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相思這種事兒,本來就應(yīng)該雙向的,我須得讓他和我一起承受。
1
這里是一個公園,草樹葳蕤,各色鮮花開得潑潑灑灑,池塘里的野鴨子劃出了連綿細(xì)浪,遠(yuǎn)遠(yuǎn)地還能看見相親角的紅色條幅,聽到老年曲藝愛好者的吹拉彈唱。
我們正在拍一個平面廣告。我是攝影助理,因此,當(dāng)余聲攬著女模特的細(xì)腰的時候,我正站在一旁給他們舉著反光板。
工作室的老板兼攝影師姓馬,拍照水平很高級,然而他馱著一大家子人,恨不能把每一分鐘都掰成兩半來用,他什么活兒都接,因此出片效果常常顯得兩極分裂。
我是老馬缺錢的女助理,只要他叫我一聲,我立刻到位。
余聲是老馬缺錢的男助理,他讀書時做過一段時間的校園樂隊主唱,接受過一些小姑娘的尖叫和星星眼之后,便誤入歧途地認(rèn)為自己天生有著舞臺光輝,可以走上璀璨星途。畢業(yè)之后,他拒絕了父母在老家給他安排好的工作,倔強(qiáng)地留在這里,白天他在工作室里扛燈箱、做模特,晚上就去酒吧里駐唱。
我和老馬去聽過他唱歌。說實(shí)話,我覺得他的聲音中規(guī)中矩,相比于做歌手,可能更適合做配音演員或者有聲閱讀網(wǎng)站的主播。
那天晚上,我們?nèi)齻€人坐在街邊長椅上,起風(fēng)了,老馬手里拈著的香煙被吹落了煙灰,煙頭紅紅的,余聲的襯衫衣角撲打著我的手背。我喝完了手里的那罐啤酒,一不小心就把聽他唱歌時的想法宣之于口了。
余聲有些生氣了,他看著我,一字一頓地叫:“趙喜樂!”
我認(rèn)慫了。我把空酒罐塞給他,“好吧,我錯了,是我不懂!”
老馬站起身來,他說:“你倆在這兒斗嘴吧,我回家了!”
在老馬看來,我和余聲的煩惱基本等于無病呻吟,是自找的。
老馬起身走了,他是我們的團(tuán)魂,是我和余聲的主心骨。于是他走在最前面,我走在他的身后幾米遠(yuǎn),然后是余聲。他跑去扔掉了那幾個啤酒罐,又大步地趕上來。
現(xiàn)在,在公園里,我舉著反光板,看著余聲和那個女模特,他們的身體靠得好近哦!余聲的一只手?jǐn)堅谂L氐难希哪菞l裙子可真是省布料,腰部還是鏤空的……
收工時,我不小心在甬路上踩了狗屎,余聲哈哈大笑,而我氣哭了。
回去的這一路,我的心情都糟透了。老馬開著車窗,時不時夸張地聳鼻子,說:“啊,這味道!”
路過工作室附近的那家鞋店,余聲下了車。他去給我買了一雙帆布鞋,標(biāo)價79塊錢,不知道店主小妹是不是惑于他的美色,只收了50塊。
2
在我25歲的那年夏天,我還穿著50塊錢的帆布鞋,而我的朋友正戴著品牌鉆戒,挽著夫婿的手,走在不知道哪里的海灘上,任憑海風(fēng)吹拂著她的大裙擺。
然而這并不是我此刻憂傷的緣由。
我認(rèn)識余聲三年多了,他的所有網(wǎng)絡(luò)簽名都是“假如你有兩塊面包,你得用一塊去換一朵水仙花”,這簽名他從來沒換過。當(dāng)然了,也可能是因?yàn)樗麘小?/p>
他的理想是唱歌,而我的理想說起來就有些讓人羞澀了。
是一個男孩。我的水仙花男孩已經(jīng)成長為年輕的考古學(xué)者,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外地,即使回來,也只有很少的時間會和我在一起。他還不是我的男朋友。
我暗戀了水仙花男神三年,在畢業(yè)前夕跟他表了白。只是他的拒絕聽起來頗有商榷之意,他說:“我的工作性質(zhì)決定了我需要長期出差,有哪個女孩會受得了這樣的等待呢?”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回答。后來我從他工作的地方出來,轉(zhuǎn)了個彎,就看到了老馬攝影工作室門口的招聘廣告。
后來的日子里,我一邊工作,一邊等著水仙花男神從外地出差回來,然后他會約我一起去看場電影、吃頓飯。只要接到他的電話,我會立刻放下手里的工作,跑去向老馬請假。而老馬一準(zhǔn)兒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我,話卻是對著余聲說的:“喜樂兒又要走了,你同意嗎?”
