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福英

約有一盞茶時間，杜宇睜開雙眼，眼睛適應(yīng)黑暗之后，才逐漸看清四周環(huán)境。這是一個長三米高三米寬僅一米半的屋子，或者稱其格子間最合適，室內(nèi)除了一把皮制高背老板椅，四周空空如也。老板椅寬約90公分，兩側(cè)扶手略寬，所以即使杜宇想越過老板椅到后面的空間里去，也必須側(cè)身甚至縮緊肚子才行。頭頂很寬闊，幽暗的光，使得三米的長度顯得極其縱深。室內(nèi)所有的墻面都貼了淺黑色的大理石，地面是赭石色木地板，似乎頭頂也是。在三米盡頭處，有磨砂玻璃隔開的衛(wèi)生間，約一米見方，有洗漱盆、便池和淋浴器，墻壁最高處，有窄窄的橫窗透進(jìn)光亮。

這是進(jìn)來的第一個下午，時間是下午五點。一同進(jìn)來的有七個人，分別住在不同的格子間里，杜宇住3號。杜宇放下包，敲敲墻壁，似乎很厚，不透聲，只能聽到門外傳來的說話聲。左手墻壁高處有兩個鉤子，可以掛衣物，杜宇將外套掛上去。右邊對稱處有一巴掌寬的平臺，放有一沓紙和筆。

熟悉環(huán)境之后，杜宇換上拖鞋，便試圖穿過老板椅到后面的空間去活動。杜宇認(rèn)為，只要心是寬闊的，足可以將三米的空間變?yōu)閺V袤的原野，想象的力量無窮，任何環(huán)境都不會困住思想，困住身心。只是老板椅兩邊的空間實在有限，杜宇個高，胖大，將肚子縮了又縮，才勉強擠過兩邊有限的空間。這讓杜宇很興奮，努力地穿過一圈又一圈。杜宇想，照這樣鍛煉，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會穿行自如，說不定還會練出好看的腹肌。

繞了不知多少圈，累了，杜宇便坐在老板椅上休息，老板椅是坐躺兩便的那種，可以放倒當(dāng)床用。杜宇按動扶手上的按鈕，椅背向后跌落，略高于椅面便停止了，座椅腳下一塊板子升起來，低于椅面停止。這形成一個極好的緩坡，又類似于一張床，頭高腳低。杜宇一屁股躺進(jìn)去，使勁扭動幾下身體，挺舒服，也不感覺狹窄。老板椅很結(jié)實也很堅固，甚至沒有一點聲響，睜開眼，看到墻壁頂端中央空調(diào)細(xì)細(xì)的方格和兩邊墻角筆直的T字線，門上方有電視，這是仰躺觀看電視的最佳角度，不由感嘆設(shè)計者的匠心。

六點整開飯，有餐車推至門前。送飯的人戴著很大的帽子和口罩，穿著類似醫(yī)生穿的白大褂。飯菜很豐盛，有肉有青菜，還有一個大雞腿，說不夠還可以要，但不能出去吃，只能從門上放下一個類似高鐵椅背上的小長桌當(dāng)飯桌。吃完后，將所有餐具丟進(jìn)一個垃圾袋，掛在門外，再由服務(wù)人員取走。

手機上繳了，沒有電腦，除了腕上的手表指示時間，與外界一切現(xiàn)代化的信息隔絕。

飯后杜宇看了會兒電視，躺進(jìn)老板椅，從天不亮一路折騰到現(xiàn)在，確實有點累了。杜宇蓋上毯子，不知不覺睡著了。

次日清晨，杜宇被開飯的聲音叫醒。房間沒有窗子，沒有陽光透進(jìn)。從門上的玻璃向外望去，遠(yuǎn)處有一抹暖色，應(yīng)該是晴天。杜宇抬腕看看表，時間是7點。杜宇很奇怪自己這一晚睡得很沉，一夜沒醒也沒上衛(wèi)生間，這是很久以來少有的現(xiàn)象。有一段時間，杜宇感覺自己和睡眠幾乎絕緣了，腦袋像一部整日不停旋轉(zhuǎn)的發(fā)電機，耳朵也嗡嗡作響。父母親友都為杜宇憂慮，陪杜宇去各家醫(yī)院檢查，安眠藥吃到身體產(chǎn)生抗體，土方、偏方也都不管用。杜宇想自己必須要離家獨處一段時間了，讓身心來個徹底休整，來個脫胎換骨。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的事要扛，不能讓自己倒下。于是在一個清晨，杜宇背著包，拿了簡單的行李，給家里留下一個字條，便消失了。

