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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元干事跡與創(chuàng)作考論

2022-02-16 23:54祝尚書
關(guān)鍵詞:紹興

祝尚書

(四川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張元干(1091—1161),字仲宗,號蘆川居士,永福(今福建永泰)人,兩宋之交著名愛國詩人。他出身于累代登科的官宦世家,太學(xué)上舍釋褐進入官場,宣和七年(1125)任陳留縣丞?!熬缚抵y”爆發(fā)后,進入親征行營使李綱幕府,投身到抗金第一線。靖康元年(1126)九月,李綱遭主和、主降派排擠被落職,張元干及其他僚屬也同時被貶。建炎初復(fù)官,為將作少監(jiān)。紹興元年(1131),因仕不得志等原因,致仕回到故鄉(xiāng)福州,從此退居終老。張元干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學(xué)界已有不少研究成果,但也存在一些疑點或不足,比如他的詩學(xué)思想及詩派歸屬,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價值取向,以及后期寫作中的某些不良傾向,尚待深入探討。本文試作考論,以就正于方家。

一、張元干身世補考

張元干《宋史》無傳,其生平事跡,當代先有曹濟平先生的《張元干年譜簡編》[1]255,再有王兆鵬教授《張元干年譜》(以下簡稱《王譜》)[2],尤以《王譜》為詳贍。但百密難免一疏,仍有某些失考或欠完善處,雖非大關(guān)節(jié),但為更好地“知人論事”,不妨略為補苴,蓋主要有如下四點。

(一)關(guān)于復(fù)官時間

靖康元年(1126)九月二十七日,張元干因支持和協(xié)助李綱抗金,與一眾僚友同日被貶,高宗繼位后方復(fù)官,元干授將作少監(jiān),這在當時是具有風(fēng)向標意義的政治事件。但復(fù)官及授官準確時間正史失載,尚待考證。與此相關(guān)聯(lián)的,即同時被貶的究竟有多少人?張元干曾說是“七人”[3],但正史記載為“十七人”,《宋史·張燾傳》曰:“靖康元年,李綱為親征御營使,辟燾入幕。綱貶,親知坐累者十七人,燾亦貶?!盵4]11755作為“野史”的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以下簡稱《建炎要錄》)卷6對復(fù)官有詳細記載:

(建炎元年六月庚午),詔:“親征行營副使司、河?xùn)|宣撫使司官屬見責降人朝奉郎方元若,奉議郎裴廩,直秘閣沈琯,朝奉大夫韓瓘、劉正彥,奉議郎張燾,承務(wù)郎鄒柄,宣教郎何麒,從事郎何大圭、劉默、張牧等十七人,并與差遣。” ……元若等皆坐累貶降,至是悉復(fù)之。[5]158

由知當日同貶者確為十七人,作“七人”蓋脫“十”字。上引復(fù)官名單僅十一人,并無張元干,但既言十七人“至是悉復(fù)之”,自然包括張元干等在內(nèi),毫無疑義。元干復(fù)官之后,授將作少監(jiān),時間不詳,很可能復(fù)、授同時,或稍后不久。但到建炎三年(1129),將作監(jiān)合并歸工部,至紹興三年(1133)復(fù)置[4]11755。則建炎三年以后,張元干實際上是有官無職,故他于該年秋到吳興等地避難(1)見《石州慢·己酉秋吳興舟中作》詞,己酉即建炎三年。載:張元干.蘆川歸來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其時已無職任,后來在所作《戊午歲醮詞》中說“去國門者愈一紀,脫班簿者將十年”[6]卷一四,“脫班簿”即指不在職?!拔煳纭睘楦咦诮B興八年,上推十年正為建炎三年。

(二)關(guān)于致仕原因

張元干于紹興元年(1131)四十歲時即致仕,寓居故鄉(xiāng)福州。四十正是古人所謂“強仕”之年,壯歲退隱,令人有些費解?!锻踝V》在“紹興元年”條分析“致仕之因”主要有兩點:一是如毛晉《蘆川詞跋》所說“仲宗平生忠義自矢,不屑與奸佞同朝”;二是“平生王霸術(shù)”無法施展,尤其是建炎三年遭流言誣謗后,心有余悸,憂讒畏譏,遂掛冠歸隱,實出于無奈。兩點皆有道理,但尚非全部,愚以為還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時局太亂,其二是其父遭遇不幸。

張元干在所作《家公生朝設(shè)蘸青詞》中寫道:

伏念臣父子俱塵于仕籍,閩吳并脫于賊兵。初赴難以請行,驚魂未定;迨再生而聚首,舊觀復(fù)還。有識者為之寒心,謂茲焉可以稅駕。而況道不容以行其志,奚必祿然后可養(yǎng)其親?彼幸免者安可恃為有常,抑過憂者始能全夫無咎。連年罪戾,徒致煩言;舉目厭憎,孰非見嫉。與其蹈危機而涉世,曷若躬苦節(jié)以力田。事君之日固長,數(shù)口之家易足。雞豚布帛,盡溫飽于人情;鐘鼎山林,適窮通于天性。臣愿畢矣,天聽臨之。[6]