這意思就是只要我走了,我的工作就要由他來做了。余聲嚼著口香糖,皺皺眉,又揮揮手,語氣像個老父親:“早點(diǎn)回來,注意安全!”
就像我曾打擊余聲對歌唱事業(yè)的信心一樣,他也無情戳穿過我和男神的感情幻象,余聲說:“他不是不喜歡你,但也沒有上升到愛的程度,所以他只想和你曖昧?!?/p>
我真想抓起地上的原木椅子砸在他頭上。他接著又說:“不過也還不錯了,他都沒騙財騙色?!?/p>
我都把椅子提起來了,余聲又笑著把它按回去,他說:“我說錯了,你沒財沒色!”
誰說不是呢。這年頭,可真是沒財沒色保平安!
可是再怎么沒財沒色,把自己裝進(jìn)老父親角色里的人仍然會為他們的傻閨女操碎了心。某天晚上我和水仙花男神吃飯回來時,見老馬和余聲并肩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兩個人整齊地翹著二郎腿,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們倆慢慢走近。
我不淡定了,我說:“馬哥你不回家給閨女換尿布嗎?余聲你今晚沒去酒吧唱歌嗎?”
余聲敲了敲手機(jī)屏幕,語氣不善:“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diǎn)了?狗都該下班了!”
老馬站起身走了,他的聲音落在身后:“喜樂兒,下次再這么晚回來,我就扣你工錢!”
余聲也站起身來,他打了個呵欠,跟在了老馬身后。
于是在鈔票和水仙花男神之間,我不得不做出選擇。我沖他揮揮手:“再見!”
大概是我第一次表現(xiàn)得這么干脆利落,男神看著我,神情略有怔忡。但我已經(jīng)顧不上看他了,我快步地追上了老馬和余聲。因?yàn)槲蚁肫鹆艘患拢喊頃r我出來得急,鑰匙忘在桌上了,如果不趕緊追上余聲,我可能連單元門都進(jìn)不去……
3
是的,我和余聲住在同一棟樓里。房子都是老馬租的,不過余聲比較幸運(yùn),他和一位男生合住著兩室一廳,而我就慘了,我和另外三個女生合住著另一套相同面積的房子。房間被改造過了,客廳里豎起一道板壁就成了兩個房間,我住著其中一間。
馬哥問過我房子住著吵不吵、室友是否友好的問題,鑒于我們同樣愛財如命,比較容易達(dá)成理解,我回答說:“還好!”
也確實(shí)還好,盡管偶爾住在我一板之隔的鄰居會有男友造訪。那個男孩總是小心翼翼地把鞋也拎進(jìn)房間,造成一個不在場的假象,但畢竟只隔著一張木板,我又不是聾子!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會向余聲求助。他會把他的房間讓給我,自己去客廳睡沙發(fā)。他總是說:“你把門鎖好,放心睡,我就在外面,你有事叫我?!?/p>
余聲的房間里有他的氣息,陌生又熟悉,如果將這種氣息歸納于年輕男人,就會讓人有些不安,但當(dāng)想到它來自于余聲時,又會莫名心安。
這真是奇怪??晌襾聿患吧钕?,我總是又累又困,很快就睡著了。
有一天早晨,我在余聲的衛(wèi)生間里洗臉,門開著,他站在門口很突兀地問我:“你和那位年輕的學(xué)者,你們到底有什么樣的故事?”
