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贗品

2022-02-14 01:14:26女真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佛頭老張單位

女真

每個單位可能都有隔路的人,比如我們單位老張這種。隔路是我們東北方言,面對冬奧會記者提問,得了五百米速滑冠軍的那個東北小伙曾用“隔路”形容自己的性格,當場把翻譯整蒙圈了,無奈之下直接用音譯代替。在我們東北話里,隔路既有與眾不同之意,又有一點性格怪異、不合群的意思,帶著一點點貶義。如果哪個人被認定為隔路,你細品,這人身上肯定有故事。

話說,如果不是晚報上的那條破案消息,老張雖然有點隔路,即使正常到年齡退休回家,可能也很快就被單位后輩遺忘,像已經(jīng)退休的多數(shù)老同志那樣,發(fā)放慰問品或者體檢卡時,才會有分管老干部工作的人按花名冊發(fā)通知、打電話。平時大家都忙,沒空跟你扯閑篇。老張在單位存在感不怎么強,待遇、提級這種和個人利益相關(guān)的事情,他不爭不搶,比較“佛系”,也可能他是不想、不會彎腰求人,寧可自己吃虧,總之他對別人好像構(gòu)不成什么威脅。他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畢業(yè)的全日制本科生,畢業(yè)就來了我們單位,算老資格。他年過五十還是副處虛職,頂頭上司三五年一換,他卻只在輪崗時短暫去了別的部門,很快因為工作需要又轉(zhuǎn)回來。跟他一撥來報到的,已經(jīng)有幾位當上廳局級干部了。單位也有人另眼看他,言及他時或多或少露出不恭,多數(shù)同事對他還算尊重,大概與他的業(yè)務能力強有關(guān),也與他的雅好有關(guān)。他在我們單位算筆桿子,重要會議的大稿子通常由他先起草,他領(lǐng)會精神快,筆頭子也快,通過率高。頭幾年有一次,他去外面的培訓班學習,他所在部門研究生畢業(yè)的那個小邱接手一個會議文件,聽說寫了三稿都被領(lǐng)導退回去,最后還是老張回來加班才交了差。老張熬夜寫稿子,費神,但他不抽煙不喝酒,也不喝咖啡,只靠喝茶提神。他說自己的精力和財力主要用在收藏上。在穿著方面老張不講究,冬天穿多年不換的一件黑羽絨服,春秋兩季穿黑夾克外套,夏天穿黑色棉襯衫。他說黑顏色禁臟,容易打理。認識他多年,我就沒見他穿過黑色以外的衣服。在私家車普及的年代,在共享單車鋪天蓋地到處擺放的年代,他是單位唯一仍然騎自家舊自行車上下班的。我記得他說過:“騎自行車方便去地攤?!彼氖詹刂?,據(jù)說有一些就是在地攤上淘來的。當然,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頭些年城市里動遷的地方多,人們的收藏意識也沒有現(xiàn)在強,還能撿到漏兒。他也不是天天騎自行車,有時候去外面開會聽報告,他會坐公交。老張說現(xiàn)在很多會議場所連停自行車的合適地方都沒有,自行車進不了一些機關(guān)的大院。一起喝茶時,老張跟我吐槽:“騎自行車多好,環(huán)保又鍛煉身體,怎么就連機關(guān)大門都不讓進了?想不明白啊!”聽了他的牢騷,我并沒有附和,我自己感覺共享單車挺好,比騎自己的車為找不到地方停放煩心強多了。再說現(xiàn)在馬路那么擁擠,很多地方根本就沒有自行車道,跟汽車擠一起很不安全。周末鍛煉身體,騎車到郊外玩玩還行。但我并不想跟他唱對臺戲——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他愿意騎自己的破“永久”就騎唄,也沒礙著誰。這不是什么原則問題。

