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議慧

織金財神廟多年來香火不絕，是織金地區(qū)人民追求財富觀念的集中體現(xiàn)，也是清代改土歸流后漢族與少數民族文化交流的歷史見證。2006年，織金財神廟正式被國務院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其珍貴歷史價值不言而喻。但學界尚未從其蘊含的歷史價值，探究歷史上其代表的漢文化財神信仰如何在織金少數民族地區(qū)落地生根，并影響著少數民族地區(qū)的財神崇拜。本文試從中原財神信仰的起源、織金地區(qū)財神信仰的興起、織金有代表性的財神信仰建筑以及織金民間的財神崇拜現(xiàn)象四個方面入手，探析財神廟所體現(xiàn)的財神信仰對織金人民追求財富觀念的歷史影響和現(xiàn)實意義。

中原財神信仰的起源

財神是中國民間信仰中主管財運的神靈，最初出現(xiàn)的年代目前已很難考定，楊蔭深說：“財神之說，于古未聞，今則信之者實較他人為夥，尤其是商人們更奉之畢恭畢敬，歲時致祭，以為財源的開辟，全賴此神降臨。”（呂微：《隱喻世界的來訪者——中國民間財神信仰》，學苑出版社，2001年）在民間信仰的諸神系統(tǒng)中，財神是出現(xiàn)最晚的神靈之一，關于財神的起源，目前僅能追溯到北宋時期。

◇財神廟側面照

中國民間的財神信仰自宋元以來，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即財神并非只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是一個由不同來源的“人”集合而成的群體。呂微將財神大致分為以下幾類：正財神。分文財神和武財神，區(qū)分文武財神的依據是該財神生前的官職或經歷。傳統(tǒng)民間信仰的文財神有兩位，一位是商朝的比干，另一位是春秋末年越國的范蠡。武財神主要指關羽和趙公明，趙公明在元代以后成為財神，是民間信仰的諸多財神中聲名最顯赫的。偏財神被民間視為專司橫財的財神，經常指被稱為五路神的財神。準財神往往并不是專門職掌財富的神靈，因部分兼著財神的職能，從而與人們的財運緊密相連，一般指灶神，也稱灶王爺，是與一般百姓關系最密切的神。還有一類財神，因生前大富而被人們稱為活財神。這類財神主要是指西晉的石崇、北宋的蔡京、明初的沈萬三、明末的嚴嵩和民國的虞洽卿。

織金地區(qū)財神信仰的興起

織金地區(qū)財神信仰的興起與清代改土歸流后漢文化中財神信仰的傳入，以及隨之而來的社會經濟的進一步發(fā)展和受地理環(huán)境所限，農業(yè)種植無法滿足經濟追求有關。

（一）改土歸流

康熙三年（1664年）中央政府對織金（清稱平遠）等水西地區(qū)推行改土歸流。漢族人口的進入帶來了漢文化中追求財富的財神信仰。

平遠等水西地區(qū)地處西南邊陲，重巒疊嶂，歷來交通不便，難以吸收外界文化。乾隆《平遠州志》卷二載：“平遠古荒服地，舊名比喇，崇山深箐，鳥道羊腸，蠻夷之巢穴，而豺虎之宮居也?！笨滴跄觊g，中央政府對水西實行改土歸流。乾隆《平遠州志》載：“明初開辟黔疆，此猶水西負固之地，自康熙三年始平而入版。”康熙三年，清政府平定水西土司叛亂，改土歸流，第二年設置大定府、平遠府、黔西府、威寧府，派遣流官統(tǒng)治。安勝祖因有軍功，得以繼承土司職銜，因其死后乏嗣，土司制度徹底被裁?？滴跞吣辏?698年），中央政府停止對貴州宣慰使的職官設置，將水西所屬地方改歸大定、平遠、黔西三州流官管轄。

中央政府對平遠等水西地區(qū)的改土歸流結束了其原有的土司統(tǒng)治局面，漢族人口逐漸進入平遠地區(qū)。乾隆《平遠州志》卷六“戶口”條載：“平遠初開，無衡量之可憑，無戶丁田畝之可考，自康熙三年討平安氏，建郡建官，流民入籍，各長子孫，漸成土著?！绷髅竦倪M入影響了織金少數民族地區(qū)的社會風氣，“平遠開拓未久……然今冠帶之士悉從中土來，故衣裳飲食動遵禮義，而苗蠻向慕，漸有從風丕變之”。這也影響了織金地區(qū)人民的財富觀念，據道光《平遠州志》載，道光時期織金民間已流行漢文化中求財的“送窮”習俗?！芭D月八日，設粥供佛，近多不行，至二十三、四日祀窮，則比戶皆然。”道光時期織金民間盛行“送窮”習俗表明，漢文化中的財神信仰已經對織金地區(qū)人民的財富觀念產生重要影響，求財觀念成為民眾的普遍信仰。