我頂著滿臉的洗面奶泡沫,“怎么突然問這個?”
他轉(zhuǎn)身走了,拖鞋拖拉著地板,他拉長了聲音回答:“好奇唄!”
大概六年前,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我對這個地方一無所知。在過去的十幾年里,除了不停地做題、背誦,我甚至對生活也一無所知。我沒有機(jī)敏的大腦,沒有玲瓏的心思,也不會很快地交到朋友。一天晚上,我在獨(dú)自回學(xué)校的路上,被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尾隨了。
那條路不好打車,我走得快,他也走得快,我走得慢,他就也放慢腳步。我鉆進(jìn)一個小超市買了瓶水出來,拐了一個彎,發(fā)現(xiàn)他還在身后。
我慌張得走錯了路,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片陌生的晦暗街景,而水仙花男神的出現(xiàn),就是一道明亮的光。他騎著一輛在黑夜里咯啷啷作響的舊單車,即將從我身邊離開時,被我拽住了衣襟。我跳上了車后座,他扭過頭來,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的表情一定就像見了鬼。
我的語速很快,低聲說:“我遇見壞人了,你幫幫我!”
有那么一小會兒,他的車把失去了平衡,雙腿卻還在奮力騎行,單車蛇行了一段路之后,開始快速下坡、慣性滑行,他松了一口氣,直起身來,問我:“那人還在嗎?”
我大聲回答:“不在了。謝謝!”
他笑了,“你去哪兒?我送你?!?/p>
我們是校友。我認(rèn)定了這是緣分使然,我記下了他的手機(jī)號碼,當(dāng)晚又加了他的微信好友,關(guān)注了他的微博。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在這個城市里的第一位朋友。
大概也因?yàn)樯钸^于枯燥單調(diào),才會讓我停留在記憶里,不斷考古。
“不過你還是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酷一點(diǎn),這樣看起來才比較不容易被欺負(fù)?!甭犖抑v完之后,余聲輕咳了一聲,接著又說:“馬哥說了,下次再回來得那么晚,他就扣你的工錢!”
錢可真是我的軟肋。我家里還有一對正在讀高中的雙胞胎弟弟,而我卻不想順從父母的想法盡早工作。我想讀男神所在大學(xué)的研究生,我想攢夠自己的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
只不過兩三年時間飛快過去,研究生沒考上,錢倒是攢了一小筆。我的學(xué)者男神向來認(rèn)為我是在蹉跎光陰,而我從不反駁。
我們的另一位光陰蹉跎者卻認(rèn)為:“時光不就是用來蹉跎的嗎?不然創(chuàng)造‘蹉跎’這倆字兒本身就顯得很蹉跎,它還有啥用……”
是的,除了余聲,沒人會這么說。
只是,我沒有告訴他,早在半年前,男神的手機(jī)屏幕上就有了一張女孩微笑的臉。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和男神之間的關(guān)系如此平淡,卻又如此坦誠。她是他們院長的女兒,他直言不諱地跟我說:“我覺得她很適合我,就像從天而降的仙女。”
我愕然,他難道不應(yīng)該說“我很愛她嗎?”
男神濾鏡發(fā)出了碎裂的聲響,但他仍然是我的朋友。因?yàn)榘?,誰又真正擁有水晶般的心靈,以及天衣無縫的人生呢?
