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水行舟
可她不知道的是,如果生來是孤獨的行船,即使短暫停泊在避風港,也終有再次開始漂泊的一天。
一
“我們,分手吧?!?/p>
林井南的聲音不響,但是在廚房里的顧煜程還是清楚地聽到了。
他清洗廚具的動作停頓住,龍頭里的水還在源源不斷地流,在即將入冬的日子里,有刺骨的寒意。
他等了幾秒,林井南沒有再多說話,他便假裝自己沒有聽見,強迫自己不去想象她在話音落下后,瞬間變得通紅的眼睛,狀似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洗盤子,直到自己的手都凍得快沒有知覺了,才擦干手,深吸一口氣,走向客廳。
餐桌上有一份幾乎沒有動過的海鮮飯,一塊早已冷掉的牛排,和一把鑰匙。
剛剛殘忍地說要分手的人,將公寓的鑰匙留下后,一聲不吭地走掉了。
林井南逃也似地跑進了電梯,半人高的鏡面映出她倉惶且憔悴的臉。
她又一次吐了。
明明是顧煜程精心烹飪的料理,他還乘了一個多小時公共巴士,去集市買最新鮮的海產(chǎn),她卻只吃了一口,就捂著嘴跑到廁所,全部吐掉了。
他一如既往地為她遞上一杯漱口水,安慰說沒事,不要勉強吃,可是林井南抬起頭,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眼底無法掩飾的失落。
是啊,他們注定是不能走得很長遠的——顧煜程作為未來的廚師,希望自己做出的食物可以被人喜愛,而她,很不幸的,是時不時討厭任何食物,吃什么都會吐的Eating Disorder(進食障礙)患者。
她不是沒有努力過。
起初,她試圖隱瞞,即便已經(jīng)到了非常惡心的程度,完全不能從他做出的,對于其他人來說應該是非常美味的料理中獲得快樂,為了不讓他傷心,她也拼命地忍受著,裝出很享受的樣子,一口接一口地咽下。
可惜,謊言終有被揭穿的一天,最近她的厭食癥狀可能是變得更嚴重了,已經(jīng)到了她拼盡全力都無法掩蓋的程度。
她不得不向顧煜程坦白。
仔細算算,今天是她這一個月的第五次失敗。
進食障礙從高中起就開始折磨她了,病癥時好時壞,她看過醫(yī)生也吃過藥,盡數(shù)收效甚微。事到如今,她對治好這個病已然不抱希望,也知道這將永遠是橫在她與顧煜程之間的一道高墻。
與其彼此折磨,不如趁早結(jié)束。截止到此時此刻,她都不認為分手是個錯誤的選擇。
可是,為什么還是會這么難過呢?林井南呼出一口白氣,覺得自己的眼眶也濕潤。
加拿大滑鐵盧的冬季漫長,通常從十月開始就會雪落滿城。林井南走出電梯,外面的天色陰沉,寒風呼嘯,今年的初雪估計馬上就要到來。
她的心中也下起了一場雪。
二
相識也是在雪天。因為,一場意外。
大一的下半學期,林井南在圖書館學習到晚上,回宿舍前照例檢查電子郵箱,毫無防備地看到不久前計算機程序設計課的教授發(fā)來的郵件,內(nèi)容是說她上次交的作業(yè),與去年上過這節(jié)課的一位同學的作業(yè)高度相似,涉嫌抄襲。
違反學術(shù)誠信本就不是小事,在這所加拿大名列前茅的大學更不是,處罰輕則取消這門課的成績,重則直接退學,無論是哪種,都是林井南無法接受的。
她真的沒有抄襲。
那份作業(yè)是很難,特別是最后的加分題,她整整花了一天半的時間,才想出來最后提交上去的不到一百行代碼。
要證明有罪簡單,自證清白卻很難,教授在郵件里說得言之鑿鑿,她該怎么應對才好?