杜宇端著碗站在門口，邊喝粥邊向外望去。門外是一個大廳，有粗大的柱子，直通到屋頂，門窗也很大，但都封了鋼筋。3號房間的位置很好，可以看到大廳里的一切，還可以看到大廳外的一個很大的院子，有綠樹紅花，有假山噴泉。因為大廳深闊，距離門窗遠(yuǎn)，所以廳內(nèi)顯得有些幽暗，大廳中心有吊頂，很華麗，但還沒見它亮過。大廳里不時有人走過，但是沒有人往杜宇他們住的這些房子這邊看。

飯后杜宇繞著老板椅鍛煉身體，小步跑、壓腿、彈跳。狹小的空間，做個俯臥撐很難，腳蹬著后墻，頭就伸到老板椅底下。就著頭頂?shù)臒艄?，杜宇看到老板椅不是普通的老板椅，是精鋼打造的，僅底座中軸，就有普通老板椅兩倍粗，由此延伸向上的椅背骨架，都粗壯有力，銜接處有厚厚的皮墊和潤滑油，怪不得躺上去沒有一點聲響。讓杜宇高興的是靠背高處橫梁上，有一道縫隙，雙手伸進(jìn)抓住正好做拉伸。長期的伏案工作及加班，使杜宇落下頸椎腰椎病，每逢陰天就疼，比天氣預(yù)報還準(zhǔn)。醫(yī)生建議做拉伸。杜宇一會兒拉伸頸椎，一會兒拉伸腰椎，折騰到渾身大汗方止。進(jìn)衛(wèi)生間沖個澡出來，然后縮進(jìn)老板椅看電視。由于晚上睡得好，杜宇感覺自己精神很足。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打擾，不能老閑著，得做點什么。他伸手摸到紙筆，想憑著回憶繼續(xù)之前未完成的一個設(shè)計，但沒有圖紙，數(shù)據(jù)在腦子里亂跳，拿起筆畫了幾個圖，興味索然。

大廳里忽然傳來蒼老響亮的哭喊聲：“兒??！兒??！你可要好好的啊！你走了我可怎么活呀？你這是要了媽的老命??！”杜宇直起身，貼到門前，見幾個人架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的手向前伸著，身體癱軟，總往地上墜。他們走出去很遠(yuǎn)了，老太太悲愴的哭聲，仍斷斷續(xù)續(xù)傳來。杜宇忽然想起該給家里打電話報個平安，來前因心緒不佳惹母親生氣，不知道她消氣了沒有。

杜宇把請求寫在紙上遞出去，但沒有得到同意，回復(fù)說，不得與外界聯(lián)系。

中午的飯菜有魚，這讓杜宇很欣喜。杜宇喜歡吃魚。母親做魚最是拿手，魚在杜宇的童年就是人間美味。那時家里窮，父親在煤礦工作，過年能發(fā)福利，比如幾根帶魚。父母知道杜宇喜歡吃魚，只要煎魚，總是讓杜宇多吃，每次看著杜宇吃得香，他們就欣慰地笑，那笑容溫暖又慈祥。因為父親是礦工，他們家成了當(dāng)時村里少有的能燒煤取暖的“富戶”。每年冬天晚上，家里總是聚了很多人，有坐在燈下寫作業(yè)的，有圍著爐子嘮嗑的，還有坐在偏遠(yuǎn)處抽煙的。屋里暖烘烘的，一屋子歡聲笑語。他們不知道，這些煤炭是父親和同事一起用地排車?yán)丶业摹赣H不舍得租車。常年勞作，父親的背早早駝了，鬢角還有了白發(fā)。杜宇忽然有點想父親了。

