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雪山
(合肥學院語言文化與傳媒學院 安徽合肥 230601)
方苞(1668—1749年)為桐城派三祖,清代著名文學家,理學名臣,其學精于《三禮》《春秋》。由于各種原因,方苞不少文章沒有收入其詩文全集,殊為遺憾。筆者近來查閱清代文獻資料,發(fā)現方苞佚文六篇,為劉季高校點的《方苞集》、徐天祥和陳蕾點校的《方望溪遺集》、彭林和嚴佐之新編的《方苞全集》所未收,也與學界新發(fā)現的佚文不同①。內容涉及曾鞏、方以智、尹會一、姜橚等人,對了解方苞、桐城派以及清代文學發(fā)展有重要的文獻價值。現敘錄如下,并加以考釋,以備研究之用。
前賢讀書地,古跡久湮埋。空過中禪寺,誰知隱玉齋?
徑荒碑復沒,地勝境仍佳。經眼重新日,游觀澹客懷。
這首五言律詩見于清嘉慶十三年(1808年)楊受廷修、馬汝舟纂的《如皋縣志》卷二十一《藝文志二》,題名“隱玉齋”。 隱玉齋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1019—1083年)的讀書舊地。宋明道元年(1032年),曾鞏之父曾易占出任泰州如皋知縣,14歲的曾鞏隨父至如皋,在中禪寺寄讀。多年之后,曾易占幼子曾肇知泰州,來到如皋中禪寺,觸景生情,題字“隱玉齋”,寄托對亡故父兄的深情。方苞何時到中禪寺,已無從知曉。但曾肇對父兄的感情,以及曾鞏古文,一定都曾在方苞心中掀起波瀾,不能看出,方苞對唐宋八大家之曾鞏的推崇。
該詩的另一層意涵或與明遺民有關。隱玉齋并非一處獨立所在,而是位于如皋水繪園內。水繪園始建于明萬歷年間,為如皋冒氏別業(yè),后經冒襄修整完善。冒襄(1611—1693年),字辟疆,號巢民,與方以智、陳貞慧、侯方域并稱“明末四公子”,入清不仕,長期隱居故園,同遺民詩酒唱和。方苞之父方仲舒,一生不仕清廷,亦與遺民常相往還,方苞耳濡目染,“仆少所交,多楚、越遺民”[1]174,因此在《方苞集》中,提到冒襄時多有推崇之意,在《釋蘭谷傳》中更言及冒襄結社之事。此外,與方苞家族三代關系密切的遺民杜濬,與冒襄頗有往來,并有多首詩描寫水繪園。因此,方苞途徑此地,其心中的“前賢”與“勝境”,應該不止是遙遠的曾鞏,還有眼前的冒襄,以及江南遺民往事。
先叔祖文忠公,諱以智,字密之,號曼公,前明祟禎庚辰進士。弱冠負盛名,與云間陳子龍投分最久,復社諸公皆以聲氣名節(jié)相推尚。釋褐時,貞述公撫楚,忤時相,被逮下獄,具疏請代。上稱其孝,冤明白。甲申南奔,仇憝柄國,遂流離嶺表,出世外。嘗被縶,環(huán)以白刃,終不屈。晚乃遁跡匡廬、青原間,從游士稱無可大師,更號藥地。疊逢患難,談笑自如。卒于萬安,歸葬浮渡。所著有《通雅》、《炮莊》、《物理小識》、《鼎薪》、《浮山》詩文集數十種行世。謚文忠。江子長先生嘗稱為“四真子”云,蓋謂真孝子、真忠臣、真才子、真佛祖也。此幅乃為攝山中峰張白云先生作也,筆墨高古絕倫,藏之名山,得垂不朽,亦幸矣哉??滴跞晌缜锶?,族孫苞謹識。
方以智(1611—1671年),字密之,桐城人,“明季四公子”之一,明遺民的標志人物。此文為方苞給方以智《無可和尚截斷紅塵圓軸》的畫外題跋。畫作見于1975年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至樂樓藏明遺民書畫》中。此文創(chuàng)作時間為清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方苞時年34歲。方苞與方以智同屬于桐城桂林方氏,而且崇禎七年(1634年)桐城民變之后,方以智與方苞曾祖方象乾等遷往南京,兩家時有往來。
