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 福
(安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蕪湖 241000)
“隱”與“仕”一直是中國古代文士人生中的一對矛盾關(guān)系。在古代,有隱逸情懷的士子不少,但真正的隱士卻不多[1]。與魏晉時期盛行的避世、隱逸思想不同,唐宋文人試圖將隱與仕進行調(diào)和,歐陽修是其中之一。從皇佑二年七月離開潁州,到熙寧三年致仕歸于潁州,歐陽修在20年左右的時間里寫下了大量思念潁州、渴望歸隱潁州的詩作,被稱為“思潁詩”?;仡櫵囊簧鵀楣俣嗟?,洛陽、夷陵、滁州、揚州……但據(jù)此回憶的詩作往往只有數(shù)篇或根本沒有,不及“思潁詩”那樣數(shù)量眾多。并且,歐陽修還寫了《思潁詩后序》和《續(xù)思潁詩序》以紀念此事。將“思潁詩”重新進行梳理,結(jié)合詩作內(nèi)容及其生平活動,有助于探究歐陽修“歸隱”情結(jié)的形成過程。
最早提出“潁州詩詞”概念的是《歐陽修詩選》的作者施培毅,他將歐陽修在內(nèi)容上或者寫作時間上與潁州有關(guān)的詩詞按照時期分為“知潁詩”“思潁詩”和“歸潁詩”[2];程軍《論歐陽修的潁州文學(xué)活動與創(chuàng)作》,提到了“歐陽修迷戀潁州的原因”,阮娟《歐陽修潁州詩考》《尋找“精神家園”:歐陽修“潁州情結(jié)”談?wù)摗?,比較詳細探討了“思潁詩”反映的歐陽修內(nèi)在精神需求;許慶江《歐陽修的思潁詩和致仕》著重分析了“思潁詩”與歐陽修晚年致仕之間的關(guān)系??傮w來看,近30年“思潁詩”的研究成果并不算少,但對思潁詩篇目的界定及歐陽修歸隱“潁州”的原因探討,各家說法頗有出入。
歐陽修及其后人未將思潁詩作單獨成冊,因而對“思潁詩”具體篇目的裁定存在一定的困難。筆者主要依據(jù)歐陽修詩文中對“思潁詩”的提及,并參考前輩學(xué)者的意見,按照時間線索將30 首“思潁詩”梳理出來,并對其中的訛誤進行辨析。
“思潁詩”不是后代學(xué)者的歸納,而是歐陽修自己整理編纂的詩卷。在《思潁詩后序》中,他第一次提到了“思潁詩”的概念:“今者幸蒙寬恩,獲解重任,使得待罪于亳,既釋危機之慮,而就閑曠之優(yōu),其進退出處,顧無所系于事矣。謂可以償夙志者,此其時哉!因假道于潁,蓋將謀決歸休之計也。乃發(fā)舊稿,得自南京以后詩十余篇,皆潁之作,以見予拳拳于潁者非一日也?!盵3]
這篇序作于治平四年,時值歐陽修赴任亳州途徑潁州,停留數(shù)月謀劃歸隱事項。在此期間,他將任職南京之后因思念潁州而作的十余篇詩歌整理出來,命名為“思潁詩”,并且在序中提到自己歸隱潁州的想法由來已久。到了熙寧三年歐陽修致仕潁州,又將任職亳州、青州期間所作“思潁詩”與前面已有之“思潁詩”放在一起進行整理,并以《續(xù)思潁詩序》記錄此事:“初,陸子履以余自南都至在中書所作十有三篇為《思潁詩》,以刻于石,今又得在亳及青十有七篇以附之。蓋自南都至在中書十有八年而得十三篇,在亳及青三年而得十有七篇,以見余之年益加老,病益加衰,其日漸短,其心漸迫,故其言愈多也。”[4]
在《續(xù)思潁詩序》中,歐陽修對于“思潁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篇目有了明確的說明。其中皇祐二年(1050年)在南京任職到治平三年(1067年)在開封為官這18年時間共寫“思潁詩”13 篇,治平四年(1068年)赴任亳州到熙寧三年(1070年)離任青州3年時間作“思潁詩”17 篇。歐陽修在《答資政邵諫議見寄二首》中也提及了“思潁詩”的篇數(shù):“欲知歸計久遷延,三十篇詩二十年?!盵5]序與詩在篇數(shù)上的敘述是一致的,因此可以確定從皇祐三年到熙寧四年,歐陽修共創(chuàng)作了“思潁詩”30 篇,并有專門的整理。只是年代久遠,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見到“思潁詩”的原貌。
