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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花

2022-02-09 03:19:05姚仁才
遼河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小娃金泉石頭

姚仁才

1

熬過冬天的苦寒,春天仿佛“叮咚”一聲就來了。

春天來了。在旁人心里,春天是啥樣哩?村花不會知道。在她的心里,春天就像一條蟲子那樣毛茸茸的,攪擾得她一夜都在半夢半醒之間。清早醒來時,腦袋還有些迷糊,村花就賴在炕上抱怨春天咋是個這哩?媽媽見她還賴在炕上不起,就帶著氣說,今天是啥日子心里頭沒數(shù)?

村花很不情愿地爬起身來,像在半碗黃豆里揀石子那樣,一件一件地挑選鋪排在炕席上的衣裳——炕席上這堆春季衣裳,是村花昨晚睡前從立柜里翻出來的。衣裳們正在立柜里酣睡,突然被村花捯飭醒了,一個個也都皺巴著眉眼。村花隨便挑了件衣衫穿上,媽媽掃了一眼說,穿這樣的衣裳咋去寺坡街上跟會?不就去寺坡街上跟會嗎,村花不以為然。

村花下炕就往灶屋窯打水洗臉去了。洗臉架因年深月久漆面有些脫落,老舊古董似的,好在鑲嵌在木架上的鏡子還很明亮。鏡子里的村花臉型像瓜子,白皮膚、大眼睛、尖下巴,村花忍不住偷偷笑了。媽媽拎著暖瓶走進屋來,說頭發(fā)亂得像雞窩,你就手把頭洗了吧,要不還不知道讓人家咋說咧?

誰愛說啥就說啥,跟我不搭邊。

嘴里雖然犟著,村花卻還是趕緊讓媽媽把熱水倒進臉盆里,熱騰騰的霧氣就凝在洗臉架的鏡面上,一個男娃的影兒模模糊糊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圓臉黝黑的男娃穿著一身制服。村花心說,如果沒有那身制服幫襯著,憑這男娃的長相,指定不受女娃待見。今天她去寺坡街上跟會,就是要跟這男娃相親哩。

媒婆說這娃在變電所工作。

媒婆從布衫里摸出一張照片塞給村花。村花捏著那張油光光的照片,像捏著燙手的洋芋,忙遞給媽媽看。

媽媽撩起圍裙擦抹了照片仔細(xì)端詳,說,嘴大吃四方,這娃圓臉嘴巴大,又在變電所工作,我看差不了。轉(zhuǎn)手把照片遞給村花爸說,你別光顧著吃煙,也幫著看看呀!

媒婆說人家娃見過世面,相親不要走老路數(shù)了,寺坡街跟會那天上午,他穿新西服,手里卷張報紙站在供銷社門口,算是倆人接頭暗號。那娃說,村花只要在脖頸上系條紅紗巾,他就能把村花認(rèn)出來。

就這樣定下來了。寺坡街上逢集這天,村花要與一個名叫李小娃的相親呢。吃罷早飯,弟弟村喜破天荒地幫姐姐把自行車推出屋,怪模怪樣地說,姐,你要跟那娃好了,給說說讓我也去他那上班吧!

想啥美事咧,他有那能耐嗎?

村花說罷騎車子沿路往西走去,卻見遂興叔站在村里那棵老棗樹下,村花悄聲打老棗樹下走過,卻被他一嘴喊住說,村花,去寺坡街上咧?村花趕緊剎住車子扭頭回望,說,遂興叔,你要捎帶啥東西咧?

遂興叔平時就愛研究陰陽五行,被村里人叫做陰陽先生。他像望天象那樣盯著村花的眉眼說,今天出門,你沒看黃歷?村花說,就去寺坡街上跟個會嘛,還需要看黃歷?

遂興叔說,叔看了多年面相,打眼一望就看穿你的心思了!

被遂興叔看穿了心思,村花頓時羞怯得低下頭,說遂興叔,那我走了。急慌慌便蹬著自行車走了。遂興叔卻吼著提醒村花,你最好尋個男娃相跟著,就是有個五災(zāi)六難,你也能躲過咧!村花心說,老神仙你真是鬼咧!我去相親,你喊我尋個男娃陪著,那不是成心搗亂嗎!她正胡思亂想,看見秦石頭坐在水田彎葫蘆河畔釣魚,就停下身來猛然叫了一聲,“憨石頭?!笔^被這突兀的喊聲嚇了一跳,說,你喊叫啥咧?要上鉤的魚都被你嚇跑了。

村花笑著說,傻石頭,你快過來。石頭愣愣地站在河溝邊說,過去干啥?