杜宇想起上中學(xué)時貪玩逃課，整日帶著一幫小兄弟走南闖北“行俠仗義”。那時社會上流行武俠風(fēng)，金庸的武俠劇，杜宇幾乎看了個遍，什么一指禪、鐵頭功、蘭花拂穴手、無招勝有招……比課本上的文章背得還熟。他們幫東村的牛盾打抱不平，幫西村的韓昕寫求愛信，幫尚村輟學(xué)的馬可士家割麥子，幫夏村的林墾看護(hù)山林。林墾家在山里，四周山高林密，空氣清幽，泉水淙淙，被他們視為修行的好去處。周五放學(xué)他們就去，周一再回校。如此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地學(xué)習(xí)，畢業(yè)時，杜宇差點拿不到畢業(yè)證。單位招聘要求至少專科畢業(yè)，父母又送杜宇去?？坡殬I(yè)學(xué)院讀書。

事情的轉(zhuǎn)變就在那一年。有一天杜宇帶同學(xué)到校外騎車兜風(fēng)，不小心跌進(jìn)路邊的深溝里，小腿骨折，只好請假回家休養(yǎng)。半大的小子，每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還得母親端水端藥。就在這時，傳來伯父家二弟被工業(yè)學(xué)院錄取的消息。堂姐來送喜糖，母親說恭喜賀喜了，二小子真有出息。堂姐興高采烈地說：“是呀，我們一家鉚足勁兒供他上學(xué)，我們都給他講，別看人家供幾個，不如咱一個?！闭f者無意，聽者有心，母親訕訕地送走堂姐，轉(zhuǎn)頭深深看了杜宇一眼。杜宇感覺仿佛一個耳光憑空抽來，臉霎時紅了。

杜宇有兩個姐姐，大姐衛(wèi)校畢業(yè)，還沒正式工作，二姐讀高三，成績也不很理想。三個孩子，成了父母心頭的負(fù)擔(dān)。家里的收入，除去必要的生活用度，幾乎全用來供三人上學(xué)。杜宇的自尊心被激起，翻出中學(xué)課本，重新學(xué)習(xí)。人若有心，天也助。以前看起來那么難的數(shù)理化，這一刻看上去并沒有那么難；而需要背誦的古文和史地，也老朋友相見似的很快都熟悉。腿好返校后，杜宇出人意料地進(jìn)入前十名。杜宇變得積極樂觀且樂于助人，不久被選為學(xué)生會干部。

有一天父母來學(xué)校給杜宇送藥，不舍得住賓館，摸黑趕回家。望著父母佝僂的背影，杜宇滿眼是淚。

父親難得在家待幾天，煤礦有制度，每月只能休四天假。父親要騎著自行車，用半天時間往家趕，再用半天時間往回趕，實際在家時間不足三天。家里更多的是母親一個人操勞。杜宇一向野馬一般，村里第一個打起背包要去少林寺被母親苦苦追回的，是他；第一個騎著摩托車滿大街轉(zhuǎn)圈的，還是他。當(dāng)他騎著借來的摩托車飛一般遠(yuǎn)去，母親總是小跑在后面千叮囑萬叮嚀地呼喊。那時自己真是不懂事呀。

杜宇突然想流淚。他想和鄰居說說話，消解一下內(nèi)疚情緒，但都不認(rèn)識。左邊似乎從來就沒停過看電視，有時是球賽，有時是電視劇，聲音一陣一陣傳過來。右邊感覺是個女的，常有歌聲幽幽怨怨傳來。杜宇使勁朝左邊的墻捶了三下，對方也咚咚咚回了三下。杜宇隔著門喊，哥們兒。對方回，兄弟。杜宇笑了。

第二天，杜宇想起單位還有工作沒交代好，想和同事聯(lián)系一下，但還是被拒絕了。杜宇有點小小的惱火。

從?？茖W(xué)院畢業(yè)后，杜宇應(yīng)聘到一家市級重點企業(yè)，并且很快在眾多工人中脫穎而出。杜宇利用業(yè)余時間完成專升本，拿到本科學(xué)歷，又讀研。杜宇努力工作，為企業(yè)搞出兩個專利，獲得市局表彰，也得到局長青睞。那一年杜宇28歲。有傳言說杜宇會調(diào)任市局，還有人說杜宇將來會成為下一任廠長。杜宇無心理會，只想好好再為廠里創(chuàng)幾個專利。