筆者梳理了前輩學(xué)者的主要觀點,發(fā)現(xiàn)彼此之間差異較大。其中施培毅《歐陽修詩選》中確定的有23 首“思潁詩”,王秋生《歐陽修、蘇軾潁州詩詞詳注輯評》中注明的“思潁詩”有35 首,王程軍《論歐陽修的潁州文學(xué)活動與創(chuàng)作》 中認為“思潁詩”有36 首,阮娟《歐陽修潁州詩考》中提供了“思潁詩”30 首,許慶江《歐陽修的思潁詩與致仕》中提供了“思潁詩”30 首,不同的學(xué)者都從各自的角度進行了分析,但其中個別篇目存在著明顯的誤收,這里我們舉例辨析。以上學(xué)者都把歐陽修《贈許道人》歸為“思潁詩”,但仔細梳理之后,卻發(fā)現(xiàn)將這首詩算作“思潁詩”似有不妥。原文為:“洛城三月亂鶯飛,潁陽山中花發(fā)時。往來車馬游山客,貪看山花踏山石。紫云仙洞鎖云深,洞中有人人不識。飄飄許子旌陽后,道骨仙風(fēng)本仙胄。多年洗耳避世喧,獨臥寒巖聽山溜。至人無心不算心,無心自得無窮壽。忽來顧我何殷勤,笑我白發(fā)老紅塵。子歸為筑巖前室,待我明年乞得身?!盵6]學(xué)者們之所以將這首詩歸為“思潁詩”,或許是因為其中出現(xiàn)了“潁陽”一地。但是仔細辨析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潁陽” 所指并非潁州,“潁陽”宋時應(yīng)為河南府潁陽縣,位于洛陽東南地區(qū),今屬河南登封市。宋代《太平寰宇記》卷五“河南道”所載有潁陽條目:“潁陽縣東北九十里元二鄉(xiāng),本夏之綸國”[7],與潁州相隔甚遠。從內(nèi)容上來看,“子歸為筑巖前室”也與潁州地理情況不符。因為潁州自古以來全境屬平原地帶,地勢平坦,沒有任何山系,也就不可能出現(xiàn)“巖室”。
對《思潁詩后續(xù)》與《續(xù)思潁詩序》兩篇序文的內(nèi)容進行甄別,得出鑒別“思潁詩”應(yīng)當具備三個原則:一是心懷歸隱之情,詩文中流露出來的應(yīng)當是向往歸隱生活的情感,這是最基本的要素。二是提及潁州或明顯可以看出歸隱潁州的傾向,否則只能稱之為“思隱詩”而非“思潁詩”。三是符合不同時間段的篇數(shù),如果與“自南都至在中書十有八年十三篇,在亳及青三年十有七篇”不符,則只能是讀者的自臆猜測。秉承這樣三個原則,再參考前輩學(xué)者的觀點,初步整理出思潁詩為30 首,并按照時間順序進行梳理,如表1。
表1 “思潁詩”篇目梳理
通過對30 首“思潁詩”的梳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幾點特征。
第一,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大、地域廣。從時間上看,思潁詩的創(chuàng)作開始于皇佑二年結(jié)束于熙寧三年,歷經(jīng)仁宗趙禎、英宗趙曙、神宗趙頊三任帝王,20 整年的時間,跨度不可謂不大;地域上,在南京、開封、亳州、青州等地均有“思潁”作品。其中在南京任職期間作思潁詩1 首,在開封任職期間作思潁詩12首,赴亳及在亳州任職期間作思潁詩8 首,在青州任職期間作思潁詩9 首。從江南東路的南京到京畿路的開封再到淮南東路的亳州,最后至京東東路的青州,從地域跨度上來看也是較大的。
