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鳴,唐曉濤
(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0)
關于明清賦役制度的討論,前輩學者梁方仲、劉志偉等對于流官區(qū)賦役征派有非常詳盡而深入的討論,從制度到具體社會操作層面都有豐富的成果,概括而言,一條鞭法改革后流官區(qū)的征派,主要是依賴賦役全書登記的田畝戶丁數(shù),直接將錢糧徭役折銀,向編民個體征派。[1]P127-128溫春來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明確:1.傳統(tǒng)中國的“版圖”是一個與賦役密切相關的人口與土地的集合體,被劃分為三類,即編戶齊民之地(所有人戶均須繳賦應役)、羈縻區(qū)(個人或代表向王朝繳賦應役如土司區(qū))、“異域”(所有人無須向王朝繳賦應役);2.改土歸流不只是上層土官土目的改變,“原來只對土官、土目負責的原住民開始直接為朝廷輸糧應役,成為國家的編戶齊民”才應該是改土歸流的核心內涵。[2]P310;P7-11
學界有關桂西土司地區(qū)賦役制度的研究可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研究土司內部自成體系的土地與勞役問題。研究成果如羅樹杰以清代的壯族地區(qū)文書為依據(jù)討論桂西土司改流前的土地流轉形式;[3]杜樹海、張江華進一步論述了土司制度下土地所有權和人身權的關系等,[4-5]此議題在《壯族通史》《壯族土司制度》等著作或張聲震、談琪、粟冠昌等人的論著中也多有討論;第二類是研究土司如何向國家承當賦役的問題。早期的研究成果如方素梅敏銳地指出:桂西土司“賦役制度具有明顯的雙重色彩”即分為“以土司為代表的地方與國家的貢賦關系和地方內部農民與土司的貢賦關系”,她將桂西土司的主要稅收形式概括為糧稅和雜役;[6]韋東超關注則為第二類,認為明代桂西土司地區(qū)并未進行田地丈量及編戶輪役;[7]李小文在里甲制度與傳統(tǒng)村落關系的研究中也涉及到土司承擔國家賦役的問題。[8]
值得關注的是,此類研究更深入地討論了土司內部傳統(tǒng)的土地勞役制度如何向流官區(qū)的賦役制度轉向,最終成為國家賦役體制的組成部分的問題。以溫春來的概括形式進行表述,即是國家如何由向土司個人或代表征賦征役到直接對土司區(qū)內的土民征賦征役的課稅對象的變化問題。這一問題事關土民變?yōu)閲页济窦瓷贁?shù)民族地區(qū)融入國家體制的問題。筆者前期的研究涉及到明代桂西土司承當國家賦役的問題,認為桂西土司的土兵被納入國家軍事力量體系,因此其向國家提供的主要是“兵役”而非糧賦徭役,而明代桂西土司地區(qū)獨特的傳統(tǒng)基層組織“城頭/村”組織是中央政府在當?shù)仨樌麅L派兵役及少量糧賦的社會基礎;[9]孫劍偉的研究是在前人基礎上的集大成者,既涉及土司內部的賦役傳統(tǒng),又探討其向內地賦役制度轉向而成為國家賦役體制組成部分的問題,已經(jīng)涉及到土民由向土司土目負責轉而成為國家賦役主體的問題。[10]但他偏重于整體的架構,未能清晰呈現(xiàn)這一轉折下的具體情態(tài)。本文以白山土司為例的研究即是在此學術脈絡下的考察。
道光《白山司志》為廣西唯一一部土司志,有詳細完整的白山土司賦役制度運作資料的記載。藍武曾從經(jīng)濟面向出發(fā)指出白山土司借助朝貢體系強化國家認同,[11]但尚未有系統(tǒng)利用這些資料的論著。本文即以此為中心,分析白山土司的賦役制度實際運作,呈現(xiàn)流官賦役制度如何影響土司自身的賦役傳統(tǒng),國家制度與土司地方傳統(tǒng)并存運行的轉折中的形態(tài)。