此青詞作于紹興初由臨安致仕回福州后,父子剛“聚首”不久。家公,即指其父張動,字安道,政和間歷荊湖北路提舉常平公事,建炎初知建州,遇兵亂被執(zhí),坐失職罷官,事詳《王譜》。所謂“再生”,指其父獲釋并復(fù)官,但僅得主管道觀,并無實職。父子二人皆“脫于賊兵”,固值得慶幸,但也令人十分“寒心”,故謂“茲焉可以稅駕”,正如青詞所說:“與其蹈危機而涉世,曷若躬苦節(jié)以力田?!彼赣H作為活生生的“樣板”,讓他深感前程的渺茫與凄涼,所受刺激太大,而使致仕歸隱的理由更充分,決心更堅定,也更理性。他分析道:“抑過憂者始能全夫無咎?!边^憂,憂郁過度。清李塨《周易傳注》卷五《系辭上傳》:“是故吉兇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憂虞之象也,變化者進退之象也,剛?cè)嵴邥円怪笠?,六爻之動,三極之道也?!弊⒁魉唬骸耙云湎笱?,辭有吉人事得之象,辭有兇人事失之象,辭有悔而趨吉、事過憂而將變之象,辭有吝而趨兇、當事虞而安之之象,卦爻陽變春夏進之象,卦爻陰化秋冬退之象。”張元干言自己或許有些“過憂”,但可由悔而趨吉,好于上句所云不可恃以為常的“幸免”。不得不說,張元干是古代官場中難得的明白人。

不過,人畢竟生活在實實在在的物質(zhì)世界,致仕后秩祿很少,一旦遇到難以擺脫的困境,便深感當年“勇退”的決定太輕率,張元干多次流露悔意。在《次韻元功才友道中見貺因以解嘲》詩中,他寫道:

當時勇決徑歸休,更有人愚似我不?何許置錐寧免累,直須畢娶始無憂。頻遭白眼傷流俗,誰向青門念故侯。客里題詩相慰藉,羨君椽筆合螭頭。(2)參見:張元干.蘆川歸來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47.(其中清忌擅改文字,已用國家圖書館、南京圖書館藏清抄殘本《蘆川歸來集》校改,下同,不再說明。)

自言當年該置點田產(chǎn),待嫁娶已畢然后退休,免得老來生活貧困。他并非無病呻吟,在上引紹興八年所作《戊午歲醮詞》中,曾自述生活狀況道:

少有意于功名,壯實丁于離亂。去國門者愈一紀,脫班簿者將十年。非不貪厚祿以得妻孥,私憂四海之橫潰。非不好美官以起門戶,痛憤兩宮之播遷。忍恥偷生,甘貧削跡,掛衣冠而不顧,辱溝壑以何疑。故鄉(xiāng)同流寓之徒,老境覺侵尋之晚。中原別業(yè),蕩兵火以無涯;先世弊廬,緣喪葬而易券。甚欲畢嫁娶之累,稍欲追耕釣之游。志愿未諧,經(jīng)營疏拙。[6]卷一四

中原別業(yè)已毀于兵火,先世老房子也為喪葬賣出。雖說是回到故鄉(xiāng),實則等同“流寓”。他恐怕也不會真的去“躬耕”干農(nóng)活,幾乎斷絕了生活來源,而嫁娶之事尚未結(jié)束,故被逼得無路可走。

(三)關(guān)于“詞案”

胡銓因反對與金議和,紹興十二年秋被除名勒停,送新州編管,張元干作《賀新郎》(送胡邦衡貶新州)詞,對主和派表達強烈的憤慨與譴責。紹興二十一年,在作該詞多年之后,秦檜黨追赴張元干到臨安大理寺審訊并被“削籍”[7]。元干于是又作《水調(diào)歌頭》(放浪形骸外)抒發(fā)憤懣,略曰:“忽風(fēng)飄,連雨打,向西湖?!犠诱勌焐啾?,澆我書空胸次,醉臣踏冰壺。”[8]紹興二十四年,詩人在《甲戌自贊》中說:

蘆川老居士,今春六十四,勇退急流中,畢竟只這是。胡為元命年,輒下廷尉吏?業(yè)風(fēng)何見吹,逆境忽現(xiàn)示。儻非造物慈,孰貸小人戾。[9]189

能改變“業(yè)風(fēng)”,扭轉(zhuǎn)“逆境”,為他“貸戾”的“造物”者,顯然非宋高宗莫屬。此詩距追赴、削籍已過去三年多,當為追述,蓋結(jié)案即在“元命年”(紹興二十一年)六十歲時,處罰不算太重,故以為是“造物”者的“慈善”和“寬貸”。但此案似乎仍有“后話”。今存張元干所作《皇太后青詞》有“臣班陪從列,職在奉祠”兩句[6]卷一四,透露了一些信息?!盎侍蟆奔此位兆诨屎?、高宗生母韋氏,號慈寧。此青詞作于紹興二十九年(1159),作者自謂其時為“陪從之臣”,則并非已被“削籍”的百姓,而是“職在奉祠”的祠官。祠官可享受“祠祿”,待遇比致仕時要高。這使我們想起了秦檜之死。檜死于紹興二十五年(1155)十月,其生前所釀冤假錯案,死后陸續(xù)得到平反,張元干由致仕、削籍改變?yōu)椤芭銖摹薄胺铎簟?,疑與此有關(guān),相當于給予補償,唯未見諸史料文獻,細節(jié)尚待考。張元干出獄后長期滯留江浙一帶,甚至老死他鄉(xiāng),其原因及生活來源問題,由此或可得到較合理的推測。

(四)關(guān)于作品系年

張元干作品系年,是考察蘆川行實中的難點之一,在已有研究中屬薄弱環(huán)節(jié)。近年來,筆者對此有所關(guān)注,雖無大的突破,似也有些收獲,若一一臚陳則難免繁冗,故此略舉數(shù)例,以窺一斑。

(1)紹興五年,作《信中居仁叔正皆有詩訪梅于城西而獨未暇載酒吩咐老拙其敢不承》詩。按:信中,即范寥,字信中,成都人,范鎮(zhèn)族子,紹興間嘗知邕州兼邕管安撫。呂本中(1084—1145),呂公著曾孫,靖康之難后流落避地南方,作《再簡范信中兼呈張仲宗》詩。此詩疑即張元干收到呂氏《再簡》后而作,詩中言及“往歲”“十年喪亂”,呂詩又言“與君同住海南岸”,當作于紹興五年(1135)初,呂本中剛由臨川到達福州后不久。詩中所謂“城西”,以及“城南城北”,“城”皆指福州[10]945,1647。

