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翠琬,李小榮
(1.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2.閩江學院 學報編輯部,福建 福州 350108)
禪籍是唐宋時期口語化程度最高的文獻之一,具有大量使用民間俗語的特點。禪籍俗語,主要包括“口語、諺語、歇后語、白話詩等等,大多是唐宋時期活生生的語言”(1)周裕鍇:《禪宗語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22頁。。關于禪籍的口語化特點,20世紀初的新文學運動中,梁啟超、胡適等學者就有所關注。(2)梁啟超首先注意到禪宗語錄在中國文學變革方面的重要價值(梁啟超撰、陳士強導讀:《翻譯文學與佛典》,見《佛學研究十八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99頁),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更是指出 “佛寺禪門遂成為白話文與白話詩的重要發(fā)源地”(胡適撰、駱玉明導讀:《白話文學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24頁)。具有現(xiàn)代學科意識的禪宗語言研究,從20世紀80年代才真正開始。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初,禪宗文獻詞匯尤其是俗語研究逐漸取得較為豐碩的成果,但主要集中于對俗語的考證、釋義方面。(3)雷漢卿:《禪籍俗語詞札記》,《江西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第48-52頁;雷漢卿:《禪籍俗成語淺論》,《語文研究》2012年第1期,第40-45頁;周裕鍇:《禪籍俗諺管窺》,《江西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第42-47頁。近十年來,在考辨、釋讀、補正、甄別禪宗俗語的基礎上,學界開始關注俗語在禪籍中的衍生義和流變。(4)雷漢卿全面分析了禪籍俗語詞的構造與衍生模式,范春媛等結合社會文化、宗教語境探索詞義的變換或其反映的民俗文化現(xiàn)象(雷漢卿:《禪籍方俗詞研究》第四章《禪籍方俗詞的衍生義》,成都:巴蜀書社,2010年;范春媛:《禪籍俗語語義研究》,《蘭州學刊》2007年第2期,第204-205頁;徐琳:《唐宋禪籍俗語中的民俗文化蘊含》,《 文化學刊》2011第6期,第100-105頁)?!疤扑紊鐣幕钍嵌U宗語詞產(chǎn)生的沃土,一些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俗語進入禪林語境后被賦予新的含義,成為別具特色的宗門術語,因而需要從社會生活、民俗文化以及宗門理念等角度探尋其意義的演變路徑。”(5)雷漢卿、王長林:《禪宗文獻語言論考》,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7頁。也就是說,對于禪籍俗語的研究,不僅要關注詞語本身,更要關注相關俗語進入禪籍以后,在不同的社會文化氛圍、時代環(huán)境、宗教語境中發(fā)生的意義變化?!斑h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6)該詩中的“遠觀”或作“遠看”,“山有色”也作“山在色”,“花還在”也作“花猶在”。因上述文字上的差異與本文主旨關系不大,故本文不作具體考辨。這首眾人耳熟能詳?shù)脑姼璧膫鞑ゼ把茏?,即生動展現(xiàn)了僧俗兩界的話語互動。由于該詩的作者和詩題,還是討論不定的話題,為行文方便,我們暫稱其為“遠觀”詩。本文先追溯其來源,再進一步討論其進入禪林后的傳播情況與衍變過程,從中窺見其所反映的文化變遷現(xiàn)象。
現(xiàn)當代以來的諸多小學教材、古詩詞讀本、唐詩選集等均有收錄“遠觀”詩,詩題多作《畫》,作者多題為唐王維。因《王右丞集》《全唐詩》及后來的補輯之書、歷代詩集、選集中都沒有收錄該詩,因此,許多學者對該詩的作者提出了不同的說法:有作唐代孟浩然、大川禪師,元代王冕,明代唐伯虎,清代高鼎,亦有作佚名、無名氏,莫衷一是。近年來,有研究者認為該詩作者乃宋代道川禪師,更有學者往上追溯,將其作者認定為唐僧釋了明。但上述結論仍有待商榷。
認定該詩出自禪籍的,以王宗康(7)王宗康主編:《古詩五百首 歷代格律詩萃選》,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2015年,第267頁。和陳才智(8)陳才智:《〈畫〉的作者是王維嗎?(外一篇)》,見王志清主編、潘鳴副主編:《王維研究》(第七輯),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第414頁。為代表,二人均認為其作者為宋代道川禪師。楊琳(9)楊琳:《“遠看山有色”是誰寫的》,《光明日報》,2019年1月25日第16版。則通過詳實的史料,否定了這一觀點,認定其作者為唐僧釋了明。釋了明,事跡不詳,歷代燈錄和僧傳均未見有關于此僧人的記載。據(jù)《寶祐仙溪志》可知,其為唐代福建仙游人,承懷素和尚法要,但同時,材料中又載其臨終說法時有“雪峰不打南泉鼓”(10)(宋)趙與泌、黃巖孫纂修:《寶祐仙溪志》卷三,清抄本,第11頁。句,懷素(737—799)的活動時間早于雪峰義存(822—908)近百年,可見,二者時間明顯是相抵牾的。但這一細節(jié)上的矛盾,似也不能完全證偽整則材料的記載。材料上的真?zhèn)坞s糅,是佛教文獻中常見的現(xiàn)象。若將“雪峰不打南泉鼓”句移除,似也不妨礙文字材料的完整性。乾隆《仙游縣志》卷四十五《人物志十三·仙釋》就有相似的記載。(11)(清)王椿修、葉和侃纂:《乾隆仙游縣志》卷四十五上,清同治重刊本,第1頁。目前,尚未見有其他材料可供我們進一步了解了明禪師的事跡。但僅據(jù)上述一則材料即主張“詩的作者姑且可以定為釋了明”(12)楊琳:《“遠看山有色”是誰寫的》,《光明日報》,2019年1月25日第16版。,恐嫌武斷。