由文獻記載可知,嘉靖初年岑猛之亂不僅殃及田州府,而且擴大到了思恩府城,明政府最后啟用王守仁平息叛亂并設定系列善后措施。而追隨岑猛叛亂的王受正是得益于這些善后措置,成為嘉靖七年(1528)設立的白山土司的第一任司官。白山土司于民國四年(1915)改流,期間白山土司共延存387年。
雖然屬于國家統(tǒng)治體系的組成部分,但白山土司屬于土司區(qū),其向國家納稅不同于流官區(qū)。如前所引,筆者前期研究認為明代國家對桂西土司賦役征派的重點在于獲取兵役而非糧賦差徭(只象征性地征收少量糧賦),白山土司主要負擔的也是兵役,《殿粵要纂》記其額調兵為1700名、戍省目兵287名。[12]另外,白山土司是從思恩土司府中劃地而立,其內部的社會結構遵循了思恩府原有的城頭結構,所以征兵役及糧賦時是依靠“城頭/村”的基層社會組織在其內部進行攤派。
不過,筆者原有的研究僅限于明代,并且將城頭與村并列。后來的研究發(fā)現(xiàn),就白山土司而言,城頭與村并非并列關系,而是統(tǒng)屬關系,并且“城頭-村”的社會結構是理解白山土司內部獨特的賦役制度的基礎。
《白山司志》凡例言:“茲尊《一統(tǒng)志》,分為上下二段,每段各著其道里,并繪圖以別之。其村莊墟市,亦按所管城頭列之”。[13]P17其中提到的“上下兩段”即其時白山司內“司境分二段。附司治為下段,領六城頭。丹良為上段,領十城頭。”[13]P32清代白山司內城頭和村在某種程度上與桂西的其他地區(qū)的城頭和村的關系不能一概而論。以白山司內的上品城頭為例,《白山司志》卷七載:
上品城頭:那卷村,糧田四十四畝半,實征銀二兩九錢。那銀村,糧田四十一畝半,實征銀二兩九錢。貫村,糧田四十四畝半,實征銀二兩九錢。伏淥村,糧田七十八畝半,實征銀四兩零四分。共征銀十二兩五錢。[13]P67
從上述田稅征收的情況看來,征收單位具體到城頭下的村。顯然,至少在清代的白山司內,就田稅征收這一方面看,城頭與村并非對等關系,而是統(tǒng)屬關系,即城頭-村組織。就清代而言,白山土司的城頭-村結構作為田稅征收的基本單位。理解土地的占有權和使用權是解析土民向官族繳納田賦和差役征派的關鍵。圍繞土地所有權產(chǎn)生的社會關系就形成了土司制度下的社會階層。在對桂西土司社會階層的研究中,張江華認為壯族土司可分官、目、民三類社會階層。[5]但形塑此類階層的社會根源之一正是白山司地域的城頭-村結構,長期依賴這一結構的賦役制度無疑反向強化著這三類人群階層的界限。
從《隆山縣志》中所說的“承巡檢之命而管理其城頭政務,設管目一人”,[14]40“管目”正處于巡檢與民之間。南寧市博物館保存的道光七年(1827)白山司下利城頭的征役牌照也能夠說明在城頭結構之下的管理階層,其言:
世襲白山司軍功、州左堂□、署舊城司、加五級議敘記錄五次王,委用事。照得下利城頭塘流村鄉(xiāng)長現(xiàn)在缺役需充補,查得黃英,人尚誠實,辦事勤慎,堪以總用,名色委用。此牌給該役,即便遵照料理該對一切事件。征收錢糧公項,督催夫役,務宜矢勤矢慎,仰副本司委用之至意也。凜之!遵之!頃牌。右牌給塘流村鄉(xiāng)長黃英,準此。
鄉(xiāng)長的職責是“征收錢糧”“督催夫役”,實際上就是官族征收田賦和攤派力役的負責人。正如孫劍偉的研究所言,鄉(xiāng)長(有些稱為“郎頭”)屬于職役階層,上引道光七年征役牌照也明確稱鄉(xiāng)長為“役”,故名征役牌。不過,部分鄉(xiāng)長或郎頭有可能具有土目(小頭目)的地位。桂西土司地區(qū)普遍擁有這一類的職役,如安平土司的“郎首”、萬承土州的“鄉(xiāng)老”等職役人員,[10]P109-114如此一來,在白山土司賦役征收制度下顯示出了稍別于張江華的結構,表現(xiàn)為司官(土巡檢)-城頭-鄉(xiāng)長-土民的社會結構。而作為職役身份的“鄉(xiāng)長”無疑主要應對的是國家賦役的征派問題,因此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對土官土目賦役權的削弱。