(2)紹興十七年十二月,作《追薦葉尚書疏》。按:葉尚書,或以為是葉夢得,誤,實乃葉份(1076—1147),字成甫,家蘇州,官至戶部尚書。本文乃禱詞,即功德疏。據(jù)李彌遜《葉公(份)墓志銘》,葉份卒于紹興十七年(丁卯)冬十一月四日[11],此文當作于此后不久,時在福州。

(3)紹興二十九年九月,作《皇太后青詞》?;侍螅此位兆诨屎?、高宗生母韋氏,號慈寧。靖康二年,韋氏與徽宗等一齊被金人擄至五國城(今黑龍江依蘭縣西北)拘押?;兆诒篮?,南宋朝廷遙尊為皇太后。紹興十二年八月回到臨安。紹興二十九年,壽登八十。“九月,得疾,上(高宗)不視朝,敕輔臣祈禱天地、宗廟、社稷,赦天下,減租稅?!盵4]8643又《宋史·高宗紀》八:紹興二十九年九月乙未,“以皇太后不豫大赦,不視朝。丙申,為太后祈福。蠲中下戶所欠稅賦及江、浙蝗潦州縣租。丁酉,減僧道免丁錢。己亥,蠲見監(jiān)贓罰賞錢?!盵4]593《青詞》中稱太后“違豫”,“霈澤普施于寰宇”,正合,當作于“為太后祈福”時,時在蘇州。

十一月,又作《皇太后功德疏》?!端问贰じ咦诩o》八:紹興二十九年九月庚子,“皇太后韋氏崩”。冬十月戊寅,“冊謚皇太后曰顯仁”。冬十一月丙午,“權(quán)攢顯仁皇后于永佑陵”。[4]593則《功德疏》當作于是年十一月太后權(quán)攢永佑陵時,作者時在蘇州。

二、張元干與江西詩派

張元干是兩宋之交很有成就的詩人之一。時人胡仔嘗曰:“余宣和間居泗上,于王周士處見張仲宗詩一卷,因借錄之。后三十年,于錢塘與仲宗同館谷,初方識之,余因戲謂仲宗曰:‘三十年前已識公于詩卷中?!僮谡堄嗯e其詩,渠皆不能記,殆如隔世,反從余求之?!盵12]其出名之早,影響之大,可見一斑。他名雖不在呂本中《江西宗派圖》中,實為后期江西派中的“資深”成員。

(一)張元干與江西詩派

張元干嘗作《亦樂居士集序》,述傳統(tǒng)詩文淵源于杜甫、韓愈、歐陽修、蘇軾,以及“蘇門四學(xué)士”。接著他自述道:

予晚生,雖不及見東坡、山谷,而少時在江西,實從東湖徐公(俯)師川授以句法。東湖,山谷甥也?!瓥|湖昂藏嚴毅,不妄許可,集中多有贈答,斯已可見。[9]156

其家塾師、里人曾噩得之耳聞目染,也說:“蘆川老隱之為文也,蓋得江西師友之傳,其氣之所養(yǎng),實與孟、韓同一本也。”[9]218清吳之振《宋詩鈔·蘆川歸來集鈔序》曰:“(張元干詩)清新而有法度,蔚然出塵。觀其序王承可(按:即亦樂居士)詩云‘初從徐東湖指授句法’,知淵源有自也。”[13]其說是。在《蘇養(yǎng)直詩帖跋尾六篇·甲卷》中,元干又寫道:

往在豫章,問句法于東湖先生徐師川。是時洪芻駒父,弟炎玉父,蘇堅伯固,子庠養(yǎng)直,潘淳子真,呂本中居仁,汪藻彥章,向子讠垔伯恭,為同社詩酒之樂。予既冠矣,亦獲攘臂其間,大觀庚寅、辛卯歲也。九人者宰木久已拱矣,獨予華發(fā)蒼顏,羈寓西湖之上?!夷钕騺砩缰腥宋镏?,予雖有愧群公,尚幸強健云。[9]173

此為參加詩社活動,時間在徽宗大觀庚寅、辛卯,即大觀四年或政和元年,亦即公元1110或1111年,蓋已記不準確,若以庚寅計,張元干時年二十歲,即剛及冠。此次詩社活動,參加者地域之廣,已有今天“全國詩學(xué)研討會”之雛型,而作為黃庭堅外甥的徐俯,當是會議召集人和主角,目的在繼承和發(fā)揚黃庭堅的詩歌傳統(tǒng)。當時雖無“江西詩派”的名目,但已初具詩派性質(zhì),后來由呂本中定名為“江西宗派”,只是水到渠成而已。跋文所述徐俯、“二洪”及潘淳,皆在呂氏《宗派圖》中。

徽宗宣和五年(1123),疑有另一次詩社活動。張元干《跋蘇詔君(庠)楚語后》曰:

頃在東都,一日,陳去非(與義)、呂居仁諸公,同予避暑資圣閣,以“二儀清濁還高下,三伏炎蒸定有無”分韻賦詩,會者適十四人。(蘇)從周詩頗佳,為諸公印可?!J川老人書于檇李弭棹亭中,丁丑仲夏望日。[9]178

“丁丑”為紹興二十七年(1157),跋乃后來追題。張元干《尊祖事實》有宣和五年六月二日呂本中跋[9]205,當即此次東都(開封)避暑時所書。呂本中本年已供職大名府,他因何事回到京師?盛暑時節(jié),十四人為何聚在一起“避暑”,且分韻賦詩,猶有評判?雖暫無根據(jù)斷定此次聚會與當年豫章詩社活動性質(zhì)相同,但有理由作此推測,若屬實,則表明江西派詩人有較頻繁的交往與交流,陳與義、呂本中、張元干皆為其中的活躍分子,唯時代久遠,限于文獻,我們知之甚少而已。