（二）經濟發(fā)展

漢文化中財神信仰的傳入與當時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共同促進了織金地區(qū)民眾追求財富觀念的興起。

交通改善。明以前受地理環(huán)境所限，織金地區(qū)的人們彼此隔絕，鮮少往來。這一封閉狀況在明后有了顯著改變。據《明史·土司傳》記載，時任貴州宣慰使的奢香夫人“開偏橋、水東，以達烏蒙、烏撒及容山、草塘諸境，立龍場九驛”。這條驛道以龍場驛為起點，經六廣驛、舍里驛、水西驛、奢香驛、金雞驛、閣鴉驛、歸化驛，最終到達畢節(jié)驛。這條連接了貴州全境主要道路干線的驛道，是奢香為貴州交通做出的巨大貢獻。清代貴州交通在此基礎上繼續(xù)發(fā)展。時任云貴總督的鄂爾泰改建黔滇、黔湘兩條驛道；在省際干道、省道、縣道，時稱官馬大路、官馬支路、大路三種官道上設遞鋪，通過遞鋪溝通貴州省內府、州、廳、縣大部分地區(qū)，對織金地區(qū)的交通發(fā)展帶來了重大影響?？椊鹱鳛橹修D地溝通了清鎮(zhèn)至烏西（今大方東）大道，地區(qū)內設有遞鋪9個，為社會經濟的進一步發(fā)展奠定了交通基礎。

集市貿易。交通改善后，“開辟苗疆”促使一些商販進入織金經商貿易，而軍隊、官府的日常所需也仰賴市場供給，受其影響，清代織金地區(qū)民間集市貿易頗為繁榮。貿易以場市為主，多以生肖命名，稱為“十二生肖場市”。乾隆《平遠州志》卷五“市肆”條載乾隆時期織金場市多達25個。除數量外，這些場市與城的距離、場市與場市之間的距離頗為適中。道光《大定府志》載織金場市：“雞場，去大渡橋五里有塘有場市；小豬場，去比度坡三里舊有場市；平寨牛場，去舊院五里有場市；海馬架龍場，去業(yè)納河十五里有場市……”優(yōu)越適中的地理位置為不同地區(qū)之間的商品流通創(chuàng)造了必要條件，促進了集市貿易的發(fā)展。這些場市采取定期貿易的形式，謂之“趕集”。定期、頻繁的集市貿易增強了地區(qū)之間的人口流動，促進了織金地區(qū)社會經濟的進一步發(fā)展，也影響著人們的財富觀。

（三）農業(yè)限制

清代織金地區(qū)財神信仰的興起除了受漢文化傳播、社會經濟發(fā)展影響外，也與當時織金地區(qū)農業(yè)發(fā)展的不利狀況有關。

《曝書亭集》里收錄的大同府三皇廟新建財神祠碑，將財神信仰在大同的興起與該地的地理環(huán)境聯(lián)系起來。書中記載：“則財神之祀，民其亦有不得已者，與大同之隸山西，在雁門外以北，其地沙磧……無田桑之饒，陶填之利，又多兇旱、水溢之苦，民貧，特其懼神之不饗于是也，相與率私錢治其祠于南關之內……”由此碑可知，大同人民對財神的信奉，并非長久以來自發(fā)形成的社會文化，也不是在商業(yè)發(fā)展的大背景下進而形成，而是一種有目的的行為，是人們渴望借助某種神靈的力量，來滿足對農業(yè)豐收的樸素希望，與土地貧瘠、不利于農業(yè)生產、人民貧窮有關。

財神信仰在織金地區(qū)的興起，與其有很大的相似性。貴州省受空間限制和重本抑末思想的影響，歷來專事農業(yè)，以農業(yè)為生。道光《大定府志》載：貴州人“習俗鄙陋，性格樸野，不事商賈，惟務農業(yè)”。然而，惡劣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條件卻時常制約著農業(yè)的發(fā)展狀況和水平。《大定舊志》載大定府地理環(huán)境：“山勢雄峻，寒氣襲人，霧貫四時，盛夏無酷暑，箐木經冬不凋。地少平原，土極瘠薄，谷稻鮮登，種多宜蕎，花果遲于他郡?！贝藭r，改土歸流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多地商人入黔經商、日益發(fā)展的集市貿易、商品交換的活躍、貨幣財物的加速流通、財富觀念潛移默化的影響，成為財神信仰此時在平遠地區(qū)興起的重要原因。