你快些過來,姐有話跟你說。你不是我姐。石頭扭頭尋他的魚竿,卻發(fā)現(xiàn)魚竿被河水卷走了,就嘟囔說好端端的你吵鬧啥咧?把魚都嚇跑了,魚竿也被河水沖走了。村花不嫌石頭嘟囔,把自行車撐在路邊上,抬腳走過來把石頭拽到路邊說,石頭,姐剛出門時,遇見遂興叔了,他說姐今天出門沒看黃歷,提醒我該尋個男娃陪著去寺坡街上跟會。好石頭,你陪姐去一趟寺坡街上吧。

跟會還要看黃歷?石頭忍不住笑了,說,見天都聽遂興叔的鬼話,那你就沒法活了。

可是呢,今天跟往常不一樣嘛。咋不一樣?你去寺坡街上相親嗎?姐去相親不好嗎?村花望著已經(jīng)長高的石頭說,這些年姐一直都把你當(dāng)親兄弟哩,既然你猜到了,姐也就不瞞你了。媒婆說那娃在寺坡變電所工作,還說那娃約好他穿西裝扎領(lǐng)帶,手里卷張報紙站在供銷社門口等我,要我在脖子上戴一條紅紗巾……

那娃把相親弄得像地下黨接頭對暗號,剛才又被老神仙點醒了話,姐越想心里就越害怕哩。好石頭,你陪姐往寺坡街上走一趟,也給姐壯壯膽兒。

卻不料,石頭突然吼叫起來,你不是我姐,我也不是你兄弟,你去相你的親,憑啥來攪?yán)p我?吼罷,便轉(zhuǎn)身往麻子山跑去了。

2

村莊西頭的麻子山坡上,有石頭父母的兩座墳塋。

十四歲那年秋天,石頭家的窯洞坍塌,父親被壓死了,石頭從寺坡初中輟學(xué)跟著母親暫時借住在村花家院壩的一眼小窯洞里。那時,村花常從家里拿米、面送給石頭母子。一年夏天,石頭看見村花穿著薄薄的的確良布衫,腰身收緊,領(lǐng)口微微敞開著,一條紅紗巾系在她嫩白的脖頸上,微風(fēng)吹動,猶如旗幟那樣招展著。石頭說村花姐,你這布衫好看哩。村花聽了,就咯咯笑著摩挲石頭的腦袋說,傻石頭,是姐好看,還是布衫好看哩?石頭使勁兒看了村花一眼,又使勁看了村花一眼,看見村花尖尖的鼻頭密匝匝冒出一層薄霧樣的汗珠,汗珠被脖頸上的紅紗巾映襯著,亮晶晶的,像會飛的蝴蝶那樣微微地顫抖著。

石頭突然覺得,村花姐好看咧!

從那以后,石頭心里就生出了夢想,夢想著有一天,他突然長大掙錢了,給村花姐扯幾丈、幾十丈的確良花布,讓村花姐做幾件、幾十件花布衫,還要給村花姐買幾條、幾十條紅紗巾。這樣一來,村花姐每天都像蝴蝶那樣漂亮了。

石頭十六歲那年,母親也去世了。十六歲的石頭,盡管瘦得像一根干柴棍棍,個子卻高過了村花半頭。這時候,村花再想摩挲石頭的腦袋就不順手了。她得伸著手臂才能夠到石頭蓬亂的頭發(fā),她說,傻石頭,頭發(fā)都亂成這樣了,還不趕快洗洗頭?忽然有一天,石頭不情愿村花摸他的頭了。村花就咯咯笑,說,咋咧?長大了姐就摸不得你的頭了?石頭不敢看村花的眼睛。

一天深夜,石頭悄無聲息地搬離了村花家院壩,孤單地住進皮家溝西頭一處荒廢的破窯。之前,石頭見破窯門窗雖然朽壞,窯洞卻還能湊合著住,就修了修,然后趁著夜深人靜悄悄搬了進來。第二天清早,村花媽烙了鍋盔,村花給石頭送鍋盔才發(fā)現(xiàn)人去屋空了,慌忙返回灶屋說,媽,石頭不見了,鋪蓋也搬走了。

村花滿村子尋找石頭,終于看見石頭坐在葫蘆河畔,唱著陜北信天游。她含著眼淚罵說,石頭,你是傻了嗎?