有一天，杜宇發(fā)現(xiàn)自己的幾個創(chuàng)意被老總嫁接給了別人，這讓他很郁悶。

被嫁接了創(chuàng)意的人，是比自己晚進(jìn)來一年的小蒽。小蒽自己沒有多大成績，反而把老總給的一個項目帶砸了。奇怪的是，參與項目的其他人都被處罰，小蒽卻升了一級。小蒽能言善道，見人自來熟，說不上漂亮，但耐看。老總出席活動總是帶上她，后來招聘人員的面試工作也交給她，這讓她比別人多了一道光環(huán)。

傳聞面試時她很有氣勢，一次居然把一個女孩子問哭了。她問，當(dāng)你的母親得了急病，而廠里的業(yè)務(wù)也急切需要你時，你怎么選擇？女孩哭著跑出去，女孩的男友不干了，沖進(jìn)來指著小蒽鼻子就罵，你媽才得急病，你們公司不正常，有這么面試的嗎？小蒽也拍案而起，沒有這種準(zhǔn)備就不要來面試。保安沖進(jìn)來將女孩的男友拽出去，小蒽也氣得流淚。后面準(zhǔn)備面試的人員見狀都悄悄走了。人沒招進(jìn)幾個，小蒽卻得到老總嘉獎，老總還擺了一桌，請公司里的中層作陪，為小蒽拂去委屈。有同事說小蒽是老總的人，杜宇不信，反覺得老板有人情味。

老板再一次把杜宇熬夜設(shè)計的創(chuàng)意方案給了小蒽時，杜宇按捺不住了。他摔下方案，大聲說著要辭職，不顧別人阻攔沖出了老板辦公室。

那天杜宇沒有回家，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dá)了半天。后來去了導(dǎo)師家，滿肚子苦水倒給了導(dǎo)師。

“職場上都喜歡比自己弱，又對自己無害的人。你的優(yōu)秀威脅到了誰，誰就會對你不利。說白了這是人心的狹隘。而別人越了解你，就越知道怎么傷害你。有些人的出現(xiàn)，就是為了讓你知曉人性的狹隘之處?！?/p>

“但是，我是在為他工作，為公司著想、謀劃、出力……”

導(dǎo)師搖搖頭：“但他不會這么認(rèn)為，他的觀念里，人，歸根結(jié)底都是在為自己努力。要知道，這個世界上真正的愛，不是愛，是偏愛?！?/p>

“偏愛？”杜宇十分詫異。

“對，偏愛才會什么都相信你；偏愛，才會不顧一切對你好；偏愛，才會什么好處都想給你?！?/p>

見杜宇有些平復(fù)，導(dǎo)師摸摸他的頭，語重心長地說：“社會很復(fù)雜，有些東西，是說不清楚的，甚至說不出口。但它一定存在。人啊，總要咽下一些委屈，然后擦干眼淚往前走。所以你要相信，人生就像一杯茶，不會一直苦，也不會只有甜，苦樂相間才是茶的滋味?！?/p>

杜宇就是這個階段來到這里的，老總派人約談，杜宇以身體糟糕為由婉拒了。回味導(dǎo)師的話，杜宇決定，出去后和老板好好溝通一下，心病需要心藥醫(yī)。實在不行，再跳槽。他很心疼自己設(shè)計的方案，如果搞得好，與國際接軌，能把公司提升一個臺階。他望著門外黑漆漆的夜，失眠到深夜。

第三天起來，杜宇有點昏昏沉沉，摸著胸口的玉石，有點想女友媛媛了。她會不會急壞了？我的電話會不會被她打爆？可是手機上繳了，自己收不到一點信息。杜宇忽然有點反感這個制度，還是過于苛刻了。但轉(zhuǎn)而一想，什么都不缺，都和平常一樣，到這里來還有什么意義？

大廳里從昨天下午就在扎架子，好像在搭舞臺搞活動。早飯后，大廳里人員陸續(xù)多了起來，搬東西的、擺物件的，穿梭往來，人聲鼎沸。這是一個訂婚現(xiàn)場。以前杜宇只知道有結(jié)婚典禮，卻想不到訂婚也要這么大張旗鼓。自己整日忙于鉆研業(yè)務(wù)，真是與社會脫節(jié)了。主持人是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xùn)的，口吐蓮花，妙語如珠，掌聲一陣蓋過一陣。從祝福詞到男女主角介紹相戀經(jīng)過，到雙方父母登臺握手交換聘禮，一個環(huán)節(jié)接著一個環(huán)節(jié)，歡快又搞笑。激動人心的環(huán)節(jié)是兩人互贈結(jié)婚戒指，然后“一吻定情”，男孩要手持玫瑰花穿火海過雪山，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起來歡呼。火海是九個不停旋轉(zhuǎn)的圓環(huán)，裝飾了火花彩紙，煞是好看。男孩必須雙腳從每一個圓環(huán)跳過才算成功，一個不成功便重來。雪山光滑無抓手，爬過去真難。男孩親友團集體出動，以爬雪山過草地的人梯精神，終于讓男孩站到雪山頂上，和心愛的女孩真情相擁。