白山土司的“城頭-村”社會結構影響了當?shù)靥镔x的征收形式?!栋咨剿局尽肪砥咻d清代時的賦役情況是:“丁口滋生,不必加賦;土田總糧,以墾升科。賦出于田而征無額外,丁歸于糧而戶無逃亡,良法美意,逈出兩稅一條之外?!保?3]P65此中所言白山土司賦役的征收制度,實際上源于明代中期的賦役改革,特別是一條鞭法的實施。史載,兩廣全面實施“一條鞭法”的賦役制度改革是在萬歷初年,其中的要點是,各項賦稅徭役統(tǒng)一折銀征收,以折銀的方式取代了“四差”中應役者親身應役的制度;其次,攤戶役于丁、糧。[15]193-198由《白山司志》載錄的資料看,清代白山土司一方面已然深受一條鞭法賦役制度改革的影響,另一方面卻又保留著土司原有的賦役傳統(tǒng)。具體分析如下:
首先,白山司司官有完成國家糧賦之責但卻無需如流官般進行考成,所謂“考成不照流官之例而有獎賞之條”。[13]P65此條充分說明土官與流官之別,官府依賦稅完欠情況對流官考成決定其升降,而土官世襲主要依其出身,糧賦完欠與否不與任黜掛勾。
其次,一條鞭法賦役制度改革的前提是要清丈土地、整理田賦,使得賦役負擔均平合理,[15]199-200在丈量土地后,方可進行各項稅收,也可對土地分派勞役。從《白山司志》記載可見,白山司也進行了土地的清丈。白山司內田的種類及面積如下:官田292222畝7坵、官族田86半、目役田185、目田77、書辦田4、頭役田2、散役田6、管班田6、皂隸田6、班役田84、保甲鼓炮田44半672畝、保長田8、小甲田8、鄉(xiāng)長田48572畝、馬牌田5半、鼓手田2、糧田6523畝、造田或墾田1409畝。根據(jù)田地的肥沃程度又分為上、中、下田三類。規(guī)定以上田六畝為一,中田五畝為一,下田四畝為一;一百地為一畝;一厘為一畝;一處為一畝為丈量標準。[13]66
可以看到白山司的土地丈量有兩種不同的計量單位,反映出兩種不同體制的田賦:一是糧田和造田的計算單位是畝,這是屬于向國家繳納田賦的部分;二是從官田到鼓手田共16項的計量單位是“”,這是明清桂西土司地區(qū)特有的可反映土司與土民土兵關系的單位,正如孫劍偉的分析表明,前16項是力役方式實現(xiàn)的賦稅繳納。這同樣是王朝制度與土司傳統(tǒng)并行的“雙軌”運行的體現(xiàn)。
其三,一條鞭法田賦征收改革的要點是編定賦役全書,記載每一個編戶齊民的田地稅糧及應役稅額折銀征收。白山司的秋糧已折銀征收,司志記全司秋糧額定征收421.938石,折銀274.82兩;又引用《廣西通志》的數(shù)據(jù)記載白山司原額田、地、塘共193頃73余畝,應征秋糧折色米887石8斗多,應征額編并附征地糧共銀421兩多,遇閏加銀15兩多。但引用通志的記載后,《白山司志》作者十分驚奇地發(fā)現(xiàn),白山司實際用于征稅的《司冊》所記的秋糧折色米數(shù)只有87石,較《通志》少了800石,而實征糧銀總數(shù)則相符。并且《司冊》未載《通志》所載的存留、起運二款。《白山司志》作者的按語表達疑問:“豈《司冊》遺落二字耶?抑通志偶誤也?”,然后解釋:“蓋土司無賦役全書,惟知遵照額編之數(shù)征收解府,府中始為分別存留、起運、轉解藩庫,土司不復與聞。故《司冊》惟地糧總數(shù)也”。[13]P66
作者注意到的差別與疑問正是土流體制下賦稅主體及賦稅用途的差別:1.流官區(qū)的賦稅主體是每戶編民,每戶繳納的秋糧折色米匯總后即州縣賦稅總數(shù),州縣官要將其登記在賦役全書上按此征收;土司區(qū)向國家納稅的賦稅主體是土官而非每戶土民,國家不直接而對土民征稅而只向土司催征,土司只需記住應繳定額及折銀總數(shù),按定額交付國家即可。土司內部另有一套向土民征稅的傳統(tǒng)辦法,不需要流官區(qū)的賦役全書。2.流官區(qū)的賦稅包括上繳國庫與作為地方行政經(jīng)費兩類,故有起運、存留之別,而《白山司志》所記此部分全是土司上繳國家的數(shù)據(jù),并不包括土司內部財政經(jīng)費,當然沒有存留之分。