石頭坐在麻子山坡父母的墳塋旁,搭眼望見村花推著自行車沿吊腳山的緩坡土路往山梁上爬去——翻過水田彎吊腳山的緩坡山梁,下到坡底便是210國道。據(jù)說這條國道穿過陜北南部山區(qū)的土塬溝壑,與省城西安的寬闊馬路相連。石頭沒有去過西安。石頭往南最遠(yuǎn)走過黃陵縣的隆坊鎮(zhèn)。他在隆坊鎮(zhèn)上給一戶人家打工,干了幾個月卻沒掙到工錢,灰溜溜地回到了皮家溝。從此以后,石頭不再向往外面的世界了。這些年,石頭默然地待在村里,悄然地過著一種內(nèi)心熬煎的生活。好在這兩年村花沒有尋找對象,也沒有被旁人娶走,他依然還能與村花碰面,依然還能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村花喊他:“石頭,你為啥總是繞著我走咧?”

石頭也不知道為啥,每次想見她了,他就悄悄站在村花挑水、下地的必經(jīng)之路,一晌一晌地等村花走來,卻又在村花即將走近時心神不守地躲走。他躲回屋里在一沓稿紙上寫滿村花的名字,像貼年畫那樣把一張張寫滿村花名字的稿紙貼在炕頭墻上。每天夜里睡覺的時候,他就念村花的名字。開始,念夠一百遍村花的名字他就能睡著了,后來念夠兩百遍才能夠睡著……現(xiàn)在,石頭念夠一千遍村花的名字才能入眠,半夜卻時常醒來,在這些失眠的夜里,石頭就在一個厚厚的日記本上給村花寫詩。石頭想寫夠一百首詩了,就悄悄把筆記本送給她。卻不料今天一早,烏鴉“呱呱”地叫著把他吵醒,他躲在水田彎河灘釣魚的時候,村花卻來跟他說,她要跟一個男娃相親咧!

石頭爬上麻子山坡,跪倒在父母墳頭哭出聲來,媽呀,村花要去寺坡街上相親咧,我該咋辦呀?

3

太陽已經(jīng)爬過陰坡山梁了。

這天上午,村花腳不停歇地蹬著自行車沿路走去,急慌慌爬上土塬趕到寺坡街西頭,就看見一個男娃穿著一身黑色西裝,雄赳赳地站在供銷社門口的臺階上。男娃沒有像提前約定的那樣把報紙卷在手里,而是把報紙撕扯成了紙條攥在手里,樣子很惱火……隔街望那男娃一眼,村花就不想跟男娃相見了。她趕緊扭身想溜走,卻被男娃瞅見了。男娃走過來,突然一巴掌拍在村花的車座上,你是皮家溝的王村花吧?

村花嚇得猛一哆嗦,說,是啊。

我叫李小娃。李小娃抬腕看了手表說,晌午了,請你下館子去。

就不下了吧。村花拒絕說,見過面了,我打算回去了。那咋行咧?李小娃拽過村花的自行車,便推著往“好再來”飯館走去。吃罷午飯,李小娃說,你回去跟你爸媽說吧,提啥條件都能行,我就看上你了。

說罷這話,李小娃便起身端直走出了飯店。村花趕緊尋服務(wù)員結(jié)賬。服務(wù)員說這賬可不敢結(jié)咧,一來他跟老板是朋友,二來他是變電所的“電老虎”。老板說誰都敢得罪,就“電老虎”不敢惹。村花只好攆出飯店對李小娃說,那我回去了呀。

你先回吧,只是往后再約會時,你要有時間觀念。

說罷這話,李小娃便轉(zhuǎn)身走了。

村花就拿幾個塑料袋打包,心說今天晚上,石頭有好菜吃了。回到村里,天色已經(jīng)晚了。村花推著自行車急慌慌走進石頭家院里——這處荒廢多年的爛院破屋,卻被石頭拾掇得平整干凈,長在院畔的幾蓬灌木,也被石頭修剪出了造型。恰好是春天,一蓬蓬被修剪過的灌木生發(fā)出嫩綠的新芽,就像一只只綠蝴蝶在灌木枝上。村花喊,石頭,你在屋里嗎?

