物總和并不是太極,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數(shù)量概念,萬物的本體才是太極。如果把宇宙萬物看作一個整體,那么它的本體就是太極,這就是“一”。作為宇宙本體的這個太極是普遍規(guī)律、萬物依據(jù),萬物都稟受此理以為性,這是“分”。這里的“分”不是割裂的瓜分占有,而是完整的繼承稟受,每個具體物稟受而成的性理與宇宙本體的太極是一樣的,這就是“各有一太極”。雖然具體事物有差異,但是他們稟受的理是一樣的,正所謂“而小大之物,莫不各有一定之分也”⑦。這樣給“理一分殊”的“一”賦予了新的意義,即萬物的太極都是同一的,每一物的太極與宇宙本體的太極也是相同的,稱作“萬物一太極”。
朱子用“理一分殊”來解釋太極本體論的核心規(guī)范。在《太極圖解》中朱子言道:“蓋合而言之,萬物統(tǒng)體一太極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極也?!雹噙@是太極本體論的核心規(guī)范,前者“理一”,后者“分殊”。陳來指出“一物各具一太極”中的太極指性理而不是分理,是萬物的性理與宇宙本體的太極相同。朱子也用“理一分殊”來解釋統(tǒng)體太極和各具太極的關(guān)系:統(tǒng)體太極和各具太極在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差別是數(shù)量上的,前者一后者多,“理一分殊”在這個意義上說也可稱為“理一分多”,也正是這一點可以與華嚴宗思想作比較。
華嚴宗“一多相攝”有兩重含義,其一是法性“一”和萬千現(xiàn)象關(guān)系,其二是個別事物與其他事物關(guān)系。在第一重含義中,朱子“理一分殊”與“一多相攝”相近。法藏有言“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在“大緣起陀羅尼法”中,“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相即關(guān)系是真如實相的體現(xiàn);“一”就是真如佛身,而“多”則是萬千現(xiàn)象,萬千現(xiàn)象都顯像佛性。朱子“理一分殊”與之相近,“理一分殊”強調(diào)“萬理歸于一理”,萬千事物雖分理有別,但所稟性理同一。朱子“理一”和華嚴法性“一”都代表最高范疇,都象征普遍原則。
在第二重含義中,朱熹“理一分殊”與華嚴“一多相攝”在形式上和內(nèi)容上都有明顯差異。第二重含義的“一多相攝”是“事事無礙”論的部分內(nèi)容?!笆率聼o礙”首先指法界緣起的境界,次指宇宙的最高層次即事事無礙法界,再次指觀法的最終目標即事事無礙法界觀,又指真知本覺?!笆率聼o礙”論的一具體理論“十玄無礙”中有一門名曰“一多相容不同門”,明確討論了“一”“多”關(guān)系:“一”是本體或個別事物,“多”是萬物,任何一個具體事物都能容攝其他事物,“一”能容“多”,“多”可容“一”,雖彼此相容相攝,“一”“多”卻不相混同。在這里,朱子“一”是統(tǒng)體太極,有明確的本體意義;而華嚴宗的“一”為了論述事事無礙,主要取個別現(xiàn)象之意,不是總體的一,相反“多”卻具有總體意義??梢钥闯鲈谛问缴现熳印袄硪环质狻焙腿A嚴宗“一多相攝”是完全相反的。從內(nèi)容上看,朱子也與華嚴宗大相徑庭。首先“一”在朱子處指統(tǒng)體太極、普遍一理,在華嚴思想中指一個具體事物;“多”在朱子處指各具太極、個別性理,在華嚴思想中指事物總體。其次在朱子處“一”與“多”即統(tǒng)體太極和各具太極在質(zhì)上相同,在量上有別;還是法藏“一即一切”,認為“一”與“多”不僅在質(zhì)上相同,在量上也可以通過圓融無礙達到相同。
總言之,華嚴宗“一多相攝”中的“一”若取本體之意,那便是本體與現(xiàn)象圓融無礙,這與朱子“萬物統(tǒng)體一太極”所論述本體與現(xiàn)象關(guān)系相同,法性“一”與“理一”甚是相近;若是“一多相攝”中“一”取個別現(xiàn)象之意,那么朱子“理一分殊”與華嚴“一多相攝”在形式上互為顛倒,在內(nèi)容上大相徑庭。因此朱子太極本體論與華嚴宗“一多相攝”兼有異同,兩者是否存在共性和差異須視具體釋義而定。
三.理論落腳差異
朱子由于早年受李侗影響,重視“分殊”,使得其“理一分殊”本體論導向了格物窮理方法論。在朱子處,“理一分殊”的本體論意義最終還是落腳于具體的道德實踐中來?!叭f物各具一太極”為格物窮理提供了合理性,理在一切事物中普遍存在,天下事物無論大小差異皆有此理,而有理處就要格,于是朱子強調(diào)即具體事物去窮理。