楊氏文中列有一條極為重要的史料:明朱有燉所輯的《東書堂集古法帖》中收錄有宋太宗的一幅墨跡,寫的就是這首“遠觀”詩,只是該墨跡寫作“遠看”而非“遠觀”。該詩下有北宋王舉正所題之跋:“太宗皇帝統(tǒng)臨天下,元日端拱,先臣直西省,嘗恩賜御草書金龍紈扇,謹追琢琬琰,刊摹丕范。翰林侍讀學士臣王舉正記 ?!?13)(清)陸紹曾:《古今名扇錄》卷十三,清抄本,第5頁。金龍紈扇乃宋太宗御題賞賜給王舉正父親王化基的,王舉正將太宗御書勒石傳世。這是目前所見完整記錄該詩的最早文獻。據(jù)此,“遠觀”詩出現(xiàn)于北宋之前,是可以確定的。宋太宗以“遠觀”詩題扇,說明它可能在當時已經(jīng)為世人所喜愛,也應該為世人所熟知。
從現(xiàn)有典籍記載看,“遠觀”詩首二句先見于唐僧了明,全詩四句則首見于宋太宗。宋代以來,該詩于禪林和民間都廣為流傳。那么,是不是可以推定,此詩就是禪僧所創(chuàng)作的偈頌,而后流傳進入世俗社會文化領域呢?答案曰否,這是因為,在唐末五代的佛教典籍中均未見其相關記載。如果說它是禪僧創(chuàng)作的偈頌,尚未在禪林中流傳,卻已在世俗社會廣泛傳播,似乎不太符合情理。因此,筆者認為,更為合理的解釋是,唐代了明禪師的臨終偈和宋太宗的御題,應該有一個共同的語料來源——俗語。
宋王安石有《和平甫舟中望九華山》極盡筆墨鋪寫九華山之情態(tài),其第二首詩中有“遠之妍西施,近或丑無鹽”句,宋李壁在該句下注曰:“俚語:‘遠觀山有色?!?14)(宋)王安石撰,(宋)李壁注、李之亮補箋:《王荊公詩注補箋》,成都:巴蜀書社,2002年,第313頁。這一材料首次明確揭示出該詩的原始“身份”——俚語?!渡袝o逸》曰:“俚語曰諺。” 《禮記·大學》曰:“諺,俗語也。”俚語,即俗語,跟雅言相對應,具有群眾性、口語性、通俗性等特點?!斑h觀”詩本身朗朗上口的語言特質(zhì)及其在后代的傳播情況,正符合俚語的這一特征。
“遠觀”詩本為俚語,還可以從它在后代的流傳情況得到佐證。前述王宗康、陳才智認定其作者為宋代的道川禪師,是因為它完整地出現(xiàn)在道川禪師《金剛經(jīng)注》的一則頌古之中。但是,生活年代稍后于道川禪師的楊圭(1151—1235后),在其所編纂的《十七家解注金剛經(jīng)》中,引錄了道川禪師的頌古,在“人來鳥不驚”后,有小字夾注“古人畫屏詩”(15)(宋)楊圭:《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集解》卷二,明戚繼光??荆_灣圖書館藏。。成書于宋元之際的《萬松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拈古請益錄》卷上也說:
佛鑒拈云:“遠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贝艘宦?lián)語,是題山水畫圖,佛鑒拈來出一只眼。(16)(宋)正覺拈古、(元)行秀評唱:《萬松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拈古請益錄》,見《卍續(xù)藏》第 117 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853頁下欄。
萬松老人即萬松行秀禪師,生活于宋末金元時期。他也明確指出“此一聯(lián)語,是題山水畫圖” 。宋太宗題扇、“古人畫屏詩” 、“題山水畫圖”,一首不具名的小詩卻在社會上廣泛流傳,一定程度上佐證了其俚語的性質(zhì)。明嘉靖時期,朱□□撰輯的《麗澤錄》卷四收錄了道川禪師的 “遠觀”詩偈,并評論說:“川老□其□□不止如此,用俗語尤其所長,姑取可□者例之。”(17)(明)朱□□輯:《麗澤錄》,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朱氏玄暢新館刻本,第57頁。已明確指明該詩為“俗語”了。
綜上所述,其一,這首詩在古代詩文集中未見收錄或記載,那么它可能不是文人作品或者是不知名文人所作。其二,它常見于百姓生活日用之中(題扇面、題畫屏、題山水畫,之后還有瓷枕、酒器上的題詩或作詩謎、酒令等),說明其在社會上流傳之廣泛,符合俗語之流傳于民間的通俗性特征。因此,這首詩有可能是唐代某位不知名的文人所作,后來流入民間,誠如吳超所說,它“可能是文人創(chuàng)作,后傳到民間的”(18)吳超:《試談謎語的特點及其表現(xiàn)手法》,見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上海分會、上海文藝出版社編:《中國民間文學論文選》(1949—1979)(下),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第405頁。;也有可能它本身就是產(chǎn)生于民間的俗語。不管如何,從民間傳播及宋明時期僧眾的認知情況來看,基本可以肯定其俚語的性質(zhì)。因其本身蘊含著一定的哲理性,故而進入了禪師的視野,在唐宋以降的禪宗典籍中頻繁出現(xiàn)。
唐宋以降,禪師在說法時,經(jīng)常會隨機引用一些含有理趣的諺語、歇后語來證禪。以俗語證禪,成為禪師隨機說法的重要方式之一。周裕鍇將南宗禪的語言特點歸納為“農(nóng)禪話語系統(tǒng)”,所謂“農(nóng)禪話語系統(tǒng)”指“禪宗典籍中占主要地位的俗語言,即所謂‘宗門語’,它是流行于平民大眾口中的活語言”,又指出“除去俗語言之外,詩句的大量創(chuàng)制和引用,也成為中唐后禪宗語言的一大特點”(19)周裕鍇:《禪宗語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2-33頁。。從現(xiàn)有禪籍看,禪林上堂、拈提、頌古的語料很多是社會上廣泛流傳、世人尋??梢姷乃渍Z。源自俗語的“遠觀”詩進入禪師視野后,隨即在禪林廣為傳播,其蘊意也根據(jù)傳播語境的不同而有所變遷。