見門上沒有落鎖,村花就抬腳走進了屋里。屋里空無一人,卻見土窯墻壁上貼滿了“村花——王村花”的名字。這些年來,村花早已習(xí)慣了別人喊她名字,卻從來也沒有想過她的名字會像年畫一樣被張貼在炕頭和墻壁上,便愣愣地站在屋里,心說,鬼石頭,你咋把姐的名字貼得滿屋都是咧?村花把打包帶回來的飯菜擱在門口的三斗桌上,桌上平展展擺放著一個白底紅花的塑料皮日記本。村花隨手翻開日記本,見扉頁上寫著:獻給村花的情詩!村花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說,石頭會寫情詩哩?

村花一行一行地讀著,讀得心里滾熱。正在這時,石頭回來了。石頭站在門口,村花說,傻石頭,你是給姐寫詩哩?

石頭頓時羞紅了臉,說,你……趕緊把日記本還給我。

偏不哩!村花一笑,就把日記本藏在了背后,說為啥還給你哩?

反正是,你得還給我咧。石頭說著,就伸手跟村花搶奪。

這時候,媒婆早已在村花家屋里坐了。媒婆舒眉展眼地笑著,說這樁姻緣成了。村花媽喜盈盈地捧杯茶水給媒婆說,女子還沒回來哩,咋能說成了?媒婆說,今天我去寺坡街上跟會,那娃出手就給我買了一雙皮鞋,娃知書達(dá)理謙虛著哩,說嬸子你就多操心吧,我看上村花了。還說他請村花下館子吃了晌午飯,村花也沒說不行。村花媽,那娃的條件真不錯,雖說他父母也是農(nóng)民,卻住在寺坡街上。娃沒有姐妹,只有一個哥哥,他哥給縣長開車哩。要不是這層關(guān)系,娃咋能在變電所工作?你想啊,一個家里兩個男娃,一個抓方向盤給縣長開車,一個在變電所當(dāng)“電老虎”,哪樣的人家有這家的光景好咧?也就是咱村花長得齊整,才有這樣的福分!

村花爸問,娃是正式工、吃商品糧咧?

媒婆說不是正式工吃商品糧的,能配得上咱家村花嗎?

村花爸吧嗒著旱煙鍋子說,那就訂婚吧。

盡管村花還沒有吐口,李小娃已經(jīng)張揚著把一臺嶄新的手扶拖拉機開進皮家溝來了。拖拉機“突突”著開進村里的時候,正趕上村民們從地里回家吃晌午飯。李小娃遇到村人就把拖拉機停下,給男人發(fā)一根紙煙,給女人發(fā)一把糖果,說我是寺坡變電所的李小娃,來村花家提親呀……這時候,村花正在對面陰坡地里,隔溝望見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開進村子,心想等秋天苞谷熟賣了個好價錢,也給弟弟買一輛拖拉機,讓他開著風(fēng)光去吧。

前兩年,弟弟村喜說死都不想上學(xué)了,嘴上說回來幫家里種地,卻又嫌種地太苦太累,整天吵鬧著要買拖拉機,說買拖拉機雖然投入大些,卻也能賺大錢咧。村喜說我已經(jīng)打聽過了,拉一車磚頭五十元,拉一車木料四十元,石料要從溝里拉,路遠(yuǎn)運費也貴,只要拖拉機“突突”一響,那就有掙不完的錢咧……此時,村喜踉踉蹌蹌地從河溝爬上陰坡來了。隔著一道坡坎,他就扯著嗓子喊,姐,姐,拖拉機……聽見村喜上氣不接下氣喊叫著拖拉機,村花心里咯噔了一下,心說莫不是“突突”開進村里的拖拉機把我爸或者我媽撞了?要不然,村喜咋急成那慫樣咧?

村花趕緊往村喜跟前跑,邊跑邊問,到底咋了?。?/p>

村喜累得癱軟在地上,說,那娃開來了一臺拖拉機啊!

