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學武
德國總理默克爾離開政壇之后,中國似乎把希望放在了法國身上。北京漸漸把目光由柏林移向巴黎,希望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能拿出政治勇氣,引領困難重重的中歐關系走出低谷。
馬克龍在新年一開始就派他的外事顧問博納出使中國可能點燃了北京的希望之火。博納不是等閑之輩,他是馬克龍總統(tǒng)“私人辦公室” 排名第三的核心成員,是總統(tǒng)外交與安全事務的左膀右臂。
馬克龍新年伊始就把他的“外交軍師”派往中國確實是一個不尋常之舉,與歐洲目前鬧得沸沸揚揚的美俄關于歐洲安全穩(wěn)定的交鋒顯得格格不入,更偏離了歐盟目前外交政策的主要努力方向:為烏克蘭緊張局勢降溫。
馬克龍要么是對美俄談判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不愿他的主要外交顧問在這個問題上浪費時間;要么是企圖另辟蹊徑,獨樹一幟,在大家都關心俄羅斯是否會入侵烏克蘭,美國是否會屈服于普京的“極限施壓”時,把法國乃至歐盟的戰(zhàn)略觸角向亞太延伸。
根據(jù)中國外交部1月13日深夜正式發(fā)布的消息,博納這次來中國是與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共同在江蘇無錫主持第22次中法戰(zhàn)略對話。但仔細分析中方的通報,人們會發(fā)現(xiàn)這次“雙邊戰(zhàn)略對話”的重點并不是“中法雙邊關系”,而是“中歐雙邊關系”。
中國外交部透露說,雙方進行了“長時間深入溝通”,“共同期待發(fā)揮中法關系對中歐關系的示范作用,以法國擔任歐盟輪值主席國為契機,推動中法、中歐關系健康穩(wěn)定發(fā)展”。
很明顯,北京非常重視今年法國歐盟輪值國主席的地位,對巴黎寄予厚望,希望“以兩國元首重要共識為指引,以服務元首外交為要務”,“為中法關系開好頭,為中歐關系起好步”。
為了強調北京對法國未來6個月歐盟輪值主席國的殷切期盼,中國國家副主席王岐山還親自出面,在北京釣魚臺國賓館視頻接見了博納。他對博納似乎沒有多談別的,而是把談話的重點集中在中歐關系上。
王岐山告訴博納,他很喜歡歐盟建設所取得的“和而不同”的“成功經(jīng)驗”,希望這個經(jīng)驗也能“成為中歐關系的指導原則”。這位中國國家副主席毫不掩飾地期待法國在擔任輪值主席國期間,“引領歐盟堅持正確對華認知,獨立自主地發(fā)展對華關系,開展對華合作,為中歐關系發(fā)展打上積極烙印”。
除了王岐山和王毅,博納還和習近平主席稱其“他對我很重要”的劉鶴舉行了視頻會議。這一連串的高規(guī)格安排透露出一個明確的信息:北京對中歐關系很上心,強烈希望巴黎在未來的幾個月里在改善中歐關系上要有所作為。
博納應當感受到了來自北京的壓力,但同時也得到了北京許多務實合作的承諾。單是北京公開透露的消息就包括法國尤為感興趣的航天航空、農(nóng)產(chǎn)品、核能、三方市場、綠色、大數(shù)據(jù)和云計算領域的合作。
巴黎應當感覺到,她已經(jīng)被北京定義為未來推動中歐合作的“歐洲領頭羊”。問題是, 巴黎有能力有興趣帶領歐洲在對華政策上走出一片新天地嗎?
