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嘆息,透過軒窗傳進(jìn)梁妟的耳里,她卻覺得,好似直接嘆進(jìn)了她的心底。
薛 淺
作者簡介
筆名薛淺,希望自己無論走了多遠(yuǎn),都永遠(yuǎn)謹(jǐn)記“才疏學(xué)淺”?;孟霕?gòu)建一個(gè)架空的世界,雖然王權(quán)更迭,但是形形色色的人,都曾在歷史的長河中鮮活過。在這里,永遠(yuǎn)沒有配角,只是故事很長,或許我還沒有講到他們自己的故事。終有一日,大家能如老友般重逢。
很喜歡沙漠,想去月牙泉,穿著一身紅衣在沙漠間行走,開一家小酒館看滾燙紅塵,然后在靜謐的夜里寫下那些未完待續(xù)的故事??上щm然去過沙漠,卻不是月牙泉,沒穿上紅衣,也不會(huì)喝酒。不過余生那么漫長,總有機(jī)會(huì),畢竟就算晚一點(diǎn),也沒有關(guān)系呀。
人生終有重逢之日,祝彼時(shí)你我都已如愿以償。
編者按:
你曾在我耳邊呢喃,會(huì)與我相伴到老、至死不渝,如此深情的眼眸,如此柔軟的內(nèi)心,一切猶在昨日一般,令人痛心不已。早知與你緣分如此淺薄,當(dāng)初我又何必執(zhí)意不顧一切非要嫁與你,讓你陷入這般兩難境地。
恩情不可負(fù),愛情中又從來容不下三人,注定有一人傷情、落寞一身,那便由我來吧,只要你一切順?biāo)彀埠?,即便從此只能空望你背影,我已知足?/p>
你說,若非遇見你,我總該順?biāo)煲簧?。可是,若一切從頭來過,我仍想與你相遇……
本期,盡請品閱新人薛淺佳作《無歸舟》,走進(jìn)這場細(xì)膩唯美的愛情故事。
一
熙和九年元夕,宮內(nèi)花燈如晝,梁妟身著翠云裘,斜倚在欄桿上,醉眼朦朧地瞧著湖心處的玉兔燈,方才在夜宴上,多飲了幾盞酒,頗有些頭痛?!肮靼埠??!绷簥z緩緩轉(zhuǎn)身,只見柳泊舟正攜著江月泠向她施禮,聽聞江月泠已有身孕,如今瞧著身子確實(shí)臃腫了不少。
其實(shí)她好想說,她過得并沒有很好,可她乃是梁國的云嘉公主,既與柳泊舟和離,就不該失了公主儀態(tài)?!傲笕耍こ巧竭b水遠(yuǎn),望多珍重?!豹q記當(dāng)年,柳泊舟方大魁天下,又成了她的駙馬,父皇最為疼她,便不曾派他去過苦寒之地,直接留在了京都。
“承蒙公主惦念,亦多珍攝?!敝钡酵笆洲o行,江月泠都始終低垂著頭,見兩人越走越遠(yuǎn),她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起來,就連柳泊舟何時(shí)回的都不曉得,“公主日后還是少飲些酒?!?/p>
待腳步聲遠(yuǎn)了,她的眼淚才簌簌而下,曾經(jīng)的呢喃仿佛還在耳旁,“云嘉,不許飲酒?!笨伤缇鸵呀?jīng)不會(huì)再喚她“云嘉”了。
她與柳泊舟初識那日,亦是元夕。藺菀是她舅父的獨(dú)女,知她想到宮外賞燈,便將她偷偷帶了出去?;粲车谜麄€(gè)都城都恍如白晝,她隨著藺菀走在繁華的長街上,耳邊不時(shí)傳來歡笑與吆喝,只覺得有趣極了。
方走了不過數(shù)十步,便遙見遠(yuǎn)處的客棧旁聚滿了人,她連忙湊過去,望到牌匾上“春日壚”三字,便曉得必是有些雅趣了??蜅5能幋吧嫌媒鸾z掛滿了花燈,聽聞解開藏于燈下的字謎,便能換得一壺佳釀“梨花春”,分文不取。
不知眾人為何遲遲不敢摘燈,她徑直取下一盞兔子的,將藏于其下的桃花箋展開,謎面僅有五個(gè)字,“無風(fēng)荷葉動(dòng)”,低頭沉思了許久,也不曾想出來。客棧的女掌柜笑著看向她,“若是猜不出,可要予我十兩銀子,求個(gè)‘十全十美’?!?/p>
正想予她便是,轉(zhuǎn)過身才發(fā)現(xiàn)藺菀不曾跟來,她如今一身男子裝扮,并未帶著值錢物件,瞬間小臉漲得通紅,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聽到身旁的公子低聲道:“豈不聞‘無風(fēng)荷葉動(dòng),決定有魚行?’”