4

村花訂親以后,石頭就決定外出打工去。

出門的頭天傍晚,石頭見村花獨自在對面陰坡地里干活兒,就踅摸著來到陰坡地里與村花告別。恰好被牛金泉碰見了。這一次,牛金泉沒像往常那樣把這事編成酸曲唱出來,他從陰坡回到村里見人就問,你猜我剛才在陰坡看見啥了?有人問說,你看見啥了?牛金泉說我看見村花和石頭躲在山里親嘴咧。

這話你可不敢胡說。

霎時間,村花和石頭親嘴的事情,就像一陣風(fēng)似的在皮家溝四處飛揚,吹進了村花爸的耳朵里。村花爸氣得跑回家里沖著村花媽吹胡子瞪眼:“你女子在外面羞死先人了,你還有心思在屋里燒晚飯?”村花媽還不知道牛金泉四處傳揚村花的“丑事”,就跟老漢頂嘴說,管不住你兒子,你就拿我女子出氣哩?我女子整天悶不做聲下地干活兒,咋就羞了你老王家先人,丟了你老王家的臉咧?村花爸哐當(dāng)一聲把镢頭撂在院壩里吼著,還不快去把你羞先人的女子尋回來咧?!

正在這時,村花扛著鋤頭回來了。村花媽趕緊攆進村花屋里,說咋惹你爸發(fā)那么大脾氣咧?村花不愿說話,便扭身趴在炕上不言語。村花爸卻抓了皮鞭沖進屋來,說要把村花捆在板凳上打死咧。村花媽搶下皮鞭說,啥事不能好好說呀?

問你女子她能說嗎?村花爸氣得咳了口痰說,你都是訂過親的人了,卻還跟石頭胡扯著,這話傳到村里,我老漢活得沒眉眼。如果傳到寺坡街上,人家聽了該咋想、咋看你咧?往后嫁了,你能有好日子過嗎?

村花媽把村花爸?jǐn)f出屋,問,你爸說的那話是真的?見村花低頭坐在炕沿上不回答,村花媽心里就有數(shù)了,嘆聲勸說,你千萬不能再犯糊涂。媽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吧,石頭再好,也比不過你尋下的這個女婿。

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村花悄然抹著眼淚說,這些年來,我一直把石頭當(dāng)?shù)艿芸?,可是石頭死活都要喜歡我哩。傍晚時,石頭在對面陰坡涼水泉說,他要出遠(yuǎn)門咧,特意來涼水泉等著跟我告別。我可憐石頭對我的一份真心,就說石頭,姐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今生今世你我只有姐弟的情分,明天你要出遠(yuǎn)門了,姐沒啥可送給你的,就送你一個擁抱吧。恰好被牛金泉看見,他就一路說我跟石頭躲在山里親嘴哩。

媽,你信也罷,不信也罷,這就是實情。

聽罷這話,村花媽覺得也沒啥可責(zé)怪女兒的。

時光飛逝,眨眼之間已是農(nóng)歷八月十五,這天,李小娃一如往常那樣騎著摩托車張揚而來了。摩托車“突突”著駛?cè)氪寤以簤危袼\嚰寄菢用湍笠话亚伴l,摩托車后輪便離地二尺翹起屁股來了。這時,拴在摩托車后座上的一只活公雞撲騰了幾下,落到地上,公雞驕傲地邁著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在院壩里走來走去。

村花的父母趕緊迎出屋來,李小娃很不見外地喊了一聲“爸、媽”,就扭臉喊村喜,還傻愣著干啥?趕緊把東西拿回屋里去。村喜慌忙討好說,姐夫,你的車技是超一流的高水平咧!

李小娃心里想著村花,就懶得跟村喜調(diào)侃,獨自走進灶屋窯里。村花剛從苞谷地里回來,正幫母親搟面。在村花心里,李小娃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但是,打心眼里說,她實在是不想跟李小娃相處,可是她有啥辦法呢?早春剛見一面,李小娃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一臺拖拉機“突突突”開進院里來了。他還滿世界張揚著說他是來訂婚的,霎時,滿村人都知道她王村花訂婚了,而且這個對象有正式工作,是吃商品糧的……

正在這時,李小娃走進灶屋窯里了。村花沒有留意李小娃已經(jīng)靠近身來,她心慌得猛一回頭,見李小娃打趣著說,你反應(yīng)還挺靈的。村花說,一會兒面就搟好了,你先出去。

過八月十五咧,你就給我吃一碗面條?