從表1可以看出,“遠觀”詩在禪林的傳播,主要從宋代開始,至元明清以來一直未斷。其傳播途徑主要有上堂、拈提、頌古、示眾、評唱。其傳播形式有首兩句引用、首兩句分開引用、四句引用、前后聯(lián)分開引用等,但以首兩句引用或首兩句分開引用為主,可能首兩句聲色對舉、有無相生的哲理蘊含,更契合禪境。
表1 唐宋以來“遠觀”詩在禪林的傳播情況簡表
《壇經(jīng)》云:“說似一物即不中?!?20)(唐)慧能著,丁福保箋注、哈磊整理:《壇經(jī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30、28頁。故而禪師在說法或接引學人時,往往不直接說破,反而通過引用詩句、歷史典故或者富含哲理的一些俗語(主要為諺語和歇后語)來證禪,這是禪林突出語言無限性,開拓言說空間的一種言語藝術。 相對于“以詩證禪”,俗語的通俗性、活潑性、隨意性更符合禪宗隨機說法的特點。宋僧惠洪就曾說:“禪家語言不尚浮華,唯要樸實,直須似三家村里納稅漢及嬰兒相似,始得相應。他又豈有許多般來此道?正要還淳返樸,不用聰明,不拘文字。今時人往往嗤笑禪家語言鄙野,所謂‘不笑不足以為道’?!?21)(宋)正受編:《嘉泰普燈錄》卷第二十五,見《卍續(xù)藏經(jīng)》第137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349頁。禪林中引用民間俗語的地方處處可見,如用“如人飲水,冷暖自知”(22)(唐)慧能著,丁福保箋注、哈磊整理:《壇經(jī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30、28頁。來講參禪的體驗,禪悟之道具有直覺性,是不可言說的,只能親身體會;“徐六擔板,只見一邊”(23)(宋)祖慶重編:《拈八方珠玉集》(上),見《卍續(xù)藏經(jīng)》第119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239頁上欄。,比喻執(zhí)著于一端;“丙丁童子來求火”(24)(清)集云堂編:《宗鑒法林》卷五十四,見《卍續(xù)藏經(jīng)》第 116 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689頁上欄。,喻指即性即佛,無須外求。這些通俗又富有哲理的俗語的運用,擺脫了生澀艱深的佛教義學傳統(tǒng),使禪師說法更貼近大眾,也增強了禪籍的生動性、趣味性。
如表1所舉,宋代以來,“遠觀”詩常被禪師用于闡發(fā)禪理,隨著傳播語境的變換,該詩也衍變出了多重“禪趣”。
1.似是而非,真空假有
“遠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畫中蘊含的山水真假、聲色有無自然相對的特性,正契合禪宗關于有無真假的根本理念的闡述。據(jù)《萬松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拈古請益錄》卷上載筠州高安白水院本仁禪師:
上堂曰:“老僧尋常不欲向聲前句后,鼓弄人家男女。何故?聲不是聲,色不是色?!鄙畣枺骸叭绾问锹暡皇锹??”水曰:“喚作色得么?”僧曰:“如何是色不是色?”水曰:“喚作聲得么?”僧作禮。(25)(宋)正覺拈古、(元)行秀評唱:《萬松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拈古請益錄》,見《卍續(xù)藏經(jīng)》第 117 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853頁下欄。
聲與色,只是假名,并非真有?!斑h觀”詩畫中的山水聲色,也都是似有實無,似是而非。因此,這兩句詩也成了禪宗真假有無的形象化說法。
釋祖慶重編《拈八方珠玉集》卷上載:
佛鑒拈云:“忽有人問老僧相似句,但云:‘遠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鄙疲骸安粫?。”師云:“春去花猶在,人來鳥不驚,且道是同是別?!?26)(宋)祖慶重編:《拈八方珠玉集》(上),見《卍續(xù)藏經(jīng)》第119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229頁上欄。
據(jù)《十誦律》卷四十九載,能夠分別“相似句義”是佛教徒所必須做到的五事之一(27)(后秦)弗若多羅共羅什譯:《十誦律》卷第四十九,見《大正藏》第23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第362頁。,分別“相似句”也成為禪宗弟子要參悟的話頭。
僧問夾山:“如何是相似句?”曰:“荷葉團團團似鏡,菱角尖尖尖似錐。”復曰:“會么?”云:“不會。”曰:“風吹柳絮毛球走,雨打梨花蛺蝶飛?!?28)(宋)正受編:《嘉泰普燈錄》卷第二十六,見《卍續(xù)藏經(jīng)》第137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365頁上欄。
荷葉與鏡子雖然都是圓形的,但荷葉與鏡子顯然是不同的事物;菱角與錐子雖然都是尖銳的,但菱角與錐子顯然也是不同的事物。據(jù)此,我們可以知道,所謂“相似句”,是指似是而非、似有還無的現(xiàn)象而言。關于“如何是相似句”,禪林常說,“毋將支遁鶴,誤作右軍鵝”“沙囊掛壁休思飯,弓影沉杯莫認蛇”。(29)(清)集云堂編:《宗鑒法林》卷六十一,見《卍續(xù)藏經(jīng)》第 116 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766頁下欄。就“遠觀”詩而言,畫中所見的山、水、花、鳥,似有而實無,是假有而真空。佛鑒用“遠觀”四句回答什么是“相似句”,也正蘊含著上述的禪理義趣。
2.自性清凈,直指本心
《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卷第八載舒州浮山太平洪璉禪師曾引“遠觀”詩前兩句,論“見性底道理”:
問:“達磨西來,教外別傳,為什么將往隨后?”