4
我不喜歡這個城市的氣候。夏天炎熱,冬天又陰冷、潮濕。我喜歡北方的四季分明,陽光亮烈、長風(fēng)浩蕩之間,凸顯著天高云闊。
但我還是留下來了,哪怕我偶爾會悲觀、懊喪,會撓頭撓成炸毛怪,就像馬哥有時候會沉默著仰頭一口氣喝干一瓶酒,就像余聲有時候會忽然沉默好久,他盯著一個地方看,像是要盯出一個洞來。
老馬打算給我漲工資,他認(rèn)為我終于成為可以獨(dú)當(dāng)一面的攝影師了。盡管我很喜歡錢,但我拒絕了。因?yàn)槔像R像老大哥一樣給予我的關(guān)懷、他對生活和命運(yùn)抱持的態(tài)度,以及他教給我的本事,已經(jīng)足夠影響我的余生了。
當(dāng)時我們仨正在吃工作餐,沒有酒,余聲用他的礦泉水瓶碰了碰我的,他說:“我敬你!”
我笑了笑,“敬我是條漢子?”
余聲居然點(diǎn)了頭,他說:“差不多是這個意思?!?/p>
當(dāng)然了,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其實(shí)我們工作室的業(yè)務(wù)量不錯,錢也賺的不算少,只是馬哥的二胎女兒生下來就被查出了先天疾病。從前瀟灑張揚(yáng)的馬哥消沉了兩天,就變成了女兒奴和寵妻狂魔。他說:“我有什么理由不對她們好?人間有太多苦要吃,工作上的辛苦大概是平淡、最簡單的了。”
老馬從前挑挑揀揀的接單行為至此結(jié)束,我們類型的片子都拍。但老馬也說了,我們必須要在能力范圍內(nèi)做到最好。
他真像我和余聲的兄長,親生的那種。
余聲從來不摸相機(jī),但他仍是工作室里既能打雜又能出鏡的好員工。他在鏡頭里氣質(zhì)很奇特,有時候像煙草,有時候像薄荷,有時候他像一棵樹,有時候又像一截扔在地上的繩子。
我形容不好,但我還挺喜歡拍他的。
偶爾,余聲會在漫長的拍攝過程中表現(xiàn)出不耐煩來,老馬就會牙疼似的“嘶”一聲,他朝他瞪眼:“揍你啊?”
就這三個字,余聲就變乖了。
只是,老馬和我都明白,余聲就快離開我們了。他剛認(rèn)識了兩個搞音樂的朋友,他們一拍即合、熱情萬丈。
就在余聲給我買帆布鞋的那天晚上,他請老馬和我去酒吧看他們的演出。我們倆坐在角落里,像是得意又忐忑的家人那樣,一會兒看著他,一會兒看著他的隊友,一會兒又再看看觀眾的反應(yīng)。
后來,老馬嘆了一口氣。他說:“其實(shí)他們唱得還不錯,不過誰知道呢。命運(yùn)是一種很玄的東西?!?/p>
接下來是一首快歌,燈光繚亂中,人們的臉孔全是青白色。老馬問我:“你舍得他走嗎?”
我從善如流地答:“當(dāng)然不舍得,他是一個好幫手,一個好模特?!?/p>
“是啊,他還是一個好兄弟,一個好男人。希望生活能夠輕點(diǎn)兒修理他?!崩像R笑了笑,語氣像是在打機(jī)鋒,他說:“我看人很準(zhǔn)的,他以后還會是一個好丈夫?!?/p>
我的臉孔漸漸發(fā)燙,感謝燈光,藏起了我的心事,和我的微紅臉色。
小小的舞臺上,余聲仍在唱歌,他哪里知道臺下有人正在述說著給他的頒獎詞。只是,我們倆說了那么多,卻唯獨(dú)沒有提起最該提起的一項:“好歌手?!?/p>
可能,那才是他最想要的。
5
余聲離開后,老馬很快又招了兩個帥氣的男孩。我吐槽:“招一個就好了嘛,多費(fèi)錢!”
“說不定兩個都抵不上余聲一個。不然你以為你出去約會,我為什么不扣你的工資?”老馬說著,忽然想起了什么:“誒,你好像很久沒出去約會了?”
我擦著寶貝相機(jī)的鏡頭,“約什么會啊。人家談戀愛了,作為普通異性朋友的我,也該避避嫌吧?”