表面上看,此文只是題跋,實則為一篇完整的方以智小傳,敘述了方以智傳奇的一生,表達了方苞對方以智聲名氣節(jié)的推崇,有著極重要的學術價值。余英時在《方以智晚節(jié)考》中曾提及方苞此文,他主要是以方苞與方以智家族的親近關系來輔助論證“方以智病死說”之不可信[2]。任道斌在《方以智年譜》也提及此篇題跋,他認為方苞“年青時頗具反清思想”[3]。饒宗頤素重方以智,在撰文討論遺民畫時,專門考證此跋語:“白云即張怡,字瑤星,張大風即其仲也。怡與程端伯書嘗言及《白云砦圖》事跡。望溪集卷八有《白云先生傳》?!盵4]三位先生在論及方苞題跋時,皆關涉明遺民問題,由此觀之,此文不僅揭示方苞與方以智的關系,也表現了方苞對明遺民的文化認同,對于評價方苞的出處態(tài)度及其在清代學術思想史上的地位皆有啟示意義。
公諱宗呂,太原保德人,贈特進榮錄大夫,右都督諱名武之子也。都督以武功顯于邊疆,而使公治文術。穎悟絕人,受書一見,輒了大意。沉毅有干略,自都督及旅屬、鄉(xiāng)人、賓客,見者皆謂于世將有大造也。方是時,賊勢益張,內外以文法相遁,而武臣擁勁兵者,多放驁持兩端。都督平居慨慷,誓致死禮以報國。公常泣諫,以謂一人致死不足以支國勢之傾壞,而諸季方稚弱,世亂將何依。都督曰:“吾自計已審,且汝在,吾何憂?!背绲澥迥甏?,保定總督楊公文岳,部諸將會援開封。朝命尚書侯恂駐河上,以致左良玉諸鎮(zhèn)兵皆壁朱仙鎮(zhèn)。良玉夜半放兵大噪,諸營皆潰。都督血戰(zhàn)力盡以死。時公年二十有二,聞變,獨身前求父尸。既至,無息耗,遂詣闕上書請恤?;蜃再\中來言,都督被執(zhí),罵賊不屈,至柳樹坡臠磔以死,公聞復往。先是賊決河水灌開封,城盡沒,白骨被野,聚落無雞鳴,而公往返數四無所怖。公干軀偉杰,膂力過人,善騎射,督帥楊公奇焉,欲疏請以公續(xù)父職,公以母老弟弱力辭不就。于楊公所得都督故衣,招魂以還。而前上書所得恤典,不應法,復詣闕上書以訟,未得命,聞賊警遽,歸視母弟,甫至家,而太原等郡邑已陷矣。逾月國變。公家居,誦書史,課群季。戊子舉于鄉(xiāng),而其冬姜襄反大同,州守備牛化麟殺守,據城以應之,與官兵相持逾年。而公在危城中,賊以公為州人之望,屢為卑禮甘辭以致公,公不為動。久之賊怒,一日坐澤宮,陳劍鈹階除下,迫公與孝廉陳大謨、諸生王宗本、張射斗。至盛怒,將加害。公前詰之,氣揚揚如平常。賊忽阻喪,手足動搖,口囁嚅不能出聲,久之曰:“無他事,軍無糧,欲與諸君共計之耳?!惫崧时娨酝?。越日,賊獨召張,殺之。賊校有妖言以媚賊者曰:“吾夢神人告我,城中有三直臣,得之大事可濟?!辟\曰:“必某也。”因就公強受職。公曰:“神有命,宜卜于神?!笔官\遍書邑中士人名數十,告于神,而筮取之,所得乃庸妄。賊遂止。及兵渡河,城破論罪,凡受偽職及鄉(xiāng)兵從吏令者,皆坐誅。而公與陳、王諸族,獨得免。陳、王每語人曰:“方陷賊中,吾曹實不知所為?恃姜君多智略,與為向背,今得全宗黨,皆姜君力也。”或問:“何恃不恐?”公曰:“吾料避就皆死,義不可昧,而賊無定情,悅以賂遺,御以術數,或可于死中得生,故也。”由是,征西大帥無不嘖嘖奇公才,州人與守丞皆重焉。每編審及州郡有大事,必咨于公。公開陳,悉得其條理。以己亥成進士,丙午當選期,丁母憂。己酉授濰縣令,未之官竟卒。公愛諸弟,同居食,食口數十人。辛卯歲大寢,戚屬貧無依者,皆待公舉火。先業(yè)蕩盡,是后??陀?,或貸于州人以治饔。及公之歿,遺負數千金,而家居與諸弟未嘗有一食之離也。公未舉進士時,就教石樓邑子弟,經公指畫,文章皆有法度。諸弟及子未嘗有師承公之學,皆以文藝知名于時。公為文淳古樸厚,得漢人氣體。其請都督恤典前后二疏,皆卓然可傳久遠。有《癢癢齋文集》十卷藏于家。
贊曰:百年之木,必于犧尊。天能生材而不能用之使不枉,豈非理之不可詰者歟!觀公之蒙難艱貞,履虎尾而不咥,以當天下國家之變,其功謀可勝道哉。然竟不得效于一官以死,惜也。古人有言,顏子終日不違如愚人,未嘗施于事,多見于言辭,而自古以為不可及。然則公之逾遠而存者,何必以功名顯哉!