師云:“錦上添花?!?/p>
師云:“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敢問諸人,作么生說個見性底道理?”良久,云:“遠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30)(宋)惟白勒集:《建中靖國續(xù)燈錄》,見《卍續(xù)藏經(jīng)》第 136 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136頁上欄。
可見,北宋洪璉禪師也以“遠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參悟“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也就是說,禪林對于“遠觀”詩的解讀,從一開始就將其與參悟“佛性”聯(lián)系在一起?!赌榘朔街橛窦肪砩陷d:
本仁上堂云:“眼里著沙不得,耳里著水不得?!鄙銌枺骸叭绾问茄劾镏巢坏??”仁云:“應真無比?!鄙疲骸叭绾问嵌镏坏??”仁云:“白凈無垢?!?/p>
佛鑒拈云:“遠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31)(宋)祖慶重編:《拈八方珠玉集》(上),見《卍續(xù)藏經(jīng)》第119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213頁下欄。
“應真無比”“白凈無垢”,所講即為本性之清凈。佛鑒即以“遠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開示。萬松老人指出佛鑒此處的拈題乃是“拈來出一只眼”(32)(宋)正覺拈古、(元)行秀評唱:《萬松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拈古請益錄》,見《卍續(xù)藏經(jīng)》第 117 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853頁下欄。。在佛教文化中,“一只眼”乃是一個高妙的禪林用語,指于佛法上具有真實正見之慧眼,而非凡夫之肉眼,義同頂門眼、正眼、活眼、明眼?!侗處r錄》第八則:“具一只眼,可以坐斷十方,壁立千仞?!?33)慈怡主編:《佛光大辭典》,臺北:佛光出版社,1989年,第65頁。所謂“佛鑒拈來出一只眼”,一方面,可以說是佛鑒“獨具慧眼”,發(fā)現(xiàn)了“遠觀”詩中所蘊含的禪趣;另一方面,也可以說,“遠觀”詩直指人心,闡明了“明心見性”的不二法門,乃真正見物之“一只眼”也。
3. 聲色俱泯,實相非相
“遠觀詩”前兩句側重于空,后兩句側重于有,前者蘊含了“似是而非,似有還無”的空幻,后者又包含了“自性清凈、不生不滅”的實有,形成了一番新的禪理。宋道川禪師在《金剛經(jīng)注》中,便引用此四句詩,形成一首新的頌古之作,用來解說《金剛經(jīng)》中的“實相非相”。
遠觀山有(34)“有”,《卍續(xù)藏經(jīng)》本原作“在”,但其他轉引道川禪師頌的《金剛經(jīng)》注文,如宋楊圭《十七家解注金剛經(jīng)》,明朱棣《金剛經(jīng)集注》,明韓巖集解、程衷懋補注《金剛經(jīng)補注》,清行敏述《金剛經(jīng)如是經(jīng)意》,皆作“有”,故《卍續(xù)藏經(jīng)》本應有誤。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猶在,人來鳥不驚。頭頭皆顯露,物物體元平。如何言不會,只為太分明。(35)(明)朱棣集注,李小榮、盧翠琬校箋:《金剛經(jīng)集注校箋》,成都:巴蜀書社,2021年,第242、241頁。
頭頭,猶處處、每樁(事)、每件(物)?!独m(xù)傳燈錄·慧力洞源禪師》云:“頭頭皆是道,法法本圓成。”(36)佚名:《續(xù)傳燈錄》卷第二十六,見《大正藏》第 51 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第648頁下欄。世間一切有為法,都是自性大道的顯現(xiàn)。以清凈自性觀之,萬事萬物,本來平等無二??蔀槭裁炊U師苦口婆心地講說,世人卻仍舊不能領會呢?那是因為,人們自性的光明已經(jīng)被“分別心”的思維遮蔽了。所以,川禪師八句偈頌,所要闡明的就是《金剛經(jīng)》破除諸相的經(jīng)義。“世尊!是實相者,即是非相,是故如來說名實相。”(37)(明)朱棣集注,李小榮、盧翠琬校箋:《金剛經(jīng)集注校箋》,成都:巴蜀書社,2021年,第242、241頁。實相,指的是“性”,但“性”又并非“相”。清凈自性這個般若實相,如太虛之空,無有形跡,不可描摹,只是名之為“實相”而已,所以說“實相非相”。參禪之人,如果太執(zhí)著于參悟“實相”,就又陷入另一種偏執(zhí),猶如世人執(zhí)迷于幻相一般。所以,《金剛經(jīng)》不僅要破除虛相,同時連實相也要破除。破除諸相,自性才能自然顯露。此時,再以清凈自性觀之,則山水花鳥,又自然是一幅活脫脫的模樣。
經(jīng)過不同禪師的印證,“遠觀”詩已脫離了其原本的意義,衍生出多重禪趣。在此過程中,其俚語的色彩不斷淡化,詩性的意味越來越濃。黃庭堅曰:“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38)(宋)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答洪駒父書》第十九卷,《四部叢刊》景宋乹道刊本。禪宗在應機接人或制作偈頌時,常巧妙運用俗語,以創(chuàng)造新的禪林語境?!斑h觀”詩在禪林的傳播,正是禪師“點鐵成金”之作,也是其“化俗為雅”過程之體現(xiàn)。