老張中午經(jīng)常到我辦公室找我喝茶,跟我交往算近便。他茶品好,常帶當季新茶過來跟我這個小老弟一起嘗,也會帶單位附近那家炒貨店賣的毛嗑兒——東北人管葵花子叫毛嗑兒,或者帶點炒花生。那家炒貨店的毛嗑兒和炒花生賣得比馬路地攤上的貴,但顆粒比較飽滿,味道也好。老張穿衣服不講究,但他會做飯,單位沒開食堂那些年,他自己做飯帶過來,每天不重樣。我分管老干部工作以后,忘了從哪天開始,午休時他主動表示想到我辦公室來坐會兒,從此我倆開始了午休“茶會”。我倆通常一邊品茶一邊東拉西扯,話題隨意,沒有主題,說國外或者歷史上的各種事情比較多,基本不涉及單位具體的人和事。這一點很重要。當初機關(guān)輪崗,我主動提出分管老干部工作,有些人不理解:你歲數(shù)不大,為什么不要求到更重要的部門,比如人事處、秘書處,那些部門離領(lǐng)導比較近,更有機會入領(lǐng)導法眼,而老干部工作主要是跟那些已經(jīng)退休的老同志打交道。人各有志,我懶得解釋。老張愿意跟我走得近,是不是跟我這種主動往安靜處躲避的選擇有關(guān)?所謂人以群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我知道老張喜歡收藏,聽說他感興趣的比較雜,比如古錢幣、字畫、瓷器什么的,但不知道他具體收藏了什么。與收藏有關(guān)的話題,他更愿意講盧浮宮、大英博物館等世界著名博物館的藏品和展覽信息。我還知道他是紙上談兵,其實從來沒出過國,沒去過任何一個國外著名博物館。關(guān)于他個人收藏了什么,他言語躲閃,欲語還休,透露的不多。我對他不愿意多說倒也無所謂,他愿意多講講我就洗耳恭聽,不愿意講我也不會主動問。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不愛在這種事情上較真兒。我知道單位不止一個人私下議論老張,認為他可能根本就沒收藏過什么像樣的東西。除了眼力,收藏還要有經(jīng)濟基礎(chǔ),老張就掙那點死工資,他憑什么?老張所謂的愛好收藏,看上去更像是他對自己仕途平平、日子過得差強人意的一種說辭吧。大家都知道,多年前老張的媳婦就跟他離婚了,他一直沒再婚,也沒聽說他再找女人。雖然年紀大了,靠基本工資生活,還獨自撫養(yǎng)兒子,但他這種讀過大學、有工作和收入的男人,再娶個女人回家應該不是什么難事。他是正經(jīng)八百的大學畢業(yè)生,工資雖然不高,但收入還算穩(wěn)定。最近一次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我們生活的城市女多男少,未婚大齡女性的比例在全國都是排在前面的。我們單位就有三位年過四十還沒嫁出去的大齡女,都是研究生畢業(yè),工作能力也不錯。單位里的人都知道老張是單身,但好像沒聽說誰張羅給他介紹對象。那種隔路的人誰敢給他介紹女人?從來不逛商場,從不去電影院看電影,像個老夫子。聽說老張仍住在多年前單位最后一次分配的兩居室福利房,房齡三四十年,“老破小”的那種,當年一起分房的老同事房子基本上都更新?lián)Q代了,個別人甚至住上了獨棟別墅,只有他還不挪窩。午飯桌上,同事跟他半開玩笑:“老張你是梅妻鶴子啊。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拿出來賣一兩件,換個大房子住吧,再整一輛好車?!崩蠌埐环裾J自己的收藏值錢,但他淡淡地回答:“我搞收藏是愛好,不靠這個換錢?!崩蠌埍憩F(xiàn)出來的清高和情懷,會不會讓那些曾為提職絞盡腦汁、心有不甘甚至氣得生病住院的同事羨慕一下呢?現(xiàn)如今還有如此純粹的人,也算難得吧。