歡快的曲子回蕩在大廳每個角落，也吸引著房間里每個“失去自由”的人。杜宇想，此刻，可能房間里的每一個人都和自己一樣，眼睛斗雞眼似的看著門外，饒有興致地分享和感受著這一切，說不定還會回味或憧憬自己結(jié)婚時的情形。媛媛看到肯定也會鬧著要這樣一個訂婚典禮。她喜歡儀式感。杜宇想，出去后就和她結(jié)婚，一定好好珍惜她。整天忙于工作，忙于專利，婚期已經(jīng)推遲兩年了。杜宇也想趁年輕拼一把，結(jié)婚前有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

第一次對媛媛表明這個意思，媛媛哭得稀里嘩啦，以為杜宇不愛自己了。杜宇一再解釋，媛媛才放心。第二次沒等杜宇開口，媛媛說：“再給你一年時間，一年后，我娶你！”

“你娶我？”

“有什么不可以？你沒做好準(zhǔn)備，我做好準(zhǔn)備了唄。誰娶誰重要嗎？重要的是在一起?！?/p>

杜宇十分感動。他知道媛媛不是物質(zhì)女孩，她在乎的只是一個儀式?，F(xiàn)在想想，其實在乎儀式有什么不好呢？年輕才有折騰的力氣，年輕才有紀(jì)念的味道。

第四天，大廳里靜悄悄。杜宇無所事事，忽然有了想出去走走的沖動。

但是出不去，門是鐵門，鎖是從外面鎖上的，里面打不開。杜宇繞著老板椅轉(zhuǎn)了幾圈，忽然感覺沒了最初進(jìn)來時的勇氣和動力。朋友給杜宇推薦過“辟谷”，在固定的時間段，在相對封閉的地方，按時作息，按時鍛煉，進(jìn)而洗滌內(nèi)心，清減健身。杜宇拒絕了，選擇了這個難度更高的“斷舍離”。

杜宇強迫自己靜下來，進(jìn)入圖案設(shè)計思索，在腦海里一步一步幻化圖形。但僅僅堅持了一上午，平靜就被打亂了，一個聲音高喊：“哥們兒姐們兒，你們還好嗎？我受不了了。我想出去翻個跟斗，想吃大排檔，想開車兜風(fēng)，想去打網(wǎng)球，誰能幫我呀？我是5號?！?/p>

杜宇剛想接口，一個聲音搶先了：“兄弟，想都別想哇。我還想吃串燒，還想高速路上飆個車，可現(xiàn)在只剩下做夢了。我是2號?！?/p>

聽聲音，這好像是個有錢的主。賽車不是一般人家子弟玩的。

一個女聲幽怨地響起：“我是4號，我后悔來這里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去？我想吃我媽包的水餃了，還想孩子和老公。其實不和婆婆在一起過就是了，何必離家出走呢?！?/p>

“離家出走？姐們兒，還是省省吧，一不小心被黑棍掠去，這輩子想回家都難?！?/p>

說話的是5號。這個人嗓門洪亮，中氣足?？梢圆孪肫綍r也是個大大咧咧、吆五喝六的人。

短時間的沉默，5號又說：“我先來說說我吧。我老家集北的，走過南闖過北，到過雅魯藏布江，去過沙漠無人區(qū)，也去過大草原。去干什么呢？去找礦。說出來你們不信，我和我的同伴曾經(jīng)坐擁幾個礦山，喝的酒都是茅臺呀，燒烤非紅柳羊肉不吃。紅柳的香味浸在羊肉里，那才叫一個香。我們采掘的煤炭銷往世界各地。我的小女友，不怕你們笑話，小我二十歲，人精神，溫柔又可人。我的同伴也是好哥們兒，可他私下里做手腳坑我。我想帶小女友走，但誰想到，小女友早和好哥們兒私下勾搭……他們攜款跑了。我真的要瘋了！于是就來到這里，給自己好好洗洗腦?！?/p>