“衡?”女掌柜細(xì)細(xì)打量了她半晌,又掃了一眼她身旁的男子,將一壺梨花春遞給了她。她接過酒后便疾步去追方才的公子,男子正筆直地站在橋上,看著漫天煙花,雖一身褐衣,卻難掩才氣。
“這酒本應(yīng)是你的?!彼龑⑹种械木七f過去,他瞧了一眼,卻并未接過,“小……公子既然喜歡,便贈(zèng)予公子了?!绷簥z雖為男子裝扮,卻不難看出乃女兒身,許是誰家的姑娘偷跑出來游玩,他們又素不相識,何必戳破人家身份。
湖面上漂過許多盞荷燈,一陣清風(fēng)拂過,泛起粼粼波光,她笑著仰頭往口中倒了些酒,又將酒壺遞給他,他猶豫片刻,接過酒壺也倒了一口,辛辣直沖喉嚨,嗆得他當(dāng)即咳嗽起來。漫天煙花下,兩人就這樣一人一口,飲盡了壺中酒。
待藺菀尋到她時(shí),她連腳步都踉蹌起來了,左手緊緊挽著藺菀的手臂,右手傻傻地?fù)]擺著與他告別,嘴里不停念叨著,“改日我們再痛飲”。直到第二日酒醒后方才恍悟,她連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
二
每逢出宮,若有閑暇,梁妟都會(huì)到春日壚小坐,點(diǎn)上一壺梨花春,看著長街上步履匆匆的行人們,可惜卻再也不曾遇見過他。倒是女掌柜暗中慶幸,這姑娘果然是富貴人家的小姐,虧得那日不曾得罪了。
轉(zhuǎn)眼已至秋日,漫街飄著桂花香,巷子兩旁漸漸聚滿了人,很是喧鬧。梁妟坐在軒窗旁,盯著盞中的梨花春出神,藺菀不過隨意掃了一眼,急忙去拽梁妟的袖子,“云嘉!”梁妟順著她的目光向街上望去,便見到他正頭戴金簪花,身披紅綢,騎著一匹棗紅馬游街。
“公主與殿元,倒也相稱?!?藺菀自然曉得梁妟的心思,笑著湊到她的耳旁戲謔道。直到徹底瞧不見他的身影,她方才轉(zhuǎn)過頭嬌嗔地瞪了藺菀一眼,藺菀也不惱,徑直牽起她的手出了春日壚,疾步趕到張榜處,在榜首見到了他的名字—柳泊舟。
還未回宮,藺菀已派人打探到了柳泊舟的事,曉得他不曾娶妻,梁妟乘著月色便跑到了藺皇后的寢宮,討好地抱著父皇的手臂,偏要嫁給柳泊舟。她乃是藺皇后所生,又是長女,最得父皇偏疼,婚事很快便賜下了。
次年春日,梁妟終于與柳泊舟完婚,天子嫁女,光是嫁妝便鋪了長街十里,更是御賜了公主府邸,風(fēng)頭一時(shí)無兩。公主府內(nèi)懸燈結(jié)彩,柳泊舟緩步走到廊檐下,仰頭望了半晌新月,方才釋然一笑,推門進(jìn)了喜房。
喜宴上被灌了許多酒,柳泊舟身上攜著很重的酒氣,緩緩挑開梁妟的蓋頭,便見到了她含情脈脈的眼,燭光映得她的臉愈發(fā)明艷。他轉(zhuǎn)身端起檀木桌上的合巹酒,方一入口,就識得乃是春日壚的梨花春了。