老張耿直,不怎么會拐彎兒。單位年終考核,有一個給領(lǐng)導打分的環(huán)節(jié),分數(shù)不僅關(guān)系到領(lǐng)導個人的考核等級,也關(guān)系到單位整體考核等級,說白了跟大家的年終績效獎金有關(guān),所以多數(shù)人在投票環(huán)節(jié)不會投不合格票。對領(lǐng)導真有意見和看法,也可以通過另外的渠道和方法表達,別影響大家的利益。十幾年前,我們單位第一次出現(xiàn)領(lǐng)導不合格票。票哪兒來的?老張投的。他承認。被投了不合格票的那位領(lǐng)導不是沒有缺點和不足,投什么票當然是老張的權(quán)利,他可能也有自己的根據(jù),但他這種影響大家利益的行為還是惹人不高興——沒有人會當面指責你,但你擋不住別人心里對你有意見,下次輪到給你投票的時候,也許你就多了幾張反對票。那次以后,老張不再投不合格票,但他隔路的名聲算是留下了。

在我的印象里,老張雖然書呆子氣重,但總體是個單純的人。他就是面對復雜現(xiàn)實不會拐彎兒而已。但晚報上刊登的一條消息,讓我不得不改變對老張的印象。老張遠比我想象的復雜啊。

那條宣布本市破獲一起文物走私案的短消息,提到一個犯罪嫌疑人張某某。雖然沒寫具體名字,但我馬上有一種不祥的聯(lián)想:老張可是近一周沒來上班了——午飯桌上沒見到他,中午他沒來我這里喝茶。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時,他也沒說要出差或者休假。以前他出門開會或者休假,多數(shù)會提前告訴我。我不是那種愛管閑事的“包打聽”性格,但對老張還是關(guān)心的,畢竟是茶友,我在單位難得有一個聊得來的。研究室主任是從其他單位調(diào)來的一位姓劉的女領(lǐng)導,年紀跟我相仿,平時我沒有機會跟她打交道,跟她不熟。那天我放下晚報,尋思半天,硬著頭皮敲開她辦公室的門,手里拿著一份文件草稿。劉主任辦公室光線很好,窗臺上擺放著兩盆墨綠的君子蘭,墻上有一幅《愛蓮說》橫幅草書,憑年輕時練過毛筆字的經(jīng)歷,我一眼看出,草書的作者是本地非常有名氣的一位書法家,求他的字不容易,沒想到本單位大樓里竟有人跟著名書法家有交情,還舍得把這么值錢的字掛在辦公室墻上。老張應該知道,但他沒跟我說過。到別人辦公室東瞧西看不禮貌,我迅速收回賞字的目光,說明來意:“主任,打擾了,老干部處起草的一個文件,廳長說得麻煩老張幫忙潤色下?!蔽艺f的廳長是單位的副廳長,具體分管我所在的部門,也分管研究室,劉主任肯定不會質(zhì)疑我打領(lǐng)導旗號。干活兒出力的是老張,麻煩老張之前先跟部門領(lǐng)導打招呼,是尊重劉主任,也是告訴她老張費力了。劉主任口氣溫婉地說:“老張沒來,著急的話,讓小邱先看吧?!毙∏窬褪潜活I(lǐng)導三次退稿的那個年輕人。準備去小邱辦公室之前,我趕緊又問了一句:“老張怎么沒來?”劉主任說:“他有事吧?可能過幾天就來了。”我觀察劉主任,在她臉上看不出特別的內(nèi)容,劉主任應該屬于沉穩(wěn)有城府的那種女干部,我還沒聽老張說過她的任何不是。當然,老張也不議論別的同事。從劉主任的臉上看不出什么,我從她的話語中卻感覺出一絲不妙:什么叫“他有事吧”,什么叫“可能過幾天就來了”?作為下屬,老張請事假首先得經(jīng)過她這關(guān),老張不來上班她肯定知道原因,而她的語氣明明帶著一絲疑問、不確定——她承認老張沒來,卻不說老張沒上班的原因;不明確說老張請過假,也不肯定老張什么時候能來單位上班。模糊的回答既摘除了她作為部門領(lǐng)導的責任,仿佛又坐實了我的不祥猜想。我心里咯噔咯噔的。人不可貌相,每天來我辦公室喝茶,看上去清高、單純還有點迂腐的老張,竟然是倒賣文物的犯罪嫌疑人!人心叵測,生活處處有陷阱??!發(fā)現(xiàn)自己距離犯罪嫌疑人如此之近,我心里翻江倒海,身上一陣陣發(fā)冷。這可是我從未有過的經(jīng)歷和體驗。當然,我也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思考:如果晚報上那個人真是老張,如果老張真參與了倒賣文物,說明他手里可能真有好東西,這也就意味著他搞收藏并不像別人議論的那樣是故弄玄虛。