“你失戀了?”
“算是吧?!蔽译S口回答,又說:“哥,我換個房吧?余聲不在,以后房間里再有情況的話,我不知道找誰求救?!?/p>
想起這茬兒我心里可真難受。馬哥看著我的眼睛,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喜樂兒,我以前沒看出來你失戀了,但你現(xiàn)在的樣子有點(diǎn)兒像?!?/p>
老馬拿過了我手里的相機(jī),他說:“別擦了。你替我去幼兒園接一下妞妞,把她送回家。我丈母娘病了,你嫂子帶著二寶走不開?!?/p>
想起老馬這一大家子人,我的難過真是算不得什么。
后來的兩個月里,我時不時地就得幫馬哥接一下他的大女兒妞妞,包括代替家長出席幼兒園親子活動。
我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再次見到了余聲。
當(dāng)時我和妞妞剛做完“袋鼠寶寶”的游戲,就是把小孩子像袋鼠一樣掛在胸前,大人雙手雙腳觸地向前跑,先到終點(diǎn)為勝。
因此小妞妞還帶著口水在我臉上印了一個吻,我可真是拼了老命了。
下一個游戲是“踩氣球”,要把小孩子背在后背上,去踩別的家長拴在腳腕上的氣球。
“小姑姑你要加油哦!”妞妞用雙手拍打著我的肩膀,像是在給我加油打氣。
可我真想躺平啊,我跑不動了!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腦袋,耳邊一道男聲:“我來吧!”
后來的幾個游戲,余聲帶著妞妞勇奪冠軍,讓小丫頭得意忘形,以致于吃晚飯時,她會對老馬說出“可不可以讓小叔叔和小姑姑一直做我的爸爸媽媽”這樣的傻話來。
童言無忌,我們?nèi)齻€大人笑夠了卻各有各的沉默,各有各的五味雜陳。
回想一下,時隔兩個多月不見,我和余聲居然沒說一句類似寒暄的話,就像兩小時前還剛剛見過面。從幼兒園回來時,我背著妞妞的黃色甲殼蟲小書包,他將妞妞扛在肩膀上,我們一起走過樹影斑駁的街道。我忽然想起了馬哥之前說過的話,他說余聲將來會是個好丈夫。
我覺得,他一定還會是個好父親。
哪怕到白發(fā)蒼蒼時,他也會是一個可愛的好老頭,眼底偶爾閃露著少年般的光。
我確信。
6
晚飯后,我把余聲帶回了家。因?yàn)樗f:“以前我睡了那么多次沙發(fā),現(xiàn)在你也收留我一次,不過分吧?”
我一個人住,這樣做似乎有點(diǎn)兒危險。只是帶他回家這件事,也不會比在夜里跳上陌生男孩的單車后座更魯莽了。
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之后,我們的對話顯得很平淡,我沒有提及他心愛的演藝事業(yè),他也沒有問起我的偉大愛情。我們像是對彼此心懷不滿一般,惜字如金,目光謹(jǐn)慎交流。
后來他告訴我,他可能會去參加一個視頻網(wǎng)站的真人秀節(jié)目,就是素人和女明星談戀愛的那種。他問我:“你喜歡哪位明星?也許我可以幫你要個簽名?!?/p>
我搖搖頭,忽然發(fā)現(xiàn)埋藏在自己身體里的小心和魯莽在此起彼伏,魯莽跳出來的時候,我連閉嘴都來不及,我說:“我喜歡你,我們合個影吧?”