此文見于清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王克昌修、殷夢高纂的《保德州志》卷十《藝文上》。文中所言“瑯嶼姜公”,即姜宗呂,字瑯玙,山西保德人,順治十六年己亥(1659年)進士,康熙八年己酉(1669年)授濰縣知縣,未赴任卒于家。其父姜名武,字我揚,天啟二年(1622年)科舉武舉人,授大同威遠守備,累遷通州副總兵。崇禎十五年(1642年),隨楊文岳援開封,與李自成軍激戰(zhàn),不屈而死,贈特進榮祿大夫、右都督。姜名武有四子:宗呂、祚呂、師呂、述呂,宗呂為其長。姜宗呂有子栩、橚、榡,姜橚為方苞鄉(xiāng)試座師,此傳應受姜橚所請而作。
此文創(chuàng)作時間,并不言明。按,方苞與姜橚結識的時間,據《吏部侍郎姜公墓表》記載:“余始見公于督學宛平高公使院”[1]341,而高裔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督學江南,可知二人結識應當在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之后??滴跞四辏?699年)姜橚為江南鄉(xiāng)試副考官,方苞中舉為解元,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姜橚去世。因此,此文最有可能在康熙三十八年與四十三年之間(1699—1704年)。又按,姜橚當年亦請萬斯同(1638—1702年)、王源(1648―1710年)為其祖姜名武作傳,萬斯同、王源皆為方苞好友,或許他們在大致相近的時間接受姜橚之請,因此可以推斷,方苞此文寫作時間當在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前后。
此文的意義,一方面固然是表達方苞與座師姜橚的師徒感情;另一方面也表達對明末戰(zhàn)爭以及明朝滅亡的看法。方苞在多篇文章討論明亡問題,認為其最主要原因是奸臣當道、忠臣擱置和良將敗死②,而此文寫的姜名武正是明末的一位忠臣良將,參與多次大的戰(zhàn)事,尤其是崇禎十五年(1642年)的明軍與李自成的開封之戰(zhàn)。與其他文章不同,方苞此文認為明軍失敗主要是因為“武臣擁勁兵者,多放驁持兩端”,具體來說,就是總兵左良玉心持兩端,不肯作戰(zhàn),終致敗績,這與好友萬斯同、王源為姜名武作傳時所持觀點一致,可見為時人比較普遍的看法。此外,文章還對李自成軍掘開黃河、水淹開封的后果進行了生動描述:“先是賊決河水灌開封,城盡沒,白骨被野,聚落無雞鳴,而公往返數四無所怖”,對其給百姓造成的傷害持批判態(tài)度。
從文章寫作技法來看,此文亦為方苞義法理論踐行的典范。方苞所言“義”就是言有物,“法”是言有序,其中“義”是基礎,“法”隨“義”變,同時對“義”也產生反作用。苞文中抒寫姜宗呂天生之才而不能用的悲壯,文章通過其在兩次戰(zhàn)亂中的不凡表現,彰顯其優(yōu)于常人的卓越才華與能力,本應大展抱負用于世,不料想未赴任而卒,讓人感嘆唏噓。更為悲壯的是,姜氏一家三代,幾乎都是如此命運,從姜名武到姜宗呂再到姜橚,概莫能外。雖然原因有所不同,但皆才華出眾,英年早逝。本來這類事情的解釋,極易落入怨天尤人或宿命論的漩渦,但方苞卻給以積極的回應,以顏回超越事功、立于言辭的范例予以開解,既表現他作為士人受儒家淑世情懷的影響,也表現他作為文學家以辭章立命的抱負。