概言之,土司區(qū)雖然進行了土地丈量,土司向國家繳賦納稅時也已遵循了一條鞭法改革的一些具體要求,但在土司社會內部,土地登記和分類仍保留了原先的傳統(tǒng),土司向下層土民征稅時仍然遵循其原有的以村落為主體征稅的文化邏輯和地方傳統(tǒng)。
清代白山司內除了糧田,還有民田,民田有一部分是造田,即墾田,由土民開墾,這種土地不肥沃,收成并不理想,但是依舊定例十年收租一次,每畝定額收4錢5分,這部分銀子上繳供司官公用。糧田是民田的一部分,這一部分就作為白山司向中央王朝交納稅銀的主要來源,《白山司志》記載如下:上品城頭領8村,繳納田賦有4村;下品城頭領8村,繳納田賦有4村;上案城頭領22村,繳納田賦有7村;下案城頭領13村,繳納田賦有6村;上下山心城頭共領27村,繳納田賦有13村;那隴城頭領11村,繳納田賦有3村;岜耀城頭領11村,繳納田賦有5村;侵城頭領23村,繳納田賦有5村;峝篆城頭領13村,繳納田賦有2村;博學城頭領26村,繳納田賦有22村;上旺城頭領32村,繳納田賦有8村;上利城頭領14村,繳納田賦有13村;下利城頭領14村,繳納田賦有10村;那馬城頭領19村,繳納田賦有10村;思黎城頭領19村,繳納田賦有8村;六隴城頭領23村,無需繳納田賦。[13]P67-73從上面記載可知:雖然并非白山司轄下的所有村子都有符合繳納田賦的糧田,在向土民征收田賦之時有些村未被登記入冊,不同城頭需要納賦的村子數(shù)量也不一,但總體上看,需要向國家繳納糧賦的村子已占總村數(shù)一半左右。越來越多村落及村落土民成為國家賦役體系成員。
白山司內以城頭內的各個村為單位征收稅銀,這部分的稅額征收由《白山司志》載錄,以每畝6分5厘征收,由于土地的貧瘠不一,每一畝田所納的銀兩也就不相同,因此每畝所能征收的稅銀略微不同但是也相差無幾。在這樣的征收基礎上白山司的田稅共計銀兩414兩8錢6分3厘。
從這一土地稅收征收脈絡看來,白山司內的城頭社會結構依據(jù)的是土地管理范疇和土地的歸屬關系進行內部的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的。在這樣的社會階層分化下,民這一階層當屬最底層,且賦役最重。清代白山司向國家繳納的田賦即秋糧折銀后應繳274兩多,但白山司內各個城頭以每畝6分5厘的定額征收,16個城頭共實征銀414兩多,即司內征銀接近為中央王朝定額的兩倍,由此可見白山司內部自我征收稅額之高。
萬歷一條鞭法賦役制度改革關于徭役部分,主要是攤戶役于丁、糧,并折銀繳納。清朝初年所征收的“丁銀”實際上來源于明代承襲下來的差役,但是到了清中后期已然作為一個獨立的征收稅項。清初征收的丁銀在形式上作為一種人頭稅,但是每一戶的丁數(shù)若按照該戶占有的田地數(shù)或承擔的田賦額來計算,就使得每年的丁稅征收十分固化,導致在征收丁稅的過程中用舊有的數(shù)據(jù)征收變動后的土地。這樣的情況遍及兩廣地區(qū),而要解決丁銀征收中的矛盾,只需將丁銀攤入地銀中,此所謂“丁隨糧辦”。[15]P226
田地的統(tǒng)計主要用于征收田稅,而人口的統(tǒng)計則主要用于衙門分派勞役?!栋咨剿局尽酚涊d了每一城頭具體的丁數(shù),因此清代白山司內的戶口以丁數(shù)登記入黃冊,而非以戶登記。如白山司于道光七年(1827)下利城頭的征役牌照中的“委用事照德下利城頭塘流村鄉(xiāng)長現(xiàn)在缺役需充補”,表明官府依靠鄉(xiāng)長向土民進行“制度性”的勞役征派。