第二,隨著時間的推移,官職越來越高,“思潁詩”的創(chuàng)作卻越來越頻繁。皇佑二年(1050年)歐陽修擔任應(yīng)天知府兼南京留守司事,為正四品官員。嘉祐三年(1058年)七月,歐陽修權(quán)知開封府加龍圖閣學(xué)士,成為主管京畿地區(qū)的朝廷要員。嘉祐五年,晉升為禮部侍郎兼翰林侍讀學(xué)士,同年,拜樞密副使,自此歐陽修已經(jīng)進入北宋朝廷的權(quán)利中樞。后又拜參知政事,加上柱國,可以說歐陽修中晚年仕途是相當順利的,但是這期間所做的“思潁詩”卻越來越頻繁。自南都至中書十八年,歐陽修僅創(chuàng)作了13 篇“思潁詩”,平均每年不到一篇。但是在亳州、青州的三年時間里,創(chuàng)作量就達到了17 篇,平均每年近六篇“思潁詩”。
生在綿州,長在隨州,官居開封,故鄉(xiāng)廬陵,這些都可以作為歐陽修歸隱的棲身之地,但為什么最終偏偏選擇了潁州,歷史上許多文人都對此表示不解。歐陽修的老鄉(xiāng),南宋文人洪邁就在《容齋續(xù)筆》“思潁詩”條中表達了他讀完《思潁詩后序》及《續(xù)思潁詩序》后的不滿:“公次年致仕,又一年而薨,其逍遙于潁,蓋無幾時,惜無一語及于松楸之思。崇公惟一子耳,公生四子,皆為潁人,瀧岡之上,遂無復(fù)有子孫臨之,是因一代貴達,而墳?zāi)鼓烁魹樗馈S杳孔x二序,輒為太息?!盵8]雖然沒有直接批評的字句,但里面卻暗含了對前輩未歸家鄉(xiāng)的指責。洪邁認為歐陽修在潁州逍遙度日,未曾思念過家鄉(xiāng),更沒有選擇歸隱于家鄉(xiāng),使子孫后代都成為潁州人。對這一問題的探討,許多學(xué)者都從具體的原因入手,給出了不少真知灼見。
思念潁州,歸隱潁州,毫無疑問“潁州”一地是有其特殊性的,因此需要從地理條件上去分析“潁州”。當時的潁州,有可以與杭州西湖相媲美的“潁州西湖”,還有魚肥酒美的焦陂湖?!八紳}詩”中多有對潁州自然風(fēng)光的眷戀?!爸麆e西湖去,乞我橋南菡萏香?!盵9]在知潁期間,歐陽修對西湖的美景贊賞不已。甚至在他心中,潁州西湖比揚州瘦西湖的風(fēng)景還要好。在《西湖戲作示同游者》中,他發(fā)出“都將二十四橋月,換得西湖十頃秋。”[10]的人生感慨。還有對焦陂美景的懷念:“清河兩岸柳鳴蟬,直到焦陂不下船?!盵11]但僅僅是美景并不足以讓歐陽修產(chǎn)生眷戀這里的必然理由,因為他所任職過的滁州、揚州等地都有著勝過潁州的美景。
在歐陽修的一生中,其主要生活、任職過的地方有綿州(今四川綿陽)、隨州(今湖北隨州)、開封(今河南開封)、洛陽(今河南洛陽)、夷陵(今湖北宜昌)、滁州(今安徽滁州)、揚州(今江蘇揚州)、潁州(今安徽阜陽)、南京(今江蘇南京)、吉州(今江西吉安)亳州(今安徽亳州)、青州(今山東濰坊)及蔡州(今河南駐馬店)。而對于這些地方,我們從地理意義上可以大致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類是綿州、隨州、吉州,可以稱之為歐陽修的故鄉(xiāng)。但這幾處地方都距當時的都城開封十分遙遠,交通也不便利;第二類是東京開封與西京洛陽,是北宋的政治中心,京畿之地; 第三類以夷陵、滁州、揚州、南京,是離京之后的暫居之地。都有著秀美的自然風(fēng)光,但與潁州相比,沒有地理位置上的優(yōu)勢;第四類是以亳州、青州、蔡州為主,是環(huán)繞在潁州附近的區(qū)域,顯然是歐陽修為了接近潁州所做的選擇。剩下的就是潁州,距離都城開封較近,交通便利,退可以歸隱一隅,進可以直上東京,當時成為很多高級官員退隱或貶謫的熱門之選。據(jù)《阜陽考古錄》所載[12],北宋時京官被貶謫潁州的有夏竦、呂夏卿、蔡齊、晏殊、呂公著、元絳等人,主動要求來潁任職的有范仲淹、崔公度、曾鞏等人,可見當時潁州在地理位置上的優(yōu)越性。