向嘗職掌翰林院,時文之暇,未嘗不課及于諸君子之詩詞曲調,而無如其氣骨之不古樸,詞義之不新驚也。至欲求其以風華之筆,發(fā)潛德之光,而且出入于騷人韻士之心坎間者,益空谷足音矣。蓋近日非無院本,而其中無一段精光不可磨滅之氣,是猶取隔宿之塵羹,以充新饑者之空腹,鮮有不出哇者。偶值三晉松崖世兄以其夙搆之詩詞,請質于余,余亦嫌其陳腐。而世兄遂道及三晉有《介山記》之一書者,乃西河竹溪氏宋子所作也,大義闡介推之廉靜,而繪以新聲,“此從未經人道者也,先生豈猶以陳腐目之耶?”余聞其名、想其義,不禁改容曰:“此書之號果新驚矣。但恨未窺半豹。子歸,為余購訪之。”乃世兄還定羌,不數月而已登鬼錄。嗚呼!《薤露》《蒿里》倏忽百變,故人長逝可勝浩嘆!因想前言,不禁出涕。然言雖在耳,料其付之東流矣。不意余解組后,臥泣西風,而忽來世兄之遺札,并所稱《介山記》全稿以惠余,余始知世兄之不寡信輕諾,而種意騷壇也。睹物懷人,蒼涼何似苐。余病沉疴,不能仰視,因命書奴為余朗誦,則見其修詞立格,亦不出元明諸家之藩籬。而其詞義新驚,則實是有一段精光不可磨滅之氣。余因口趿數語,命童子錄之,并回札附去,一以答泉下人依戀之意,一以鼓后進者激昂之才。雖余墓木將拱,不及見此書之流傳海內也,而亦何傷焉。古吳方苞望溪氏題于集賢齋之東軒。
此文見于乾隆十五年(1750年)刻本《介山記》之首,署名方苞望溪序。據文中“向嘗職掌翰林院”“不意余解組后”等數語,可推此文作于方苞致仕之后,查蘇惇元《方苞年譜》知,方苞于乾隆七年(1742年)四月辭官歸金陵,因之,此文應作于乾隆七年(1742年)或稍后。
《介山記》為清代一部優(yōu)秀的傳奇劇作。作者宋廷魁,生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山西介休人,少有雋才,未獲功名,著有《竹溪詩文集》?!督樯接洝窞槠浯韯∽鳎瑫r人稱贊“卓乎其關(漢卿)湯(顯祖)之再生,而不朽之慧業(yè)也”(卷首李文炳序)。該劇以春秋名士介子推為原型,書寫了介子推隨晉文公重耳出亡十九年,后協(xié)助其滅奸復國,最終隱居綿山的故事,著重歌頌了介子推忠孝廉義、不慕名利的高貴節(jié)操。
從現有文獻看,方苞與宋廷魁并無直接往來,從文中信息可知,主要是通過“三晉松崖世兄”相識。“三晉松崖世兄”為何許人?在《介山記》卷首,有署名“定羌姜基松崖氏拜題”的題詩一首,由此可知,“三晉松崖世兄”即山西定羌(保德)人姜基。關于姜基與方苞的關系,有人稱姜基為姜橚的族人[5]。姜橚(1647—1704年),字仲端,號昆麓,山西保德人,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進士,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為江南鄉(xiāng)試副考官,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由工部右侍郎遷吏部左侍郎,未幾病卒,方苞撰有《吏部侍郎姜公墓表》。古代一般稱主考官為座師、同考官為房師,而座師、房師之子為世兄。姜橚為方苞鄉(xiāng)試座師,松崖世兄姜基應為其子,但從《方苞集》《介休縣志》《保德州志》《山西通志》等文獻未發(fā)現直接證據。方苞的《吏部侍郎姜公墓表》和仇兆鰲的《姜昆麓先生墓志銘》都提及姜橚有一子姜宏焯,不知與姜基是否為同一人,抑或有其他子,皆未詳。
趙景瑜稱方苞“不完全重視小說、戲曲的作用,因而評價未能批郤導窾,抓住要害”[6],此言不確!方苞序文明確稱其“未嘗不課及于諸君子之詩詞曲調”,只是方苞文名太盛,而戲曲方面留下的文字又少,但不難因此就推論方苞評價未能“抓住要害”。其實,此文的學術價值,除了體現方苞的人生與交游而外,恰恰在于,它是方苞現存的唯一戲劇評論,表現了方苞的戲劇理論。方苞稱該劇“其修詞立格,亦不出元明諸家之藩籬。而其詞義新驚,則實是有一段精光不可磨滅之氣”。這里方苞提到兩個戲劇評價標準:一是“修詞立格”;二是“精光不可磨滅之氣”,前者屬于言語層面,后者屬于意蘊層面,特別是以氣論文,尤為重要,它是對前人相關理論的繼承和發(fā)展。