2號說：“其實我是個輔警，我有警察夢。我家里有廠子，但我不喜歡去管理。我就覺得，開車追歹徒是最爽的事情。那天接到一個報案，有人在西大街行兇搶劫，我們驅(qū)車趕至，歹徒奪過一輛小貨車逃命，我們狂追幾條街。如果你看過警匪片，一定不要認(rèn)為那只是拍戲，警察的工作往往都是如此。等到追上歹徒銬在車上，撕下面罩一看，竟然是我的初中同學(xué)。他一看也急了，從腰里抽出一把砍刀，照著自己的手腕砍去。我驚呆了，竟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幸虧同事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奪下。事后我去他家，帶去一萬塊錢給他父母。他老婆竟然將我罵了出來，說如果不是我，他不會進(jìn)去，還罵我不得好死。其實我很想幫他。我側(cè)面了解了一下，他太懶惰了，干啥啥不行，總想一夜暴富。但我從此有了心理障礙，我來這里就是想給自己一個空間恢復(fù)。”

4號說：“這人呢，最高的情商，是替別人著想的善意。其實很多時候，好人難做。你幫別人是善意和素養(yǎng)，可是當(dāng)善意被人無視或者誤解甚至當(dāng)成好欺負(fù)時，就沒必要繼續(xù)釋放善意了，相信惡人自有天懲。我不說我自己了，你們也能猜出個大概。我嫁到婆家七年了，為婆家生兒育女，婆婆太不拿我當(dāng)自家人看待，老公還窩囊?！?/p>

半晌沉默，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安慰4號。6號幽幽地開口了：“我還不如你。我失戀了，只想死。我來這里看看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原來6號也是個女的。

5號接口：“別呀妹子，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一棵樹上找?；仡^咱倆認(rèn)識認(rèn)識，說不定咱倆可以湊成一對?！彼脑挵汛蠹叶盒α?。

“你們哪里知道，這情傷最是難愈。我就感覺自己像在一個深淵里，無力自拔。我等了他八年，他每年都說等待機會，可他卻和他那個老婆依舊如魚得水。我不恨嗎？”

眾人“噓”了一聲?；橥鈶偃譀]說出口。

“妹呀，你真傻！拖下去傷害的只有你自己。”4號說。

“可他說愛的是我，一定會娶我?！?/p>

“他愛的只有他自己。如果一個男人嘴里說著愛你，見面時也是柔情蜜意，卻對于改變現(xiàn)狀沒有任何舉動，那么他也許并沒有那么愛你?；蛘哒f，他愛面子愛老婆勝過愛你。妹子醒醒吧。要愛惜你自己?！?/p>

男人都沉默了，只有6號發(fā)出壓抑的哭泣聲……

一個笑聲突然放肆地響起，笑中帶著哭。

“哈哈哈……這些都是小委屈，算什么呢？”這是1號，“沒有生離死別，這都不算痛。一場車禍，我的父母孩子都去了，痛不痛？我們都有幸度過了疫情最艱難時期，卻躲不過世俗災(zāi)難，痛不痛？我的父母才六十多歲，我還沒給他們盡一點孝呢，我的兒子只有七歲，剛上一年級，活蹦亂跳的……我殺了肇事司機的心都有！我來這里，就是想看看還有沒有更牛逼的事情可以讓我難以忍受。這幾天我想明白了，該放手的放手，該珍惜的珍惜吧！”

沒有在長夜里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杜宇一直聽到左邊電視聲不斷，想不到1號有這么大的悲痛，原來他用電視來麻醉自己。

7號一直沒說話。杜宇有些懷疑最初進(jìn)來時是不是發(fā)生了錯覺，也許就只有他們六人。為打破尷尬，杜宇說了自己來這里的起因，末了說：“和你們比起來，我的痛苦真是太輕了，我決定出去后重新開始，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有位哲學(xué)家說得好，當(dāng)你不能改變環(huán)境時，你只有改變你自己，然后在這個過程中，去尋求自身發(fā)現(xiàn)，尋求生命中更重要的東西?！?/p>