朱子完全繼承了程頤的格物方法“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積習既多,然后脫然自有貫通處?!雹嵬ㄟ^對具體事物的格而達到對普遍理的貫通,也是朱子關(guān)于“理一分殊”的再闡釋,為何要去格具體事物,是因為“萬物各有一太極”,每一事物都完整地稟受了理,有理處便要格;又由于統(tǒng)體太極與各具太極的同一,所以通過對具體事物格的積累最終一定能貫通,把握到宇宙本體的理。但要注意的是,格物之理是分理,每一事物性理相同而分理不同。程頤說“萬物一理”,朱子對此做解釋:各有差別的萬物受到一個普遍原理的支配,“普遍的統(tǒng)一天理體現(xiàn)于一切差別的特殊物理之上,一切具體物理都是普遍之理的個別表現(xiàn)。”所以雖然每個具體事物都完整地稟賦有理,但卻是性理,各自的分理是有差異的,所以不能簡單的格一物就可通曉普遍之理,相反只有通過對各種事物不斷地格窮,才能實現(xiàn)個別到一般的上升,最終把握普遍之理。
朱子強調(diào)豁然貫通的狀態(tài)倒是與華嚴宗“事事無礙”在精神境界上有所相似。通過反復格物的累積自然而然實現(xiàn)豁然貫通狀態(tài),標志著物格知致的完成,這也是“理一分殊”的一種境界論意義。在朱子處,要想實現(xiàn)從積累到貫通必須要站在“理一”即普遍原理的高度來觀照“分殊”即萬物各理,從萬物萬理上升到萬物一理,格一物就要格多物,對一個具體事理的了解與對普遍原理的追求必然是自然連貫的,切不可停留于格一物而只知一理的層面。有人認為這種豁然貫通與禪宗頓悟相同,實有不妥,禪宗頓悟更強調(diào)當下顯現(xiàn),而格物窮理之豁然貫通不僅要求貫通之自然也要求積累,在這一層面上來說倒是與華嚴宗更為接近。華嚴宗在修持中要求依次了解事法界、理法界、理事無礙法界、事事無礙法界四法界,“四法界說反映了對世界認識不斷深化的辨證過程:由觀現(xiàn)象到觀本體,即由觀常識層面到觀真理層面,再觀兩者關(guān)系事統(tǒng)一而無矛盾,最后在綜合事理統(tǒng)一的基礎(chǔ)上,以理的同一,觀照現(xiàn)象與現(xiàn)象之間的和諧統(tǒng)一?!雹夥ú厮f“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反映了一種站在普遍原理的高度觀照萬事萬物的的境界,更是一種豁然貫通的狀態(tài),表現(xiàn)為一與一切圓融無礙,也就是理事無礙、事事無礙。
朱子由“理一分殊”走向格物致知,雖然在心性境界上與華嚴“事事無礙”相似,但兩者在最終的落腳點走向殊途。格物并不是僅僅要求達到致知的境界,致知是為了更好地踐行。格物致知是從萬事萬物中得到所以然的普遍原理,但知曉普遍原理卻只是前提條件,在此之上還須通過向內(nèi)修養(yǎng)、向外踐行,才能實現(xiàn)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終極理想。格物致知不是一個終結(jié),相反是踐行體系的開始,正所謂“知先行后”。而華嚴宗“事事無礙”論指向了三重觀法即真空觀、理事無礙觀和周遍含容觀。其中真空觀是基礎(chǔ),理事無礙觀是中心,周遍含容觀為最終境地,與“事事無礙”四法界中后三法界相對應,強調(diào)通過觀照空有、理事、事事三大關(guān)系來把握世界真實,從而獲得精神解脫。格物致知的最終落腳于現(xiàn)實實踐,而“事事無礙”滿足于精神境界之實現(xiàn)。
總言之,朱子“理一分殊”為格物致知作理論依據(jù),強調(diào)從普遍上升到一般,積累到貫通的境界與華嚴宗理事無礙、事事無礙境界相似;而后格物致知與事事無礙論卻走向不同的方向,格物致知最終要落實到日常踐行中去,而事事無礙論指向了如何解脫的觀法。因此在“理一分殊”的現(xiàn)實落腳中,朱子與華嚴宗存在認識境界上的相似性,而在理論的實踐方向上存在差異性。
綜上所述,在思想淵源上,盡管“理一分殊”初創(chuàng)之時含有一定的華嚴因素,但朱子“理一分殊”完全稟賦自儒學傳統(tǒng)的。在本體論意義上,朱子“理一分殊”與華嚴“一多相攝”異同隨著華嚴“一”取意變化而變化,若取法性“一”之意,則兩者相近;若取個別“一”之意,則兩者相異。在理論落腳方面,朱子“理一分殊”為格物致知方法作全新闡釋與論證,但不停留于格物致知的狀態(tài),最終指向現(xiàn)實踐行;華嚴宗“事事無礙”論指向了三重觀法,以求解脫為終極目標,止于實現(xiàn)心性最高境界。朱子“理一分殊”與華嚴“一多相攝”淵源上無甚關(guān)聯(lián),本體論內(nèi)容上兼有異同,又在理論落腳處走向殊途,由此得之,朱子“理一分殊”思想繼承佛學思想較少,其真正內(nèi)核還是儒學傳統(tǒng)。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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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