我把文件送到小邱辦公室,說明來意,順嘴問了他一句:“老張怎么沒來?”小邱面無表情地回答我:“不清楚。好幾天沒看見他了?!边B跟老張一個辦公室的年輕同事都不清楚老張為什么沒來,我只能閉嘴,回自己辦公室繼續(xù)浮想聯(lián)翩,替老張隱隱擔憂。

老張是不是真出了事,他是不是晚報上那件走私案中的犯罪嫌疑人?在我們單位并沒有人公開談論,但我知道私下免不了有人嘀咕,至少有人會在心里嘀咕,像我這樣。我感覺那些天單位的氣氛莫名地有些凝重,可能就跟這件事情有關(guān)。單位就是這樣吧,有的事情在明面上,有的事情像水下的潛流,身在水中的小魚,你有可能看不到,卻多少也能感覺到異樣。一個單位如果出了刑事案件,年終考核時等級會降,關(guān)系到單位所有人的年終績效獎,所以大家關(guān)注這件事情也合情合理。就在我每天看報紙關(guān)注案件進展、替老張隱隱擔憂時,老張突然來上班了。上班第一天,中午他正常出現(xiàn)在餐廳,打完飯坐到我們通常一起吃飯的那張桌子邊。午飯后,老張照常來我辦公室喝茶,還帶了一盒信陽毛尖。我像在午飯桌上一樣,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燒水,清洗茶具,一句沒問他為什么沒來上班。我不問,他也不主動說。我當然不會直接問他,但單位不止我一個人,投向他的各種復雜目光讓這個同事心中的犯罪嫌疑人臉熱心跳不自在,讓他不能不有所回應。第二天的午飯餐桌上,同桌人看到老張忽然停止咀嚼,大聲說道:“是他們搞錯了,我從來沒倒賣過什么文物,否則也不會坐在這里。我家小子準備結(jié)婚,考慮孩子從小沒媽,這些年跟著我吃了不少苦,他結(jié)婚買房我起碼應該給出個首付,手頭缺現(xiàn)金,我只好忍痛出件值錢的,沒想到跟我聯(lián)系的那老小子屬于走私團伙,公安一直盯著他,就這么把我牽扯上了?!痹掝}是老張主動提出的,大家很高興當他面順勢討論。老張好像從來沒當眾人面說過這么多關(guān)于自己、關(guān)于收藏的話,說起來滔滔不絕,顯得非??簥^,這不正常啊。老張繼續(xù)說,讓他涉嫌犯事的是一件漢代佛頭,他多年前從私人手里買下的,一直沒舍得拿出來。同桌吃飯的小邱,沒深沒淺地說了一句想看老張收藏的佛頭什么樣子,老張看了他一眼,臉色馬上黑了:“被扣押了,現(xiàn)在我自己也看不到。等將來退還了,我請大家看看?!比缓鬅o話,不多說一句。大家也悶頭吃飯,再不說話。

單位的人都沒等到欣賞老張收藏的那一天。老張?zhí)崆巴诵萘?。我聽人私下議論:老張精神有點兒問題,像是瘋了。有人說老張認為被扣押的佛頭肯定是真的,非常值錢,給兒子買套房子綽綽有余,而據(jù)來單位幫他收拾辦公桌的他的兒子小張說,佛頭是贗品,他爸當年買的時候看走眼了。有人還議論說,如果不是贗品,老張可能算非法收藏文物,也應該判刑的。漢代佛頭是私人能隨便收藏的嗎?老張本應該慶幸他看走眼了,因為這一次看走眼免去了牢獄之災。老張一定是不甘心花了冤枉錢,越想越窩囊,后來就瘋了。