他自幼家境貧寒,元夕那日飲的梨花春,是他曾經(jīng)喝過最好的酒?!胺蚓蛇€記得我?”梁妟同他飲過合巹酒,笑著仰首看向他,柔聲問道。他盯著她瞧了許久才恍悟,竟是元夕那日遇見的姑娘。
原來這場天子賜婚,竟起自那日的善意之舉,想明白其中因果,柳泊舟面上不見半點(diǎn)喜色,反而苦笑起來。梁妟雖不解其意,倒卻也并未究問,那時(shí)的她實(shí)在太天真了,從不曾想過,柳泊舟會(huì)不是真心想娶她。
芙蓉帳暖,一夜春宵。直到暖陽透過窗隙灑進(jìn)內(nèi)室,梁妟睜開惺忪的睡眼,斜躺在床上,瞧著他的眉眼,不由得慢慢勾起了唇角。她曾偷偷瞧過他的文章,針砭時(shí)弊,可謂是文采斐然,難怪父皇欽點(diǎn)他為魁首,又愿意將其招為駙馬。
“公主?”柳泊舟醒來便見到梁妟怔怔地盯著他,不由得輕聲喚道,她這才回過神來,瞬間臉頰緋紅,不過倒是也未遮掩,繼續(xù)笑著看向他的眼睛,“夫君喚我云嘉便是?!彼南乱粍?dòng),柔聲喚了句,“云嘉?!?/p>
其實(shí)柳泊舟不止一次想過,像梁妟這般明媚的姑娘,若非遇見他,總該順?biāo)煲簧模瑖@只嘆造化弄人,相逢恨晚,平白誤了她終身。
三
梁妟雖貴為公主,性子卻不跋扈,與柳泊舟過得倒也還算順?biāo)?。柳泊舟不過是個(gè)京畿小吏,并無多少俸祿,但也盡數(shù)交予了她,每逢他將銀兩給她,她都?xì)g喜極了,明明連她一件嫁妝都抵不上,也不曉得她在傻笑什么,惹得他也忻悅起來。
柳泊舟白日里公務(wù)纏身,并無閑暇,藺菀便時(shí)常來公主府尋她,兩人四處游玩閑逛,比起在宮里的日子,竟還更為自在些。暮夜,梁妟總是愛依偎在他懷里,講些日間遇見的趣事,不過是些瑣事罷了,不知為何經(jīng)她一述,就頗有興味起來。
轉(zhuǎn)眼已至小年,兩人用過晚膳,梁妟偷瞥了柳泊舟許久,直到他不解地看向她,方才問道:“夫君,你為何不將雙親接到京都???”柳泊舟瞬間變了臉色,盯著梁妟的眼睛,見她并無半分愧色,緩緩開口解釋了句,“父親早已過世,母親思戀故土,不愿入京?!?/p>
“我這般乖巧,婆母若是入京,必然會(huì)喜歡我的?!绷簥z慢慢依偎進(jìn)柳泊舟的懷里,笑著看向他,他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最終什么也沒有說。梁妟次日便置備厚禮,派人送往了豐城,柳泊舟家中。