(二)張元干的詩文理論

張元干自小受家學(xué)影響,名家指點,具有深厚的文學(xué)修養(yǎng),遺憾的是他文集殘缺過甚,現(xiàn)傳文章多為應(yīng)用文,故系統(tǒng)性的理論論著較少,如他早年即經(jīng)研習(xí)的“句法”,文中所及也只有片言只語。不過,他從長期創(chuàng)作實踐中提煉出來的精辟見解,即便是一鱗半爪,依然閃耀著思想光芒,對“江西詩派”的理論建設(shè)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

在《跋蘇詔君(庠)楚語后》中,他寫道:

《風(fēng)》《雅》之變,始有《離騷》,與《詩》六義相表里,比興雖多,然卒皆正而不淫,哀而不怨,宜乎古今推屈、宋為盟主。后之數(shù)子,如《九懷》《九嘆》《七發(fā)》《七啟》之類,著意摹仿,未免重復(fù)。姑置工拙如何,大概開卷使人易倦,良由軌轍一律,竊竊然追逐前賢步武間,心殫力疲,不能跳脫翰墨畦徑,良可恨爾。觀吾養(yǎng)直所作,攄發(fā)己意,肆而不拘,凡所形容,不蘄合于屈、宋,政自超詣,殆不可企及。[9]178

按:蘇庠,字養(yǎng)直,蘇堅子,丞相蘇頌族人[14]。這段文字意在表彰蘇養(yǎng)直文章之超詣,若用今人的話說,張元干十分贊賞蘇養(yǎng)直的創(chuàng)新精神。他舉《詩》《騷》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尖銳批評《楚辭》所收漢代騷賦作家如王褒(作《九懷》)、劉向(作《九嘆》)、枚乘(作《七發(fā)》)及曹植(作《七啟》)等人“著意摹仿”的惡習(xí),以致“開卷使人易倦”。他指出,這類作家的共同毛病,是“追逐前賢步武”,缺乏獨辟蹊徑的變通意識,自然收獲的只能是失敗。而蘇養(yǎng)直則不同,他“攄發(fā)己意,肆而不拘”,從而能夠“跳脫翰墨畦徑”。這使我們想起南宋“中興”詩壇大家楊萬里論江西詩派的一段話。他在《江西宗派詩序》中說:

東坡云“江瑤柱似荔子”,又云“杜詩似太史公書”。不惟當時聞?wù)邍`然陽應(yīng)曰“諾”而已,今猶嘸然也。非嘸然者之罪也,舍風(fēng)味而論形似,故應(yīng)嘸然也,形焉而已矣。高子勉(荷)不似二謝(逸、薖),二謝不似三洪(朋、芻、炎),三洪不似徐師川(俯),師川不似陳后山(師道),而況似山谷(庭堅)乎?味焉而已矣。酸咸異和,山海異珍,而調(diào)胹之妙出乎一手也,似與不似,求之可也,遺之亦可也。[15]

蘇軾說“江瑤柱似荔子”“杜詩似太史公書”。江瑤柱是一種海生蚌類動物,說它像荔枝;杜詩是“詩”,說它像《史記·太史公書》,這在一般人聽來幾不可理解,不挨罵就算客氣了。誠齋認為這就是對“形”與“味”的認識不同:說二者“似”是就“味”而論,說“異”是就“形”而論,但論詩衡文,“味”遠比“形”重要,形“求之可也,遺之亦可也”,“味”才是它的生命。同理,高荷詩不同于二謝,二謝不同于三洪,等等,但又同屬于“江西”派詩,也是以“味”論。上述張元干所說《風(fēng)》《雅》與《離騷》相表里,也是這個道理,而漢代賦家雖力追屈、宋,只是“形”似而已,價值遠不相侔。

在《跋蘇詔君(庠)贈王道士詩后》一文中,張元干又寫道:

文章蓋自造化窟中來。元氣融結(jié)胸次,古今謂之活法,所以血脈貫穿,首尾俱應(yīng),如常山蛇勢,又如風(fēng)行水上,自然成文。又如優(yōu)人作戲,出場要須留笑,退思有味。非獨為文,凡涉世建立,同一關(guān)鍵。[9]177

在《蘇養(yǎng)直詩帖跋尾六篇·己卷》中,他舉例說:

養(yǎng)直二十三帖作一軸,筆意圓熟,詞采精明,如珠走盤,略無定勢,而璀璨奪目,光采射人。反復(fù)尋繹,沉著痛快,誠不在楊少師之下,李西臺所不及也。[9]175

“如珠走盤,略無定勢”,出自呂本中所倡導(dǎo)的“活法”論,其《夏均父集序》曰:

學(xué)詩當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guī)矩備具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則可以與語活法矣。謝玄暉有言:“好詩流轉(zhuǎn)圓美如彈丸。”此真活法也。近世惟豫章黃公首變前作之弊,而后學(xué)者知所趨向,畢(按:畢,原作“必”,據(jù)《四庫全書》本《后村集》卷二四所載改)精盡知,左規(guī)右矩,庶幾至于變化不測。然予區(qū)區(qū)淺末之論,皆漢、魏以來有意于文者之法,而非無意于文者之法也。……吾友夏均父賢而有文章,其于詩蓋得所謂規(guī)矩備具而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者。后更(按:更,原作“果”,據(jù)四庫本改)多從先生長者游,聞人之所以言詩者而得其要妙,所謂無意于文之文,而非有意于文之文。(3)此文原文已佚。此據(jù):劉克莊.江西詩·呂紫微[M]∥后村先生大全集:卷95.《四部叢刊》初編本.