明代公安派袁宏道在《徐文長傳》中評徐渭:“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盵7]唐宋派古文家唐順之在《答茅鹿門知縣二》一文提出,宇宙中之絕好文字莫不出于“本色”,本色之文“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滅之見”,“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于世”[8]。由此可見,“精光”與“不可磨滅之氣”正是前人論文之法則,尤其是方苞推崇的唐宋派古文家的創(chuàng)見。方苞的意義在于,把兩者結合,用來評價戲曲,并作為文藝的最高標準,而實現這一標準的方法,即“以風華之筆,發(fā)潛德之光,而且出入于騷人韻士之心坎間”??梢哉f,“神氣”論是方苞“義法”論之外的又一貢獻,并且在桐城派得以發(fā)揚光大,后來劉大櫆、姚鼐等人皆有相近主張。
賢尊年譜,汎覽一過。付兒興,授以指意,使刪截大體不失。乃命孫輩,別錄一稿。老生再閱讀一過,又截去字句冗設者,可以信今傳后矣!大概此本所刪,原本中更無應補,如論學語,當入語類,不宜多入譜也。閑尊孝德純全,居官多善政而無過行。雖未嘗特治一經,以精神日力為官事所奪耳。前年過我,告以功令不得與紳士見曰:“某計之熟矣!萬一有彈奏,則某明奏愿罷官,從先生學禮?!贝朔N心胸,非今人中所有賢。若能以老生所閱定制儀禮注疏,并所學析疑抄本,編為一書,擇賢尊所訂喪祭之禮纂入,與安溪、高安、張爾岐、李耜卿之說并存,乃繼志述事之大者。愚自入夏,氣息奄奄,念惟賢性質篤厚,可讀古圣賢書,老生未竟之業(yè)將有望焉。乾隆十四年四月十七日期望溪筆。
此信見于《尹健余先生年譜》之首。該年譜為光緒五年(1879年)謙德堂刻《畿輔叢書》本,后來的版本將這封信移除了。尹嘉銓(1711—1782年),直隸博野(今屬河北)人,尹會一之子。尹會一(1691—1748年),字元孚,號健余,雍正二年(1724年)進士,歷任吏部主事、揚州知府、河南巡撫等職,乾隆十一年(1746年)授工部侍郎、督江蘇學政,十二年(1747年)造訪方苞,執(zhí)弟子禮。
方苞與尹會一皆為清代著名廟堂理學家,二人晚年往來頻繁,關系密切。尹會一早方苞一年去世,這封信為方苞去世前幾個月而寫,主要討論尹會一年譜的編修以及從學三禮等問題。方苞的意見應該很重要,年譜出版時署名方苞審定。
從信札可以看出,方苞與尹會一家族兩代人的深厚情誼,同時還揭示了方苞對清初禮學的觀念,他希望自己的三禮學作品,能夠與“安溪(李光地)、高安(朱軾)、張爾岐、李耜卿(李光坡)”諸人之說并列于世。
自古非常之人,元德、顯功、奇節(jié)見于本傳,未嘗別有譜。蓋德與功惟要其成,節(jié)見于一時一事,欲編年而譜之,無以舉其辭。下逮唐宋詩人文士之尤著者,后人好其文辭,就集中所云,按其身所經歷,序次其年月,而于人心世教非有所關,則其于言也為贅矣。惟伊川程子、考亭朱子歷年多而或出或處,一言一動皆可為學者法。故伊川則朱子譜之朱子則蔡仲默譜之義法,蓋取諸孔子世家而可以興起乎百世者也。自古女婦,雖有圣德,列于風雅,播諸樂歌,用之閨門、鄉(xiāng)黨、邦國,以化天下,而未嘗特為記傳。蓋以陰德女教,具載內則,雖善盡美備,而辭事皆同。故韓歐諸家,凡志婦人,第條次、族姓、生卒,及夫與子仕隱、學行,而約略其風徽,以為之銘。若志稍詳,則銘更略,此立言之體要也。博野尹副憲會一之母李太夫人,為女為婦為嫠篤孝苦節(jié),既可為女婦師。而自會一貴盛守官行政彌珍濟艱,凡大事太夫人必為經畫,授以節(jié)制,其祿賜非請命子婦不得取錙銖,而辦盡于官中,以恤軍振窮,建橋梁設津渡,為民長利,半以付族姻且義倉義學,以裕鄉(xiāng)人,教邑之子弟。凡所為皆士大夫之事,而非女婦之事也。又其高識遠見,更有士大夫所不能及者。故其生也,余既以入聞見錄,卒銘其墓。而會一譜之,以質于余。以志與錄皆舉其大略,不能每事而詳之也。事有古人未嘗有而可以義起者,其此類也。夫故特為序論,兼著傳、譜、志、銘之源流,俾士大夫據高位、持厚祿以終其身,而無一可稱,其子孫徒志其官階、錫命、恩賜以為榮,或構虛跡、飾浮言,以益人之詬病者,知所愧恥,豈唯女婦宜聞而興起與?乾隆十年冬十有二月桐城方苞撰。