綜上所述,“遠觀”詩最早可能是一則流傳于民間的俚語,出現(xiàn)于唐代,至宋開始流行。因其通俗生動,適用于兒童啟蒙,又具有大眾傳播基礎,現(xiàn)當代教材編纂者就把它選入各種《語文》課本及詩文選集中?;蛟S由于王維擅寫山水詩,兼善作畫,蘇軾更說王維的詩畫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39)(宋)蘇軾:《書摩詰藍田煙雨圖》,見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911頁。,教材或書籍的編纂者遂將其附會為王維所作,以致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以訛傳訛。
隨著禪籍在僧俗兩界的傳播與流布,經(jīng)過禪師演繹后的“遠觀”詩,又重新進入民間,對世俗生活及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佛教儀式中的唱頌,傳統(tǒng)詩文以及戲曲、民間傳奇、小說、鼓子詞等通俗文學作品對其多有引用。即源自俗語的“遠觀”詩成為禪籍的語料來源,后又因禪籍的流布而在世俗社會中進一步傳播,進而影響到文學創(chuàng)作。
禪宗話語對俗世文化產(chǎn)生影響,其中一個重要途徑就是佛教世俗活動。祈福禳災和超度亡靈是佛教世俗活動的重要形式,在進行這些相關活動時,僧侶們自然需要禮誦佛經(jīng),甚至演唱佛教歌曲。佛經(jīng)的內(nèi)容,就在世俗社會盛行的超度佛事中,通過扮戲唱詞進入世人的生活。梳理相關文獻,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遠觀”詩在民間的傳播路徑。
明成祖朱棣御制的《諸佛世尊如來菩薩尊者名稱歌曲》和《諸佛世尊如來菩薩尊者神僧名經(jīng)》首先提供了具體的考察例證。永樂十五年(1417),明成祖朱棣下令,將世俗社會上流行的南北曲牌以及一些耳熟能詳?shù)纳贁?shù)民族曲調(diào),改編、創(chuàng)作并配上諸佛、世尊、如來、菩薩、尊者等名稱,形成4 000多首禮佛歌曲,這就是《諸佛世尊如來菩薩尊者名稱歌曲》(以下簡稱《名稱歌曲》),與此同時,還頒布有《諸佛世尊如來菩薩尊者神僧名經(jīng)》(以下簡稱《神僧名經(jīng)》)。從內(nèi)容上分析,這兩者“應該是曲與文的關系”(40)孫云:《佛教音聲為用論》,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19年,第141、146、142頁。。上述兩部著作編纂完成之后,永樂帝即以“經(jīng)、曲一體”的形式,頒布全國寺院?!半蕖g取諸佛、如來、菩薩、尊者名號,著為《名經(jīng)》《歌曲》,遍布河沙剎土,廣作方便,俾一切有情,皆超佛域。”(41)(明)朱棣:《諸佛世尊如來菩薩尊者名稱歌曲》卷四十八,見《永樂北藏》第180冊,北京:線裝書局,2000年,第833頁下欄。按常理,《名稱歌曲》與《神僧名經(jīng)》只是頒布到全國寺院的,“但是從其他文獻記載以及甘肅張掖的遺存來分析,《名稱歌曲》在當時已不限于寺院流傳,而是舉國上下人人誦讀。甚至不僅是中國,連當時朝鮮等地也廣為傳誦”。(42)孫云:《佛教音聲為用論》,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19年,第141、146、142頁。永樂皇帝的這一做法,是“將世俗音樂直接轉變成為佛教音聲,使‘俗曲佛用’……在世俗政權之下合法化、普及化”。(43)孫云:《佛教音聲為用論》,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19年,第141、146、142頁。俗曲的應用,促進了佛教經(jīng)義的傳播。“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皇帝的宣揚鼓動下,很容易形成舉國上下唱誦佛曲的情形。
《神僧名經(jīng)》卷二十九、《名稱歌曲》卷三十一《弘利益之曲》兩處引用到了“遠觀”詩:
佛如來,遠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兀則見那春去華猶在,人來鳥不驚。頭頭皆顯露,物物體元平。佛如來,如何言不會,只為太分明也。諸佛如來。(44)(明)朱棣:《諸佛世尊如來菩薩尊者神僧名經(jīng)》卷第二十九,見《永樂北藏》第178冊,第865頁;(明)朱棣:《諸佛世尊如來菩薩尊者名稱歌曲》卷第三十一,見《永樂北藏》第180冊,北京:線裝書局,2000年,第319頁下欄-320頁上欄。值得注意的是兩處全引道川八句偈。
《神僧名經(jīng)》《名稱歌曲》大量引用了川禪師的偈頌,“遠觀”詩八句偈先后兩次被引入書中,經(jīng)文與歌曲互相配合。在上述時代背景下,“遠觀詩”得以更大范圍地傳播并對世俗文化形成影響。
佛教瑜伽焰口儀式中的唱詞也有引該詩:
一心召請。遠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45)圣凱:《中國漢傳佛教禮儀》,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 , 2001年,第78頁。又,豐子愷在《緣緣堂續(xù)筆》的《放焰口》一文中曾講到《瑜伽焰口施食》的文詞“駢四儷六,優(yōu)美動人,不知是誰作的。有人說是蘇東坡所作,未可必也”(豐子愷:《緣緣堂續(xù)筆》,北京:海豚出版社,2016年,第106頁)。