慌亂之下,腦中變得一片空白,什么對策都想不出,指甲扣進掌心,軟肉上留下血紅的印子,她都渾然不覺。
直到新郵件的提醒響起。
發(fā)件人是作業(yè)與她“高度相似”的那位同學,他告訴她,教授還沒有把這件事上報給學校,有轉(zhuǎn)圜的余地,明天晚上教授有Office Hour(學生咨詢時間),他們可以一起去找教授解釋清楚。
他無疑為她指了一條明路,她趕緊回復:“好的。”
第二天,寫作課下課后,林井南匆忙趕去教授的辦公室,抬手準備敲門的瞬間,門正好從里面被人打開。
高高瘦瘦的男生,黑發(fā)看上去蓬松且柔軟,瞳孔在斜陽下是好看的琥珀色,帶著莫名讓人心安的笑意。
“林井南。”擦肩而過時,他叫住她,不僅說出了她的名字,還直接用的是中文,像是認識她,“別擔心,我已經(jīng)和教授解釋過了,他不會為難你的?!?/p>
他說得沒錯,平時上課總是板著臉的教授,接觸起來,比林井南想象中要和善許多。
教授只是問了問她的解題思路,思索片刻后,反過來為自己誤會了林井南而道歉,還夸她作業(yè)的完成度很高,是他收到的第二份最優(yōu)解。
第一份來自那位學長,這才有了這次誤會。
林井南心中的大石頭終于落了地,走出辦公室,看到還等著的男生,嘴角忍不住揚起,真心實意地說:“謝謝你。”
他肯定和教授解釋了很多吧,否則教授也不可能輕易打消懷疑。
“沒事!”他爽快地擺手,“事情順利解決,你也功不可沒?!?/p>
停頓幾秒,他笑起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我叫顧煜程,很高興認識你?!?/p>
“嗯,我也很高興能認識你……”林井南本來也準備做個自我介紹,突然想到之前他準確無誤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又意識到這沒必要,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悄然紅了臉。
好在顧煜程看出了她的窘迫,主動打破沉默:“吃晚飯了嗎?”
林井南如實搖頭。
“那我們一起去吃吧!”
時間已經(jīng)有些晚了,自助食堂里剩下的食物不多,林井南本想隨便拿塊面包果腹,顧煜程卻讓她等一等,隨即急忙轉(zhuǎn)身離開。
過了大約十五分鐘,顧煜程在桌上擺上兩碗面,還給她遞了一雙一次性的竹筷子。
這些在國內(nèi)路邊小餐館里唾手可得的東西,在加拿大可都不常見。
“是從餐館打包的嗎?”林井南有些疑惑,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附近并沒有賣這種面的中式餐館。
“不是?!鳖欖铣滩缓靡馑嫉匦π?,“是我自己做的,希望你能喜歡。”
林井南驚訝地眨了眨眼睛,在顧煜程期待的目光下,稀里糊涂地吃到了一碗他從宿舍里打包出來的西紅柿雞蛋面。
雞蛋鮮香,西紅柿酸甜可口,面也勁道,她本來并不是很有胃口,不知不覺中竟也把一碗面吃得精光,還意猶未盡地喝了幾口湯。
女孩的臉頰被蒸騰的熱氣熏得紅紅的,目光也像是含了水,認真地看著顧煜程,輕聲說了句:“真的很好吃,謝謝款待?!?/p>
這一天顧煜程幾近一事無成,論文的選題被打回,社團贊助的申請被拒絕,就連中午新菜品的研究也失敗。
沒想到一天臨近結(jié)束,倒意外獲得了新朋友對他廚藝的認可,雖然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讓他有種功德圓滿的成就感,心跳也變得有些慌亂。
三
自那天起,林井南發(fā)現(xiàn)自己與顧煜程見面的機會多了許多。
中午在食堂,她習慣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安安靜靜地吃掉一小碗蔬菜色拉和一小塊面包,現(xiàn)在他會主動端著餐盤坐在她對面,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如果她等得及的話,他還會再次跑回附近的宿舍,親手做一份料理。
他的廚藝很棒,餛飩餃子蓋澆飯樣樣拿手,做得比附近幾家不正宗的中餐館好吃太多。
林井南免費吃了幾次,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不過顧煜程解釋說,他這是在進行新菜品實驗,有她這只“小白鼠”愿意品嘗并給他提建議,他感謝還來不及。
“啊沒關系的,是我應該感謝你才對?!?被少年誠摯的目光看著,林井南覺得臉頰好燙,忙不迭表明自己的貢獻并不大,但這只“小白鼠”,她是繼續(xù)做下去了。
只是,等到冷靜下來,她又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除了感嘆“好吃”,根本給不出其他更多的評價,真的是只稱職的“小白鼠”嗎?