7號突然淡淡地開口了：“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是來拿獎金的?！?/p>

如此坦白和目的明確還真是突兀。7號的話像一顆石子投進(jìn)湖心，蕩起一片漣漪。其實他們都明白來這里有獎金，既歷練改造自己又拿獎金，何樂不為？但誰能堅持到最后，還說不準(zhǔn)。

7號說：“我給大家背誦首詩吧：

一天很短／短得來不及擁抱清晨／就已是黃昏

一年很短／短得來不及細(xì)品初春殷紅竇綠／就要打點素裹秋霜

一生很短／短得來不及享用美好年華／就已經(jīng)身處遲暮

人生很短／短得來不及留戀／時間總是過得太快/領(lǐng)悟得太晚

“我是個詩人。但這首詩前面三句不是我寫的，后面一句是。我每天都督促自己前行，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從學(xué)校到社會。我寫了近萬首詩，發(fā)表的只有百首。我懷著用詩歌拯救世界的夢，走出學(xué)校走進(jìn)社會，我憤世嫉俗，卻無能為力。我喜歡的是文學(xué)，單位卻讓我寫公文，我一氣之下辭了職去出書。出了10本詩集，只能自費還無處賣。為了生活我再去應(yīng)聘圖書管理員，館長說，看你文筆不錯，來辦公室寫公文吧。我一聽，脊背發(fā)涼，倉皇逃出。小時候?qū)懺?，大家夸我秀才；學(xué)校里寫詩，大家夸我人才；社會上寫詩，我才知道自己是庸才。潦倒半生才明白，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杜宇很想接口安慰，但不知道說什么好。

大家談得太久了，話題又太過沉重，晚飯都沒心情吃。

第五天，出事了。一大早，就聽到右邊的門被擂得咚咚響。門上用來通風(fēng)的窗戶關(guān)上了，看不到里面，也喊不應(yīng)里面的人。兩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拿著急救箱跑來，服務(wù)人員打開門，4號女子被抬了出來，放到大廳沙發(fā)上做心肺復(fù)蘇。不一會兒，女子悠悠醒轉(zhuǎn)，一下哭出聲來：“我受不了了，我要出去，我要回家?！?/p>

有一個人說：“你沒事，只是缺氧了。別人的窗子都是透氣的，只有你把窗子關(guān)上了?！迸拥目藓俺掷m(xù)升級：“不，別再說了，我要回家?！?/p>

工作人員相互對望一下，散去了。留下4號獨自在大廳里?？粗?號軟軟地躺在沙發(fā)上，四肢舒展，呼吸均勻，慵懶又舒適，室內(nèi)的幾個人忽然都有點躁動不安。這一刻，外面的世界最精彩，憋在室內(nèi)的幾個人都有點困獸的感覺。他們不停地請求，敲門框：“讓我們出去活動一會兒吧！”但是沒人理他們。

4號是在下午被送走的。她這一走，里面的人更沉不住氣了。杜宇也有些心浮氣躁，他跟著他們一起請求。這一晚，他們斷斷續(xù)續(xù)聊著，很晚才入睡。

4號的身形有點像小蒽，身材豐腴，曲線分明。其實杜宇心里不怎么排斥小蒽，都是公司聘來的學(xué)生，杜宇甚至對小蒽還有點惺惺相惜。杜宇明白每個人都要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不能把別人踩在腳下往上爬。最初小蒽對杜宇也有些曖昧。記得有一次公司海邊團建，大家圍著篝火唱歌跳舞，小蒽一直在自己左右。如果他們彼此朝前邁一步，可能會是另一種結(jié)果。后來杜宇一項一項專利接踵而至，成績耀眼閃光，在廠里的聲譽越來越高，小蒽看他的眼光變了，轉(zhuǎn)而和廠長關(guān)系變好。媛媛便是這時走進(jìn)杜宇生活的。媛媛是高中班主任的女兒，現(xiàn)在也成了一名教師。那時兩人同級，學(xué)?；顒又泻献鬟^也較量過，但沒撞出火花。有一次杜宇騎車著急上班，大街上和媛媛撞車，兩輛自行車?yán)p在一起，他們也纏在一起。