改土歸流后漢文化中財神信仰的滲入，交通改善后集市貿易的繁榮發(fā)展，受限于地理環(huán)境的農業(yè)種植，都成為財神信仰此時在織金地區(qū)興起的重要因素。

財神信仰的集中體現(xiàn)——織金財神廟

財神信仰在織金地區(qū)興起后集中體現(xiàn)在對織金財神廟的修建上。它在選址、建筑風格、裝飾色彩等方面具有鮮明的彝漢文化交融特色，標志著少數民族文化與漢文化財富觀念的交融。

（一）財神廟的歷史沿革

有研究稱織金財神廟始建于清康熙年間，然查乾隆《貴州通志》《平遠州志》均無記載，僅道光《平遠州志》卷十七“祠祀”條對此載有寥寥數語：“財神廟，州大街，乾隆四十八年建。”但仍未交代其具體的始建時間?！敦斏駨R修復記碑》將修建時間定為清初，并詳細記載了財神廟的建造沿革：

財神廟始建于清初，詳年待考。因年久失修，破爛不堪，乾隆四十八年州民捐資重建。據廟碑記載，承建廟宇的掌墨師中途去世，其女承繼掌墨，把廟建成。

碑文中提及當時承建廟宇的掌墨師是彝族人，這正好解釋了為什么代表漢文化中財神信仰的財神廟卻在整體建筑上呈現(xiàn)出濃郁的彝族文化特征。

（二）財神廟的建筑形式與結構

據織金縣文物局館藏資料記載，財神廟坐北向南，面闊五間，通面闊20.85米，前后檐均帶廊，進深18檁，通進深為15.52米。歇山頂，正立面為四重檐，通高15.30米。背立面因明間和東、西兩次間后檐槽金柱向北擴增抱廈，抱廈屋面與主體建筑第二重檐屋面有機地相合，使背立面變?yōu)槿亻?。抱廈進深5檁，通進深4.18米。財神廟一、二層平面呈“凸”字型布局，三、四層平面呈矩形布局，占地面積326.78平方米，四層總建筑面積648.31平方米。抬梁穿斗式木結構，共70柱落地。

底層：面闊五間，四周帶廊。前檐石砌臺基高0.20米，后檐石砌保坎臺基高4.35米。前廊明間正中設1步石臺階。地面鋪500厘米×50厘米青石板，橫行對齊，縱向錯縫。落地柱均置于石柱礎之上。東、西兩次間抱廈為穿斗結構。明間前后檐在金柱間均裝六合門；單扇寬450厘米；東、西兩次間前檐金柱間均裝六合門，單扇寬450厘米，后檐金柱間各裝檻窗6扇，單扇寬460厘米。東、西兩稍間前后檐金柱間各裝檻窗5扇，單扇寬500厘米；兩稍間東西兩側面裝木板壁至二層。各間額枋上均裝木板壁至二層檻窗。東稍間裝木樓梯上二層。走廊各檐柱間均裝座凳。

二層：面闊五間。各間前檐柱間均裝檻窗，明間和東西兩次間額枋上裝木板壁至三層檻窗。東西兩稍間額枋上裝木板壁至頂，兩稍間東西兩側面裝木板壁至頂。各間后檐均裝木板壁至頂。東稍間裝木棱梯上三層。

三層：面闊三間。各間前后檐柱間均裝檻窗。東、西兩次間為穿斗結構，東西兩側面均裝木板壁至頂。

四層：面闊一間，穿斗結構。前后檐柱間均裝對開檻窗，檻窗隔心為內圓外方。東西兩側面裝木板壁至頂。

（三）財神廟——彝漢文化的交融共生

財神廟因集代表漢族民間文化的財神信仰和建筑風格上的彝族特色于一身而被譽為極其罕見的彝漢文化合璧之作，也是織金地區(qū)歷史上改土歸流帶來民族文化交流的最佳印證。財神廟在選址定位上參照了漢文化中的八卦學說，正殿中供奉的趙公明，最早也是漢族的財神代表，其形象長須黑髯，怒目而視，手持長鞭，跨騎黑虎。而關于其彝族特色，明人李實曾有《蜀語》云：“壇神名主壇羅公，黑面，手持斧，吹角，設像于室西北隅，去地尺許，歲莫（暮）則割牲，延巫歌舞賽之。”李實認為，壇神名羅公是受彝族人信仰影響的緣故。的確，在織金財神廟的建筑風格和細節(jié)上無處不體現(xiàn)出濃厚的彝族文化特色。