這一困惑存在的時間并沒有很長,顧煜程在大三那年搬出宿舍,在學校旁租了一間公寓。
情人節(jié)那天,林井南被他邀請去做客。餐桌上有豐盛的菜肴,嬌艷的玫瑰與搖曳的燭光,她臉上的熱度,自進門后就再沒有降下。
她的預感果然成真。
酒足飯飽,蠟燭的光影明明滅滅,顧煜程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我喜歡你,可以請你做我的女朋友嗎?”
林井南滿心都是不真實的喜悅,她怎么說得出拒絕的話,小幅度地點點頭,突然覺得眼眶酸脹發(fā)熱,緊接著耳邊傳來顧煜程略顯慌亂的聲音:“你沒事吧?怎么哭了?”
沒什么,就是太高興了。
這是她在滑鐵盧度過的,最好的一刻。
十三歲,她跟著父母來到加拿大,住進小城滑鐵盧的一棟二手別墅。
別墅不大,但有一個小小的游泳池,陽光下碧藍的池水閃著金光,是無與倫比的美麗,她看得移不開眼。
記憶中爭吵不斷的父母,也達成了短暫的和解,她滿懷期待,以為迎來的會是嶄新的生活。
可惜舊世界坍塌,新世界遲遲沒有降臨。
父親壯志未酬,創(chuàng)業(yè)失敗,存款一日日變少。生活的瑣碎和殘忍,將父母之間本就少得可憐的愛意耗盡,他們在她初中畢業(yè)的那年暑假離婚,為了別墅的產(chǎn)權(quán)大吵一架。
最終母親勝出,付出了今后全責撫養(yǎng)她的代價。
不久之后,別墅又有了新的男主人,林井南多了一個生性嬌縱的妹妹,而她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這個家的局外人。
弟弟出生后,母親問她可不可以搬去宿舍住,好給家里騰出一個房間,她心里其實一百個不愿意,但是她仍然同意了。
善解人意,這可能是她最討大人喜歡的地方了。
高中的住宿生不多,學校不提供晚飯,附近的快餐店她又吃不慣,她時不時少吃一頓,習慣饑餓感之后,竟然覺得一整天不吃飯也不是一件多么難以忍受的事情。
或許,這背后還有另一個原因吧,她在潛意識里相信,更瘦更漂亮的自己,能被父母的多愛一些吧。
然而,這樣過了不到半年,她就出現(xiàn)了間歇性的厭食癥狀,看醫(yī)生后才知道自己患上了進食障礙。
她不敢再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積極配合治療,但是效果卻不盡人意。
孤獨無依的這幾年,猶如于深海航行,這片海漆黑,無邊無際,危機四伏……
而此時此刻,屋內(nèi)的燭光溫暖,少年的澄澈眼睛里只裝著她一個人。
這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她好像終于找到了可以??康母蹫场?/p>
可她不知道的是,如果生來是孤獨的行船,即使短暫停泊在避風港,也終有再次開始漂泊的一天。
四
分手后,食堂偏僻的角落再次成為林井南一個人的天地。
她已經(jīng)習慣了離別,難過的情緒雖然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消解,但是被她好好地埋藏在心底,只在偶爾想要說話又驚覺對面沒有坐著人的時候,才會控制不住地鼻子發(fā)酸。
沒有人會接住跌落的她了,她必須自己振作起來。
她去找學校的心理咨詢師聊天,吃很多的藥,每次到了飯點,都默默為自己加油打氣,忍著淚咽下一片片味如嚼蠟的面包。
沒了顧煜程的主動靠近,她與他的交集少得可憐。他大她一屆,這學期只有一節(jié)音樂選修課是相同的,而那節(jié)課一周只上一次。
他們本來坐在一起,分手后林井南自覺地坐到了講演廳的最后一排,很快她原本的座位上就有了新的人。
是周雨靈,學生會的副主席。她最近染了一頭引人注目的粉色頭發(fā),渾身散發(fā)著讓人不由自主心生好感的陽光和自信。
林井南和她說過一次話,是在幾個月前和顧煜程一起參加的中國學生聚會上。
林井南很少加入類似的活動,在場的人她基本上都不認識,顧煜程和一個男生在聊天時,她坐在角落,小口抿著橙汁。
“你是顧煜程的女朋友?”聽到近處傳來的聲音,林井南微微一愣,轉(zhuǎn)頭看去,入目的是周雨靈的笑容。
周雨靈活潑開朗,完全主導著談話,見她點頭肯定,便說要和她交個朋友,可是三句不離顧煜程,明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林井南向來敏感,不難察覺出周雨靈熱情的表象下,隱藏得很好的打量和敵意。
是什么讓一個不相識的人對她抱有這么復雜的情感呢?