那你要想吃啥?

大過節(jié)的,總得弄杯酒喝吧?

想喝你們喝吧,一會兒我還得去陰坡鋤地。

村花媽走進灶屋里,笑著說,小娃,你先去院子樹下歇著,我拌幾個涼菜,讓你爸和村喜陪你喝。村花媽說話手不閑著,很快就拌好了幾盤涼菜,喊村喜在院子老槐樹下擺起桌凳,村花爸、村喜和李小娃便喝起來了。這時,牛金泉走進了院子,說,老嫂子手藝好啊,大老遠(yuǎn)就聞到菜香了。

李小娃招呼牛金泉坐下喝酒,牛金泉假模假樣推讓幾下,也就坐下喝起來了。

5

四個人喝了兩瓶白酒,牛金泉醉了。

牛金泉起身回家時腳下直打晃蕩,李小娃就好心要把他送回家去。牛金泉被李小娃攙扶著,跌跌撞撞往家里走時就跟李小娃掏了心窩子,說,你娃仁義,我就不能不仁義咧。

李小娃這時也喝成了二桿子,他忘了皮家溝人的輩分,就跟牛金泉稱兄道弟,說喝酒就圖個高興,你喝多了,兄弟送你回家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

不是……不是。牛金泉見村路上沒有旁人,就把嘴巴杵在李小娃的耳朵上說,我有事瞞著你咧,所以我對你不夠仁義。

李小娃哈哈笑,說,有啥話就說。

牛金泉悄聲說,我親眼看見你媳婦村花跟石頭在陰坡親嘴咧。

你說啥?你說啥?李小娃哐當(dāng)一聲就把牛金泉推倒了,眼睛瞪得像牛蛋似的,說,你再說一遍,誰跟誰親嘴咧?

村花跟石頭親嘴被我親眼看見了。牛金泉醉眼迷離地爬起身來說,不是你娃對我仁義,打死我也不會跟你娃說這話咧。

誰是石頭?李小娃頓時面紅耳赤地吼叫起來,說,石頭在哪咧?

早八百年都跑了?,F(xiàn)在尋他,鬼影子都尋不著啰!

說罷這話,牛金泉便搖晃著往家里走了,心里卻暗自笑了,心說,村花呀村花,當(dāng)年我娃牛瘸子那樣追求你,你死活都不答應(yīng),你一心想找個“吃商品糧的”,我牛金泉哪能這樣便宜了你咧!

這時候,李小娃早已怒發(fā)沖冠了。他折身返回村花家把村喜從土炕上揪起來問,石頭在哪咧?

村喜喝了幾杯白酒正頭暈著犯瞌睡,就打著哈欠說石頭早出遠(yuǎn)門了。

李小娃揪著村喜的衣領(lǐng)問,那你姐她人咧?

村喜說,我姐去陰坡苞谷地里鋤草了。

丟開村喜,李小娃穿過葫蘆河溝就往陰坡地里走。

這時候,村花正蹲在苞谷地里用手拔雜草,李小娃闖進苞谷地里。

聞到身后飄來的濃烈酒味兒,村花很不耐煩,心說也不知道酒有啥喝頭?男人們喝了酒,就飄得不知道自己是老幾了?弟弟村喜就有這個壞毛病,最近爸喝多了也飄得不行咧。跟人吹噓說他女子尋下了好婆家,說婆家住在寺坡街上,說女婿有正式工作,還是吃商品糧的。村花說吃商品糧不還是吃糧食嗎?也值當(dāng)四處張揚?

村花心里并不覺得她有福氣。從頭一次見面到現(xiàn)在,李小娃總是張牙舞爪,像“老子天下數(shù)第一”那樣牛哄哄的。不就是個管電的嗎,就牛得吃飯不掏飯錢?村花不喜歡李小娃的橫勁兒。這時,李小娃吹著滿嘴臭烘烘的酒氣吼道,王村花,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跟啥啥石頭親嘴了?