從動機上來講,馬克龍治下的法國應當不會拒絕北京的邀請。當下的法國在世界政治舞臺上的活動空間非常狹小。美國背著法國聯(lián)手英國和澳大利亞建立AUKUS防衛(wèi)聯(lián)盟的舉動,不僅奪走了法國近600億美元的常規(guī)潛艇生意,而且還把法蘭西排斥在盎格魯撒克遜集團之外,事實上把法國降為了西方聯(lián)盟中的“二等成員”。
在對俄政策上,巴黎也一直被盟友們“光榮孤立”。馬克龍上臺以來,他的政府一直堅定地認為,歐洲要想在世界政治舞臺上重振雄風,首先要使自己在安全問題上無后顧之憂;而在安全問題上要做到無后顧之憂,則首先必須與俄羅斯就未來歐洲的安全結構達成共識。
換句話來講,馬克龍一直主張,歐洲的安全只有聯(lián)手俄羅斯,在尊重俄羅斯的安全訴求,而不是違背俄羅斯意志的基礎上達成。對俄緩和,在俄羅斯和歐盟的安全利益中尋求一種雙方都能接受的最低公約數(shù),是馬克龍政府為重建歐洲安全結構開出的第一劑藥方。
然而,馬克龍的對俄政策在西方陣營中一直被冷落,它的追隨者寥寥無幾,大國中附和者更是鳳毛麟角。不僅美國冷眼旁觀,就連一向謀求與法國同進退的德國也只是表現(xiàn)出有限的理解和支持。歐盟內部的東歐國家更是視法國的對俄戰(zhàn)略思路為助長莫斯科“囂張氣焰”的危險方案,盡量避而遠之。
在這樣的背景下,法國除了把目光投向亞太地區(qū)之外別無選擇。更何況北京這次非常明確地向她伸出了橄欖枝。事實上,法國目前在世界上很少能感受到像中國這樣對她的尊重和欣賞,這一點可能博納不得不承認。
王毅告訴博納,北京認為法國和中國一樣都是“全球性大國”,作為聯(lián)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肩負著重要國際責任”。這話估計說到了馬克龍和他的追隨者的心坎上。在中國人這里,巴黎得到了一個大國對她的尊重和欣賞,而這種尊重和欣賞,她在自己的盟友那里好久沒有感受到了。
馬克龍當然不會那么天真,被“語言攻勢”所迷惑。他要看北京到底能給他帶來什么實惠。從目前公開發(fā)布的信息來看,“空客”在中國市場份額的提高,航天發(fā)射和太空探索合作的細化,法國農(nóng)產(chǎn)品和食品在中國市場的進一步深入,核能和平利用方面的合作尤其是第五代核能技術的分享都是法國唾手可得的東西。
“三方市場”的合作預計會成為推動中歐合作的一個新亮點。中東北非和海灣地區(qū)是法國傳統(tǒng)的“勢力范圍”。鞏固北非、穩(wěn)定中東一直是巴黎試圖消除“歐洲后院”戰(zhàn)爭和難民隱患的核心訴求。而中國也在新年伊始就邀請北非和海灣地區(qū)的領導人集體訪華,加速推進“中海戰(zhàn)略合作伙伴關系”和“中海自由貿易區(qū)”的落地。
相信博納和他們幾乎同時來到中國不應該只是時間上的巧合,一場中法和中歐合作大戲可能正在“三方市場”北非阿拉伯地區(qū)悄然展開。
但中歐關系的低潮并不只靠中法中歐在經(jīng)濟領域和第三方市場的合作就能得到有效克服的。判斷法國能否像北京期待的那樣引領中歐關系走出低谷,還要看法國在幾個困擾中歐關系的具體問題上能否起到正面的“引領”作用。
首先在美國發(fā)起的“外交抵制”北京冬季奧運會這個問題上,法國的天平似乎正在向北京傾斜。馬克龍已經(jīng)表態(tài),反對將奧運會“政治化”,這實際上是與美國拜登政府拉開了距離。
但博納在無錫期間也沒有走得更遠,只是表示“法國運動員期待參加北京冬奧會”, 并沒有表示法國政府準備派出代表團來參加;中方也只是表示將為法國運動員“參賽”提供便利,而沒有說為法國政府來京參加冬奧會提供便利。雙方都為此留下一個懸念。
但從局勢來看,巴黎應沒有任何參加“外交抵制”的動機。首先,這是美國發(fā)起的抵制,一向標榜“戰(zhàn)略自主”的馬克龍不會“聞風起舞”,以避免唯美國馬首是瞻的印象從而毀掉自己的“英名”;其次,法國是2024年下屆夏季奧運會的主辦方,沒有必要現(xiàn)在惹惱北京,招致兩年后可能發(fā)生的來自中國及其朋友的“反抵制”。