可是我啊,每天在攝影棚里指揮著別人拿腔做樣,這一刻自己卻慫了。余聲拽住了我的手腕,而我拼命地想要掙脫他,我們倆的姿勢看起來就像是在拔河。
后來我贏了。進(jìn)房間之前,我告訴他:“我明天會起得晚,你走時把門帶上就行?!?/p>
他同樣沒有抬眼,他說:“好?!?/p>
第二天早上,我聽見了他洗漱的聲音,也聽見了他關(guān)門離開的聲音。我沒有送他。
余聲沒有參加那檔節(jié)目。我們?nèi)齻€人的微信群里,他說介紹他參加節(jié)目的那位老師看到了他在幼兒園做親子游戲的照片,認(rèn)為他是已婚育男士,已經(jīng)不適合參加該類節(jié)目了。
他說:“馬哥,喜樂兒,你們倆是不是該對我負(fù)責(zé)任?”
“你自己發(fā)的朋友圈,你賴誰呀?”馬哥毫不留情地反駁,又說:“你想唱歌就好好唱歌,有些節(jié)目就算參加了也未必會有水花,如果再因此傷了誰的心,就真的得不償失了?!?/p>
我的心突地一跳。隔了好一會兒,余聲說:“忽然覺得很沒勁。馬哥,我想放棄了?!?/p>
三個人靜默良久。還是老馬打破了沉默,他說:“馬哥和喜樂兒在這里呢,不管你做什么樣的選擇,我們都支持你!”
真的很好哭。余聲說:“趙喜樂沒良心,我才走了幾天啊,她就不愛搭理我了?!?/p>
馬哥說了禪意滿滿的一句話:“有時候,不理就是理;理,有可能才是不理?!?/p>
7
初冬時,我的水仙花男神遭遇了感情危機(jī)。他在電話里向我吐槽他的女友,之后約我出去吃飯。我的眼睛還盯著電腦屏幕,手也還放在鼠標(biāo)上,心里正在沾沾自喜:“今天這照片真是拍得棒極了,我肯定是個小天才!”
我對水仙花男神說:“對不起啊,我之前的搭檔辭職了,我的工作沒人代做,不能出去。”
他顯然對余聲有印象,他問:“那個男的長得挺不錯,他喜歡你吧?”
我沒有回答。于是男神又說:“你知道嗎?有一次我去找你,他看著我的眼神……你看過《動物世界》吧?就是那種雄性之間的敵視……”
我忍不住笑了。有時候自以為是的喜歡,純粹是因?yàn)槟晟贌o知。在我和男神之間,我想從此終結(jié)此類話題,并且我找到了一個絕好的理由,像真理般顛撲不破。
我告訴他:“他叫余聲。我喜歡他?!?/p>
掛斷電話之后,我一不小心就在腦子里循環(huán)了一晚上《動物世界》的片頭音樂。
巧合的是,深夜時,余聲給我發(fā)了條微信,他問:“睡了嗎?”
“沒有?!蔽掖穑骸翱煲偭??!?/p>
“怎么了,想我?”躲在手機(jī)屏幕之后,他還真是敢說。
我找到一段《動物世界》的片頭音樂,把播放鏈接發(fā)給了他。不知道他會不會聽得一頭霧水,只是相思這種事兒,本來就應(yīng)該雙向的,我須得讓他和我一起承受。
余聲發(fā)了一連串的哈哈哈。他說:“你可真有本事,黑天白日的在我腦袋里念經(jīng)!”
隔了五分鐘,我才回復(fù)他:“很晚了。睡吧,悟空?!?/p>
8
再見到余聲,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春天,我出外景回來,他就坐在我的公寓門口。仍然沒有客套的、寒暄的話,他把自己往沙發(fā)上一扔,他說:“累了,好困!”
他很快就睡著了。中途他為了讓自己睡得更舒服,就迷迷糊糊地抱著他的小被子進(jìn)了臥室。我停頓了半分鐘,跟進(jìn)去給他拉好了窗簾。
晚飯后我們出去散步,夜燈璀璨的街口有人在賣花,他隨手買了一把茉莉,付款的前一刻又從另一只水桶里抽出三枝玫瑰花,和茉莉一起遞到我手里。
這是什么神仙搭配?他看起來全不走心,因此我也表現(xiàn)得滿不在乎,我問他:“三朵玫瑰花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有點(diǎn)窘,撓了撓頭發(fā)才說:“不是還有三枝茉莉嗎?三三……得六?”