上引張元干兩跋,第一跋是對“活法”形態(tài)的描述,第二跋則與《夏均父集序》意同。關(guān)于“活法”形態(tài),作者用了三個比喻進行描述,即如常山蛇勢、如風(fēng)行水上、如優(yōu)人作戲?!俺I缴邉荨背觥秾O子兵法》:“故嘗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盵16]“風(fēng)行水上”見蘇洵《仲兄字文甫說》:“然而此二物(指風(fēng)與水)者,豈有求乎文哉?無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遇,而文生焉。是其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風(fēng)之文也。二物者非能為文,而不能不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間也,故此天下之至文也?!盵17]“優(yōu)人作戲”,見宋曾慥《類說》引山谷云:“‘作詩如作雜劇,初時布置,臨了須打諢,方是出場?!w是讀秦少游詩,惡其終篇無所歸也。”[18]打諢,即留笑。筆者曾在拙文《論“江西宗派”的詩味與詩法》中分析了各家對呂本中“活法論”的詮解[19],雖各有所得,但在明白、簡潔和曉暢方面,較張元干皆有所不及,“三喻”無疑更直觀,把概念形象化,使人更易理解:所謂“活法”即將詩文視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各部位既各司其職,又彼此照應(yīng),共同營造出最完美的表達效果?!叭鳌痹谒未鞘斓洌涫掠秩怂?xí)見,并無神秘處,故張元干將它推而廣之:“非獨為文,凡涉世建立,同一關(guān)鍵。”由此可見,張元干雖非文論家,但他對江西詩派的理論貢獻良多。

三、張元干詩詞的價值取向

由二十來歲到近七十歲封筆,張元干的創(chuàng)作活動幾近半個世紀,其主要文學(xué)樣式為詩、詞(長短句),而活動背景可分前后兩段,即早年在官期間及致仕家居以后,以紹興元年四十一歲掛冠歸鄉(xiāng)為分界線。兩段在創(chuàng)作樣式、寫作傾向等方面有較明顯的變化,但又不可截然分開,尤其是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比如主張抗金愛國,歌頌抗戰(zhàn)英雄等,則是一以貫之。

二三十歲時,張元干與同時代的讀書人沒有兩樣:先攻舉業(yè),登第后從縣吏做起,勤勉為官。但不幸的是,三十六歲時爆發(fā)了慘絕人寰的“靖康之難”,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這場民族浩劫在給張元干帶來深重苦難的同時,也使他的精神面貌發(fā)生了蛻變:一介書生進入御營使李綱幕府,投身到抗金第一線,“圍城危急,羽檄飛馳,寐不解衣,而餐每輟哺,夙夜從事”[3],是他與李綱一起在戰(zhàn)場奮不顧身的寫照,共同擔當著國家興亡的重任。從此之后,他寫下了不少反映民眾英勇抗敵的詩歌。如靖康元年(丙午)初金兵第一次包圍京師結(jié)束時,作《丙午春京城圍解口號》:

胡馬來何速,春壕綠自深。要知龍虎踞,不受犬羊侵。九廟安全日,三軍死守心。儻為襄漢幸,良復(fù)有于今。[9]26

最后兩句,有必要略做解析。所謂“襄漢幸”,指靖康之難危急時,曾有朝廷遷都東南之議。襄陽瀕臨漢水,故稱襄漢。《靖康要錄》卷二:靖康元年正月五日,太學(xué)生陳東伏闕《上皇帝書》中已言及:“自太原至長安,既不可都,必將遷而之金陵,則是江以北非朝廷有。況金陵正慮童貫、蔡攸、朱勔等往生變亂,雖欲遷而都焉,又未可得,陛下將于何地而奠宗廟耶?”可見遷都已是當時百姓口中的話題。李綱上書反對,認為朝廷“起于西北則足以據(jù)中原而有東南”[4]11257,絕不可放棄西北而巡幸東南。張元干支持李綱的意見,上兩句即謂當時若依主和、主降派的主張實施遷都,哪有如今京師解圍的勝利?這在京師“解圍”的興高采烈中,我們不難從中聞到“火藥味”——主戰(zhàn)與主和、主降兩派實為生死之爭,斗爭異常激烈。由此也奠定了靖康后張元干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調(diào)及價值取向:他當時雖然地位不太高,但由于置身領(lǐng)導(dǎo)抗金的核心機關(guān),有機會較同時代其他詩人更多地了解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斗爭的動向,也更深刻地認識到主和、主降對民族命運的嚴重危害,從而時時反映到作品之中。

京師解圍后,統(tǒng)治集團主和、主降派盲目樂觀,放松備戰(zhàn),打壓以李綱為代表的主戰(zhàn)派。形勢幾乎急轉(zhuǎn)直下:靖康元年九月,主和、主降派慫恿宋欽宗,以李綱“專主戰(zhàn)議,喪師費財”的罪名將其落職[4]11250,幕僚張元干等十七人同時被貶。元干流落揚州,曾作《感事四首丙午冬淮上作》組詩,記載了這段令人悲憤扼腕的至暗歷史?!氨纭奔淳缚翟?,是年閏十一月二十五日,金兵第二次圍城,北宋王朝已經(jīng)沒有生存的機會了,等待它的只有滅亡。組詩字字血淚,讀來令人窒息,足稱詩史:

國步何多難,天驕據(jù)孟津。焦勞唯圣主,游說盡奸臣。再造今誰力,重圍忌太頻。風(fēng)吹遷客淚,為灑屬車塵。

血灑三城渡,心寒粘罕兵。洛師聞已破,陵邑得無驚。憤切吞妖孽,悲涼托圣明。本朝仁澤厚,會復(fù)見承平。

賊馬環(huán)京洛,朝廷尚議和。傷心聞徇地,痛恨競投戈。始望全三鎮(zhèn),誰謀棄兩河。群兇未菹醢,吾合老江波。

肉食貪謀己,幾成國與人。珠旒輕遺賊,玉冊忍稱臣。四海皆流涕,三軍盍奮身。不堪宗社辱,一戰(zhàn)滅胡塵。[9]25

作為統(tǒng)治階層的一員,張元干眼看著國家衰亡,國土淪喪,奸臣橫行,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本來,靖康間民眾抗金熱情高漲,可歌可泣,宋王朝的整體軍事力量并不在金兵之下,但卻一敗涂地,主要原因并不在戰(zhàn)爭,而是朝廷內(nèi)部的腐朽與無能,漢奸賣國賊的猖獗。上引第三首曰:“賊馬環(huán)京洛,朝廷尚議和。”作為被朝廷貶黜的“遷客”,詩人無法接受這愚不可及的辱國行徑:主和、主降派不僅向金國割讓“三鎮(zhèn)”(太原、中山、河間),還進而放棄兩河(河北、河?xùn)|)。詩人血淚漣漣,無能為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一戰(zhàn)滅胡塵”的美好幻想中。

宋高宗繼位后,張元干及同時被貶官員都獲復(fù)官。但是,幾年來形勢并未好轉(zhuǎn),金兵大舉進攻,高宗被逼上海船,元干任職的將作監(jiān)被合并。他無事可做,又值兵亂,只好“偷生兵火中”[9]65,流落浙東一帶艱難度日。萬般無奈,他于是決定致仕,作《建炎感事》詩曰:

乾坤忽震蕩,土宇遂分裂。殺氣西北來,遺毒成僭竊。議和其禍胎,割地亦覆轍。儻從種將軍,用武寨再劫。不放匹馬回,安得兩宮說?巍巍開國初,真宰創(chuàng)鴻業(yè)。一統(tǒng)包八荒,受降臨觀闕。并州稍稽命,駢頭亟膏鉞。于今何勢殊,天王狩明越。諸鎮(zhèn)本藩翰,楚破闔城血。翠輿欲東巡,蹈海計愈切。詔下散百司,恩許保妻妾。瞻彼廉陛尊,孰與壯班列?肉食知謀身,未省肯死節(jié)。檢校輿地圖,寧復(fù)見施設(shè)。三吳素輕浮,傷弓更心折。四顧皆驚波,蒼黃共嗚咽。[9]9

詩由靖康初金兵南侵寫到高宗“蹈?!保嗫芍^詩史,內(nèi)容極豐富。所謂“殺氣西北來”,指金兵侵入開封的路徑,乃叛徒郭藥師指點?!毒缚狄洝肪?:靖康元年正月十日,“斡里雅布(即完顏宗望,金太祖次子)移軍牟駝岡,都城外西北隅地也。岡勢隱鱗如砂磧,三面阻水,前枕霧澤陂,即孳生監(jiān)牧馬之所,芻豆山積。宣和中郭藥師來,太上皇(宋徽宗)命打球于此,知其可立營柵,故敵至徑趨其所,實藥師導(dǎo)之?!盵20]卷1高宗蹈海,指抗金最艱難時高宗被逼到明州(今浙江寧波)、溫州海船中,隨從官員只剩幾人?!端问贰じ咦诩o》二:建炎三年(1129)十二月,高宗到明州。稍后,“帝乘樓船次定??h”。金人犯越州(今浙江紹興)。高宗“移幸溫、臺”[4]471。同書《高宗紀》三:建炎四年春正月甲辰朔,“御舟碇海中”。“甲子,泊溫州港口?!倍赂暗鄞螠刂荨?。三月辛酉,“御舟發(fā)溫州”。夏四月癸未,“帝駐越州”[4]475-477。以上高宗蹈海事,可詳參《建炎要錄》卷30至卷33。與前引《感事四首》一樣,這首詩中我們?nèi)匀豢陕劦綕饬业摹盎鹚幬丁保骸白h和其禍胎,割地亦覆轍?!薄叭馐持\身,未省肯死節(jié)?!痹娙瞬活欁陨戆参?,始終將矛頭對準朝廷中的主和、主降派,他們可謂罪惡滔天,甚至比金人更可惡。幾年來,徽、欽兩宮被擄,統(tǒng)治者一再失策,國已不國,積壓在詩人胸中的憤怒,像火山一樣,隨時在文字中爆發(fā)。靖康之后,愛國詩詞成為潮流,而申討權(quán)奸的賣國行徑,又是時代主旋律中的最強音,是留給后人的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再看張元干的詞作。

張元干的文學(xué)作品,唯歌詞較完整地保存至今,也是他傳世最豐富的品種,共一百八十多首,題材豐富,豪放、婉約皆具,可稱詞壇大家。這里唯簡論其詞中的思想特色?!顿R新郎·送胡邦衡謫新州》,歷來被視為元干的壓卷之作。該詞作于紹興十二年(1142)。紹興八年,胡銓(字邦衡)上書反對議和、乞斬秦檜等被除名,編管新州(今廣東新興市)。出于強烈的義憤,元干作此詞為其送行,以表聲援。是詞當時影響很大,據(jù)說連羽士溪童皆能歌之(4)參見:楊冠卿《客亭類稿》卷14《賀新郎·薄暮垂虹去》詞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而今學(xué)界也多熟悉,可不再贅言。除此詞外,張元干另一首《賀新郎·寄李伯紀丞相》也很著名:

曳杖危樓去。斗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埽盡浮云風(fēng)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蘆深處。悵望關(guān)河空吊影,正人間鼻息鳴鼉鼓。誰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夢揚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驕虜。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漫暗拭、銅華塵土。喚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尚許垂綸否?風(fēng)浩蕩,欲飛舉。[9]71