首先，彝族是一個崇拜虎的民族。在彝族人的心目中，黑虎是鎮(zhèn)山之寶，是保衛(wèi)地方的大將軍。而財神廟采用的“凸”字形柱網，形似變形虎頭圖案的布置方式；財神廟正立面為四重檐，背立面為三重檐，背立面抱廈的巧妙運用，使得底層與二層的屋面合二為一，從東西兩側看財神廟，形似一頭坐虎的態(tài)勢；屋脊、屋檐、翼角等醒目部位飾以白灰，線條明快，清新悅目，被認為是老虎的耳朵和眼睛；木雕、灰塑圖案，多數突出漢文化稱為如意紋的虎頭紋等，均是彝族對虎的尊崇體現(xiàn)。其次，財神廟油飾使用的黑柱枋、紅門窗、白脊飾等色彩均為彝族文化代表色。最后，整個財神廟的36條屋脊、18個翼角、18個銅鈴均對應了彝族以三、六、九等數為吉祥的傳統(tǒng)觀念。水西彝族地區(qū)至今仍流傳著“大節(jié)三六九，小節(jié)天天有”的說法。

這些屬于彝族文化的內容都生動鮮明地體現(xiàn)在財神廟的結構和建筑風格上，充分體現(xiàn)了織金地區(qū)歷史上改土歸流帶來的少數民族文化與漢文化中財神信仰的交融共生。

織金民間的財神崇拜

織金財神廟自修建以來一直香火不斷，民眾對財神的信奉已然成為織金民間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織金地區(qū)的財神信仰之所以經久不衰，皆源于財神被視作能帶來財富、保持繁榮的神，也是所有需要謀利行業(yè)的行業(yè)神，長期以來一直對織金民間的求財行為提供著信仰支撐。財神的出現(xiàn)不只是表達了民間的、世俗的發(fā)財愿望，同時也為非農業(yè)的追求財富的民間行為提供了精神和道德上的論證和保護，即通過以財神為中介的價值整合把民間的各種非農生產、經營行為納入到諸神信仰的傳統(tǒng)體系之中，使之具有倫理道德上的合理性前提和合法性基礎。在織金城內，不論是生意人抑或尋常百姓家隨處可見對財神的崇拜現(xiàn)象：店鋪上張貼的招財進寶圖樣、憨態(tài)可掬的招財貓、口銜錢幣的金蟾蜍、神龕上供奉著的關公像和趙公明像、門窗處懸掛著的金元寶掛飾等，無不流露出織金人民對財富的追逐之情。

除財神廟，織金的其他代表性寺廟建筑中也彌漫著濃厚的財神信仰，譬如位于織金縣城東的東山寺和古佛寺。調查得知，東山寺中除供奉佛祖，還有財神趙公明像與佛祖一起接受信徒和民眾的敬奉。而古佛寺與東山寺一樣，除供奉有佛像，還供奉著不少數量的財神像。據寺中僧侶說，這些財神像來源于城中的佛教信眾和普通家庭，原本是供奉在家中的，后因房屋建制不再適宜家中供奉，所以請入寺廟一起供奉。這些現(xiàn)象不僅深刻鮮明地反映了織金人民祈福消災、祈愿順遂平安的同時又渴望財源廣進的世俗心理，還反映了人們對財神的尊崇以及財神信仰在民間風俗習慣中的特殊地位。

結 語

財神廟作為織金地區(qū)的地標性建筑，是康熙時期改土歸流后產生的一系列社會、經濟、文化影響的綜合表征。數百年來其代表的漢文化中的財神信仰深深影響著織金地區(qū)人民的財富觀念。時至今日，財神廟已然成為織金民間文化的一部分，成為織金人民心目中的信仰圣地。時代的發(fā)展賦予了財神廟更深層次的含義，它不僅被視為可保家庭、事業(yè)財源廣進的圣殿，還被看作可保佑人丁興旺、諸事順遂、平安喜樂的吉地。對織金財神廟建制沿革及其所蘊含的歷史信息的探析，是理解這一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所代表的文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的首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