村花心里突然一沉,她扭頭剜了李小娃一眼,便懶得理他了,依舊蹲在地上薅雜草,心說,你要是覺得我不干凈,你可以退婚?。⊥侠瓩C還你,吃過你的,喝過你的,穿過你的……通通都照價賠給你,我絕無二話。

李小娃像狼狗一樣撲咬過去,把村花按倒在苞谷地里。這時候,天是藍(lán)的,云是白的,日頭的光亮像銀針一樣扎疼了村花的眼睛。村花的眼里只剩下藍(lán)天和白云,滿世界的光景,滿溝洼的草木,都被藍(lán)天和白云遮蔽了,她只能看見西邊天空飄來的一疙瘩白云,一個少年踩著那疙瘩白云,吹著笛子輕輕飄來。

八月十五那天,李小娃從皮家溝回來之后,就守在家里等著人來抓他。可是等到八月十八,又等到八月十九,還沒有動靜。農(nóng)歷八月二十那天晚上,李小娃摸黑走出院壩,跳進街邊上的澇池里洗了個澡——寺坡街上一馬平川,沒有皮家溝村前的河流。寺坡街上的人就在街邊挖一個大大的蓄水坑,把雨水往蓄水坑里引,當(dāng)?shù)厝税堰@種水坑叫澇池。澇池雖然一潭死水不能燒水做飯,但可以洗衣服飲牲口。天熱的時候,年輕娃們還在澇池里游泳。李小娃跳進澇池把自己洗干凈后,就喊他媽給他換一床新被褥,又扭臉對他爸說,我想早點兒把村花娶回家來。聽兒子說要娶親,當(dāng)媽的自然高興,說趁早把婚結(jié)了,省得夜長夢多。

婚事定在冬月。結(jié)婚那天,李小娃請了八臺款式一樣的拖拉機開進村里,沉寂了多年的皮家溝被迎親的隊伍張揚得像辦盛大慶典似的。陜北皮家溝這一帶溝川有“哭嫁”的婚俗。頭天夜里,出嫁的女子沐浴更衣之后,就要盤腿坐在土炕上哭號一氣。女子哭號的聲音越大,就說明女子越懂得感恩父母。然而,從昨晚上到今天,娶親的拖拉機都開進院壩里了,村花連一嗓子也沒有哭。昨天夜里,村花媽坐在村花炕頭嚎了一陣,沒見村花掉一滴眼淚,就躲到院子外面悄聲哭去了,心說,我咋養(yǎng)下個鐵石心腸的女子?。?/p>

村花結(jié)婚不“哭嫁”,自然引起了皮家溝人的許多猜測。有人說村花不哭,是因為她心里還裝著石頭,不情愿嫁給李小娃。

到了后晌鞭炮炸響,娶親的拖拉機隊伍載著新娘子返程時,走到村莊西邊路過石頭家院畔時,村花卻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村花哭暈了過去,慌得娶親的喊停拖拉機,手忙腳亂掐了人中,村花才漸漸蘇醒過來。

此后,村花再也沒有哭一聲,就那么平平靜靜地嫁到寺坡街上去了。

6

其實,婚后的生活很平靜。村花像在娘家那樣趕早起來做飯,吃罷早飯就下地干活兒去。娶了這樣能干的兒媳婦,公公婆婆心里頭有九分滿意,剩下那一分不滿意,就是兒媳婦太沉悶了。她沉悶得一天不說話,一個星期不說話,一個月也不說話。后來,婆婆問兒子,你們小兩口鬧別扭了?李小娃說,我疼她還疼不過來,咋會鬧別扭咧!

婆婆說,那她咋整天悶著不吭氣咧?

李小娃說,大概懷孕的婦女都這樣。

婆婆一臉驚愕,說結(jié)婚才一個來月就懷上了?法律又沒有規(guī)定結(jié)婚一個月不能懷孕。李小娃一句話就把婆婆說成啞巴了。剛進入臘月,村花就顯懷了。婆婆看見村花厚棉衣下藏著的大肚子,就起了疑心。寒冬的夜里,婆婆躺在被窩里默然掐算結(jié)婚的時日,第二天又仔細(xì)瞧看村花日漸隆起的肚子,把兒子喊進屋里悄聲問,村花的肚子是咋回事咧?

兒子一臉茫然,啥咋回事咧?

母親說,結(jié)婚前你是不是干壞事了?