媛媛摔得不輕，尾椎輕度壓縮性骨折。那段時間杜宇有空就去醫(yī)院陪她，照料她的同時也俘獲了她的芳心。

第六天，天陰沉沉的。杜宇探頭望去，大廳的窗玻璃上蒙了一層霧，外面的情形看不分明。早飯后開始下雨，一下就是一天。下雨信號不好，電視十多個頻道，一個也不能看，屏幕上一片白茫茫。無所事事也許是一個人最難受的狀態(tài)。

5號見大家都不說話，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哼哼哈哈練起了拳，時而聽到擊掌“啪”的一聲，時而聽到一拳打到椅子上“嘭”的一聲。杜宇猜他平時應(yīng)該是個樂觀的人，也許很快就會走出陰霾。1號的大哥似乎定力最深，埋在皮椅里沉睡，發(fā)出的呼嚕聲與5號哼哈聲互相應(yīng)和，不知是不是去夢里和父母孩子相會了。他的悲痛是最大的。杜宇想起爺爺奶奶，那兩個和父母一樣疼愛他的人。他們雙雙去世后，杜宇才體會到人死不能復(fù)生的痛苦。每年清明，杜宇都和父母去給爺爺奶奶掃墓，父親將頭深深地埋進(jìn)地面，抬起來時滿眼的淚。

2號似乎一天都在寫東西，紙張要了三次，還扔出兩個紙團子在大廳里滾動。7號還在放飛自己，一下午對著大廳機械地朗誦著海子的詩，從《九月》《日記》朗誦到《面朝大海春暖花開》。6號白天似乎沒怎么著，晚上等大家都躺下，大廳里忽然回蕩起她壓抑的哭泣聲。

杜宇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他開始后悔參加這個活動。所有的新鮮感、舒適感蕩然無存，感覺這就是一個牢籠，在里面和犯人無異。聯(lián)想到監(jiān)獄，聯(lián)想到犯罪人員，杜宇渾身激靈一下，他檢討自己，不夠沉穩(wěn)，不夠大氣，不夠理智，不夠城府。法學(xué)教授羅翔曾說：“去做自己認(rèn)為對的事情，然后接受它的事與愿違。”導(dǎo)師也說：“努力到一定程度，幸運自會與你不期而遇。”這一天，杜宇感覺自己有點開竅，他迫不及待地想沖出這個房間了。

第七天，早飯后，他們被戴上眼罩帶了出來，沒有說要干什么，也沒有說要去哪里。6號女生有點崩潰，兩手抓住門框，連聲說：“去哪里？我不去，我不去。也讓我回家吧？”服務(wù)人員沒有說話，只是溫和地領(lǐng)著他們向前走。之后似乎是登上一輛車，再之后又被擁下車，進(jìn)到一個什么地方，周圍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是一片靜，只有心跳聲和呼吸聲。這一刻，連耳朵似乎也特別靈敏，極力捕捉每一點聲響。他們不知道，是安全還是危險，是好還是壞，只感覺汗毛孔張開了，嗖嗖往外冒著涼氣。

過了半晌，眼罩被解開。適應(yīng)了光線后，杜宇看到父親、母親，還有女友媛媛和同事，他們正向自己走來。那一刻杜宇忽然淚奔，哭出聲來，受到無限委屈一般撲進(jìn)親人懷里。

母親嗔罵：“傻孩子，可把我們嚇?biāo)懒??！辨骆驴薜脢y都花了，小拳頭擂得咚咚響：“你以后膽敢再這樣不辭而別，就讓你打一輩子光棍?！倍庞顡е胰?，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親切。

旁邊6號那個女生癱倒了，被她的父母親友簇?fù)碓谥虚g。杜宇抬頭向外望去，天那么藍(lán)，云那么白，空氣那么沁人心脾。

組織人員陸續(xù)出來，分別端著手機、紅包和獎杯，大家瞬間安靜。組織者笑著說：“活動今天結(jié)束，現(xiàn)在你們都和家人團圓了，要回你們的家了，按照規(guī)定，勝出者可將獎金、獎杯拿走。但有一個要求，寫出你的感悟，并傳播給身邊更多的人。我相信，這不僅僅是一次斷舍離，不僅僅是一個嘗試，希望通過這樣的活動，讓更多的人得到教益，受到啟發(fā)，讓我們的生活更加安定美好?！?/p>

杜宇注意到，誰都沒有去拿獎金，只有7號詩人上前捧走一個獎杯，他說：“我要帶回家給老母親看看，她的兒子不是一事無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