整個(gè)新春,梁妟都很忙碌,常有人來公主府拜會(huì),總要寒暄一番,柳泊舟亦是不得空閑。直到歲除夜,參加完宮宴,柳泊舟撐著傘,兩人緩步走在甬道上,看著紅墻碧瓦覆滿了素雪,風(fēng)起時(shí)卷起玉塵無數(shù),方才對視而笑,這是他們一起過的第一個(gè)春節(jié)啊。
待到歸府,梁妟連忙脫掉身上的鶴氅扔給柳泊舟,端起檀木桌上溫的梨花春,討好地看向他,“夫君,不如小酌一下?”他正在抖落鶴氅上的雪,聽聞瞬間板起臉來,她不舍地將酒壺放回去,氣得臉頰圓鼓鼓的。
柳泊舟有條不紊地將鶴氅掛好,緩步走到她身前,笑著用指尖輕戳她的臉頰,見她憤然轉(zhuǎn)過身子,便安閑地坐在檀木椅上,倒了半盞酒,然后慢慢品嘗起來,她忙要起身,卻被他徑直拉進(jìn)了懷里,將酒盡數(shù)渡到了她的口中。
燭火明滅間,梁妟又憶起了谷雨那夜。她素喜飲酒,可偏偏酒量一般,每每飲了總是頭痛不已,正酒醉縮在床邊,見到柳泊舟歸來,連忙委屈巴巴地看向他,眼淚噙在眼圈里,伸出雙臂將他攬到床邊坐好,乖巧地躺在他的腿上,喃喃道:“夫君,頭疼。”
柳泊舟只好派婢女去端解酒湯,她喝下后依舊躺回他的腿上,拽著他的手為自己揉太陽穴。天方亮,她睜開雙眼,瞧見他坐在床上睡熟了,手仍搭在她的額頭上,想必是困極了,連忙起身想逃走,卻聽見他緩緩道:“日后不許飲酒了?!甭曇綦m透著疲憊,卻很是嚴(yán)厲。
自這日后,他便禁了公主府的酒,只有藺菀敢偷偷為她帶些梨花春,她才能偷偷嘗上幾口。他若是嗅到酒氣,總會(huì)厲聲呵斥,“云嘉,不許飲酒?!庇挚偸撬查g又心軟了,擺手將她喚過來,認(rèn)命地為她揉起太陽穴。
畢剝的爐火聲將梁妟的思緒拉回,她輕輕推開柳泊舟,又將臉依偎進(jìn)他的懷里,“柳大人,我還不曾同你說吉祥話,便祝你……與夫人白頭相守吧?!彼浦杭t的臉頰,笑著回道:“那我便祝公主日后‘婦唱夫隨’?!?/p>
四
五黃六月,豐城連下了數(shù)日暴雨,死傷者不計(jì)其數(shù),柳泊舟念及母親安危,連忙攜著數(shù)十家仆趕往豐城。還未進(jìn)城,便見到了餓殍遍野,匆匆趕至家中,竟不曾見到母親,新宅亦被劫掠一空。想起母親獨(dú)自撫養(yǎng)他長大,才享了數(shù)月的清福,不由得抱頭痛哭起來。
公主府內(nèi),梁妟正跪在地上祈福,聽聞?dòng)幸焕蠇瀸恚泵ε芰顺鋈?。那老嫗衣衫襤褸,身邊跟著個(gè)姑娘攙扶著,姑娘見到梁妟第一眼便怔住了,哪曾遇過這般尊貴的人物,許久之后,方才怯生生地問道:“駙馬爺可在?”