留給馬克龍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在聽取了博納回國匯報后他可能會迅速作出決定,否則堂堂的輪值主席國會顯得很被動。好幾個歐洲國家的政府成員都已經(jīng)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波蘭總統(tǒng)已經(jīng)確定要出席北京冬奧會開幕式,法國如果再不正式表態(tài)的話,那她就很難像北京所期待的那樣發(fā)揮“引領”作用了。
在另外一個嚴重困擾中歐關系的問題上,巴黎的表現(xiàn)也顯得搖擺不定。因立陶宛允許臺灣地區(qū)以“臺灣”的名義在首都維爾紐斯開設代表處,兩國關系急劇惡化。
但馬克龍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立陶宛而“引領”歐盟發(fā)起一場對華貿易戰(zhàn)。
首先,法國和德國以及其它同中國貿易關系緊密的歐洲國家不會為立陶宛引起的沖突買單,讓自己的經(jīng)濟利益受損,更何況立陶宛外交部在改變其對臺政策時并沒有同歐盟和歐盟其它成員國協(xié)商過。想讓立陶宛“吃一塹長一智”的法國人、德國人或意大利人大有人在。
但法國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立陶宛在北京的高壓下經(jīng)濟徹底崩潰掉,畢竟這個波羅的海彈丸小國還是歐盟27國大家庭的一員。立陶宛如果倒下,輪值主席國也會顏面盡失,弄得不好還會影響巴黎未來在其它重大事件上的號召力和領導力。
可以預見的是,馬克龍會盡一切努力在“道義”上呵護立陶宛的同時把這顆定時炸彈的引信拔掉。事實上他的外交團隊已經(jīng)開始行動起來了。首先是在近日舉行的歐盟非正式外長會議上安撫維爾紐斯,誓言要快速推進《歐盟反外國脅迫法》的立法過程;其次是“集思廣益”,看看能否采用一些能立竿見影的手段,把立陶宛從中國的“脅迫”下解放出來。
歐洲媒體和不同的渠道傳來的消息表明,法國、歐盟和其它成員國的官員們還真是開始開動腦筋,琢磨如何為馬克龍和歐盟解難了。
有的建議“如果立陶宛從中國進貨困難,我們可考慮提供替代產(chǎn)品”;有的獻策給維爾紐斯,去掉“立陶宛制造”的標簽,換上“歐盟制造”的字樣以規(guī)避中國的懲罰。
另外有建議主張通過歐盟把中國一狀告到世界貿易組織,在仲裁庭那里為立陶宛討個說法;還有的建議更加直白,認為干脆讓“臺灣代表處”去掉“臺灣”兩個字,換上“臺北”字樣,一了百了。
這些建議,看上去是在替立陶宛著想,但一個共同的本質是“明哲保身”,不想把立陶宛和中國的沖突上升到中國與歐盟的層次上來以免“殃及魚池”。這一點也可能是馬克龍本人的最佳選擇。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北京會減輕對立陶宛的憤怒。只要立陶宛一日不更弦改轍,北京不會放棄對它保持外交壓力。即使沖突上升到歐盟層次,預計中國也不會對立陶宛收手,因為北京承擔不起由此可能產(chǎn)生的多米諾骨牌效應。
傳統(tǒng)上來講,法國對東歐地區(qū)的影響并不大,如何在北京和維爾紐斯之間斡旋,同時保護好歐盟的整體利益和盡量降低維爾紐斯對中歐關系的沖擊,這對法國“引領”中法關系“健康”向前發(fā)展的能力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如果巴黎真能做到讓維爾紐斯將“臺灣”兩字換成“臺北”,相信北京會立馬解除對立陶宛的一切限制措施,恢復與立陶宛的大使級關系,讓兩國關系“重回正軌”。
但讓維爾紐斯“浪子回頭金不換”又不造成自己是北京“說客”的印象,這對巴黎來講并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情,更何況現(xiàn)任立陶宛政府2020年才上臺,正常的執(zhí)政期到2024年才結束,短期內并無選戰(zhàn)壓力,即使因為臺灣問題民調再低,也未對繼續(xù)執(zhí)政構成威脅。
現(xiàn)在立陶宛在歐盟的處境就像一個在外面惹了事回到家里的孩子,家長和兄弟姐妹們?yōu)榱苏麄€家庭的利益不會放任外人置他于死地,但也不愿意“引火燒身”,犧牲自己的利益來替他惹的禍買單。對付這樣的一個既需要呵護又需要切割的愣頭青,估計馬克龍只有出“奇兵”才能有所斬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