將30 篇“思潁詩”梳理出來,發(fā)現(xiàn)其中對思隱之地的描述并沒有詳細的標準,更多的是“垂釣”“駕車”“鋤犁”這樣具有象征性的字詞??梢姎W陽修對歸隱地點的自然條件并無具體的要求,歸隱更重要的是處于“避世”的考量,這里可以從他的《還抒懷》中找到線索。其中有“何日早收身,江湖一漁艇”[13]一句。“收身” 所表達的顯然不僅僅是身體上的解放,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解放,期待能早日從紛亂的政治中解脫出來。因而歸隱之地應(yīng)當是偏僻、幽靜,可以遠離朝廷政治斗爭的。這里我們可以將開封、洛陽兩地先排除,這兩處地方同屬于京畿之地,歸隱在此顯然無法擺脫瑣事。再分析歐陽修的歸隱之路是如何成行。從慶歷年間萌生歸隱之心到熙寧三年最終得以致仕,這個過程實際上是相當困難的。據(jù)《歐陽修年譜》,歐陽修在治平四年“上表乞外,不允”;治平四年轉(zhuǎn)知亳州在次病乞,同樣未被準許。同年三月,“乞便道過潁少留”,這次因為停留時間短暫得以被批準; 熙寧元年,再次上表乞致仕,未允,改知青州;熙寧二年,“乞壽州便私利”[14],不允。直到熙寧四年,歐陽修才得以以觀文殿學(xué)士、太子少師致仕。但此時的歐陽修65 歲,按照北宋朝廷的規(guī)定,70 歲方到退休年齡,如果帝王想要臣子留下繼續(xù)工作,還可以延長。所以歐陽修也只是帶職致仕,退而不休。歐陽修未選擇離京城較遠的江西家鄉(xiāng),除了有對潁州的喜愛之外,確實也有情非得已的客觀因素。離開京城,又不過于偏離政治,自然風(fēng)光優(yōu)美,交通尚且便利,吉州與開封之間,潁州是一個最佳的選擇。
在歐陽修的整個人生當中,知潁的兩年時間雖然短暫,但卻有著重要的意義。以皇佑元年至皇佑二年知潁時期為界限,將其人生劃分為前后兩個部分,則可以看出其中緣由。
首先是知潁之前的青壯年時光。歐陽修在第一首“思潁詩”《寄圣俞》中寫道:”二十年間幾人在,在者憂患多乖睽。”[15]過往幾年,歐陽修集中遭遇了人生的一系列變故。明道二年,第一任妻子胥氏夫人去世;景佑二年九月,第二人妻子楊氏夫人去世;寶元元年,胥氏夫人所生子死;慶歷五年,長女歐陽師去世,歐陽修寫下《白發(fā)喪女師作》:“吾年未四十,三斷哭子腸。子割病莫忍,屢痛誰能當。割腸痛連心,心碎骨亦傷。出我心骨血,灑為清淚行。淚多血已竭,毛膚冷無光。自然須與鬢,未老先蒼蒼?!盵16]僅僅38 歲,就已經(jīng)“三斷哭子腸”,對他的心理和身體都產(chǎn)生了重大的打擊。在師友方面,恩師錢惟演于景祐元年去世;謝絳于寶元二年死于鄧州;石延年在慶歷元年亡故;好友尹洙于慶歷六年離世;好友蘇舜欽也于三年后去世。故人不在,內(nèi)心的孤獨和失落可想而知。
歐陽修還曾經(jīng)參與了北宋歷史上一次重大的政治事件——慶歷新政,并且歐陽修一出場就是以新政主要成員的身份進行政治活動的。慶歷三年,范仲淹官拜參知政事,富弼官拜樞密副使,拔擢歐陽修、余靖、王素及蔡襄四人為諫官。這時的歐陽修意氣風(fēng)發(fā),暢想著為國分憂,變法圖強。面對朝中奸佞小人的百般刁難,他發(fā)出:“胡鬅虎搏豈足道,記錄細碎何區(qū)區(qū)?!盵17]的豪言壯志。慶歷四年,面對朝中的“朋黨之論”,歐陽修作了著名的政論文《朋黨論》回擊政敵,同時也為新政做出有力的輿論支持。然而,由于宋仁宗一直疑心未消,以及朝中政敵們的不斷攻擊,慶歷新政最終以失敗告終。慶歷五年正月二十八日,范仲淹被罷去參知政事,同一天,富弼亦被罷去樞密副使。第二天,杜衍被罷為尚書左丞。八月,歐陽修罷河北都轉(zhuǎn)運使,改任滁州。至此,慶歷新政徹底失敗,這次新政也被稱之為“一代人的理想與失落”[18]。而較早體現(xiàn)歐陽修思隱傾向的詩歌為恰好為創(chuàng)作于慶歷五年的 《班班林間鳩寄內(nèi)》,其中“安得攜子去,耕桑老蓬蓽”[19]反映了他攜帶家人回歸田園的渴望。還有作于同年的《鎮(zhèn)陽讀書》:“又欲求一州,俸錢買歸裝?!盵20]出現(xiàn)了思“歸”的字句。因此可以看出,歐陽修渴望歸隱與青壯年時期的一系列人生遭際不無關(guān)系。