李小娃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強奸可是犯罪啊,即便是親媽,也不敢吐半個字,便矢口否認(rèn)說,看你把我想成啥了?結(jié)婚前干壞事是違法行為,我還能不曉得啥是犯法的?

婆婆仰臉眨巴著眼睛說,那日月就不對火了。

李小娃說,你管日月對不對火咧,操心著當(dāng)奶奶就行了。

婆婆瞥了兒子一眼說,你腦子是瓜了咋的?這事你甭管,我自然會弄清楚的。

自那以后,寺坡街上只要逢集,婆婆就跑到街上尋皮家溝人嘮嗑,不久就聽出一堆閑話來了。婆婆把兒子喊回來說,村花當(dāng)女子時在村里風(fēng)流,你知道嗎?

你胡說啥咧?李小娃不想讓媽媽亂猜疑,說村花是我的媳婦,她風(fēng)流不風(fēng)流我心里頭能不清楚嗎?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已是臘月天了。陜北的臘月天氣寒冷,水潑在地上,一夜就凍成冰了。這天早上,村花從炕上爬起身來,抬腳出門踩在了冰凌上,滑倒了,摔得直叫娘。李小娃聞聲慌忙從熱炕上爬起身來,卻見屋外門口地上白花花結(jié)著一層厚厚的冰,慌忙把村花攙扶起來吼叫著,誰把水潑在屋門口了?是故意的吧?

故意不故意不都跌倒了嗎?婆婆撩著門簾站在門口說,跌了這一跤,趕緊回屋看看下身有沒有見紅?

聽到這話,村花猛然間就醒了。她含著淚對婆婆說,你還不如把我殺了,再把娃從我肚子里挖出來,看看到底是誰的野種!

婆婆說,殺了你我還得償命,為你搭上我這條老命不劃算。

這天早上,村花起身回屋以后,就收拾了幾件衣服回娘家去了。但她剛剛走到街上,李小娃便“突突”著摩托車攆來了。村花說,李小娃,說啥也沒用。除非你現(xiàn)在回去,跟你媽把我懷孕的事情說清楚了,讓你媽親口跟我道歉,要不然,我永世不踏進你家屋門。李小娃說,你懷著我的娃,我心里明白就行了,為啥非要給我媽說清楚咧?況且這種事兒說明了,我就有了犯罪前科,你想咱娃剛一出生就知道他爸有犯罪前科?

可我不想把這野種生下來了。

你不生下來,我就沒法活了。

那你趕緊去死。

說罷這話,村花就低著頭往皮家溝走去了。

熬過年去,已是三月天了。

過年的時候,李小娃想把村花接回家去,村花還是那句老話,說啥時候你媽來道歉了,我啥時候再回去。李小娃說,我媽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咋可能跑皮家溝來給你道歉咧?

村花說,那你跟你媽說你是強奸犯了嗎?

聽到這話,李小娃甩手就扇了村花一個耳光說,有本事你去告我吧。

村花突然仰天大笑,說,李小娃,你就等著吧。

村花因難產(chǎn)去世了,石頭得知消息的時候,村花已經(jīng)去世三天了。

李小娃瘋了,婆家便沒人愿意把村花的尸體從衛(wèi)生院的太平間接回家。婆婆說,村花懷的是野種,還把她兒子禍害瘋了,說死也不能埋進李家祖墳。娘家說“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讓娘家埋人說不過去……

石頭回村以后,就拎著禮品去尋村花媽說,嬸子,我心里有一個愿望。

村花媽說,石頭,你有啥愿望?石頭說,我愿望把村花接回村里來。

村花媽說傻石頭,人都死了咧。石頭說村花沒死,她只是睡著了哩。

第二天一早,石頭就跑到寺坡街上買了紅綢被面,又套了幾床棉被拿回村里。吃罷晌午飯,石頭把幾床紅棉被鋪在架子車?yán)?,又拿一塊紅綢被面扎了一朵大紅花,他把紅花綁在一頭毛驢的頭上,就趕著毛驢拖著架子車,慢悠悠往寺坡街上去了。轉(zhuǎn)過水田彎溝洼爬上吊腳山梁時,石頭唱起了陜北《信天游》——

路上行人站住聽他唱,都說,聽石頭唱歌咋這么想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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