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英華

那時，我還年輕。長發(fā)披肩，眸清如水，臉大如盤。眉眼所及之處，亦是新奇的、熱烈的。我張開雙臂，奔跑在漫天飄舞的蘆花飛雪里；我沐浴著秋風(fēng)，在黃河故道的淺灘上和一群丹頂鶴翩翩起舞；我站在瞭望塔上，雙手卷成話筒朝著滾滾黃河大喊：黃河！我來了……

遺憾的是，因受黃河水量等客觀條件的影響，沒能坐船去觀看河海相接黃藍交匯。時至今日，十年彈指一瞬。世事滄桑，自己蒼老有加，鬢已星星也。然情懷未減，熱忱猶在。去入?？诳袋S藍交匯既可遇不可求，友們便約好先去黃河口海水浴場，那里幾乎天天有游艇出海。

秋日的大海，純一色的蔚藍。海水波瀾涌動，空闊遼遠，點點日光閃耀，金子般鋪滿海面。岸邊沙灘柔和細軟，蘑菇石兩側(cè)林立，一條黑褐色礁石棧道伸向大海深處，三三兩兩的游人迎著海風(fēng)，笑意粲然。

踏過甲板，登上游艇，茫茫大海之上，一葉扁舟孤帆遠影，乘風(fēng)破浪，疾馳海天外。船尾激起的白浪簌簌向后翻滾，海風(fēng)吹拂著我的長發(fā)和白裙，心情激蕩，思緒飛揚。

“快了，快了……”

“看，前面就是了！”

十海里后，游艇內(nèi)一陣騷動，我亦心跳加速，隨著激情的人們涌出船艙。在我無數(shù)次的想象中，黃河裹挾著滾滾黃沙洶涌而來，同澎湃的大海激烈碰撞，河海爭雄，宏偉壯觀，定是聲勢浩大，卷起千堆雪。可當(dāng)我鉆出艇艙的那一刻，說實話，我是有些意外的。海面是平靜的，黃河亦是從容的，河海交匯處，黃藍并不那么明顯，涇渭也并不那么分明。駕駛員介紹說，這種現(xiàn)象跟當(dāng)下的季節(jié)、即時的天氣有關(guān)。如果夏季黃河水量增加，再趕上晴朗天氣，黃藍顏色就會加深，分界線則會更明顯。轉(zhuǎn)頭再放眼海面，碧水黃流，起伏著緩緩親密，拍打著默默交融，平靜的表象下激情親吻，熱烈相擁，終成為一個完美的整體。當(dāng)身體與靈魂高度融合，所以才不分了你我，涇渭沒有了分明，這不正是道法自然，大美大愛的最高境界嗎？

看時間還來得及，興致不減的友人提議再去黃河口濕地。對于自然盛景，我的心永遠是不安分的，于是欣然前往。

十年前，景區(qū)大門是開放的，一條柏油大路直通向黃河入海口，兩側(cè)蘆葦鋪天蓋地，浩浩蕩蕩，我們的私家車風(fēng)馳電掣穿行其間。我雙手伸出天窗外，尖叫著，感受那來自天際的遠古之風(fēng)。而今故地重游，心依然蕩漾。終因時間關(guān)系，我們坐上了最后一趟觀光車。車子不疾不徐，一路向東，時而掠過挺立的蘆荻，株株俊逸秀美；時而迎上婆娑的蘆葦，團團旋轉(zhuǎn)飛雪。她們仿若思念太久的故人，沉默又熱烈地表白著蘊積的心緒，我平靜的心再次激動起來。若不是坐在觀光車上身不由己，定會撲向這浩渺唯美的懷抱，“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p>

且不說在鳥的天堂，萬鳥翔集，齊鳴合唱，會有美麗的白鴿飛落在你的肩膀；也不說在泥灘拿了小紅鏟刨泥捉蟹，成群的“嘟嚕子”舞動著小鉗子倉皇爬行，單說那紅遍了天的赤堿蓬，就會讓你美得不行。一簇簇，一蓬蓬，紅粉相間，如火如荼，連綿不絕，蔓延到云際?！叭粘鼋t勝火”大抵就如此了吧！在這片鹽堿鹵漬里，黃須菜在生命的最后演繹著它的絕唱?；ㄩ_荼蘼，是怎樣一種韻致？愛到荼蘼，是怎樣一種極致？誰說沉淪就是一種頹廢，就讓我在這片荼糜里沉淪下去，不要醒來。

登上遠望樓，看滾滾黃河一脈東流。在大河的盡頭，一定還在上演著我剛剛看過的黃藍交匯吧！那是千年不變的律動，穿越亙古的，是這風(fēng)，這蒼穹，還是這撼天震地的河海相擁？走向河岸邊，與黃河零距離接觸。我的腳下，就是千古奔流生生不息的母親河啊！蹲下身去，掬一捧黃河水在手，輕啜一口，雖有沙粒輕硌唇齒，卻瑕不掩瑜，黃河水純正、甘甜，絲絲清涼直抵心脾。寬闊的河面上，幾只巨輪停泊，唯有滔滔濁浪東流去，奔騰不停息。詩人海子感嘆，“面對大河我無限慚愧/我虛度年華/空有一身疲憊……”。大河湯湯，大浪滂滂，我久久佇立在黃河岸邊，在遙遠又切近的時光里，淚濕雙眼。

返程時，一傾夕陽鋪照在蘆葦蕩上，水面“半江瑟瑟半江紅”，一襟晚照，唯美無邊。深秋的涼風(fēng)寂蕭然四起，溫和中平添幾分廣漠神秘。黃河故道的上空，幾只天鵝曼妙而從容地飛行，“嘎嘎”的叫聲空靈、幽遠，古樸、蒼茫的意味流動彌漫，這一方中國最大的生態(tài)濕地，在一種曠美，靜謐，安詳、端然的況味中徐徐降落著夜的帷幕。

涼風(fēng)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想起詩人余秀華的句子，“要一個黃昏，滿是風(fēng)，和正在落下的夕陽。那只白鴿貼著水面飛過，棲息于一棵蘆葦，而蘆葦正準(zhǔn)備了一首曲子，如此，足夠讓我愛這破碎泥濘的人間?！?/p>

——選自西部散文學(xué)會微信公眾平臺