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何
一
祁遇小時候偶然讀到一首金子美鈴的小詩,里面有一句她一直記得分明:“每當(dāng)我傷心的時候,總是聞見橙花香?!?/p>
把橙花香包珍而重之地放進(jìn)購物籃里時,她這樣對成櫟解釋自己偏愛柑橘香氣的緣由。成櫟把香包揀起來端詳,面上疑云重重:“你總是傷心嗎?”
祁遇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向成櫟解釋她的“傷心”往往縈系著低回纏綿的浪漫,是以索性吸了吸鼻子裝可憐:“對啊,年關(guān)下被炒了魷魚,能不傷心嗎?”
成櫟的眉目舒展開來,莫名其妙地松一口氣:“那就好,我還以為你又想到陳然了?!?/p>
話音剛落,祁遇就氣得拿香包直往他臉上砸:“還是人嗎?!怎么總戳我失業(yè)又失戀的肺管子!”
香包撞到他的鼻梁又很快下落,成櫟連忙接住,對著她笑起來,像邀功的大金毛:“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舊的不去,新的不來?!?/p>
二
祁遇剛和陳然談上戀愛那會兒,鄭重地對成櫟說:“我覺得,我遇到了我的命運?!?/p>
祁遇剛和陳然分手那會兒,在火鍋店抱著一瓶二鍋頭對著成櫟痛哭流涕:“命運弄人啊?!?/p>
成櫟趕緊把燙熟了的肥牛蝦滑蟹丸子夾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煌?,推到口齒不清的祁遇面前:“快吃吧,等會兒就涼了?!?/p>
比食物涼的更快的是祁遇的工作。她剛胡亂抹干凈臉上交加的涕淚,就收到人事部通知她明天不用再來的消息。
“你說,我是不是該去廟里拜拜?”祁遇抱著一肚子酒水坐在馬路牙子上,冬夜風(fēng)疾,吹得她臉上麻麻地疼起來,成櫟安靜地在她身邊坐下。不斷有路人投來詫異探詢的目光,成櫟就解下自己的圍巾,替她嚴(yán)嚴(yán)實實地圍住下半張臉。在一段不長不短的沉默后,成櫟開口說:“郊區(qū)有一座古剎,據(jù)說很靈。”
酒醒以后祁遇再沒提去廟里拜佛的事,只是把自己鎖在家里閉門不出。除夕前一天成櫟好說歹說,總算把快發(fā)霉的她成功拽到商場里沾沾新年的喜氣。裝飾用的小紅燈籠像辣椒一樣結(jié)成串,從高處落下來。祁遇踮了腳伸手去夠,負(fù)氣似的撥來撥去,心滿意足地看它們逐漸蕩出一片絨質(zhì)的紅浪。
成櫟下了力氣把她拖走:“總不能真的讓你嚇壞路過的小朋友。”
他們漫無目的地逛到家居店,暖黃的光盈盈落在各色精巧的物件上,祁遇審視的目光逡巡其間,逐一挑刺:陶瓷盤容易碎,塑料盤不環(huán)保,玻璃盤太過笨重,看著就傻乎乎的。刷牙的杯子為什么要做得這么可愛?誰刷牙的時候有心情欣賞杯子?地毯是消費主義最大的陷阱,不僅容易藏污納垢,打掃起來還極其不方便……但是,橙花香包還不錯。
她走過去拾起一個,亞麻布的紋理中絲絲縷縷地滲出草本植物的甘冽氣息。然后她念起那首小詩:每當(dāng)我傷心的時候,總是聞見橙花香。我在這里賭氣,很久很久,也沒人來找我。
最后成櫟作出總結(jié):“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舊的不去,新的不來?!?/p>
老掉牙的安慰話術(shù)。但她的唇角還是沒忍住,到底小小地彎起來。
三
看著祁遇在便利店里把關(guān)東煮的湯水一飲而盡后,成櫟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昨天看見陳然了?!?/p>
祁遇隨手把紙杯丟進(jìn)垃圾桶,低下頭從包里翻出一支口紅。補完妝后她對著隨身的小圓鏡嗯一聲,不知是對剛剛那句話的回應(yīng),還是對自己的妝容表示滿意。
于是成櫟也就沉默下去。過了一會兒,到底還是祁遇先開口:“他看起來怎么樣?”
成櫟聳肩:“和以前沒什么兩樣。”
祁遇模糊地回想起陳然的面孔,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當(dāng)然是足夠俊朗帥氣的,否則也不會一開始就把她迷得找不著北。
她繼而想起分手時陳然對她說的話:“我們不是一路人?!?/p>
什么樣的兩個人才算是一路人?祁遇的目光開始散漫地游移。收銀臺邊上架著兩口關(guān)東煮的鍋子,都咕嘟嘟地冒著誘人的泡泡??о逗驮对緵芪挤置鳌欢幢愕陠T手腳麻利,丸串起落間也不免把湯汁帶到另一處。祁遇盯著清湯鍋上漂浮的橙黃色油斑,突然問了一句:“你覺得咱倆算是一路人嗎?”