大概和她本身是沒有什么關系的,也并非是周雨靈刻意為難,只是因為她們心中裝著同一個男生罷了。
林井南不得不承認,顧煜程確實有被人惦記的資本。
其實,早在學術(shù)誠信事件之前,她就聽說過他的名字。
他的父親經(jīng)營著一家獨角獸科技公司,在這所以理工科見長的大學里,是不少人畢業(yè)后求職的目標。既然大家時不時會談論到他父親的公司,話題會轉(zhuǎn)移到同為在校生的他身上,也就不足為奇了。
出于不可言明的嫉妒,大家總是習慣先在他身上找缺點,然而無一不宣告失敗,
顧煜程成績優(yōu)異,待人也真誠友善,絲毫沒有富二代好吃懶做或目中無人的壞作風,在學生會擔任副主席的一年,還為大家爭取到了減免保險費用等諸多福利。
林井南從前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只覺得他優(yōu)點已經(jīng)夠多了,上天估計會吝嗇于再賜他帥氣的外表。
沒想到初見時,毫無防備地被他充滿少年氣的微笑感染,即將與教授見面的緊張消散了七八分,熱度也攀上耳尖,幸虧有長發(fā)遮掩,才沒被他發(fā)現(xiàn)。
顧煜程這么優(yōu)秀的一個人,到哪兒都會是最矚目的存在,可是傳聞中的他,似乎與她后來認識的那個,會因為砧板上的魚突然跳動而嚇一跳,因為不小心錯放調(diào)料而手忙腳亂半天,還會因為她抱著馬桶不住干嘔而被失落情緒籠罩的顧煜程,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她貪戀他的溫柔和柴米油鹽的平淡,可她更希望他能不知苦處,永遠光芒萬丈。
她何德何能,能短暫地擁有過如此耀眼的一個人的所有光熱。
只是,一切也到此為止了。
她終是,失去了。
五
入冬后的氣溫急轉(zhuǎn)直下,林井南不小心著涼,頭昏腦脹,胃口更加差,這一天從清晨到傍晚,只吃了一小碗麥片。
音樂選修課下課,她站起身,突然眼前一黑,意識還有片刻的殘存,身體卻完全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
在徹底墜入黑暗之前,她聽見很多聲音,書本落地的悶響,旁邊同學的關切聲,還有熟悉的聲音著急地喊她的名字。
隨后她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再醒來時,入目都是白色。
是學校的醫(yī)務室,林井南常來這里找醫(yī)生和咨詢師,只看一眼就認出來。
“你低血糖暈倒了,校醫(yī)給你掛了葡萄糖,現(xiàn)在還難受嗎?”