“可是泊舟的母親?”梁妟柔聲問道,姑娘連連點(diǎn)頭。曾去豐城送禮的仆人忙湊過來,暗中端詳一番后亦對梁妟點(diǎn)了點(diǎn)頭。梁妟這才疾步走到柳老夫人身旁,也不在意她身上的餿味,笑著攙過她的胳膊道:“我是泊舟的娘子,不曾前去豐城請安,還望婆母不要怪罪?!?/p>
說來也不過是句寒暄罷了,誰敢怪罪當(dāng)朝公主不成,柳老夫人笑著拍了拍梁妟的手,正欲隨她進(jìn)府,就見同行的姑娘恭敬地跪在了地上,“民女江月泠見過公主,如今已將柳伯母送至公主府,便不叨擾了?!?/p>
柳老夫人瞬間變了臉色,梁妟心下了然,示意婢女扶起她,“江姑娘一路勞頓,總要在府上歇息幾日。”江月泠抬眼望向柳老夫人,見她眼中已經(jīng)泛起淚花,也紅了眼圈,未再推辭。
等到柳泊舟快馬加鞭趕回公主府時(shí),梁妟早已將兩人安頓妥當(dāng),柳老夫人見到柳泊舟,瞬間老淚縱橫,“舟兒?!苯裸鲆灿先?,卻瞥見了跟在他身后的梁妟,連忙縮回了腳,眼淚噙在眼圈里,任誰瞧了都覺得楚楚可憐。柳泊舟不過掃了一眼江月泠,便忙收了目光。
直到夜深了,兩人才從柳老夫人處回來,柳泊舟眼睛都有些腫了,緊緊地抱著梁妟,將頭埋在了她的脖頸處,他極少提及幼時(shí)的事,如今卻說了許多。聽著他與柳老夫人兩人相依為命,受盡苦楚,梁妟只覺得心疼極了。
梁妟回抱住柳泊舟,輕輕拍著他的肩膀,本是想問江月泠的事,卻最終沒有忍心問出口。既是隨著柳老夫人來的,想必熟識,就算在府中住下也沒什么。
霞光漫天,梁妟與藺菀正躲在回廊的盡頭處飲酒,聽見腳步聲,連忙躬下了身子?!安粗鄹绺纾冶静辉摿粼诠鞲?,可是總想著親自同你辭行……”江月泠還未說幾句,便已哭得梨花帶雨。
不過是數(shù)月未見,重逢時(shí)竟已恍如隔世,江月泠盯著柳泊舟的臉瞧了半晌,再也忍不住,徑直撲進(jìn)了柳泊舟懷里。柳泊舟身子一僵,聽著她低聲的啜泣,到底不忍心推開,抬手輕拍著她的背,漸漸紅了眼圈,“是我負(fù)了你?!?/p>
夕光將他們相擁的影子映在了紅墻上,梁妟怔怔地盯著墻上影子,直到藺菀欲起身方才回神,連忙拽住了她。她知道藺菀是想替她出頭,她可是大梁最受寵愛的公主,就算跋扈些也沒什么的,更何況是他們有錯(cuò)在先。
可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或許錯(cuò)的人是她呢?
五
正值盛夏,屋內(nèi)雖放置了數(shù)個(gè)冰鑒,卻仍是暑氣難消,藺菀額頭布滿了細(xì)汗,見梁妟端坐在楠木椅上,曉得她心中苦悶,手持葵扇替她輕輕搖著。良久的沉默過后,梁妟方才命前去打探的侍衛(wèi)稟報(bào)。
原來柳泊舟與江月泠本是指腹為婚,柳泊舟六歲那年,家道中落,柳父郁郁而終,柳母無處可去,只好帶著他投奔江家。江父雖不過是個(gè)小富商,在豐城卻頗有名望,不忍女兒受苦,便欲悔婚,不肯放他們進(jìn)門。
柳家母子只得住在破廟里,餓得狠了,便是野草也吃過。江母與柳母頗為熟識,時(shí)常接濟(jì)他們,方才勉強(qiáng)撐了下去。次年,江父病重身亡,江母本欲將柳泊舟二人接進(jìn)府中,誰料江父剛下葬,江家族人便覬覦家財(cái),欺辱他們孤兒寡母,逼得江母改嫁。
為了彰顯仁義,倒是給了江月泠一筆嫁妝,江月泠不愿待在江家,便買了間茅廬,與柳家母子住了進(jìn)去,余下的銀兩都用來供柳泊舟念書了。平日里,江月泠時(shí)常做些繡品,待柳泊舟從學(xué)堂歸來,拿去換些吃食。
春去秋來,年復(fù)一年,直到柳泊舟入京趕考,一舉奪魁。若非梁妟在元夕那夜恰好遇見柳泊舟,惹出這遭事來,只怕柳泊舟與江月泠早就成婚了。他寒窗苦讀數(shù)載,只為考取功名,不再受人欺凌,天子賜婚,哪敢忤逆,只得狠心同江月泠寫下訣別書。
彼時(shí)藺菀只是問了柳泊舟可曾娶妻,哪曾料到其中尚有這些曲折,一時(shí)間竟也驚住了,只是無論如何,她都是偏著梁妟的,“柳泊舟既娶了你,便該待你好,若是負(fù)了你,就算姑父不肯為你討回公道,我藺家也斷然不能饒他?!?/p>
梁妟抬眸看向藺菀,明明想笑,眼圈卻先紅了。難怪柳泊舟很少提及幼時(shí)的事,柳老夫人又不肯隨他入京,原來他們柳家人,都欠著江月泠的恩情,只是不知道在柳泊舟心中,到底是“恩”多一些,還是“情”多一些了?