瑜伽焰口是用來超度亡靈的一種佛教施食儀軌制度,其儀式主要有諷頌經(jīng)文、宣講佛教教義和施食。這種儀軌制度傳自印度,唐朝以后即在中國世俗社會逐漸傳播。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這一儀軌制度不斷融入中國文化因素,有關文本也歷經(jīng)多次刪改。上引這首唱詞出自《瑜伽焰口施食》文本中的“召請文”,此書大概編成于明代(46)楊秋悅:《瑜伽焰口儀式音樂研究》,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4年。。也就是說,至遲至明代,“遠觀”詩已在這一儀式中得到引用,并由此擴大其社會傳播。
文人們在與禪宗典籍的廣泛接觸中,也深化了對該詩“禪意”“理趣”的理解。眾所周知,中國古代文人,在研究儒家經(jīng)典之余,常常出入于佛老之間,尤其熱衷于研讀禪籍。“遠觀”詩進入禪籍后,其豐富的禪趣很快引起了文人的興趣。前述明嘉靖時期朱□□撰輯的《麗澤錄》卷四收入了川老解《金剛經(jīng)》“實相非相”的“遠觀”詩偈,并且贊譽“川老解經(jīng)不落言詮”“比訓詁家較缊藉可玩”。(47)(明)朱□□輯:《麗澤錄》,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朱氏玄暢新館刻本,第57頁。
與此同時,作為俚語的“遠觀”詩,很可能還存在另一條“上升”渠道——化俗為雅。與道川時代相接近的南宋詩人曹勛(1098—1174)《深夜謠》其二“花落春猶在,人存事已非”(48)(宋)曹勛:《松隱集》卷三,民國嘉業(yè)堂叢書本,第48頁。,明代詩人解縉(1369—1415)《送劉御史弟子淵還西昌》“都城花落春猶在,遠岫云寒雨半收”(49)(明)解縉:《文毅集》卷五,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657頁下欄。,都明顯裁自“春去花還在”一語,并反其意而用之。明代詩人趙寬(1457—1505)《三月八日省中偶成》“墻隈風靜花仍落,樹下人來鳥不鳴”(50)(清)張豫章輯:《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御選明詩》卷七十六,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43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868頁上欄。之句,亦取于“人來鳥不驚”之語。上述材料,可見出“遠觀”詩在社會上流傳之一斑,且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擺脫了“俚語”的“俗味”而富于“詩性”了。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詩人寫景并非是客觀的被動反映,而是在特定心境情感的引導下,從遠景到近景,從視覺到聽覺,從動態(tài)到靜態(tài)多角度觀察進行描寫的?!?51)秦緣:《中國唐詩藝術歌曲中的意境呈現(xiàn)》,《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第166頁。詩人對“遠觀”詩的化用,在無形中強化了其別致的詩性。
詩歌之外,“遠觀”詩也對俗文學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明代以后,一些民間傳奇、小說、戲曲等常引用該詩。清代小說《閩都別記》記載,一寡婦開酒肆,酒招上寫有四句云:“壺近斟聞無響,桌平傾倒不流。君子嘗了好交游,甜之如蜜情久?!逼鋵?,寡婦所賣“原來皆似水,吃無酒味”。有人就抱怨說,此店乃是“真方賣假藥,分明是賣水,招牌寫這般佳美來騙人”。小說主人公林仁翰便說,酒家并未曾騙人,招牌上寫的就是水,“又要說明水,又要與汝看不出才妙。頭句乃古句‘遠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可是水嗎?”(52)(清)里人何求纂:《閩都別記》(中),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75-776頁。指出酒招之首句其實是以“近聞無響”暗指“水”。
該詩還常作為酒令、謎語等日常娛樂之用,并一直流傳至今,一些謎語書、酒令書中都有收錄它。汪曾祺《我的小學》一文中還說到他那時的課本中以“遠觀”詩做字謎。(53)徐強主編:《汪曾祺全集·6·散文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第86頁。傳奇、小說、戲曲于市井坊巷中流傳,雖不登大雅之堂,卻受到大眾的喜愛,酒令、謎語亦都是百姓中常見的娛樂方式,這種情境下的“遠觀”詩,主要還是作為俚語而存在的,具有寓樂于俗的特點。
如前所述,唐宋以來,“遠觀”詩常用于題扇面、題山水畫。此外,它還常題于日用器具(如瓷枕、酒器)上,趙凡奇《“潞安府”壇初探》(54)趙凡奇:《“潞安府”壇初探》,《文物世界》2017年第2期,第35頁。中載有一萬歷丁亥年酒海,器身上就有此詩。如果說,在這種情形下,“遠觀”詩還處于被動使用的狀態(tài),那么,在文人畫中,則蘊含了更多的創(chuàng)造與發(fā)揮。據(jù)清陸心源記載,明董其昌曾作有四幅《五葉春》流傳于世,清代初期有僧侶性□品題該畫作說:
“遠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此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也。(董其昌)……為明萬歷間儒臣,志樂佛乘,名聞當代,尤善丹青。嘗與紫柏、憨山二大師為法喜之游,天下士多重其品行。此畫四幅,乃其翰墨游戲之緒余……(55)(清)陸心源:《穰梨館過眼續(xù)錄》,見徐娟主編:《中國歷代書畫藝術論著叢編》第39冊,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第405-406頁。