清代白山司的勞役也分為土司向國家承當與土民向土司承當兩類。白山司需要向國家承當?shù)膭谝壑饕峭了狙瞄T在土司與土司交界地所設立的關卡和塘夫的差役。這是桂西土司最主要的差役,因此常常導致相鄰土司之間因為勞役的分派不均、勞役過重而向司官提出反抗。
《白山司志》卷五載:“丹良七塘站,雍正七年(1729)設,馬三匹,夫二名,系下旺、白山二土司協(xié)辦。自順治十六年廢站,議定當塘夫役,都陽司獨當順山、五塘,下旺、白山同當七塘?!保?3]P54因吳三桂之亂,下旺司逃避勞役,結果只有白山司獨自承擔勞役,這在當時引發(fā)了白山土民的不滿。雍正八年(1730)經(jīng)過督撫斷定后,白山、下旺兩土司照舊分當七塘的勞役。從此以后的六十年都是如此。直到了嘉慶二年(1797),正值清軍征剿西隆逆賊,下旺的勞役者屢不當塘,導致差事多有延誤。這時丹良堡的潘通開始上書控訴,他認為在服七塘勞役的時候,需要下到60里遠的六塘,又要上到60里遠的上林土縣之八塘,一來一回需要一天或半日,甚至為了完成這一勞役,有的村已經(jīng)動用了婦人力量,但仍有所延誤。潘通的痛點在于,他認為丹良土民當塘需要從八塘至田州婪鳳塘,一共60里地,并且八塘和九塘之間數(shù)10里地都是土上林的轄地,相當于丹良土民跨過土上林縣的地域承擔勞役。潘通由此痛訴“竊賦役不均,律載嚴明,賦出田土,役出人丁,有賦即有役,分所當為。今該土縣民安居樂業(yè),供役應差事,蟻等隔屬承當,情理安在?”[13]P55最后,潘通提出,司官應嚴檄飭令,讓土上林縣民立馬到八塘承接一切差事及勞役。
本應由白山司和下旺司共同承擔的差役,下旺司卻屢次以“差務殷繁”為借口推辭。因為勞役的問題土司之間的推脫關系十分微妙,表明了實際的勞役征派比制度上的規(guī)定要重得多,潘通不服,繼續(xù)控訴:
丹良土民潘通復行控訴,經(jīng)總督吉慶、巡撫臺布照思恩府詳,飭令下旺土司每月自初一日至初五日止,按幫五日塘夫。而下旺司終以其地村莊距丹良遼遠,往返維艱,愿捐銀五百兩交白山司生息,為五日塘夫之費。白山司恐銀花銷,不敢具領。[13]P55
首先,思恩府的崔景儀認為八塘勞役走陸路,而土上林所屬勞役多走水路,并且土上林的村民較少,既然承擔了水塘勞役就沒有能力再承擔旱塘之勞役。如果考慮讓臨近的其他土司過來幫塘,這些土司的村民也會有意見。最后,崔景儀決定“不論從前有無幫塘案例,嗣后每月初一至初五日,幫塘五日,以均民力”。[13]P56由于下旺土司的村民居住較遠,往返也需要很多時間,所以下旺土司借銀500兩,收取利息給白山土司雇傭夫役。但是潘通以“恐難花銷,終難免累”為由,再次控訴。
此后,署按察司王家賓審理此案件時對潘通的上訴也有所回應。他分析道,第一,丹良七塘在白山土司境內,與白山居民相近,距離下旺土民較遠,下旺土司捐銀幫役當屬應急之舉;第二,丹良七塘每天需要20至30名左右的夫役,如果按照“月二分生息”,以月利息2%來算,則每個月有十兩銀子的利息,這樣算來只有盈利。第三,關于土上林縣當塘的事,他認為土上林轄地里的八塘應該由土上林縣出勞役。由此可見,王氏對潘氏的申訴有所讓步,既令下旺出錢充當部分差役,又免除了丹良土民到八塘婪鳳段的夫役,歸由土上林縣民承當。潘氏的要求也未全部滿足:下旺沒有直接派人當塘,而是給了一筆錢作為當塘基金,按月生息,以息錢作為雇夫役的役錢。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案件是交由流官審判,而非土司官。這恰好說明了勞役攤派的制度性相比于田賦征收而言更趨向“內地性”,其中夫役折銀的方式更是體現(xiàn)了內地賦役改革影響的顯著結果。