此文見于《尹太夫人年譜》之首,署名方苞。該年譜與《方望溪先生年譜》一起收錄在1999年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出版的《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89冊,之前學界罕有提及。
尹太夫人為尹會一之母,此文作于乾隆十年(1745年),為方苞致仕以后,屬于晚年作品。尹會一曾就家譜之事求教于方苞,方苞建議其母親之事不宜詳載家譜,“而仆謂宜為年譜者”[9]。古代為女子作年譜,實屬罕見,方苞此舉有開創(chuàng)意義,后來尹會一采納了方苞的意見,確為其母作年譜,請方苞為之序,也就再順理成章不過了。序文內容對了解中國古代年譜理論與女性的關系,以及方苞對女德女教的看法,皆有一定價值。此文后世頗有影響,被節(jié)選收錄在民國《嘉業(yè)堂叢書》所收蔡顯的《閑漁閑閑錄》卷三。蔡顯(1697—1767年),字景真,號閑漁,松江府華亭縣(今上海松江)人。雍正七年(1729年)舉人。《閑漁閑閑錄》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刻成,蔡氏因記載南山集案、錢名世案等被告發(fā)處斬。該書多記傳聞,而此信卻為作者親見。
在該年譜方苞序之后,還附錄了方苞一篇短文《論編年譜書》,其內容如下:
得手教,一切具悉。為母編年譜,古未之有;而太夫人志事與賢士大夫略同,乃婦女中特出之人,不惟今世希聞,即在古亦罕見。則孝子創(chuàng)例以為世法,播流海內,可興可觀;人不能訾也。如苦窶艱時事,皆瑣細不可條舉。則總計家道息耗、人事兇吉改移,或數年或十數年而括之曰:太夫人于是年幾何矣。此史記、孔子世家義法也。略者略之,詳者詳之,唐宋名賢年譜多如此,不必以前事簡略為嫌也。望溪方苞白。
此文在恩露所藏方苞逸文集名為《答尹元孚》,后收錄在戴鈞衡編纂的《方苞集·集外文》。綜合這兩篇文章,結合上一篇《致尹嘉銓書》,可以大致見出方苞的年譜理論,即:一是以義法為指導。二是注重人心世教。三是年譜與傳銘、語類不同,傳銘舉其大,年譜敘其詳,語類重其學。四是男女兩性平等。年譜內容只看事跡,不唯性別。當然,方尹兩家關系好、彼此了解也是寫作的基本背景。
綜上所述,通過方苞的六篇佚文,展示了方苞人生與文章的不同方面,對于了解方苞的家族關系、人生游歷、文章創(chuàng)作和理論主張等都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注釋:
① 比如:鐘揚,顧海.則桐城《戴氏宗譜》中戴名世、方苞佚文兩[J].中國典籍與文化,2003(2):37-40;袁鱗.方苞佚札六通考釋[J].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9(1):104-109;朱春潔.稀見明清詩文輯考六則[J].成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4):50-56(內含一篇方苞逸文)。
②《方苞集》中討論明代滅亡問題比較集中的篇章,比如《書盧象晉傳后》《書楊維斗先生傳后》《書涇陽王僉事家傳后》等,基本觀點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