董其昌是明代著名的書畫大師,在繪畫方面,尤其擅長畫山水,明代朱謀堊《畫史繪要》說:“董其昌山水樹石,煙云流潤,神氣俱足,而出于儒雅之筆,風流蘊藉?!?56)(明)朱謀堊:《畫史繪要》第九冊卷四,崇禎四年刻本,第61頁。這四幅《五葉春》畫作,雖是“翰墨游戲之緒余”,同樣“飽含文人之性靈意趣”。(57)楊理論:《宋代畫史大勢與宗室繪畫的群體趣尚》,《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第137頁。又據(jù)《明史·文苑傳四》記載,他“性和易,通禪理,蕭閑吐納,終日無俗語”(58)(清)張廷玉:《明史》第2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396頁。。上述品題也說他“志樂佛乘……與紫柏、憨山二大師為法喜之游”;其畫作“五葉春”之名,或許又與禪宗“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有一定關系,品題者又是僧侶,則該畫作蘊含濃厚的禪趣,也是很有可能的?!斑h觀”詩“亦詩亦畫”,且蘊含著極為豐富的禪趣,僧侶性□引用他來品題董其昌的這一畫作,正是對其特殊韻致的發(fā)揮與自覺應用。“遠觀”詩的“禪趣”與“詩性”在此得以完美地交融。
由此可見,宋元以來,“遠觀”詩在進入禪林廣泛傳播、不斷禪趣化的同時,它的俚語身份并沒有被完全消解,文人的關注,更賦予了其濃厚的詩性??偠灾?,宋元以來“遠觀”詩的傳播,體現(xiàn)出俚語、禪趣、詩性三線并進甚或交融的情況。
“遠觀”詩經(jīng)過禪林與民間的循環(huán)、多向傳播,逐漸完成了從俗到雅、從俚語到禪趣、從禪趣到詩性的轉變,但其本身的俗語言性質(zhì),也仍然存在于百姓生活日用之中。通過對這一具體個案的細致梳理,可見出古代僧俗兩界話語互動的良性關系。從更深的層面看,俚語的禪化、雅化及寓樂于俗,又是宋代以來社會文化變遷的綜合反映。
劉浦江指出:“唐代是佛教義學最繁榮的時代, 而兩宋以下則是佛教的社會影響最廣泛的時代?!?59)劉浦江:《宋代宗教的世俗化與平民化》,《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2期,第117、119頁。在宋代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 幾乎都能看到佛教的影子,其中,受南宗禪的影響尤其深遠。南宗禪的崛起,是佛教走向平民化的重要一步?!捌矫窕慕塘x、簡易便捷的頓悟法門、 入世的宗教精神, 這就是新禪宗 (南宗禪)能夠在宋代以后的平民社會中風靡于世的原因 ?!?60)劉浦江:《宋代宗教的世俗化與平民化》,《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2期,第117、119頁。佛教的平民化,不僅使佛門成為儒家士大夫階層的“逋逃淵藪”,更讓佛教獲得了廣泛的社會基礎,朱熹就說:“今看何等人,不問大人小兒、官員村人商賈、男子婦人,皆得入其門。”(61)朱杰人、嚴佐之主編:《朱子全書·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959頁。士農(nóng)工商,老幼婦孺,皆有佛教之信仰者、支持者。佛教不僅以高深的義理得到士大夫階層的認可,更通過極具感召力的世俗信仰,在中國社會中得到普及,乃至有“家家觀世音,處處彌陀佛”的說法。
佛教信仰的世俗化,大大促進了僧俗兩界的交流互動。禪籍俗語的廣泛使用,既是這種交流互動的現(xiàn)實需求,同時又是這一互動過程的產(chǎn)物。一方面,禪僧從社會生活中吸收富有哲理的俚言俗語進入禪籍,以適應佛教普及和禪宗說法的需要?!八麄儼褧r代中的俗語從其特殊的表現(xiàn)中加以曲解。他們以不同的方式來表達相同的語言,為了去消解深嵌于其中的規(guī)范和基礎。”(62)[美]賴特:《禪悟的話語:經(jīng)典禪宗的修辭實踐》,轉引自周裕鍇:《禪宗語言研究入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66頁。也就是說,禪師在說法時,將俗語置入特定語境,從而拋開其原始意義,賦予它新的表現(xiàn)力。在這個過程中,那些來自民間的俗語有些是“舊貌換新顏”,有些是“語是而義非”,獲得了特殊的宗門意義。這些獲得宗門意義的俗語,又因為禪籍的傳抄印行而再次流行民間,并對世俗文化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我們稱這一過程為禪籍俗語對世俗文化的“反哺”,這構成了僧俗互動的另一個方面。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禪林指修行已達到很高的境界,但仍需向上參悟(63)湖南長沙招賢大師示偈云:“ 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是全身。”(宋)道原:《景德傳燈錄》,見《大正藏》第51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第274頁中欄。,俗語則用以指不滿足于已有的成績,要更加進步;又如“竿木隨身,逢場作戲”,原意為遇到合適的場合就開始表演,在禪林中喻指隨機說法(64)圓悟佛果禪師云:“隨處作主,遇緣即宗。竿木隨身,逢場作戲?!?宋)紹隆等編:《圓悟佛果禪師語錄》卷第一,見《大正藏》第47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第714頁下欄-715頁上欄。,在后代的俗語中,則又用來指隨俗應酬,靈機應變;還有“頭頭是道”,在禪林的“宗門意義”指道無所不在(65)慧力洞源禪師云:“方知頭頭皆是道,法法本圓成?!必骸独m(xù)傳燈錄》卷第二十六,見《大正藏》第 51 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第648頁下欄。,在世俗用語中,則多形容說話做事很有條理。這些都生動展示了禪宗話語對世俗文化之影響。