李伯紀丞相,即李綱,字伯紀。前面說過,他靖康初曾主持京師保衛(wèi)戰(zhàn),后遭投降派排擠,被落職流放。高宗即位后拜相,但僅七十五日而罷。此言“十年一夢”,用杜牧典,但也說明自李綱拜相至此已十年,則此詞當作于紹興五年(1135)。是年二月,李綱由謫籍復(fù)觀文殿大學(xué)士,十月六日除江南西路安撫制置大使、兼知洪州[21]。詞云“掃盡浮云風(fēng)不定,未放扁舟夜渡”,蓋暗指已有復(fù)官、任職消息,但尚未下詔。此詞歌頌李綱的英雄氣概,表達抗金決心。“遺恨”句,“琵琶舊語”指漢代之“和親”政策。初唐詩人東方虬嘗作《昭君怨三首》,其一曰:“漢道方全盛,朝廷足武臣。何須薄命妾,辛苦事和親。”又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三:“千歲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贝艘詽h喻宋,諷刺當時的主和、主降派。最后“喚謫仙”數(shù)句,“謫仙”指李白,元干曾以李白喻李綱,其《游東山二詠次李丞相韻》其二《榴花谷》詩曰:“谷口榴花解迎客,騎鯨端為謫仙人?!崩罹V曾說:“平生愛錢塘湖山之勝,常欲治書室湖上,買小舟浮家泛宅,往來苕、霅間,以終其余年,此素志也?!?5)參見:李綱《梁溪集》卷21詩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此數(shù)句原為張志和語,見顏真卿《浪跡先生玄真子張志和碑》,李綱引以抒懷。苕、霅,即苕溪、霅溪,水名,在今浙江湖州。兩句是說,若請李白來評判,李綱所遇之不公平遭遇,恐怕連張志和那種最簡單、樸實的“素志”都難實現(xiàn),更不要說“中興”壯志了。較前述《送胡邦衡謫新州》詞,此詞更深沉,作者壓抑住滿懷郁悶與悲憤,表達了對權(quán)奸誤國更強烈的憎惡。

無論詩詞,張元干都非常重視語言文字的修飾與錘煉。他曾在《跋江天暮雨圖》中說:“詩有自然之句,而句有見成之字,恐思索未到,或容易放過,便不佳爾?!盵9]170高標準的字、句選擇與打磨功夫,必須建立在深厚的學(xué)養(yǎng)基礎(chǔ)之上。宋蔡戡謂元干“尤好韓集、杜詩,手之不釋,故文詞雄健,氣格豪邁,有唐人風(fēng)”[22],可睹其概。前引吳之振《宋詩鈔·蘆川歸來集鈔序》評其詩“清新而有法度,蔚然出塵”,甚為中肯。如前舉五言律詩《感時四首》,干凈利落,詩語平淡而無晦澀枯槁之弊,頗具老杜風(fēng)采。其詞清麗婉轉(zhuǎn),脈絡(luò)清晰,腔圓字潤。要之,張元干的文學(xué)修養(yǎng)與文字表達能力,在后期江西派詩人中堪稱一流,他是善用“活法”的高手。

四、張元干后期寫作中的不良傾向

以上簡論了張元干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價值取向。但是,由于生活環(huán)境的惡化,他后半生的文學(xué)活動較前期有不小變化。在《庚申自贊》中,他寫道:

一且謂吾仕耶?毀冠裂冕,與世闊疏;一且謂吾隱耶?垂手入廛,與人為徒。愧姓名之未能變,何形容之猶可圖?頗欲治貨殖兮,方陶朱公不足;聊復(fù)啖杞菊兮,視天隨生有余。[9]188

庚申,為高宗紹興十年(1140),他退休家居也已十年。紹興十六年,他又在《丙寅自贊》中說:

投閑二十余年,善類干煩殆遍。好之者,徹底信其真貧;惡之者,豈免遭他點檢?要當畢娶杜門,自斷此生憂患。罷去謁府參官,一等著衣吃飯。休拈翰墨文章,說甚安危治亂。就使立事赴功,決定違條礙貫。[9]189

自靖康元年二月開封解圍到紹興初致仕的五年間,張元干要么被貶失官,要么有官無職,實際上處于官場的邊緣狀態(tài),故紹興十六年時自稱已“投閑二十余年”。詩人當年毅然決定退隱,是對仕宦已深惡痛絕,雖有時自悔輕率,其實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但是,退休后憑少許秩祿過日子,生活的窘迫又讓他難以承受。他不顧士大夫的顏面,一再述說自己“真貧”。如《本命日醮詞》曰:

去修門僅周二紀,歸故里殊乏一廛。未免口腹以累人,所望兒女之畢娶。晚世優(yōu)游于井臼,甘心潦倒于山林。悉系生成,良增局蹐。[5]卷一四

又《辛未本命歲生朝醮詞》:

奉身盍掃跡于丘園,撫事猶累人以口腹。進退非據(jù),廉恥何顏。茲誠獲罪于圣賢,久已甘心于貧病。未能畢娶,聊復(fù)營私。賦獐頭鼠目之行,是宜跋疐;見簟食豆羹之色,徒取譏嘲。[6]卷一四