一連過了數(shù)日,梁妟都很是悵然,柳泊舟從江月泠進(jìn)了公主府,便時(shí)?;秀保参丛煊X到。某日午后,梁妟拎著珍稀藥材,本想探望柳老夫人,卻在窗外聽到了柳泊舟的聲音,止步在了廊檐下。
許是一路過于奔波,進(jìn)府后柳老夫人的身子就不大好,柳泊舟剛喂她喝過藥,正欲替她擦掉嘴角的藥漬,就見她的眼淚順頰而下,“舟兒,娘這一生別無憾事,只是覺得有負(fù)月泠,便是死也不能瞑目啊?!?/p>
柳泊舟的手瞬間便僵在了半空,只能慢慢縮回來,柳老夫人一陣急咳過后,方才試探著問道:“我見公主知書達(dá)理,不如我去求她,納月泠為妾如何?”不知沉默了多久,柳泊舟才啞聲說了一句,“娘,我會(huì)替月泠尋戶好人家的?!?/p>
“可是月泠自幼便喜歡你,若非為了你,這些年,她何至過得這般苦???”柳老夫人說罷,便咳了起來,柳泊舟輕輕替她捶著背,不由得嘆了口氣。那聲嘆息,透過軒窗傳進(jìn)梁妟的耳里,她卻覺得,好似直接嘆進(jìn)了她的心底。
六
淅淅瀝瀝的小雨拍打著廊檐,梁妟坐在窗邊,怔怔地望著缺月。柳泊舟赴宴歸來,身上攜著濃重的酒氣,從身后溫柔地?cái)堊×簥z,“云嘉?!币宦曒p喚,竟起了無限繾綣,梁妟心下一動(dòng),慢慢依偎進(jìn)柳泊舟的懷里。
伴著窗外雨聲潺潺,柳泊舟漸漸施力,仿佛想將梁妟摟進(jìn)身體里,直到一滴熱淚砸在梁妟的面頰上,柳泊舟方才呢喃道:“云嘉,我想……納妾?!绷簥z掙脫他的懷抱,冷臉看向他,“柳大人,我可是大梁公主,你竟敢生納妾的心思?”