熟悉的感覺沒有出錯,果然是顧煜程送她來的,而且天色已晚,他竟然還等著。
林井南剛想說話,外面突然傳來煙花升空炸響的聲音,而后有絢麗光影從窗戶溜進來,她后知后覺想起,學校的春季慶典正在進行中,而顧煜程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里,他應該在觀眾席——
林井南在一周前的音樂選修課下課后,偶然間聽見周雨靈邀請他去看表演,周雨靈的拉丁舞就排在開場后不久,他要是再不走,肯定是趕不上了。
“我沒事了,你走吧。”她催促道。
沒想到顧煜程聽到這句話后,竟然皺了皺眉頭,看上去又委屈又生氣,垂下頭,聲音悶悶地說:“我不走?!?/p>
“你這是干嘛呀?”像個幼稚的小孩子,在這里別扭地生氣。
“我要照顧我的女朋友。”
林井南愣了愣,好久沒聽到他說出那三個字了,心里一瞬間泛出無數(shù)酸澀的情感,可是終究還是理智占了上風,她努力地使自己的聲音變得平靜,提醒道:“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p>
“我們沒有?!鳖欖铣掏蝗惶痤^,認真地看向林井南,“我還沒有答應?!?/p>
仔細想想,那天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完分手的話,就匆忙離開了,他確實沒有給出任何同意的信號。
可是……怎么還可以這樣呢?林井南瞪大眼睛,徹底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沉默沒能持續(xù)太久,就被林井南肚子發(fā)出的“咕?!甭暣蚱疲欖铣倘滩蛔科鹱旖牵骸叭ノ壹易?,我給你做西紅柿雞蛋面,你一定要吃完,不能再低血糖了?!?/p>
林井南除了有點餓之外,沒什么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可是顧煜程非要背她,她拗不過他,只能乖乖地趴到他背上。
他身上有好聞的檸檬香,是她曾經(jīng)去超市隨手拿的沐浴乳的味道,林井南情不自禁地將雙臂收緊了些,好離他更近。
不過,還有一件事沒有解決,她斟酌著問道:“你不去看周雨靈的表演沒關系嗎?不需要和她說一聲?”
“我一開始就沒答應。”他的聲音帶上笑意,還有幾分驕傲,“我可是有女朋友的人,怎么能隨便和其他人曖昧不清呢?”
看來他是準備將那次不成功的分手輕飄飄地揭過了,現(xiàn)在完全就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林井南一拳打在棉花上,只能任由一顆心怦然地跳動,她把臉往顧煜程的背上埋,氣鼓鼓地想——
一個人怎么可以這么無賴,又這么讓她心動呢。
六
度過昏天黑地的期末周,就是圣誕節(jié)來到。學校放假,林井南跟著母親和弟弟妹妹前往繼父在溫哥華的家度假。
大學的假期不過兩周,林井南需要提前離開,不巧遇上多倫多暴雪,飛機晚點。她好不容易到達皮爾遜機場,又發(fā)現(xiàn)公交停運,出租車也叫不到。
她眼睜睜地看著夜幕四合,打到車的機會更加渺茫,嘆了口氣,做好了在機場等一夜的準備。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顧煜程應該已經(jīng)返校,他也買了車,可以來接。
只是, 她一直在麻煩他,他肯定會覺得討厭吧。
林井南再三猶豫,還是沒有落下點擊撥號的手,找了一處沒人的座位坐下,抱著背包,閉上了眼睛。
腦袋昏昏沉沉,身體明明已經(jīng)很累了,可就是因為獨自一人在外面,無法完全放松,一直沒能入睡。
半夢半醒間,手機震動,她下意識接起來,就聽到顧煜程著急的聲音:“你是不是在機場?”
她沒有把行程告訴他,他怎么會知道?林井南心有疑問,但還是如實回答道:“對……”
話音未落,顧煜程就緊接著說:“你等在安全的地方不要亂動,我馬上來接你?!?/p>
二十分鐘后,林井南坐進顧煜程的車,往駕駛座看去,莫名覺得顧煜程情緒不佳。
好像是,有些生氣?
后來,她才知道,那天機場附近爆發(fā)了小規(guī)模的幫派斗爭,當?shù)氐囊恍┬侣剻C構(gòu)有發(fā)通知。
顧煜程看到后,本來沒有當回事,但是突然想到放假前她向他提過一句,準備那天返校,又查到了那天確實有航班,而忽然降落的大雪極有可能將她困在機場,一時間急得六神無主,只知道開了車往機場趕,快要到的時候,才想起要打電話確認一下她是不是真的在。
時針撥回當下,林井南剛上車,就受到顧煜程的質(zhì)問:“為什么不早點讓我來接?”
“我……怕你覺得麻煩?!彼髅饕彩菫樗耄瑓s被他板著臉詰責,一時間感到委屈,下意識偏過頭,避開了他投來的目光。
顧煜程看到女孩閃爍的眼神,哪里還說得出重話,只是覺得非常無奈,整個人都像只被主人拋棄了的大狗,梗在心里很久的問題終于還是被他問了出來:“我究竟要怎么才能讓你相信,我真的很喜歡你呢?”