大家只是分析、猜測而已,因為我知道老張退休的理由:他工作滿三十年,按規(guī)定可以申請退休,上級也批準了他的申請。不存在瘋了的事。所謂瘋了,是大家對他不夠理解。老張為什么不考慮提前退休回家的損失?雖然他是虛職崗位,現(xiàn)在職級并進了,他再清高、老實、窩囊,熬年頭將來也有機會至少再提一級的。多掙幾年績效獎金不好嗎?多存幾年公積金不好嗎?醫(yī)保賬戶多存幾年錢燙手嗎?工齡再長幾年,退休以后調(diào)養(yǎng)老金時也多算錢啊。這人真是書呆子,想不到他這樣的人居然會寫材料,當過單位的筆桿子。我聽別人私下議論,但不會跟單位里的人一起說與老張有關(guān)的任何事情,不想費口舌跟人解釋老張根本沒瘋。老張遞退休申請前,在我辦公室跟我說過他的一些想法,還跟我咨詢過退休以后的相關(guān)政策,一樣一樣掰扯,甚至掰扯到去世以后能領(lǐng)多少個月的喪葬費。這足以證明他不是不在乎錢,他無論精神上還是物質(zhì)上都沒富裕到可以不在乎錢的程度,否則也不會動念頭倒賣佛頭惹上禍端。經(jīng)過假佛頭事件,他只是不愿意面對熟人審視的目光,想回家清凈罷了。但我替老張解釋這些有什么意義呢?因為經(jīng)常跟老張一起喝茶,不怎么跟別人來往,本人可能也已經(jīng)被看成隔路的人了。

老張退休以后再沒來過單位,更沒來過我辦公室。他辦好退休手續(xù),最后一次來我辦公室喝茶時,把他辦公室里用了多年的一套泥制茶具拿來送我。老張解釋,這套茶具不值錢,是他剛參加工作時去遼寧喀左出差買的當?shù)靥禺a(chǎn),做工跟南方的紫砂壺比明顯簡陋粗糙,沒有收藏價值。他喜歡的是壺身和杯子上奔馬的圖案,只有東北這邊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才會把馬畫到茶具上吧。老張說,茶具雖然不值錢,但他“養(yǎng)”了多年,用起來還好。我不客氣地收下老張的茶具,告訴他:“下次你再來單位,咱就用這壺和杯子喝茶?!崩蠌堈f“好”,卻再沒來過。單位給退休老同志發(fā)春節(jié)慰問品或者每年一次的體檢卡,我都第一時間親自給他打電話,他接電話很快,不像有的老同志退休后連電話都不愿意接。他接電話時說“好”,卻總是派兒子來取東西。我跟老張兒子小張打聽老張的近況,小張說:“我爸身體還行,天天在家擺弄他那堆破爛兒玩,有事情做,挺忙活?!?/p>

小張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上班,來取東西時,我?guī)退鶚窍滤瓦^,看他開一輛嶄新的豐田吉普,比老張的舊自行車高級多了。小張比老張高出半頭,一看就是營養(yǎng)充足,他是跟著老張長大的,看來老張說他自己會做飯是真的,他把兒子帶得挺好。小張穿白襯衫、黑西褲,衣著利落,說話也透亮,一副白領(lǐng)精英的樣子,不像是逼老輩出售家底付首付的年輕人。所以回想老張當初所謂賣佛頭給兒子買房的解釋,其實也是一段真假難辨的公案。但老張已經(jīng)退休了,單位好像再沒有人關(guān)心這事,包括我。如果不是報紙上又登了一條破案新聞,估計老張真的很快被大家遺忘了。

那條新聞里說,犯罪嫌疑人張某某,因向走私集團販賣漢代佛頭被捕,同時在他家中搜出多件違法收藏品。我心里一百個不理解,民間私人手里又出漢代佛頭了?張某某不可能還是老張吧?上次他不是說佛頭被扣押了嗎?如果那佛頭是真的,壓根兒不會返還給他吧?他也會因此獲罪的;如果是假的,他賣贗品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古玩市場賣贗品、假貨的不罕見,愿者上鉤,你情我愿啊,有人真就愿意花小錢買贗品擺著裝相呢。新聞里說獲罪嫌疑人家里搜出多件違法收藏品,難道老張手里真有珍品、真品?