“若是不曾遇到你便好了?!绷粗劭嘈σ宦暎咱勚D(zhuǎn)身走到床邊,徑直躺了下去,梁妟不知為何濕了眼眶,又坐到窗邊,看起了缺月。過了許久,柳泊舟才低聲道:“可是云嘉,我好像喜歡你啊?!?/p>
次日,柳泊舟便將江月泠送出了公主府,柳老夫人本就病中,急得直接暈了過去。梁妟尋了太醫(yī)為柳老夫人診治,看到柳泊舟神色憔悴地站在病榻前,竟覺得他有些可憐。母恩難報(bào),情債難償,真可謂是忠孝難以兩全了。
柳老夫人醒來時(shí)已是午夜了,饒是哭得眼睛都腫了,見到坐在一旁的梁妟,亦是放柔了聲音,“舟兒,快帶公主回去歇息吧?!边@一刻梁妟才清楚地曉得,柳老夫人永遠(yuǎn)不會(huì)將她當(dāng)成家人了,待她便只有逢迎與忌憚。
暮去朝來,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柳老夫人的身子越來越不好,時(shí)常念叨江月泠,每逢想起便淚流滿面。梁妟偶爾會(huì)去探望柳老夫人,卻也不過只能寒暄幾句罷了。藺菀日日來公主府陪梁妟,甚至暗中派人盯著江月泠的新宅,就怕兩人暗通款曲。
恰逢中秋,梁妟早早便約了柳泊舟去春日壚賞燈,兩人已許久不曾好好說過話了,柳泊舟連忙應(yīng)允。天還未暗時(shí),梁妟就已坐在春日壚的窗邊,點(diǎn)了一壺梨花春,看著長街上往來的行人,漸漸紅了眼圈。
她知道,柳泊舟是喜歡她的,可是江月泠對他的恩情,成為了困住他的枷鎖,越喜歡她,便越痛苦。她實(shí)在舍不得讓他活在愧疚中,永遠(yuǎn)欠著江月泠的,也永遠(yuǎn)念著江月泠。既然這般痛苦,便由她退出好了。
她不是沒有想過同意納江月泠為妾的,可是她明白,自己會(huì)妒忌的,他與江月泠本就是青梅竹馬,有著年少情誼,愛情是容不下三個(gè)人的,她不想自己在無盡的猜疑中,成為一名祈求夫君憐愛的怨婦。
城內(nèi)的花燈漸漸都點(diǎn)了起來,將長街照得恍如白晝,藺菀站在春日壚的門旁,向遠(yuǎn)處眺望著,卻一直不曾見到柳泊舟的身影。直到人群散去,梁妟將桌上的梨花春喝了一壺又一壺,藺菀才神情沮喪地上了樓。
見到梁妟手邊放著一盞兔子花燈,心疼地抱住梁妟,梁妟順勢依偎在藺菀的懷里,笑著看向藺菀,卻是醉得識不清人了,“夫君,我頭好疼啊?!彼p輕地為梁妟揉起額頭,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因梁妟醉得厲害,兩人只好宿在了春日壚。天方亮,藺家的侍從便來稟報(bào),昨夜柳泊舟竟將江月泠接回了公主府,藺菀聽罷赫然而怒,拽起梁妟便要為她討回公道。梁妟卻不過苦笑,似懸絲傀儡般隨著藺菀走了。
“云嘉,我娘昨夜病重,我……”見到梁妟同藺菀歸來,柳泊舟連忙迎了過去,藺菀揚(yáng)手便甩了他一巴掌,“江月泠呢?”柳泊舟滿臉自責(zé)地看向梁妟,柔聲解釋道:“我娘太想見月泠一面了。”
“柳大人,我們和離吧,祝你與新夫人白頭相守”梁妟仍舊微微有些頭疼,卻還是笑著說了出來??上蛞共⑽磥?,不然今日便不必同她解釋了。柳泊舟與藺菀一時(shí)間都愣住了,看到她腳步踉蹌地往屋里走,藺菀連忙追了過去。
柳泊舟幾次想要上前,卻又都停住了,其實(shí)如此,對他們都好吧。就算真的喜歡梁妟又能怎樣呢,他欠江月泠的,此生都已經(jīng)還不清了,欠梁妟的,便只能來生再還了。
七
無數(shù)的煙花在夜空中炸開,似星雨般紛落,不知柳泊舟走了多久,梁妟才覺得頭疼微微好了些,慢慢拭去眼角的淚,抬眸向空中望去。她可是大梁最受寵愛的公主啊,便是沒有柳泊舟,亦能過得順?biāo)鞜o虞的。
雖然,她還是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