白山土司另一類差徭是土司內部之役。土民除了應田役外還應差役。田役主要體現(xiàn)在土民在土司官族劃定的具體田地名目上服具體的力役,是最基本的沿續(xù)傳統(tǒng)的方式,一般稱為“役田”。役田有各類名稱,如前引田的種類中從書辦田到鼓手田有12種之多,基本上田的名稱就意味著土民應相應的勞役,比如鼓手田就需要應役的土民在司官家族婚喪嫁娶等禮儀場合中充當鼓手。役田由土民以力役應役,實際上是佃種者以勞役方式支付地租,這是獨具土司傳統(tǒng)特色的賦役方式。差役需要土民在土司衙門幫助衙門處理官府雜事,名目繁多,征派方式多樣。兩類勞役的轉變方向,一是差徭折銀,這些勞役多采用輪值方式,有時也會采取夫役折銀的方式,但是夫役折銀的形式在白山土司的實際運作中較之流官區(qū)卻沒有那么徹底。另一方面則是土民花錢來贖免夫役。其轉變方向一定程度上也是受流官地區(qū)賦役制度的影響。
綜上所論,明清白山土司有著不同于流官區(qū)獨特的社會結構,即以城頭作為主要的基層單位,城頭之下為村,村之下統(tǒng)轄土民,“城頭-村”的社會結構將土民統(tǒng)于土官體系之下。另一方面,由明至清,白山土司的社會結構和賦役制度也明顯可見國家制度特別是賦役體系的影響,具有逐步整合于國家體系的一面。對于清代的土司地區(qū)而言,在制度變遷的框架下,討論國家制度在土司地區(qū)的實施情況以及適配程度,需要從制度層面上升至具體社會的操作這一層次。
可以看到,一方面,白山土司區(qū)別于流官地區(qū)的“賦出田土,役出人丁”的賦役征派體系的原因在于,桂西各土司改土歸流時間不一,以及地理環(huán)境和社會結構的歷史因素,三方面的因素共同作用,決定了白山土司獨特的城頭結構。在城頭結構之下設立了眾多的職位管理各個城頭,以城頭下的村為單位向土司交稅。在一條鞭法賦役制度改革下,各項稅收在清代已折銀征收,因此土民在各個城頭下領種的田所收獲的糧食也就一并折銀。地方土民不僅以耕種出的糧食后折銀,還在領種自身田地的時候繳納租銀。除此之外,“丁銀”的差役制度并沒有在白山司內取消,而是轉變成了土民要定期到特定的田地服各種名目的力役,以及來自土官額外征派的其他勞役。
而另一方面,土司社會進入國家體系時除保留本身的組織傳統(tǒng)外,又逐步將自身的結構組織功能整合進入國家體系。白山土司的田賦征收已經(jīng)吸納了流官區(qū)的土地丈量體制,即“畝”的土地丈量單位,但是依舊保留自身“”的土地丈量單位,兩種丈量形式并存。田賦從城頭下的村征收,各村田地的數(shù)量及產(chǎn)出都作為田賦的重要部分。同期,流官區(qū)的各種勞役在一條鞭法之后與田賦折銀合并,構成了一種被稱為“地銀”的稅種。[15]P205而白山土司還是較為強烈的表現(xiàn)了勞役的形式,最突出的表現(xiàn)在于土民需要到具體的田地進行勞役。
如此,桂西白山土司在逐步整合進入國家體系的過程中,國家制度與地方傳統(tǒng)并存運作,具有了“雙軌制”理論所體現(xiàn)出的性質,藍良明又稱其為“二元政治模式”[16],其內部賦役征派形式及其歷史脈絡趨顯明晰。
方素梅在討論清代桂西土司經(jīng)濟結構變化的原因時歸結為漢民流入和購置田產(chǎn),商品經(jīng)濟萌芽及其影響,私有土地擴大,勞役關系變化四方面。認為勞役關系是導致土司經(jīng)濟結構變化的四大因素之一。[6]那么,又是什么因素導致了勞役關系出現(xiàn)變化呢?筆者以為,方素梅前述所提的前三個因素均可作為土司地區(qū)賦役關系變化的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則是國家統(tǒng)治在桂西土司地區(qū)的強化和深入,改土歸流政策的總體設計下土官、司官、土目的政治、經(jīng)濟權力不斷受到限制,于是,白山土司內部賦役制度的運行機制有主動趨向于整合進入中央體系的表現(xiàn)。而土司逐步納入國家體制的過程正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歷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