忍了幾天,到底沒忍住,我決定給老張打個電話。不是春節(jié)期間,單位沒發(fā)慰問品,一年一度的體檢卡也沒開始發(fā)放,我找的理由很簡單,跟老張直截了當,不用拐彎抹角:“張哥,好久不見,想去看看你?!?/p>

老張能親自接我的電話,證明他不是那個已經(jīng)被控制的犯罪嫌疑人張某某,但他電話中傳過來的聲音嘶啞,聽上去有些異樣。老張聲音緩慢而低沉:“你能來看看我也好。挺長時間沒在一起說話了,難為老弟你還想著我。你能找到我家吧?”

必須能。這好像不是什么難事。

老張家在北陵小區(qū),我坐地鐵二號線,從北陵公園站下,往南走幾分鐘路就到了。我離開單位時,在單位附近的炒貨店買了老張以前愛吃的毛嗑兒、花生,到北陵小區(qū)門口又買了五斤蘋果。蘋果便于存放,花生、毛嗑兒可以當茶食。北陵小區(qū)建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建成時算我們這個城市的好房子,我們單位當年幾個“走五七”從農(nóng)村回來的老同志住過這里。小區(qū)地段好,出大門就是北陵,去公園鍛煉身體很方便,地鐵、公交有站點,小區(qū)南面的實驗學校和高中是我們這個城市頂級的教育資源。傳說這里要動遷,但一直沒動靜,不知什么原因。小區(qū)里道路破舊,房子墻面也舊,但房子多數(shù)是六層,樓間距還好,仰頭還能看到天,跟現(xiàn)在三十多層高樓林立的新小區(qū)相比,顯得還挺疏朗,不那么擁擠,有一種回到二三十年前的感覺。

順利找到老張家的樓,遠遠看到老張已經(jīng)站在樓棟口等我。老張上班時頭發(fā)黑是因為染過,現(xiàn)在頭發(fā)看上去幾近全白,跟他身上的黑色老頭衫對比鮮明,臉上的皺紋倒不見得更深。我手里拎著東西,不方便跟他握手,二人相視點頭,會心一笑。我尾隨他進了樓道。他家住一樓,不用爬樓梯。樓道里黑黢黢的,進了他家門,南向臥室改成的客廳挺亮堂,正午時分,陽光直射進來,客廳比我想象的寬敞。客廳墻上掛著電視,靠窗有兩把藤椅和一張茶幾,茶幾上擺著一個松花石茶臺。博古架上空蕩蕩的,沒有書和擺件,只有一些不知道裝了什么的舊盒子。客廳窗外,有一個不到十平方米的長條形小院子,種了白菜、生菜,還有小蔥。墻根倚著老張那輛舊的永久牌自行車。頭頂黑毛的一只大白貓,聽到我和老張說話的動靜伸了伸腰,睜開眼睛瞄了我們一眼,趴回自行車與小菜地之間繼續(xù)打盹兒。老張燒水、洗杯,我們默默地誰也不說話。等他把茶水沏好,人坐定了,我問他:“大哥,你會種菜???”來時的路上,我琢磨怎么開口問他佛頭的事,不想讓他感覺我在懷疑他,但又確實想解心中疑惑??吹叫〔藞@,發(fā)現(xiàn)老張居然會種菜,以前可沒聽他說過這茬兒。這倒是個話題。老張邊剝花生邊說:“我沒跟你說過吧,我當過‘小五七’。知道啥叫‘小五七’不?就是跟父母‘走五七’下鄉(xiāng)的城里小孩兒。我跟家里大人去遼北農(nóng)村時還是剛上幼兒園的小屁孩兒,對農(nóng)村種地沒印象,我對種菜也不感興趣。以前外面的小院子是野貓窩,野貓在這里曬太陽。我退休回家以后,有了空閑,忽然就想種點什么,先種的小蔥,想吃的時候,隨手拔幾棵,不用特意出門,挺好。葉菜也好種,撒點種子,澆水就活?!蔽依^續(xù)問他:“大白貓是你養(yǎng)的?沒關(guān)屋子里,不跑嗎?”老張笑了:“那是野貓。貓喜歡靜,晝伏夜出,我種菜以后,院子里常有動靜,貓被嚇跑了,就這一只公貓沒走,除了發(fā)情期出去搞對象,經(jīng)常就在院子里趴著,不怎么出去。也行,算是陪我了。”看老張的黑衣服和白頭發(fā),再想想那只正在打盹兒的白貓頭頂一撮黑毛,人和貓的黑白搭配挺好玩。心里這么想,沒忍住直接說了出來,老張也笑出了聲:“是哈,這貓跟我有緣分?!币粔厮韧辏蠌埨m(xù)了水,我倆之間好像突然沒話了。沉默了好一會兒,老張說:“老弟,你是不是看報紙了?”