我忍不住大笑:“什么玩意兒?三三得六?”
于是他也笑了。他輕輕嘆息,抬手在我的肩頭按了按,他說:“對不起……”
他的聲音很小,我也只作聽不到。我們都心知肚明,我們是膽小的吝嗇鬼,我們不表達(dá),我們不承諾。我們愿意站在原處死心塌地,這樣做不成戀人,才可以繼續(xù)做死黨和兄弟。
余聲這次回來住得比較久,他大概真的有些厭倦了。沙發(fā)住著不舒服,我給他在客廳里放了一張榻榻米。他每天都到工作室來,可是我和馬哥都太忙了,我們顧不上理他,他也插不上手幫忙,到了吃飯時間,他就會從角落里站起身,笑容明亮,卻恍惚帶著一絲討好,他說:“我去給你們買飯,吃什么?”
偶爾,他會坐在工作室外的臺階上吸煙,他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煙灰拖得老長卻忘了吸。馬哥看見,就會吼他:“嗓子不要了?”
背過余聲,馬哥跟我說:“你跟他聊聊。”
我搖頭,輕而易舉地紅了眼圈。馬哥沖我瞪眼:“你們倆可真是不省心,一個比一個倔!”
“那沒辦法。誰讓你老人家慧眼識珠,把我們倆當(dāng)成親生弟妹一樣往死里疼?!备袅艘粫?,我才回答他:“他的理想離我太遠(yuǎn)了。哥,我目光短淺、心眼兒小,只想過平常生活?!?/p>
9
好不容易抽出半天時間,馬哥帶著我和余聲出去吃飯,在巷子深處的私房菜館。
兩瓶啤酒下肚,馬哥才小心地開口,生怕傷害了余聲的自尊心,他說:“余聲,回來吧?回來幫幫我和喜樂兒,咱們把工作室做大一點(diǎn)!”
余聲抬起了頭,他說:“我爸媽這兩天也在催我回去,我正在考慮?!?/p>
老馬看著余聲。他還穿著一年前的T恤,純棉衣料泛著反復(fù)洗曬之后的軟塌服帖,老馬喝了一口酒,問:“缺錢嗎?”
“能不缺嗎?”余聲笑了,“這一年,把過去的積蓄都花光了?!?/p>
老馬重重地拍他的肩,“如果你不甘心的話,沒事,哥有錢!”
我特別受不了他們這樣,我說:“哥!那些錢是留給二寶做手術(shù)的!”
“我有錢,”我看向余聲,我的心跳很安穩(wěn),很踏實(shí),我說:“你知道的,馬哥天天把我綁在工作室,我有錢都沒處花!”
余聲笑起來,“得了!我還不知道你?當(dāng)初商店櫥窗里的一件大衣,你跑去看了三回……”
“不是!我就是看看,大衣拖拖拉拉的,穿著也不方便!”我打斷了他的話:“你說吧,你還需要多少?”
余聲笑著看我,“你有多少?”
“那不能說!你告訴我需要多少?”
“你先給我透個底,要不然我不敢說!”
“那不行,我不告訴你……”
馬哥扶了扶額頭,“你們倆啊,又犯了二病了!”
余聲看著我,他不笑了,他說:“喜樂兒,你不去衛(wèi)生間嗎?”
“不啊,我剛?cè)ミ^了?!?/p>
“那你就再去一次?!彼读艘幌挛业氖滞螅澳阆瘸鋈ヒ幌?,我和馬哥有話說。”
那天,老馬和余聲都喝醉了。出租車停在老馬家樓下時,我扶著他下車,探頭對后座上的余聲說:“我把馬哥送上樓,很快就回來,你坐在車?yán)锏任?,聽見了嗎??/p>
余聲點(diǎn)點(diǎn)頭,笑得就像一個乖孩子,他說:“好,我等你?!?/p>
兩天后,余聲走了。他回了老家城市,回到了父母身邊。
又過了一個月,他把他的工作照發(fā)在了微信群里。他的頭發(fā)剪得很短,眉目愈發(fā)耀眼,他穿著深色西裝,配深色襯衫。
人間六月天,我和馬哥異口同聲:“你熱不熱???”