語言是思想的載體,思想需要借助語言進行表達、交流與傳播,但是,語言常常不能完整地表達思想的內(nèi)涵,甚至會造成歪曲與誤解。中國佛教在傳播的過程中,很早就認識到言語和教義存在著“二律背反”,因此積極探索對語言的運用,形成以下兩條發(fā)展路徑。
其一,從經(jīng)典話語到俗言俚語,再到化俗為雅。作為一種外來宗教,早期佛教傳播主要是翻譯、解讀佛經(jīng),在語言方面由此形成了佛經(jīng)話語體系。禪宗興起以后,這一狀態(tài)出現(xiàn)了根本性的轉變。早期的禪宗修習者多來自底層民眾,文化層次低,所以禪師們在說法時常有意引用俚言俗語,以更為質(zhì)樸的語言來啟發(fā)參悟者,促使他們頓悟佛門真諦。這一特點,在南宗禪的傳播史上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南宗禪也因此形成簡捷、質(zhì)樸、生動活潑的的語言風格。隨著南宗禪的一統(tǒng)天下,本土的農(nóng)禪話語體系逐步取代外來的佛經(jīng)話語體系。到了宋代尤其是北宋中后期,禪師的文化水平明顯提高,文人士大夫逐漸成為參禪修行的主要群體之一。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下,禪宗的語言風格開始發(fā)生明顯的變化,化俗為雅,就是其中最為明顯的表現(xiàn)。禪師偈頌、詩僧藝文由此勃興。
其二,從崇奉經(jīng)典到“不立文字”,再到“不離文字”。佛教傳入中國的早期階段,翻譯、解讀佛經(jīng)原典無疑是修習佛教的核心內(nèi)容,佛經(jīng)中的說法也因此有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隨著中國佛教義理的不斷形成,禪宗最終創(chuàng)立。禪師們發(fā)現(xiàn),佛教的第一義無法通過言語表達。“若大乘人,若最上乘人,聞說《金剛經(jīng)》,心開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常觀照故,不假文字?!?66)(唐)慧能著,丁福保箋注、哈磊整理:《壇經(jī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50頁。因此,佛法的修行,就要打破經(jīng)律論的文字束縛,“不立文字”的宗風由此形成。然而,拳打腳踢、機鋒棒喝引發(fā)的頓悟畢竟不可捉摸,這無疑不利于佛教的傳播。到了北宋時期,禪師們開始博究經(jīng)史、留心內(nèi)典,出現(xiàn)了大量的禪籍和佛經(jīng)注疏。禪林圍繞語錄公案展開了形式多樣的注解、品讀方式,有拈古、代別、頌古、評唱等,通過考證、注解以發(fā)明禪理?!安涣⑽淖帧卑l(fā)展成了“不離文字”。也就是說,禪師習禪、悟禪的方式已從實踐層面轉為文字層面,從早期拳打腳踢、機鋒棒喝的直截體悟轉向通過文字途徑悟道。
上述兩條路徑,殊途同歸,最后走向交匯,就自然形成了言語雅化的“文字禪”。文字禪,“即所謂‘以文字為禪’,是包容了佛經(jīng)文句、古德語錄、公案話頭、禪師偈頌、詩僧藝文等等形式各異、門風不同的一種極為復雜的文化現(xiàn)象,但其中貫穿著共同的精神,即對語言表意功能的承認甚至肯定”。(67)周裕鍇:《文字禪與宋代詩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前言第3頁。“它以通過語言文字習禪、教禪,通過語言文字衡量迷悟和得道深淺為特征”。(68)魏道儒:《中華佛教史·宋元明清佛教史卷》,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50頁。這樣的“文字禪”,既要依靠語言文字,又不能落入語言文字的藩籬,為了解決“不立文字”與“不離文字”的矛盾,宋代禪師借鑒并改造了佛經(jīng)闡釋學中“遮詮”的方法——繞路說禪。(69)周裕鍇:《繞路說禪:從禪的詮釋到詩的表達》,《文藝研究》2000年第3期,第50-55頁。其中,以詩為說或以詩代答,就是禪師繞路說禪的手段之一,是以“說為不說”取代“不說為說”。(70)葛兆光:《門外談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8-24頁。禪師們在說法過程中,“或聲東擊西,或?qū)⒂嬀陀嫞蛞栽姶?,雖‘不離文字’……借著自然天成的語言,最大化地實現(xiàn)了‘不立文字’的初衷”。(71)張軼男:《從“如來慧日”到“中國禪月”:佛教中國化的詩學視角》,《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第139頁。宋明時期, “遠觀”詩被頻繁引用到拈提、頌古、評唱中,以發(fā)明古則,解悟禪理,就是繞路說禪的典型運用。
從“遠觀”詩的俚語來源及其之后在禪林、文壇、民間的交互傳播情況可以看出,民間俗語與禪林的互動關系,是我們今后研究中值得關注的一個方向。正如周裕鍇說:“禪語和民間俗語之間的互動,借鑒和反饋,也將是一個饒有興味的課題?!?72)周裕鍇:《禪宗語言研究入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