而在這人生低谷中遇到的第一個理想的生活階段,便是皇祐元年至皇祐二年知潁以及皇祐三年到治平元年母喪守潁的這幾年時間。這時的潁州,在身體和心理上都給予失意的歐陽修以一定慰藉。潁州離京城較遠,也不是大的郡縣,事務(wù)相對較少,對于剛剛經(jīng)歷過政壇風(fēng)波的他來說是個靜養(yǎng)的好地方。歐陽修在潁州期間所寫的詩文中多次提到了閑,例如《初至潁州西湖鐘瑞蓮黃楊寄淮南轉(zhuǎn)運呂度支發(fā)運許主客》中“明月閑撐野艇隨”[21],《酬張器判官泛溪》中“人意乘閑味愈長”[22],《飛蓋橋玩月》中“人心曠而閑”[23]以及《紀德陳情上致政太傅杜相公二首》中有“一罇談笑作閑人”[24]一句。閑暇的生活使歐陽修遠離政事紛擾。閑暇之余,歐陽修常與友人宴飲賦詩。在知潁期間的詩作中,交游酬唱占了幾乎一半篇目,優(yōu)秀的詩歌創(chuàng)作使他獲得了不少贊譽,例如當時以太子少傅致仕的杜衍就對他潁州期間創(chuàng)作的詩詞評價頗高,并相予唱和?;实v二年到皇祐三年之間,歐陽修先后寫了《太傅杜相公索聚星堂詩謹成》《和太傅杜相公示寵之作》《答杜相公示寵去思堂詩》等來呈獻、答謝杜衍,杜衍也利用自己在文壇、 政壇的聲名將歐陽修的詩文進行傳播,對此歐陽修感謝他“得載公詩播人口,去思從此四夷聞”[25]。雖然到潁州之前歐陽修政壇失意,但是到了潁州之后,他在文壇卻頗為得意。
其次是離潁之后的中晚年時光。歐陽修人到中晚年,“思潁詩”創(chuàng)作越來越頻繁的現(xiàn)象,與他的身體及心理狀況有很大關(guān)系?;视佣觌x開潁州時,他已經(jīng)44 歲,身體每況愈下。這點在“思潁詩”中隨處可見。如《寄圣俞》中“我今三載病不飲,眼眵不辨騧與驪”[26],《初食雞頭有感》中“自慚竊食萬錢廚,滿口飄浮嗟病齒”[27],《表海亭》 中 “髀肉已消嗟病骨,凍醪猶可慰愁顏”[28]。
身體的早衰對于歐陽修的思隱之情來說,是個不容忽視的因素。而隨著年齡增長帶來的疾病,不僅使歐陽修身體衰弱,也使他心志逐漸消磨。在《讀書》一詩中他寫下“形駭苦衰病,心志亦退懦”[29]來說明自己的意志已經(jīng)被不斷消磨。而在給好友梅堯臣的詩中他也吐露真情:“壯心銷盡憶閑處,生計易足才蔬畦?!盵30]
中晚年的歐陽修雖然官位做得越來越高,但自己的政治理想一直未能實現(xiàn)。甚至熙寧二年因為在青州地區(qū)見到“青苗法”的弊端而上奏朝廷,也未被采納。加之在政治舞臺上又經(jīng)歷了幾次誹謗,更使他有一種深深的憂患,“直道誠知世不容”[31],面對政治上的種種困束,歸隱之情愈加強烈。由此可以看出,對于青壯年的歐陽修來說,挫折之后遇到的第一個理想桃源是潁州,對于中老年的歐陽修來說,急于脫身世俗時回頭看到的第一個棲身之所也是潁州。
縱觀歐陽修這位北宋年間政壇、文壇巨擘的一生,將“潁州”放置于時間與空間的雙重維度時,發(fā)現(xiàn)“潁州”似乎是歐陽修歸隱的必然之所。潁州是歐陽修不同人生階段交匯的一點,停留在那里就顯得合情合理。但脫離了這個維度時,是不是“潁州”又仿佛不那么重要。歐陽修終其一生,尋找的可能就是一個精神家園,一個由“垂釣”“駕車”“鋤犁”等意象所構(gòu)建起來的思想世界。但它終究不是圓滿的,“潁州”也不過是一個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妥協(xié)與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