我馬上承認自己看過報紙。這不必隱瞞。老張長嘆一聲:“家門不幸,子不教,父之過!我現(xiàn)在真的后悔以前自己搞什么收藏。貪心太重啊。收藏也就罷了,主要是沒給兒子引好路?!崩蠌埖拈L篇傾吐讓我震驚。老張父親老老張,“走五七”下鄉(xiāng)前在文化局下面的文物商店工作,給公家買賣文物,自己也喜歡搞點收藏。老老張去世后把收藏的東西留給獨生子,是老張收藏的基本家底。頭些年大家收藏意識不太強,老張自己先后又淘到一些東西。他好幾次把疑似出土墓葬物搬回家里,讓老婆無法忍受。老婆跟他先分居了幾年,后來離婚改嫁。兒子小張一直跟著他生活,被老老張和老張耳濡目染,小張長大后也開始從事收藏。不同的是,小張認為收藏要流通,收藏的目的是積累財富,而不是鎖在柜子里自己關(guān)起門悄悄把玩,這才有了調(diào)包佛頭的禍端。我沒明白老張所謂的調(diào)包是什么意思,老張說:“貍貓換太子啊,兒子膽大包天,把我收藏的漢代佛頭調(diào)包了。兒子在大學里學計算機,電腦水平不低,認識了倒賣文物的人,趁我出差不在家,用電腦掃描了佛頭的數(shù)據(jù),找人做了高仿。他把真佛頭拿走了,給我留下贗品。家賊難防,可憐我竟沒看出來家里后來擺著的是贗品。那次公安辦案時,線索應該是真的,沒想到我拿出去的是贗品,所以我才能平安無事。我以為這事過去了,雖然挨抓不服氣,受了點驚嚇,但不得不承認自己水平不行,眼拙了。如果不是這次事發(fā),我可能這輩子一直懷疑自己眼力不行。兒子可能看風頭過去了,又把東西拿出去換錢,哪里想到辦案的人瞄上了他,就把他抓住了。你說說,我就這么一個兒子,為了收藏,這些年我東尋西淘、省吃儉用,沒再找女人,我爸給我的、我自己收的東西,最后都是他的,他這是何必!有些東西,再過些年,比現(xiàn)在還有價值,孩子不懂??!他跟長輩學會了鑒賞,沒學會忍耐、做人,所以說我最大的失敗是沒教育好兒子……”