成櫟把話說得自然而然:“當(dāng)然,畢竟我們現(xiàn)在是同事?!?/p>
祁遇家里蹲了一個半月后,成櫟把自家公司的招聘簡章發(fā)到她面前。他一早知道她志不在此,因為祁遇想要的未來里永遠(yuǎn)有陳然的影子,而他所在的行業(yè)注定不可能和陳然發(fā)生任何交集。
“但是你要知道,人活著總要吃飯?!薄@個殘酷的道理任誰都懂,只是成櫟選擇當(dāng)那個戳破童話幻想的壞人。
是以即便祁遇原先想義正詞嚴(yán)地拒絕,奈何銀行卡余額給不了她為所欲為的底氣,最終還是為五斗米折了腰。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當(dāng)初怎么就看上他了?!逼钣霭验L發(fā)攏在腦后,松松扎出利落的高馬尾。
成櫟溫和地點點頭:“我相信?!?/p>
四
成櫟五歲的時候蹲在胡同墻根下數(shù)螞蟻,剛上小學(xué)的祁遇騎著還帶著輔助輪的自行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經(jīng)過,不小心碾死爬得最快的那只黑螞蟻。
成櫟立刻嚎啕大哭,祁遇一驚之下剎得太急,連人帶車一起翻倒,恰巧把涕泗橫流的成櫟壓得動彈不得。
成櫟的媽媽是個溫和大度的女人,她笑著對祁遇說:“不打不相識,以后還要麻煩小遇多多照顧我們櫟櫟?!?/p>
祁遇的腦袋上剛挨了自己親媽的一個爆栗,明面上眼睛紅紅地點頭,心里其實很看不慣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的小弟弟。
二十年倏忽如云煙,轉(zhuǎn)眼逝去。祁遇加完班揉著頸椎和成櫟一起走進(jìn)電梯時,突然想起往事:“你還記得咱倆第一次見面嗎?你當(dāng)時怎么突然就哭了?”
成櫟剛想回答,電梯的頂燈就閃了兩下。祁遇神色一滯,喃喃自語:“不會出故障了吧?”
好在沒有出現(xiàn)故障。電梯平滑落入地下一層的停車場,金屬門向兩側(cè)開啟,迅速展露出一個高大的身影——陳然。
祁遇的心臟像突然被誰攥住,又在看到他臂彎里依偎的嬌小女人后隱隱疼起來。因為猝不及防的重逢,陳然顯然有片刻的怔愣,但成櫟已搶先握起祁遇冰涼的五指,將她拉出電梯。
“別回頭?!卑阉哪X袋按在自己肩膀上時,成櫟湊近了低聲說:“回頭就輸了?!?/p>
成櫟五歲的時候,總是能隱約聽見隔壁的姐姐在一字一句地念兒童詩:“……我已經(jīng)看膩了,螞蟻從墻洞里沒完沒了地爬出來……這時候,我聞到了橙花香。”
他當(dāng)時因為好奇橙花的味道,于是日復(fù)一日地去墻根地下看螞蟻,以為這樣就能聞到存在于朗朗書聲里的奇妙香氣。但還沒有找到門路,可憐的螞蟻就不幸罹難。而在看到始作俑者就是隔壁的祁遇后,他的眼眶在一瞬間就涌出了大量的委屈。
五
祁遇因為跳槽成功離職那天,成櫟帶了香檳替她慶祝。祁遇笑著收了酒,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多不好意思?!?/p>
“真的要走?”
“真的要走。”祁遇正色:“我不想留在他所在的城市。”
春天走進(jìn)了尾聲,窗外枝葉葳蕤。祁遇又笑著大力拍了拍成櫟的后背:“就是有點舍不得一起長大的發(fā)小?!?/p>
“真的?”
祁遇埋下頭:“真的?!彼穆曇粢惨粡降拖氯ィ骸捌鋵嵢绻梢浴?/p>
“不用說了?!背蓹涤袠訉W(xué)樣,拍拍她的肩膀:“我和你訂了同一班飛機,一起走?!逼钣雒腿惶ь^,眼中一瞬光芒璀璨。
成櫟努力憋住笑意:“那你是不是該回個禮給我?”
啪的一聲,是祁遇豪氣十足地把橙花香包拍在他面前的桌上:“假如你愛橙花的話?!?/p>
“我的榮幸?!?b175000636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