他笑:“我是為了拍照給你們看嘛!”
后來,馬哥跟我說:“你知道那天他把你支出去,跟我說了什么?”
馬哥并不等待我的追問,徑自說下去:“余聲跟我說:‘也許我還可以再漂兩年,可是喜樂兒二十六歲了,我怕她跑去跟別人結(jié)婚了……’”
天啦,我看起來有那么迫不及待嗎……
10
余聲是個很聰明的人,當(dāng)他去到一個合適的平臺,又有家人適當(dāng)助力的時候,他的進(jìn)步是顯而易見的。
九月份,余聲來看我們,帶了好多家鄉(xiāng)特產(chǎn)。他的笑容溫暖而明亮,他說現(xiàn)在這樣也很好,為什么以前那么軸。他說還差一點(diǎn)點(diǎn),就是美好人生。
那夜路過街口時,我們沒有遇見賣花姑娘,但不遠(yuǎn)處的花店亮著溫馨暖黃的光。
他給我買了一大束紅玫瑰,我抱著它就看不見路了,只好跟著他的腳步。
他在手機(jī)上給我選大衣,他說你相信我,我的眼光不是一般的可以。
那夜的月亮又大又圓,我舍不得拉上窗簾。我在臥室床上,他在客廳地上,全世界都很安靜。后來,我的手機(jī)“滴”了一聲,他發(fā)來一行字:“其實(shí)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你再等等我,不會很久了?!?/p>
余聲第二天就離開了。那一大束紅玫瑰我擺了兩天,然后拆開花束,將它們分插在清水瓶里擺在每個房間,還曬了幾枝干花,掉落的花瓣用來泡腳……總之每一朵花都沒有浪費(fèi)。
深秋之后,這個城市照例每天早晨大霧彌漫,近午方收。屋子里空氣潮濕,墻角生出了絨絨的綠霉和白霉。有一天,我收到了余聲寫來的信——是真正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信,手寫、信紙,裝在牛皮紙信封里,又套著快遞封套。
信的內(nèi)容有點(diǎn)兒像散文,他用細(xì)膩的筆觸描繪了所在城市的氣候和風(fēng)光,用了不少字?jǐn)?shù)。
末尾他寫:今天霜降,之后的節(jié)氣就是立冬了。這里有你喜歡的四季分明,冬天寒冷卻干燥,有暖氣和白雪。陽光暖、果蔬香、歲月長,我心心念念,盼你來到我身旁!
我拿著那張信紙,一時間不知該怎樣回復(fù)。我沒想到,就在那天下午,余聲風(fēng)塵仆仆地來了。當(dāng)時馬哥不在,工作室里只有我和一位助理,余聲看著我,一副言語燙嘴的模樣。
后來,助理出去了,余聲這才走過來,他抱住了我。
是的,有時候不需要說太多,一個擁抱已經(jīng)足夠表達(dá)。
第二年春天,我的攝影工作室落戶在了那個四季分明的北方城市,馬哥快遞來一張洗印放大的照片:剛拍完平面廣告的男模特把白襯衫穿得松松垮垮,他仰著臉在笑。他身邊的女孩微彎著腰,一只手扯著牛仔褲的褲腳。陽光真好,綠地真好,風(fēng)也真好啊,正吹著她的發(fā)梢和他的衣角。
那是當(dāng)初拍照收工時的余聲和我。就是那一天,余聲說他要走,而我踩到了狗屎。
那天,我沮喪得不行,回想起來,卻成了我一生的里程碑。
其實(shí)早在那時,我心里已經(jīng)對他充滿依戀。所幸命運(yùn)轉(zhuǎn)了一個圈,又把他送回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