老張?zhí)咸喜唤^,我第一次聽他說這么多家事。我不用插話,不用提問,他自己主動說,剎不住車。白頭發(fā)的老張、愛說話的老張,讓我感慨不已。我不知道說什么才能安慰老張。不管小張犯了什么錯誤,他畢竟是老張一手拉扯大的親兒子,現(xiàn)如今小張身陷囹圄,老張一個人守著大白貓生活,可憐哪!他的收藏再值錢,老了老了,孤家寡人一個,日子也凄惶吧?我們繼續(xù)喝茶,從中午到傍晚。日頭西斜,大白貓在窗外喵了兩聲。老張出去,從一個塑料盒子里抓把貓糧放進貓食盆,白貓悶頭吃食。老張從外面回來,繼續(xù)喝茶,繼續(xù)說:“你可能奇怪為什么現(xiàn)在我家里毛兒都沒有?是不是懷疑我從來沒收藏過,是在編故事?跟你講,我確實收藏過值錢的東西,有的正經(jīng)珍貴呢!是兒子的事情讓我徹底想明白,好東西給人帶來的不一定是財富,收藏也可能惹禍。咱們市里不是新建了一個博物館嘛,牽頭管事的專家是我發(fā)小,他知道我家里的變故。我請他派人把東西拉走,讓他幫忙找?guī)讉€專家論證下,幫我鑒定真?zhèn)?。我懷疑兒子調(diào)包的不只是那個佛頭,也許還有別的。我在考慮,有些東西應該捐出去。說一點不心疼是假的,多少還是有點舍不得?!蔽夷芈犓f,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老張的收藏可是父子兩代人的心血,他最后真能舍得全捐出去?可以合法收藏、變賣的東西,換點錢讓自己生活富裕富裕好像也可以呀,至少等疫情過去,他可以變現(xiàn)一部分,去國外那些著名博物館看看,開開眼界。記得他說過自己最大的遺憾是從來沒出過國。他自己可以靠養(yǎng)老金過簡樸的生活,兒子將來怎么辦呢?一點不給兒子留嗎?再怎么說,小張是他親骨肉。

離開老張家時,天快黑了。老張客氣地留我吃晚飯,他說自己做的打鹵面水平不低。我說請他到小區(qū)門口的小館子吃點什么,兩個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就此分手。往家走的路上我腳步沉重。我想,自己跟老張的交情可能就是君子之交,或者說是比白水濃點的茶水之交吧。我倆真的從來沒在一起單獨吃過飯,更沒一起喝過酒。不管老張留我吃飯是客套還是真情,我都感激他?,F(xiàn)如今,能留人在家里面吃飯的,太難得了。

一個月后,單位發(fā)體檢卡,我給老張打電話。老張在電話里說,卡就先放我手里吧,哪天我路過北陵公園,順便把卡給他就行,也歡迎我隨時去他家里喝茶。我理解他就是不愿意到單位,不愿見熟人。小張的案子還在審理中,短期不會有結(jié)果,他肯定不愿單位人問他;就是沒有人問他,各種疑問的目光他可能也承受不了。我說沒問題,哪天下班后給老大哥送過去,我新買的金駿眉挺好,送他嘗嘗。老張又說:“謝謝老弟惦記。有件事情告訴你,下個月市博物館有一個明清書畫展,有一幅我捐出去的畫,專家鑒定過,是鄭板橋的一幅題字蘭花圖,這個值得看看?!蔽倚闹幸粺?,感覺他的聲音好像帶著顫抖。老張竟然有過鄭板橋的真跡,這真讓我沒想到,雖然我對鄭板橋的了解僅限于那幅不知道什么人摹寫、很多人喜歡張掛的“難得糊涂”,但鄭板橋這個名字我還是熟悉的,揚州八怪之一,當官時不如意,解甲歸田,靠賣畫謀生。他的名氣比我在劉主任辦公室墻上看到的那幅草書的作者大得多,他的畫應該很值錢,畢竟是古人。我決定去看展覽?;蛟S應該約上老張,讓他講講收藏鄭板橋蘭花圖的經(jīng)歷和過程,那會很有意思吧。但我又想,在博物館里看到自己曾經(jīng)的收藏,老張會不會再次心疼呢?畢竟那是自己的心血。想到這一層,我決定閉嘴,給他送卡見面時不再跟他談收藏,就說說金駿眉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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