這才是他們之間最根本的問題,之前差點分手,歸根結(jié)底,也逃不開這個問題。
一直以來,林井南都太不自信,也太不相信他,她認為只有她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他才會愛她,所以她不敢告訴他生病的事情,甚至不愿意麻煩他做接送這樣的小事。
事實根本就不是她所認為的那樣的,真正愛她的人,無論她健康或者疾病,都會繼續(xù)愛著她的。
這大概也不能怪她,畢竟就算從父母那里,她也沒有體會到太多無條件的愛。
但是,灰暗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從今往后,他會做那個,一直愛她的人。
他只想要她,相信這一點。
七
夜色已深,風雪也沒有減弱的趨勢,顧煜程為了安全,開得很慢,有時間向林井南說起過去。
其實早在高中,他就見過她了。
他們曾是一個高中的,雖然她似乎一直都沒有意識到。
高中按照選課,實行走班,并沒有固定的班級,每逢下課就是浩浩蕩蕩的幾千人腳步匆忙地趕往下一節(jié)課的教室。
在這樣的情況下,完全忽略一個人本就是非常容易的事情,更何況當時他父親的公司還不算有名,他沒有光環(huán)加身,林井南始終沒有意識到他這個人的存在,也是情有可原。
高中招收的學生實在太多,下課時都已是人滿為患,午餐時間就更是災難。林井南不爭不搶,也沒有朋友幫她占位子,總是不配在食堂里占有一席之地,只能拿個漢堡坐在教學樓后小路邊的長椅上慢慢吃。
那條小路并不是必要通道,顧煜程也只有在周三午餐后,去機器人社團的活動教室時才會經(jīng)過,也就是在某個已然不可追溯的周三,他開始注意到坐在大樹下邊看書邊吃東西的林井南。
一周,兩周,三周……他發(fā)現(xiàn)她一直皺著眉頭。
他情不自禁地想,她怎么可以看上去那么不開心,明明吃東西應該是件讓人享受的事情。
如果是他做出來的食物呢?能讓她變得開心嗎?
他的疑惑無人能解答,但他在高中旁的特殊教育學校里,又一次見到了林井南。
高中對志愿服務有要求,那所特殊教育學校就是服務的目標之一,不過學生能做的事情有限,吵吵鬧鬧反而打破學校的清凈,老校長不太歡迎他們,通常只讓他們過來簽個名就算他們完成任務。
顧煜程也是被嫌棄的志愿者之一,簽名后正要被趕走,不經(jīng)意間看見林井南。
她坐在教室的窗戶邊,對著一個聾啞女孩比手勢。
她的手語看上去是不太熟練的樣子,比了很久,對方才明白她的意思,向她笑起來,他隱約看到她的嘴角也跟著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含蓄的笑。
那一刻,她應該是開心的,即便非常不明顯。
不知道為什么,這一認識,使顧煜程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快樂,他想靠近她一些,努力讓她更開心一點,可是她總是小心翼翼地躲著人,像一只容易受驚的小動物,他怕他的貿(mào)然接近會嚇到他。
這下他仿佛找到了一個好辦法,他開始頻繁地去特殊教育學校,終于以誠心感動老院長,得到了一份志愿工作。
原以為終于能和林井南有更多的交集,沒想到被安排的任務是打掃操場,根本沒有去教室見林井南的機會。
真是失策。
顧煜程把一大堆落葉倒進垃圾桶,懊惱地扯了扯頭發(fā)。
這是他在十七年的人生中,首次遭遇滑鐵盧。
八
幾年過后,會彼此靠近,確實是因為一場意料之外的誤會,但顧煜程不能否認自己蓄謀已久。
林井南的情緒很淡,大多時候都像一池無波無瀾的冷水,他在少年時代也曾幻想過轟轟烈烈的戀愛,但卻對她的平淡完全厭煩不起來,甚至她一皺眉頭,他都能心疼一個小時。
真正讓他難以忘懷的,是她非常認真地建議他畢業(yè)后開一家中式餐廳時的模樣。
說來也是諷刺,他從小就熱愛烹飪,對計算機毫無熱情,但父母始終堅信這是他少不更事,很快就能意識到制作料理只能是閑暇時的消遣,編程才是他的人生職業(yè)。