辛未,為高宗紹興二十一年。綜上,張元干致仕后之所以“貧”,蓋主要表現(xiàn)在嫁娶未畢,無田無房,以至“口腹累人”,連吃飯也成問題(6)詩人葛勝仲有《次韻張仲宗(元干)絕糧五絕》其二曰:“二頃無田空好歲,四郊多壘已仍年。遙知壁立書生舍,只有溪藤與麝煙”,可見一斑。(葛勝仲.丹陽集:卷22.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元干原作已佚。。因此,他不得不“垂手入廛,與人為徒”,“謁府參官”,“善類干煩殆遍”?!按故帧眱删?,“廛”指集巿,“徒”指服役,謂入市為人做事?!爸]府”兩句,謂到官府衙門求助,關(guān)系較相好的官員差不多走遍。明白了張元干的窮窘,我們就不難理解這位有高“學(xué)歷”的前政府官員,日子過得有多尷尬。今存張元干詩文詞中的某些看似難以接受的現(xiàn)象,常被論者稱為“局限”,但很少有人討論并追究產(chǎn)生這些“局限”的原因。當然,我們相信所謂“與人為徒”絕非去干體力活,很可能是以“文”謀生,雖易與“文丐”混淆而發(fā)生誤會,但本質(zhì)區(qū)別仍很明顯:前者是以智力取酬,后者乃倚傍權(quán)奸作威作福以分得一杯羹。

從現(xiàn)存張元干作品中,可發(fā)現(xiàn)他與當時高官顯宦交往甚密。作為曾經(jīng)的官場中人,與官員禮尚往來乃常事,故不能一概認為“別有他意”,但偶爾也難免“露餡”,如《上張丞相十首》之十曰:“簪紱久已棄,行裝今甚疲。買山如略辦,畢娶更奚為。小筑開三徑,躬耕趁一犁。賴公霖雨手,忍賦語離詩?!盵9]31“張丞相”即張浚。據(jù)《宋史》本傳及《建炎要錄》卷142,張浚于高宗紹興九年受命知福州。詩末句謂“忍賦語離詩”,顯是為張離任告別而作。張浚離任在紹興十二年五月。詩言及自己致仕后安家(買山)、“畢娶”、建房(小筑)、買田產(chǎn)(躬耕)諸事,最后說:“賴公霖雨手,忍賦語離詩。”“霖雨”典出《尚書·說命》上:“若歲大早,用汝作霖雨?!庇蓢Z嗑完家常后之“賴公”云云,不難看出他的“小心眼”:他實際上是在向張浚求助,望故丞相施以“霖雨”,以解饑渴。同類詩詞中,尤以壽詞為最?!皦墼~”并非張元干獨創(chuàng),但在《蘆川詞》中特別多,常不吝以夸張的筆墨贊美壽主,未免庸俗,而尤以向所憎惡的政敵及眷屬賀壽,更令人難以理解。清馮煦《蒿庵論詞·論張元干詞》曰:

蘆川居士以《賀新郎》一詞送胡澹庵謫新州,致忤賊檜,坐是除名。與楊補之之屢征不起、黃師憲之一官遠徙同一高節(jié)。然其詞中壽詞實繁,而所壽之人,則或書或不書。其《瑞鶴仙》一闕首云“倚格天峻閣”,疑即壽檜者,蓋檜有“一德格天閣”也,意居士始亦與檜周旋,至穢德彰聞,乃存詞而削其名邪。[23]

今按:《瑞鶴仙·壽》(倚格天峻閣)詞曰:“倚格天峻閣。舞庭槐陰轉(zhuǎn),盆榴紅爍。”[9]122檢《建炎要錄》卷153:紹興十五年夏四月丙子朔:“賜太師秦檜甲第一區(qū)?!盵5]2468紹興十五年冬十月乙亥,“上(高宗)書秦檜賜第書閣曰‘一德格天之閣’,遣中使就第錫宴,仍賜檜青羅蓋涂金從物,如蔡京、王黼例?!盵5]2486顯然,壽主與秦檜直接有關(guān),但詞有“有赤繩系足,從來相問,自然媒妁”等語,所壽當為婦人,蓋秦氏眷屬,何人不詳。詞既言及格天閣,則必在高宗賜第書閣之后,其時檜已權(quán)勢熏天,“穢德彰聞”,馮氏所謂“始亦周旋”之說不成立。又,元干猶有《瑤臺第一層·壽》(寶歷祥開)詞,稱“兆釣璜賢佐興王。對熙旦,正格天同德,全魏分疆”,以及“慶垂芳,看云屏閑坐,象笏堆床”等語[9]123,更加出格,壽主疑為秦檜之母。一個著名作家僅僅為了“著衣吃飯”去阿諛權(quán)貴,滿篇諂詞囈語,難免損德,這既是張元干的恥辱,更是時代的悲哀。

除壽詞外,張元干又嘗為寺廟及代人作有大量青詞、疏文、榜文等,現(xiàn)存一整卷凡三十余篇[6]卷14,其余零篇尚不在內(nèi)。蘆川居士本好佛,又熟悉佛典,作這類文章自是高手,故所涉寺廟眾多,疑亦以賺取“潤筆”而為。清人編《四庫全書》時已全部刪除,但其內(nèi)容對研究宋代文化及風(fēng)情民俗仍有很高價值,惜當年《全宋文》編纂普查階段未及清抄殘本,故致脫漏,冀將來收入《補編》。

綜上論,張元干是兩宋之交一位力主抗金,反對議和、投降的愛國詩人、詞人。他受江西詩派影響很深,詞風(fēng)婉約、豪放皆備,成就甚高,應(yīng)當充分肯定。他后半生由于生活貧困,寫作道路出現(xiàn)了某些偏差,我們不必為他回護。宋人洪邁說過:“作文受謝,自晉、宋以來有之,至唐始盛。”[24]以文取酬,古今一律,并無爭議。官員資助貧困文人且屬義舉,比如嚴武與杜甫。但本文指斥的并非此類,而是南宋紹興文壇阿諛權(quán)臣的“文丐”作風(fēng),他們一般“吃相”難看(如與官府勾結(jié)狼狽為奸之類),不值得同情或贊賞。然而張元干一生疾惡如仇,忠貞為國,雖晚年有些文詞過當,但事出有因,可為歷史鑒戒,無損大節(jié),對古人無需過于苛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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