偏偏他在編程方面確實有天賦,優(yōu)秀的成績機緣巧合下也成為了父母想法的佐證,和朋友說起當廚師的想法,他們也都一臉“你一定是在和我開玩笑”的表情。
從始至終,只有林井南一個人當了真。
追求一個不被絕大多數(shù)人看好的夢想,好比踏上一段充滿艱難險阻,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道路,好在是熱愛的東西,一個小小的契機,就足以鼓舞心有迷茫的追夢人一次次重新振作,繼續(xù)勇往直前。
于顧煜程而言,做出能讓一個女孩開心起來的食物的愿望,便是這微不足道卻又不可或缺的契機。
多幸運,這個女孩也將他的夢想珍重以待。
在這段關系中,從來都不單單是他一個人在付出,而是他們給予彼此力量。
她這么美好,他怎么能不為她心動。
所以……
“如果你覺得我做的料理不好吃,或者是單純地吃不下,都要直說,千萬不要勉強自己。還有,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訴我,你的事對我來說都不是麻煩?!?/p>
“可是,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料理,最后只能被倒掉,你不是很傷心嗎?”顧煜程如此坦誠,林井南也沒有必要繼續(xù)隱瞞,透露出心中介懷已久的一件事。
“我哪里是心疼料理,我是心疼你?。 鳖欖铣陶鏇]想到她會誤會,語速飛快地解釋,“如果你不快點好起來的話,我想到你時不時會這么難受,就會跟著難過……”
他停頓了下,懇求似的說:“就當是為了我,快點好起來吧。我已經(jīng)抓住你了,在你變好之前,我是不會放手的?!?/p>
原來被一個人放在心上,是這樣的感覺——
像走在柔軟的云朵上,不必畏首畏尾,因為即便摔倒了也會被穩(wěn)穩(wěn)接住,絕不可能遍體鱗傷。
林井南急忙轉(zhuǎn)頭看向窗外,這是一個沒有光亮的夜晚,緊閉的車窗上映出她快速眨眼的樣子。
沒有辦法,不這樣做的話,眼淚就要流出來了。
之前顧煜程表白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哭過一次了,這次不可以再哭了。
日后回憶起這樣溫暖的時刻,總不能想到的都是眼淚。
后半程的風雪逐漸減小,幾近完全停止,在林井南的宿舍門口分別前,顧煜程拉低她的圍巾,低頭親了她一下。
今天他的女朋友是桃子味的,臉頰被寒風吹出了鮮活的紅色,在他的注視下害羞得眼神輕顫,睫毛如同翩躚的蝴蝶。
也不知道是因為她剛剛吃了桃子口味的糖果,還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隔閡終于被完全消弭,好心情也能對味覺產(chǎn)生影響,反正他覺得她今天格外甜。
他突然很想再親她一口。
九
后來的某一天,林井南偶然搜到了顧煜程的論壇賬號,他的頭像是她送的毛絨小熊。
他是個極度不活躍的用戶,寥寥幾條點贊的帖子,都是關于進食障礙的。
除此之外,他還有一條回答——
“有一個患有進食障礙的女朋友是什么感受?”
“她可能因為吃不到哭,因為吃了哭,因為沒吃飽哭,因為吃飽了哭,因為吃早了哭,因為吃晚了哭,甚至還會因為選擇太多不知道吃什么而急哭了!”
林井南能想象他敲下這段話時又生氣又心疼的神情,看完她也想哭,并且決定請他去吃他最喜歡的火鍋。
她難得的儀式感讓顧煜程感到驚訝,他問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嗎?”
林井南搖搖頭,又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只是今天我又多喜歡你幾分。”
一切都在慢慢變好,愛能治愈一切,她的進食障礙大約不日便能痊愈。
她最近鐘愛甜食,鑒于喜歡是棉花糖味的,她現(xiàn)在最想在吃完火鍋走回宿舍的路上,把喜歡一口吃掉,然后心滿意足地打個飽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